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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落魄浪子

凌晨。
茶館里已擠滿了人,各式各樣的人,在等待著各式各樣的工作。
阿吉用兩只手捧著碗熱茶在喝。
一這里有湯包和油炸兒,他很餓,可是他只能喝茶。
他只有二十三個銅錢,他希望有份工作可做。
他想活下去。
近來他才知道, 一個人要活著並不是件容易事。
謀生的艱苦,更不是他以前所能想像得到的,
一個人要出賣自己誠賈和勞力,也得要有路子。
而他沒有路子。
泥水匠有自己的一幫人,木匠有自己的一幫人,
甚至連挑夫苦力都有自己的一幫人,不是他們自己幫里的人,休想找到工作。
他餓了兩天。第三天他已連七枚銅板的茶錢都沒有了,只能站在茶館外喝風。
他已經快倒下去時,忽然有個人來拍他的肩,
問他:「挑糞你幹不幹?五分錢一天 .」
阿吉看著這個人,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因為他的喉嚨已被塞住。
他只能點頭,不停的點頭。
直到很久很久之後,他才能說出他此時此刻心里的感激。
那是真心的感激。
因為這個人給的,並不僅是一份挑糞的差使,而是一個生存的機會。
他總算已能活下去。
一這個人叫老苗子。



老苗子真是個苗子。
他高大.強壯、丑陋.結買,笑的時候就露出滿口白牙。
他的左耳垂得很長,上面還有戴過耳環的痕跡。
他一直在注意著阿吉。
中午休息時,他忽然問:「你已餓了幾天?」
阿吉反問:「你看得出我挨餓?」
老苗子道:「今天你已幾乎摔倒三次。」
阿吉看著自己的腳,腳上還有糞汁。
老苗子道:「這是份很吃力的工作,我本就在擔心你挨不下去。」
阿吉道:「你為什要找我?」 .」
老苗子道:「因為我剛來的時候也踉你一樣,連挑糞的工怍都找不到。」
他從身上拿出個紙包,里面有兩張烙餅, 一整條鹹蘿蔔。
他分了一個給阿吉。
阿吉接過來就吃,甚至連「謝」字都沒有說。
老苗子看著他,眼楮里露出笑意,忽然問道:「今天晚上你準備睡在那里?」
阿吉道:「不知道。」
老茁子道:「我有家,我家的房子很大,你為什麼不睡到我家里去?」
阿吉道;「你叫我去,我就去。」



老苗子的大房子確實不算小,至少總比鴿子籠大一點。
他們回去時,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正在廚房里煮飯。
老苗子道:「這是我的娘,會煮一手好菜。」 。」
阿吉看著鍋里用菜和糙米煮成的濃粥,道:「峨已嗅到了香氣。」
老婆婆笑了,滿滿的替他添了一大碗,阿吉接過來就吃,也沒有說「謝」字。
老苗子眠中露出滿意之色,道;「他叫阿吉,他是好小子。」
老婆婆用木杓敲了敲她兒子,道:「我若看不出,我會讓他吃?」
老苗子道;「今天晚上能讓他跟我們睡在一起?」
老婆婆眯著眠看著珂吉,道;「你肯跟我兒子睡一張床? 你不嫌他?」
阿吉道;「他不臭。」
老婆婆道;「你是漢人,漢人總認為我們苗子臭得要命。」
阿吉道:「我是漢人,我比他還臭。」
老婆婆大笑,也用木杓敲了敲他的頭,就好像敲她兒子的頭一樣。
她大笑道:「快吃,趁熱吃,吃飽了就上床去睡,明天才有力氣。」
阿吉已經在吃,吃得很快。老婆婆又道;「只不過上床前你還得先做一件事。」
阿古道:「什麼事?」
老婆婆道;「先把你的腳洗乾淨,否則娃娃會生氣的。」
阿古道;「娃娃是誰?」
老婆婆道:「是我的女兒,他的妹妹。」
老苗子道:「可是她本來應該是個公主的,她一生下來就應該是個公主。」



後面屋子里有三張床,其中最乾淨柔軟的一張當然是公主的。
阿吉也很想見這位公主。
可是他太疲倦,滾燙的菜粥喝下去後,更使他眼皮重如鉛塊。
和老苗子這麼樣一個伏男人,擠在一張床上雖然很不舒服,他卻很快就已睡著。
夜半他驚醒趟一次,朦朧中彷佛有個頭發很長的女孩子站在窗口發呆,
等到他再看時,她已鑽進了被窩。
第二天早上他們去上工時她還在睡,
整個人都縮在被窩里,彷佛在逃避著一種不可知的恐懼。
阿吉只看見她一頭烏黑柔軟的長發絲綢般鋪在枕頭上。



