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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種武器之六 → 離 別 鉤》江湖少年春衫薄

“我知道是鉤是種武器,在十八般兵器中名列第七,離別鉤呢?”

“離別鉤也是種武器,也是鉤。”

“既然是鉤,為什么要叫做離別?”

“因為這柄鉤,無論鉤住什么都會造成離別。如果它鉤住你的手, 人的手就要和腕離別﹔如果它鉤住你的腳,你的腳就要和腿離別。”

“如果它鉤住我的咽喉,我就和這個世界離別了?”

“是的,”

“你為什么要用如此殘酷的武器?”

“因為我不愿被人強迫與我所愛的人離別。”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真的明白?”

‘你用離別鉤,只不過為了要相聚。”

‘是的。”

離 別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巳。

不愛名馬非英雄

(一)

“此間無他物唯有美酒盈樽,名駒千騎,君若有暇,盡興乎來。” 這是關東落日馬場的一總管裘行健代表金大老板發出的請貼, 為的是落日馬場第一次在關內舉辦的春郊試騎賣馬盛會,地點在洛 陽巨富“花開富貴”花四爺的避暑山庄, 日期是三月月圓時。

這樣的請帖一共只發出十几張,值得裘總管邀請的對象并不多。

被邀請的當然都是江湖大豪、一方雄杰。不愛名馬非英雄.來 的都是英雄,都騎過落日馬場的名駒。

──只要是有日落處,就有落日馬場的健馬在奔馳。 這是馬場主人金大老板的豪語,也是事實。

三月,洛陽,春。

十七夜的月仍圓,夜已深,風中充滿了花香。山坡后的健馬輕 嘶.隱約可聞,人聲卻已靜了,月光從窗外斜照進來,把獨立在窗 前的裘行健高大魁偉的影子,長長投影在地上。他的濃眉大眼,高 額、鷹鼻、虯財,在月光下看來更顯得輪廓明顯而突出。

他是條好漢,關外一等一 的好漢,現在卻仿佛有點焦躁不安。

這是他第一 次獨擔重任,他一定要做得盡善盡美。從 十五開始, 這三天的成績雖然不錯,最大的一 圈馬也已被中原鏢局的王總鏢頭 以高價買去, 可是他一直在期待著的兩位大買主,至今還沒有來。

他本來就不該期望他們來的。

威鎮江湖的河朔大俠萬君武,自從二年前金盆洗手退隱林下后, 就沒有再踏出庄門一步。

視富貴功名如糞土的世襲一等侯狄青麟,多年來一 直浪跡天下 也許根本就沒收到他的請帖。

他希望他們來,只因為他認為由他遠自關外帶來的一批好馬中, 最好的一匹只有他們才識貨。

只有認貨的人才會出高價。

他不愿委曲這匹好馬,更不愿把它帶回關東。

現在已經是第二天的深夜了.他正開始覺得失望時,庄院外忽 然有人聲傳來,三年未出庄門的威鎮河朔大俠,已經輕騎簡從連夜 趕到了牡丹山庄。

(二)

萬君武十四歲出道,十六歲殺人,十九歲時以一把大朴刀,割 大盜馮虎的首級于太行山下,二十三歲將慣用的大朴刀換為魚鱗紫 金刀時已名動江湖,末滿三十已被武林中人尊稱為河朔大俠。

