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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深藏不露

謝掌框也看見了這個人,卻顯得很驚訝,甚至還有點恐懼。
燕十三忍不住問:「這個人是誰?」
謝掌杠反問道:「你知不知道神劍山莊,這一代的莊主是誰?」
燕十三當然知道:「是謝王孫。」
謝掌櫃道:「你現在看見的這個人,就是謝莊主,謝王孫。」



謝王孫並不是那種叱吃江湖,威震武林的名俠。
他名聞天下,只因為他是神劍山莊的莊主。
燕十三知道這一點,卻還是想不到這位名聞天下的謝莊主,
竟是這麼隨和,這麼平易的人。
看起來他雖然並不太老,可是他的生命卻已到了黃昏,
就正如這殘秋的黃昏般平和寧靜,這世上已不再有什麼今他動心的事。
他的手也是乾燥而溫暖的。
現在他正握起了燕十三的手,微笑道:「你用不著介紹自己,我知道你。」
燕十三道:「可是前輩你……」
謝王孫道:「千萬不要稱我前輩,到了這里,你就是我的客人。」
燕十三沒有再爭辯,也沒有再客氣。
被這只手握著,他心里忽然也有了種很溫暖的感覺。
可是他另一只手還是在緊緊握著他的劍。
謝王孫道:「我的家就在前面不遠,我們可以慢慢的走過去。」
他微笑著,又道:「能夠在這麼好的天氣里,
和一個像你這樣的人散散步,聊聊天,實在是件很偷快的事。」



夕陽雖已消失,山坡上的楓葉卻還是艷麗的。
晚風中充滿了乾燥木葉的清香,和一種從遠山傳來的芬芳。
夾道的楓林中,有一條小小的石徑。
燕十三心里忽然有了種他已多年未曾有過的恬適和安靜。
他忽然想到了詩,「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
停車愛坐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此時此刻,這種意境,豈非就正是詩的意境,
走在他身旁的這個人,豈非也正是詩中的人,晝中的人?
謝王孫走得很慢。對他說來,生命雖然已很短促,可是他並不焦躁,也不著急。
遠遠望過去,神劍山莊那宏偉古老的建築,已隱約可見。
謝王孫道:「這還是我祖先們在兩百年前建立的,至今都沒有一點改變。」
他的聲音中也帶著些感觸:「可是這里的人卻都已改變了,改變了很多。」
燕十三靜靜的听著。
他听得出這老人心里的感觸,只不過是一點點感觸而已,並不是感傷。
因為他已看破了一切。人本來就是要變的,又何必感傷?
謝王孫道:「建立這山莊的人,也就是這里的第一代祖先,你大概也知道他。」
燕十三當然知道。
兩百年前,天下的名俠聚於華山,談武論劍,那是多麼令入神往的事。
能夠在那時受到天下名俠的尊敬,這個人又是個多麼偉大的人。
謝王孫道:「自然他老人家仙去後,這里已經歷了許多代,
雖然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他老人家的,
可是謝家每一代的祖先,都曾經有過一段輝煌的歷史,做過些驚天動地的事。」
他笑了笑,接著道:「只有我,我只不過是個很平凡的,本不配做謝家的子孫!」
他笑得還是那麼平靜,那麼恬適:「就因為我知道自己的平凡無能,
所以我反而能享受一種平凡安靜的生活。」
燕十三只有听著。這老人說的話,他實在沒法子接下去。
謝王孫道;「我有兩個女兒,三個兒子,大女兒嫁的是一個很有為的年輕人,
只可惜太驕傲了一點,所以他們死得都很早。」
燕十三听說過這件事。
謝家的大小姐,嫁的是當時江湖中最剽悍勇敢的少年劍客。
他們的確死得很早,就死在他們洞房花燭夜的那一天晚上,
被人暗算在他們洞房里。
謝王孫道:「我的二女兒死得也很早,是因為憂郁而死的,
因為她心里愛上的一個人,是我的書童,她不敢說出來,我們也不知道,
所以就將她許配給另一家人,婚期還未到,她就默默的死了。」
他輕輕嘆息:「其實她若是將心事說了出來,我們絕不會反對的,
我那書童也是個好孩子!」
這是他第一次嘆息,也只不過是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而已。
並沒有太多悲傷。 .
人們又何必要為已經過去的事悲傷?
謝玉孫道:「我的大兒子是個白痴,幼年時就夭折了,
我的次子是為了要去替姊姊和姊夫報仇,戰死在陰山的。」
一暗算謝家大小姐的陰山群鬼,在那一戰後,也沒有一個活著的。
謝玉孫道:「這是我們家門的不幸,我並沒有埋怨過任何人。」
他的聲音還是很平靜:「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命運,是幸運?遠是不幸?
都怨不上別人,所以這些年來,我也漸漸看開了!」
一個人在經過這麼多悲慘和不幸之後,還能夠保持心境的平靜。
就憑這一點,他就已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燕十三很佩服,真的很佩服。
謝玉孫道:「現在我想得真開,造成這些不幸的,
也許只因為我們謝家的殺戮太重……」
能想到這一點,更令人佩服。
但是他為什麼要將這些事告訴別人十這本是他們自己家族的隱私,
本不必讓別人知道的。
他告訴我這些事,是不是因為他已將我當做個死人?
只有死人才是永遠不會泄漏任何秘密的。
燕十三已想通了這一點。可是他並不在乎。
因為他也想開了,別人對他的看法,他已完全不放在心上。
謝王孫又道:「你當然知道我還有個兒子,叫謝曉峰。」
燕十三道:「我知道。」
謝王孫道:「他的確是個很聰明的孩子,謝家的靈氣,好像已完全於他一身。」
燕十三道;「我知道也少年時就曾擊敗了當時的名劍客華少坤。」
謝王孫道;「華少坤的劍法,並沒有傳說中那麼高,
而且也太驕傲,恨本沒有將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看在跟里。」
他慢慢的接著道:「 一個人要學劍,就應該誠心正意,絕不能太驕傲,
驕傲最易造成疏忽,任何一點疏忽,都足以致命。」
一這的確是金玉頁言,燕十三當然在听著。
謝王孫笑了笑,道:「可是我那孩子並沒有這種毛病,
他雖然少年時就已成名,可是他從來沒有輕視過任何人。」
燕十三忍不住長長嘆息,道;「只憑這一點,就難怪他能天下無敵了!」
謝王孫忍不住又嘆了口氣,道;「可惜這也是他的不幸。」
燕十三道:「為什麼?」
謝王孫道:「就因為他從不輕視任同人,所以他對敵時必盡全力。」
他沒有再說下去,燕十三已明白他的意思。
一個人對敵時若是必盡全力,劍下就一定會傷人。
他早就知道三少爺的劍下是從來沒有活口的。
謝王孫又在嘆息,道:「他平生最大的錯誤,就是他的殺戮太重了。」
燕十三道;「這並不是他的錯!」
謝王孫道:「不是!」
燕十三道:「也許他並不想殺人,他殺人,是因為他沒有選擇的餘地。」
你不殺我,我殺你。
燕十三也在嘆息,道:「 一個人到了江湖,有時做很多事都是身不由主的,
殺人也一樣!」
謝王孫看著他,看了很久,緩緩道:「想不到你居然很了解他。」
燕十三道;「因為我也殺人!」
謝王孫道:「你是不是也很想殺了他?」
燕十三道:「是!」
謝王孫道:「你很誠實。」
燕十三道:「殺人的人,一定要誠實,不誠實的人,通常都要死於別人劍下。」
學劍的人,就得誠心正意,這道理本是一樣的。
謝王孫看著他,眼楮里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忽然道:「好,你踉我來。」
燕十三道︰「謝謝你!」