天還沒有亮,寒霧還深。
他們迎著冷風前行,老苗子忽然問:「你看見了娃娃?」
阿吉搖搖頭。
他只看見了她的頭髮。
老苗子道 「她在一家很大的公館里幫忙做事,要等人家都睡著了才能回來。」
他微笑著,又道:「有錢的人家,總是睡得比較晚的。」
阿古道 「我知道。」
老苜子道 「可是你遲早一定會見到她。」
他眼楮里閃動著驕傲之光: 「只要你見到她, 一定會喜歡她,我們都以她為榮。」
阿吉看得出這一點,他相信這女孩子一定是個不折不扣的公主。



中午休息時他正在啃著老婆婆塞給他的大饅頭,
忽然有三個人走過來,衣衫雖襤褸,帽子卻是歪戴著的,腰帶上還插著把小刀。
他身上的刀創還沒有收口,還在發痛。
三個人之中年紀比較大的一個,正在用一雙三角眼上下打量著他,
忽然伸出手,道: 「拿來。」
阿吉道:「拿什麼?」
三角眼道:「你雖然是新來的,也該懂得這地方的規矩。」
阿吉不憧:「什麼規矩?」
三角眼道:「你拿的工錢,我分三成,先收一個月的。」
呵古道:「我只有三個銅錢。」
三角眼冷笑道:「只有三個銅錢,卻在吃白面饅頭。」
他一巴掌打落了阿吉手里的饅頭,饅頭猿到地上的糞汁里。
呵吉默默的撿起來,剝去了外面的一層。
他一定要吃下這個接頭,空著肚子,那來的力氣挑糞。
三角眼大笑,道:「饅頭蘸糞汁,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阿吉不開口。
三角眼道:「這種東西你也吃?你究竟是人還是狗?」
阿古道:「你說我是什麼?我就是什麼。」
他咬了口接頭:「我只有三個銅錢,你要,我也給你。」
三角眼道:「你知道我是誰?」
阿吉搖頭。
三角跟道 「你有沒有听說過車夫這名字.」
珂吉又搖頭。
三角眼道 「車夫是跟著鐵頭大哥的,鐵頭大哥就是大老板的小兄弟。」
他指著自己的鼻子︰ 「我就是車夫的小兄弟,我會要你的三個臭銅錢?」
阿吉道 「你不要,我留下。」
三角眼大笑,忽然一腳踢在他的陰囊上。
阿吉痛得曷下腰。
三角眼道 「不給這小子一點苦頭吃吃,他也不知道天高地厚。」
三個人都準備動手,忽然有個人闖進來,擋在他們面前,整整比他們高出一個頭。
三角眼後退了半步,大聲道 「老苗子,你少管閑事。」
老苗子道 「這不是閑事。」
他拉起阿吉 「這個人是我的兄弟。」
三角眼看著他巨大租糙的手,忽又笑了笑,道︰「既然是你的兄弟,
你能不能保證他一拿到工錢就付給我們?」
老苗子道 「他會付的。」



黃昏時他們帶著滿身疲勞和臭味回家,阿吉臉上還帶著冷汗。
那一腳踢得實在不輕。
老苗子看著他,忽然問道:「別人打你時,你從來都不還手?」
珂吉沈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曾經在一家妓院里做過事,
那里的人,替我起了個外號。」
老茁子道:「什麼外號?」
阿古道;「他們都叫我沒用的阿吉。」



廚房里溫暖乾燥,他們走到門外,就听見老婆婆愉快的聲音。
「今天我們的公主回家吃飯,我們大家都有肉吃。」
她笑得像是個孩子;「每個人都可以分到一塊,好大好大的一塊。」
老婆婆的笑聲總是能令阿吉從心底覺得愉快溫暖,但這一次卻是例外。
因為他看見了公主。



狹小的廚房里,放不下很多張椅子,
大家吃飯時,都坐得很擠,卻總有一張椅子空著。
那就是他們特地為公主留下的,現在她就坐在這張椅子上,面對著阿吉。
她有雙大大的眼楮,遠有雙縴巧的手,
她的頭髮烏黑柔軟如絲緞,態度高貴而溫柔,看來就像是一位真的公主。
如果這是珂吉第一次看見她, 一定也會像別人一樣對她尊敬寵愛。
可惜這已不是第一次。