他的生肖屬“鼠”.今年才四十六歲,年紀還比別人想象中的小 得多。

這次他沒有帶他的刀來。

因為他已厭倦江湖,當著天下英雄好漢面前封刀洗手,那柄跟 隨他多年的魚鱗紫金刀已用黃布包起,被供在關聖爺泥金神像前的 檀木架上。

可是他另外帶來了三把刀。

他的師兄“萬勝刀”許通,他的得意弟子”快刀”方成,和他 的死黨“如意刀”高風。

一個象他這樣的人,手邊如果沒有刀.就好象沒有穿衣服─樣, 是絕不會隨便走出房門的。

但是他相信這三個人的三把刀。

無論誰的身邊有了這三把刀,都已足夠應付任何緊急局面。

洛陽三月,花如錦。

“牡丹山庄”后面的山坡上,開遍了牡丹,山坡下剛用木欄圍成 的馬圈里,處處都有馬在騰躍。

馬不懂欣賞牡丹,牡丹也不會欣賞馬,但它們卻同樣是值得人 們欣賞的。

牡丹的端庄 富貴,美麗大方,如名門淑女﹔馬的矯健生猛,靈 活雄駿,如江湖好漢。

山坡上下都擠滿了人,有的人在欣賞牡丹的華美富態,有的人 在欣賞馬的英姿煥發,可是讓大多數人最感興趣的還是─個人。

萬君武卻好象對什么事都不感興趣了.半閉著眼,斜倚在 一張 用柔藤編成的軟椅上。

他太累。

無論誰在一夜間連換三次快馬,趕了九百三十三里路之后.都 會覺得很累的。

他的師兄、弟子、死黨.一直都在他身邊,寸步不離。一匹匹 好馬被帶到他面前的木欄里,被人用高價買去.他的眼睛都是半閉 著的。

直到最后有匹很特別的馬,單獨被帶進馬欄時,他的眼睛才睜

這匹馬是裘總管親手牽進來的,全身毛色如墨.只有鼻尖點 雪白。

人群中立刻發出了驚嘆聲,誰都看得出這是千選一的好馬。

裘行健輕拍馬頭.臉上也露出欣喜驕傲之色。

“它叫神箭,萬大俠是今之伯樂,當然看得出這是匹好馬。”

萬君武卻懶洋洋地搖了搖頭。

“我不是伯樂,這匹馬也不是好馬。”他說﹔“只聽這名字就知道 不好。” “為什么?”裘行健問。

“箭不能及遠,而且先急后緩,后勁一定不足。”萬君武忽然改 變話題:“我少時有個朋友,作風也跟裘總管一樣。有次他請我吃一 只雞,卻是沒有腿的。”

他忽然說起少年時的朋友和一只沒腿的雞,誰也不明白他是什 么意思。

裘行健也不懂,忍不住問: “雞怎么沒有腿?” “

“因為那只雞的兩 只腿.都已經先被他切下來留給自己吃。”萬 君武淡淡地說:“裘總管豈非也跟他一樣,總是要把好的馬藏起來留 給自己。”

裘行健立刻否認:“萬大俠法眼無雙.在萬大俠面前.我怎么會 做那種事?”

萬君武眼睛忽然射出了刀鋒般的光:“那么裘總管為什么要把那 匹馬藏起來?”

他眼睛盯著后面一個馬欄,馬欄中只有十几匹被人挑剩下的瘦 馬,其中有一匹毛色黃中帶揭,身子瘦如弓背,獨立在馬欄一角,懶 懶的提不起精神,卻和別的馬都保持著一段距離,就好像不屑和它 們為伍似的。 裘行健皺了皺眉。

“萬大快說的難道是這一匹?”

“就是它。”

裘行健苦笑:“那匹馬是個酒鬼,萬大俠怎么會看上它呢?”

萬君武的眼睛更亮。

“酒鬼?它是不是一 定要先喝點酒才有精神?”

“這是這樣子的。”裘行健嘆息﹔“如果馬料里沒有好酒.他連一 日也不肯吃。”

“它叫什么名字?”

“叫老酒。”

萬君武霍然長身而起.大步走過去,目光炯炯,盯著這匹馬,忽 然仰面大笑!

“老酒,好!好極了。”他大笑道:“老酒才有勁,而且越往后面 越有勁.我敢打賭,神箭若是跟它共馳五百里,前兩百里神箭必定 領先,可是跑完全程后,他必定可以超前神箭兩百里。”

他盯著裘行健:“你敢不敢跟我賭?”