謝謝你,這本是很平常的一句話。
此時此刻,他居然會說出這句話來,就變得很奇怪了。
他為什麼要謝亍是因為這老人對他的了解,還是因為這老人肯帶他去送死?
他本來就是送死來的。



夜。
夜色初臨,神劍山莊中已有燈火次第亮起。
他們走入了大廳旁的一間屋子。
大廳里燈火輝煌,這間屋子里燈光都是昏黃黯淡的。
屋子里每樣東西,都蒙著塊黑市,顯得更陰森冷寂。
謝王孫為什麼不在大廳中接待賓客?
為什麼將他帶到這里來十茄十三沒有問,也不必間。
謝王孫已掀開一塊里市,露出一塊匾,和五個金光燦燎的字 「天下第一劍」。
謝王孫道 「這是自古以來,江湖中從來沒有人得到過的榮譽,謝家的子孫,
一直都對它很珍惜,也很慚愧。」
燕十三道;「慚愧?」
謝王孫道:「因為自從他老人家仙去後,
謝家的子孫就沒有一個能配得上這五個字。」
燕十三道:「可是現在江湖中已公認有一個人能配得上這五個字了!」
只有一個人。
謝家的三少爺。
謝王孫道 「所以他老人家當年在華山用的那柄劍,現在也傳給了他。」
他又強調 「那柄劍已多年沒有動用過,至今才傳給他。」
茄十三了解。
除了「他」之外,有誰配用那柄劍?
謝王孫道 「你想不想看看這柄劍?」
燕十三道 「想,很想。」



又一塊里市掀起,露出個木架。
木架上有一柄劍。劍鞘是烏里的,雖然已陳舊,卻仍保存得很完整。
杏黃色的劍穗色彩已消褪了,形式古雅的劍鍔卻還在發著光。
謝王孫靜靜的站在這柄劍前,就好像面對著自己心里最尊敬的神祗。
燕十三的心情也一樣。他的心情甚至比謝王孫更虔誠,
因為他知道世上只有這柄劍可以殺了他!
謝王孫忽然道 「這並不是名師鑄成的利器,也不是古劍。」
茄十三道 「這柄是天下無雙的名劍。」
謝王孫承認 「的確是的。」
燕十三道 「只不過我真正要看的,並不是這柄劍。」
謝王孫道 「我知道!」
燕十三道 「我要看的,是這柄劍的主人,現在的主人。」
謝王孫道 「現在你已經面對著他。」