他第一次看見她,是在韓大奶奶的廚房里,
也就是在大象身旁,把一雙腿高高蹺在桌上,露出一只縴巧的腳。
他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她卻一直都在偷偷的注意著他。
後來他知道,她就是韓大奶奶手下的女人中,
最年輕的一個,也是生意最好的一個。
她在那里的名字叫「小麗」,可是別人卻都喜歡叫她小妖精。
第二次他面對她,就是他挨刀的那天晚上,在他的小屋里。
他一直都不能忘記她薄綢衣服下光滑柔軟的胴體。
他費了很大力氣控制住自己,才能說出那個字。
「滾。」
他本來以為,那已是他們之間最後一次見面,想不到現在居然又見到了她。

那個放蕩而變態的小妖精,居然就是他們的娃娃,高貴如公主,
而且是他們全家唯一的希望。

他們都是他的朋友,給他吃,給他住,將他當做自己的兄弟手足。
阿吉垂下頭。他的心里在刺痛, 一直痛入骨髓里。
老婆婆已過來拉住他的手,笑道 「快過來見見我們的公主。」
阿吉只有走過來,囁嚅著說出兩個字 「你好。」
她看著他,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就好像從末見過他這個人,
只淡淡的說了句:「坐下來吃肉。」
阿吉坐下來,好像听見自己的聲音正說 「謝謝公主。」
老苗子大笑,道 「你不必叫她公主,你應該像我們一樣,叫她娃娃。」
他挑了塊最厚最大的鹵肉給阿吉 「快點吃肉,吃飽了才睡得好。」



阿吉睡不好。
夜已很深,睡在他旁邊的老苗子已鼾聲如雷,
再過去那張床上的娃娃彷佛也已睡著。
可是阿吉卻一直睜著眼躺在床上,淌著冷汗。
這並不是完全因為他心里的隱痛,他身上的刀傷也在發痛,痛得要命。
挑糞絕不是份輕松的工作,他的刀傷一直都沒有收口。
他卻違看都沒有去看過,有時糞擔挑在他肩上時,
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刀口又在崩裂,可是他一直都咬緊牙關挺了下去。
肉體上的痛苦,他根本不在乎。
只可惜他畢竟不是鐵打的,今天下午,他已經發現有機處傷口已開始腐爛發臭。
一躺上床,他就開始全身發冷,不停的流著冷汗,然後身子忽又變得火燙。
每一處傷口里,都有火焰在燃燒著。
他還想勉強控制著自己,勉強忍受,可是他的身子已痛苦而痙攣,
只覺得整個人都往下沈,沈入無底的里暗深淵。
昏迷中他彷佛听見了他的朋友們正在鷲呼,他已听不清了。
遠方彷佛也有個人在呼喚他,呼喚他的名字,那麼輕柔,那麼遙遠。
他卻听得很清楚。



一個落拓潦倒的年輕人,一個連淚都已流盡了的浪子,
就像風中的落葉,水中的浮萍一樣,連根都沒有,
難道遠力還會有人在思念著他,關心著他?
他既然能听得見那個人的呼喚,為什麼還不回去,回到那個人的身邊?
他心里牙莧有什麼悲傷苦痛,不能向人訴說?



陽光艷麗,是晴天。
珂吉並不是一直都在昏迷著,他曾經醒來過很多次,
每次醒來時,都彷佛看見有個人坐在他床頭,正輕輕的替他擦著汗。
他看不清楚,因為他立刻又暈了過去。
等他看清這個人時,從窗外照進來的陽光,正照在她烏黑的柔發上。
她的眼楮里充滿了關懷和悲傷。
阿吉閉上了眼。可是他听得見她的聲音;「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不怪你。」
她居然顯得很鎮定,因為她也在勉強控制著自己。
「我也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說不出的痛苦,
可是你也不必這麼樣拚命折磨自己。」
房子里很靜,听不見別人的聲音,老苗子當然已經去上工了。
他絕不能放棄一天工作,因為他知道有工作,才有飯吃。
珂吉忽然張開眼,皚著她冷冷道:「你也應該知道我死不了。」
娃娃知道:「如果你要死, 一定已經死了很多次。」
阿古道;「那麼你為什麼不去做你的事?」
娃娃道:「我不去了。」
她的聲音很平靜,淡淡的接著道:「從此以後,我都不會再到那個地方去了。」
阿吉忍不住問:「為什麼?」
娃娃忽然冷笑,道:「難道你以為我天生就喜歡做那種事?」
阿吉盯著她,彷佛很想看透她的心:「你什麼時候決定不去的?」
娃娃道:「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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