裘行健沉默了半天,忽然也大笑,大笑著挑起了一根大拇指。

“萬大俠果然好眼力,果然什么事都瞞不過萬大俠的法眼。”。

人群眾中又發出贊嘆聲,不但佩服萬君武的眼力,對這匹看來 毫不起眼的瘦馬也充刻刮目相看了.甚至有人在搶著要出價競爭.就 算明知爭不到它,能夠和河朔大俠爭一爭.敗了也有光彩。

最高價喊出的是“九千五百兩”,這已經是很大的數字。

萬君武只慢慢地伸出了三根手指,比了個手式,裘總管立刻大 聲宣布:“萬大俠出價三萬兩,還有沒有人出價更高的?”

沒有了。每個人都閉上了嘴。萬君武意氣飛揚,正准備親自人 欄牽馬,忽然聽見有個人說:“我出三萬零三兩。”

萬君武的臉色立刻沉了下去, 喃喃地說:“我早就知道這小子一 定會來搗亂的。”

裘行健卻喜形于色,大笑道:“想不到狄小侯還是及時趕來了!”

人叢立刻分開,大家都想瞧瞧這位世襲一等侯、當今天下第一 風流俠少的風采。

(三)

─身雪白的衣裳,一塵不染﹔一張蒼白清秀的臉上,總是帶著 冷冷淡淡的、帶著種似笑非笑的表情﹔身邊總是著帶個風姿綽約的 絕代佳人,而且每次出現時,帶的人又都不同。

這就是視功名富貴如塵土、卻把名馬美人視如生命的狄小侯爺 狄青麟。

無論走到什么地方,他都是個最引人注意、最讓人羨慕的人。 今天也不例外。

今天依偎在他身旁的,是個穿一身鮮紅衣裳的美女,白玉般的 皮膚,桃花般的腮容,春水般的眼波,酒一般的醉人。

誰也不知道狄小侯是從什么地方把這么一位美人找來的。

萬君武看到他只有搖頭嘆氣﹔“你來干什么?你為什么要來?”

狄小侯冷冷淡淡地笑了笑,簡簡單單地告訴萬君武: “我是來害你的。”

“害我?你准備怎樣害我?”

“不管你出多少,我都要比你多出三兩。”

萬君武盯著他,眼睛里光芒閃動,也不知盯著他看了多久,忽 然大笑:

“好,好極了。”

大家都以為這位威震河朔的一方大豪.一定又要出個讓人嚇 跳的高價。

想不到萬君武的笑聲忽然停頓,大聲道﹔“這匹馬我不買 了,你 賣給他吧。”

裘行健怔住.萬君武一說完話,掉頭就走,想不到狄青麟卻叫 住了他﹔“等一等。”

萬君武回頭盯了一眼:“你還要我等什么?”

狄小侯先不回答,卻問裘行健:

“還有沒有人肯出更高的價?”

“大概沒有了。”

“那么這匹馬現在是不是已經可以算是我的?”

“是。”

狄小侯轉身面對萬君武:“那么我就送給你。”

萬君武也怔住。

“你說什么?你真的要把這匹馬送給我?你為什么要做這種事?”

他不懂別人也不懂,狄青麟只淡淡地說:

“我也不為什么,把一匹馬送給一位英雄,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 事,又何必要為了什么?”

這就是狄青麟做事的標准作風。

(四)

夜,華燈初上,筵席盛開。美酒象流水般被倒進肚子,豪氣象 泉水般涌了出來。

萬君武─直在不停地喝。

江湖中人都知道他是海量── “萬大俠不但刀法無雙,酒量也 ─樣天下無雙。”

今天他當然喝得特別多。

他不能不接受狄青麟的好意,接受了后又不知道是高興還是不 高興。

所以他喝酒,喝點酒之后總是高興的。

他的師兄、弟子、死黨,讓他這么喝,因為喝酒的這地方是在 花四爺的私室里,客人人并不多,而且他們已經把每個人的來歷都 調查過了。

萬君武常常告訴他的朋友:“在江湖中成名太快,并不是件好事, 成名太快的人,晚上都難免有睡不著的時候。”

象他這種人無論做什么都不能不特別小心.所以他才能活到現 在。就算有人想要他的命,也永遠沒有機會。

先退席的是狄青麟。

他一向不喜歡喝酒,他已很疲倦,主人為他准備的客房中,還 有美人在等他──對大多數男人來說,只要有最后一個理由就巳足 夠。

大家都帶著羨慕的眼光目送他出去.不但羨慕,而且佩服,“這 位小侯爺做事真漂亮.難怪女人們都愛死了。”

花四爺也是海量。

他高大、肥壯、誠懇、熱心,胖嘟嘟的一張臉上,連─點機詐 的樣子都沒有,雖然每年都要上別人几次當.可是他一點都不在乎。

萬君武問他:

“這次你買了几匹馬?”