燕十三面對著的,是置劍的木架。
木架後還有件用里市蒙著的東西,一件長長的方方的東西。
燕十三心里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寒意,從心頭一直冷到足底。
他已感覺到某種不祥的事。
他想問。可是他不敢問。
他甚至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他只希望這種感覺是錯誤的。可惜他沒有錯。
這塊黑市掀起,露出的是口棺材,嶄新的棺材上,彷佛有八九個字。
燕十三只看見了三個字:「謝曉峰……」



大廳里燈火雖然依舊同樣輝煌,可是無論多輝煌的燈光,都已照不亮燕十三的心。
因為他心里的光華已消失了。
劍的光華已消失了
唯一能殺他的那柄劍!
「曉峰已死了十七天。」
那當然絕不是死在曹冰劍下的,沒有人能擊敗他!絕對沒有任何人。
唯一能擊敗他的,就是命運!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命運,也許就因為他的生命太輝煌,所以才短促。
他死得雖突然,卻很平靜。老人的眼中雖已有了淚光,聲音也還是很平靜!
「我並不十分難受,因為他這一生已活夠,他的生命已有了價值,已死而無憾。」
他忽然問燕十三;「你是默默的過一生,還是寧願像他那麼活三年?」
燕十三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你是願意做流星?
還是願意做蠟燭?
流星的光芒雖短暫,可是那種無比的輝煌和美麗,
又豈是千萬根蠟燭所能比得上的?



大廳雖然燈火輝煌,燕十三卻寧願走入黑暗。
遠山間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
燕十三忽然道:「你剛才告訴我那些事,並不是因為你已將我當作個死人。」
當然不是的。
三少爺已死了,他怎麼會死?
燕十三忽又回頭,面對著謝王孫,道:「你為什麼告訴我那些事?」
謝王孫淡淡道:「因為我知道你是來送死的!」
燕十三道;「你知道?」
謝王孫道:「我看得出你對曉峰的佩服和尊敬,你已自知絕無機會擊敗他。」
燕十三道:「但送死卻不是件值得尊敬的事!」
謝王孫道;「是的?」
他在笑,笑得卻已有些淒涼:「至少我就尊敬你,因為我絕沒有這種勇氣,
我只不過是個平凡的人,而且已老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已低沈如嘆息。
秋風也低沈如嘆息。
就在這時,黑暗中忽然閃出了一個人,一柄劍!



一個人, 一柄劍。人的動作矯健如鷹,劍的沖刺迅急如電。
一這個人是在謝王孫背後出現,這柄劍直刺他的後心。
等到燕十三看見時,已來不及去替他抵擋了。
謝王孫自己卻彷佛完全沒有感覺到,只是嘆息著彎下腰,去拾起一片枯葉。
他的動作很緩慢。他去拾取這片枯葉,彷佛只不過是因為心里的感觸。
他的生命已如這片枯葉,已枯萎凋落。可是他恰巧避開了這閃電般的一劍。
在這一瞬間,劍光明明已刺在他的後心,卻偏偏恰巧刺空。
這其間的間隔,只不過在一發之間。
沖過來的人力量已完全使出,收勢已來不及,整個人卻從他背脊上翻了過來,
手里的劍就變得刺向他對面的燕十三。
這一劍的餘力仍在,仍有刺人於死的力量。
燕十三不能不反擊。他的劍已出鞘,劍光一閃。
這個人凌空翻身,落在七尺外,鐵青的臉上還帶著醉意。
「曹冰!」
燕十三失聲而呼,聲音中帶著三分驚訝,七分惋惜。
曹冰看著他,眠楮里也充滿驚訝和恐懼,想開口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
他的咽喉上忽然有一縷鮮血涌出,然後就倒了下去。



秋風仍在嘆息。
謝王孫慢慢的拾起了那片枯葉,靜靜的凝視著,彷佛還沒有發覺剛才的事。
就在這一瞬間,已有一個人的生命枯葉般凋落了。
木葉的生命雖短促,明年卻還會再生。
人呢?
謝王孫又慢慢的別著腰,輕輕的將這片枯葉放在地上。
燕十三一直在看著他,眼色中充滿了仰慕和尊敬。
直到現在,他才發覺這老人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高手。
他的武功已到了化境,已完全爐火純青,已與偉大的自然渾為一體。
所以沒有人能看得出來。
—— 酷寒來臨的時候,你看不出它的力量,它卻在無形中使水變成冰,使人凍死。
「我只不過是個平凡的人……」
他這種「平凡」 ,又是從多麼不平凡中鍛煉出來的?
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做到這「平凡」兩個字?



燕十三什麼都沒有說。
現在他雖然已看出很多事,卻什麼都沒有說,他久已學會沈默。
謝王孫也只淡淡的說了一句話:「夜已很深,你已該走了。」
燕十三道:「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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