“連一匹都沒有買。”

花四爺嘻嘻地解釋:“因為金大老板和裘總管都是我的朋友,我 不能害朋友,要他們讓我上當,所以我只有上別人的當,不上朋友 的當。” 萬君武大笑。

“說得好,好極了,我敬你三杯。”

三杯之后,花四爺又回敬三杯,萬君武就要去“方便”一下了。

他的酒量好,因為他喝酒有個秘訣…他能吐。喝多了就去吐, 吐完了馬上就能回來再喝。 這是他的秘密.

雖然他的師兄、弟子、死黨,都知道這個秘密.他卻以為他們 不知道,他們也只有裝作不知道,所以他要去“方便”,他們只有讓 他一個人去。

很深的坑上面,用紫檀木做成個架子,架上鋪著錦墊,坑底鋪 滿鵝毛。

花四爺是個很懂得享受的人.一切都力求完美,連“方便”的 地方也不例外。

萬君武走進來,帶醉的銳眼中露出贊賞之色,決定回去后也照 樣做一間。

于是他開始吐了。

這并不難──把食指伸進嘴里,在舌根上用力一壓.就會吐了 出來了。

這次他沒有吐出來。

他剛把食指伸進嘴里,就有只手從后面伸過來,托住了他的下 顎,用他自己的兩排牙齒,咬住了他自己的指頭。

他痛極,可是叫不出,他用力以肘拳撞后面這個人的肋骨,可 是這個人已經先點了他肘上的“曲池穴”。

他苦練武功廿八年,可是現在的全身功夫力氣,連一點都使不 出來。

他身經百戰.殺人無數,要殺他的人也不少,只有這個人才能 抓住最好的時機,把握住最好的機會。

他只想知道這個人是誰。

這個人也愿意讓他知道,在他耳畔輕輕地說:“我告訴過你,我 是來害你的,我已調查你很久,對你的每件事我都很清楚,也許你 比自己還清楚,我也知道你一定要來吐。”這個人聲音冷冷淡淡: “所以你死得并不冤。”

萬君武知道這個人是誰了,只可惜他已永遠沒有機會說出來。

最后他只看見一道淡淡的刀光,淡得就象是黎明時出現的那一 抹曙色。

然后他覺得心口一陣劇痛,一柄刀已刺入他的左胸肋骨間,刺 入他的心臟。 一柄其薄如紙的刀。

沒有人形容這把刀出于的速度。 拔出時也同樣快。

一柄太薄太快的刀刺入再拔出后,傷口是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來 的。 所以沒有人會替萬君武復仇。

因為他的死,只不過因為他的酒喝得太多,在大多數人的觀念 中,都認為如果一個人酒喝得太多,往往就會忽然暴斃。

大家當然更不會想到剛送了一 匹名馬給他的狄小侯,和這件事 有任何關系。

所以名馬還是隨靈樞而去,狄小侯還是陪伴著他的美人走了。

等到他 下次出現時.大家還是會用一種既羨慕又佩服的眼光去 看他,還是沒有人會相信他曾經殺過人,在無聲無息無形無影間殺 人于一剎那中。

這就是狄青麟殺人的標准方法。

(五)

車箱寬大舒服, 馬匹訓練有素,車夫善于駕馭,坐在狄小侯的 這輛用一斛明珠向某一位王妃換來的馬車上,就像是坐在水平如鏡 的西湖畫舫上那么平穩,甚至感覺不出來馬在行走。

思思穿一件鮮紅柔軟的絲袍,像貓─樣蜷曲在車廂的一角,用 一雙指甲上染了鮮紅鳳仙花汁的纖纖玉手,剝了顆在溫室中培養成 的葡萄,喂到他男人的嘴里。

她是個溫柔的女人,聰明美麗.懂得享受人生,也懂得男人享 受她。

她不愿失去現在在她身邊的這個男人,可是她知道現在已經快 失去他了。

狄小侯從來不會在任何一個女人身上留戀太久。

可是她下定決心,一定要想法子留住他。

狄青麟看看他身邊的這個女人,看看她露在絲袍外一雙纖柔完 美的腳。

他知道她在絲袍里的肉體是完美而赤裸的。

她的肉體丰滿光滑柔軟,在真正興奮時,全身都會變得冰涼,而 且會不停地顫抖。

她懂得怎樣才能讓男人知道她已完全被征服。

想到她完美的肉體.狄青麟身體里忽然有一股熱流升起。

他經歷過太多女人,只有這個女人才能完全配合她,讓他充分 滿足。

他決定讓她多留一段時候.他身體里的熱意競使他作下這個決 定。他的手輕輕潛入了她絲飽寬大的衣袖,她的胸膛結實堅挺,盈 盈 一握。

想不到她卻忽然間了他一句很奇怪的話。

“我知道你跟萬君武早就認得了。”思思問狄小侯:“你們之間有 沒有仇恨?”

“沒有。”

“他以前有沒有得罪過你?”

“沒有。” 、

思思盯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那么你為什么要殺他?”

狄青田身上的熱意立刻涼透。

思思還在繼續說:“我知道一定是你殺了他,因為他死的時候, 恰巧就是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你回來后又特別興奮﹔﹔─個晚上要 了三次,比你第一次得到我時還要得多。以前我曾經聽我一個大嬸 說過,有些人只有在殺了人之后才會變成這樣子,變得特別瘋.特 別野.就象是你昨晚上一樣。”

狄青麟靜靜地聽著,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思思又說:“我還知道你貼身總是藏著把很薄很薄的刀。我那個 大姐也告訴我.用這種刀殺了人后,很不容易看出傷口。”

狄青麟忽然問她:“你那位大姐怎么會懂得這些事的?”

“因為她有個老客人,是位很有名的捕頭,這方面的事沒有一樣 能瞞過他的。”思思說:“別人都說他心里如鐵石,但他對我那個大 姐好極了.在我大姐面前,簡直溫柔得像條小狗。” 狄青麟心里在嘆息。

她不該認得那位大姐的,一個女人不應該知道得太多。

思思看看他.輕撫他蒼白的臉:“什么事你都用不著瞞我,我反 正已經是你的人了.不管你做了些什么事.我都一樣會永遠跟著你。” 她柔聲說:‘所以你可以放心,你的事我絕不會說出去,死也不會說 出去。”

她的聲音溫柔.她的手更溫柔。

她很快就感覺到他又興奮起來,鮮紅的絲袍立刻就被撕裂。 她放心了。

因為她知道她用的這種方法已有效.現在他已經不會再拋下她 了,也不敢再拋下她了。

溫情又歸于平靜,車馬仍在往前走。

狄青麟在車座下的酒柜里,找出一瓶溫和的葡萄酒.喝了一小 杯后才說:“你剛才問我為什么要殺萬君武?現在還要不要我告訴 你?”

“只要你說,我就聽。”

“我殺他,只因為我有個朋友不想再讓他活下去。”

“你也有朋友?”思思笑了,“我從來不知道你也有朋友。”

她想了想之后又問:“你那個朋友隨便要你做什么事你都答應?”

猶青麟居然點了點頭。

“只有他才能讓我這么做,因為我欠他的情。”狄小侯接著說: “他是現存江湖中最龐大的一 個秘密組織首腦,曾經幫過我一次很大 的忙,唯一的條件是,他需要我為他做事的時候,我也不能拒絕。”

他又說:“這個組織叫青龍會,有三百六十五個分舵,每一州每 府每一縣每一個地方都有他們的人,勢力之大,絕不是你能想得 到的。”

思思又忍不住問:“他既然有這么大的勢力,為什么還要你替他 殺人?”

“因為有些人是殺不得的人。”狄青麟說﹔“因為殺了他們后,影 響太大,糾紛太多,而且這種人─定有很多朋友,一定會想法子替 他們復仇的。”

“而且官府─定擊敕查。”思思說:“江湖中人總是不愿惹上這種 麻煩的。” 狄青麟承認。

“只不過別人殺不得的人,我卻能殺,也只有我能殺。”他說﹔ “因為誰也想不到我會殺人,所以我殺了人后絕不會引起任何麻煩, 更不會連累到我那個朋友。”

思思沒有再追究下去.因為她更放心了。

一個男人只有在自己最喜愛最信任的女人面前,才會說這種秘 密。

她決心替他保守這個秘密,因為她喜歡這個有時溫柔如水、有 時冷淡如冰、有時又會變得熱烈如火的男人。

她相信自己可以管得住他的。 可惜她錯了。

她雖然了解男人,這個男人卻是任何人也沒法子了解的。 也許連他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車馬仍在繼續前行,車上卻已經只剩下狄青麟一個人。

思思已經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狄青麟有三種能夠讓人忽然消失的方法,對思思用的是其中最 有效的一種。

沒有人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方法,他那三種方法都是只有他一個 人才知道的秘密。

他的秘密除了他自己外,永遠不會有第二個活人知道。

思思錯了。

因為他不知道狄青麟永遠不會相信任何─個還能呼吸著的人。

她也不知道狄青麟唯一真正喜愛的人只有他自己。

一個象思思這樣的女人如果忽然消失,是絕不會引起什么糾紛 麻頓的。

她這樣的女人就象是風中的楊花、水中的浮萍,如果她不見 了 很可能是跟一個沒有根的浪子走了,也很可能是被一個腰纏萬貫的 大腹賈藏在金屋里,甚至有可能是自己躲到深山中某一個小廟里去 削發為尼。

象她這樣的女人,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來的。

所以她無論做什么事,都沒有人會覺得驚奇.也沒有人關心。

所以就在她自己覺得可以全心全意依靠狄青麟的時候,狄青麟 就讓她離開了這個世界。

這就是狄青麟對女人的標准作風。

(六)

“大姐”斜倚在她那張被上接著粉紅流蘇錦帳的青銅床邊,心里 在想著﹔“思思是不是已經該回來了?”

她喜歡思思,她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親人,她已經開始被人 稱為“大姐”。

一個象她那樣的女人被人稱為大姐是件多么悲哀的事。

她的年華已逝去,只希望思思不要再糟塌自己,好好嫁一個老 實本份的男人。

可惜思思不喜歡老實本份的男人。

思思太聰明、太驕傲、太想出人頭地,就好象她年輕的時候一 樣。

屋子中間鋪著云石桌面的檀木圓桌旁,坐著一個瘦削、黝黑、沉 默、還不到三十歲的男人,默默地坐在那里望著她。

他叫楊錚,是她童年時的玩伴,青梅竹馬的朋友。

她十五歲因為要埋葬雙親淪落入風塵,經過十余年的離別后,他 們又在這里重遇,想不到他已經做了縣城里三班捕快的頭子。

以他的身份,是不該到這種地方來的。

但是他每隔兩三天都要來一趟.來了就這樣默默地坐在那里看 著她。

他們之間絕沒有一點別人想象中的那種關系,他們之間的情感 竟沒有別人了解,也沒有人相信。

她總是叫他不要來,免得別人閑言閑語,影響到他的事業和聲 名。

可是楊錚說:“只要我問心無愧,什么地方我都可以去。”

他就是這樣一條硬漢。

只要他認為應該做的事,做了以后問心無愧,你就算拿刀架在 他脖子上,也攔不住他的。

他要娶她。

在他心目中,她永遠都是那個樹肱大辮子的小姑娘“呂素文”, 即不是當年的名妓“如玉”,也不是現在的“大姐”。

她心里又何嘗不想嫁給這個又倔強又多情又誠實的男人?

多年前她就為自己贖了身,只要她愿意,隨時都可以跟著他走。

可是她不能這么做,他比她還小一歲.在六扇門的兄弟心目中, 他是條鐵錚錚的好漢,有前途,有朋友.有干勁。

她的青春卻已象殘花般將要凋零枯萎,而且她還是個人人看不 起的婊子。

她不能毀了他,只有狠下心來拒絕他,守愿在夜中夢醒獨自流 淚。

楊錚忽然問她:“思思是不是找到了─個很好的男人,已經有了 歸宿?”

“我也希望她能有個歸宿。”呂素文輕輕嘆息:“可惜她遲早還是 會回來的。”

“為什么?” ’

“你不知道狄青麟這個人?”呂素文反問。

“我知道.世襲一等侯.江湖中有名的風流俠少。”楊錚道:“思 思就是跟他走的?”

呂素文點了點頭:“象狄青麟這樣的男人,怎么會對一個女人有 真情?還不是想玩玩她而已,玩過了就算了。”

楊錚又坐在那里默默地發了半天愣,才慢慢地站起來。

“我走了。”他說:“今天晚上我有件差事要做。”

呂素文沒有挽留他,也沒有問他要去做什么差事。

她想留住他,想問他,那件差事是不是很危險?她心里─直在 為他擔心,擔心得連覺都睡不著。

可她嘴上只淡淡地說了一句:“你走吧。”

夜已靜。

“怡紅院”大門外接著兩盞紅燈籠,遠遠看過去就象是一只惡獸 的眼睛。

─只吃人不吐骨頭的惡獸,自古以來已不知有多少可憐的弱女 被它連皮帶骨吞下去。

想到這一點,楊錚的心里就好恨!

可惜他完全無能為力,因為這是合法的,只要是合法的事,他 非但不能干涉.還得保護。

暗巷中的晚風又濕又冷,他逆風大步走出去.忽然有個人從橫 弄里閃出來,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

這個人叫孫如海,是一家鏢局里的二鏢頭,在江湖中頗有名氣, 在城里也很吃得開,而且聽說武功也不弱。

但是楊錚一向不喜歡他,所以只冷冷地問了句:“什么事?”

“我有點兒東西要交給楊頭兒,是位朋友托我轉交的。”孫如海 從身上掏出疊銀票﹔“這里是十張山西‘大通’錢庄的銀票,每張一 千兩,到處都可以兌銀子,十足十通用。”

楊錚冷冷地看著他,等著他說下去。

“有了這些銀子,楊頭兒就可以買棟很講究的四合院房子,風風 光光地把玉站娘接回去了。”孫如海笑得很暖昧:“只要楊頭兒今天 晚 上耽在家里不出去,這疊銀票就是楊頭兒的。”

楊錚不動聲色﹔“這是誰托你轉交的?是不是今天晚上要從這里 過境的那位朋友?”

孫如海承認:“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就是他。”

“聽說他剛在桑林道上劫了一趟鏢,鏢銀有一百八十萬兩.只送 我這么點兒銀子,未免太少了吧。” “楊頭兒想要多少?”

“我要得也不多,只不過想要他一百八十萬兩.另外再加上兩個 人。”

孫如海笑不出了,卻還是問:“哪兩個人?”

“一個你,一個他。”楊錚道:“你干鏢局,卻在暗中和大盜勾結, 你比他更該死。”

孫如海后退兩步,銀票已收進懷里,掌中已多了對寒光閃閃的 手叉子.陰森森地冷笑:“一個小小的縣城捕快.居然有膽子想去動 倪八太爺.該死的只怕是你。”

橫巷中又有個生硬冷澀的聲音接著說:“他不但該死,而且死定

一身是膽

(一)

狼牙棒是種江湖中很少見的兵器,它太重、太大、攜帶太不方 便,運用起來也很不方便,兩臂如果沒有千斤之力,連玩都玩不轉 。

這種兵器通常只有在兩軍對決時,尸橫遍野血流成河的大戰場 上才能偶然看得見,江湖中人用這種兵器的人實在太少。

現在從橫巷中沖出來的這個人,用的居然就是根最少也有七八 十斤重的狼牙棒,棒上的狼牙光芒閃動,看來就象是有無數匹餓狼 在等著要把楊錚一 條條一片片一塊塊撕裂。

這個人身高九尺,橫量也有二尺,赤膊、禿頭,左耳上戴一枚 大金環.臉上火的肉都是橫的,卻有條直直的刀疤從額 上─直划到嘴 角,把一個鴨蛋般大的鼻子削成了半個。半夜里看見這種人不做惡 夢的恐怕很少。

楊錚轉身面對這個巨人,根本不理后面的孫如海,好象根本不 知道孫如海手里的那對手叉子也是件致命的武器,而且已經有很多 人死在這對手叉子的尖鋒下。

楊錚也很高,可是站在這個巨人的前面,卻矮了一截。

“聽說倪八手下有個叫‘野牛’的苗子,”楊錚問:“你就是那個 苗子?” “老子我就是。”

“聽說你又凶又橫又不怕死。”楊錚又問:“你真的不怕死?”

“要死的不是老子,是你這個龜兒子。”這個苗子居然能說一口 半生不熟的川語,尤其是罵人的話說得特別好。

楊錚手上沒有武器.很少有人看見他用過武器。

他赤手空拳,站在這么樣一個巨人面前,居然還能沉得住氣。

但是就在這一瞬間,一根七十九斤重的狼牙棒已經夾帶著虎嘯般 的風聲向他斜斜地掃了過來。

他不能招架,他手上沒有東西可以招架。

他也不能退,他后面還有對手叉子。

他連閃避都不能閃避。

巷子太窄,狼牙棒太長,─棒掃過來.所有的退路都被封死,不 管往哪里閃避都仍在它的威力控制下。

孫如海沒有出手。

他已經不必再出手,他已經在想法子准備毀尸滅跡,讓楊錚這 個人永遠消失。

他還沒有想出一個完美的法子來,也不必再想了。

因為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已經發現楊錚暫時還不會死。

在剛才那一剎那間 楊錚的確象是死定了。

不管他是准備招架,還是准備后退閃避,都難免要挨上一棒。

沒有人能挨得了這一棒。

想不到楊錚既沒有招架閃避,也沒有后退一─有些人是永遠不 會后退的,楊錚就是這種人。

他非但沒有后退,反而沖了上去,迎著狼牙棒沖上去。

沒有人想到他會這么做,因為從來也沒有人敢這么做。

真正的一流高手當然有別的更好的方法對付這一棒,如果武功 差一點的人,現在早己被棒上的狼牙撕裂。

楊錚卻沖了上去。

就在那間不容發的一瞬間,他的身子忽然伏倒,雙手一按地,整 個人從狼牙棒 下沖了過去,一頭撞在“野牛”的小肚子上。這一著, 絕不能算是武功的招式,真正的武林高手,絕不會用這一著,也不 肯用。

但是這─著絕對有效,

“野牛”兩百多斤重的身子一下子就被撞倒,倒在地上捧著肚子 打滾,慘叫的聲音連三條街之外睡著了的人都聽得見。

楊錚順手掏出一條牛筋索,一下子就把他一只手一只腳捆了起來, 又順手用一個鐵胡桃塞進他的嘴,然后才長長吐出口氣.轉身面對 孫如海.淡淡地問:

“怎么樣?”

孫如海已經看呆了,過了半天才能開口:“這算什么武功?”

“這根本不算什么武功。”揚錚說﹔“我根本不懂什么叫武功,我 只懂得要怎么樣才能把人打倒。”

“這種不入門的招式,江湖好漢們寧死也不肯使出來的。”

“我根本不是江湖好漢,我也不想死。”楊錚說﹔“我只想把犯了 法的人抓起來。”

孫如海握緊掌中一對純鋼手叉子:“你准備用什么法子來抓我?”

“只要能抓住你,隨便什么法子都沒關系,我都用得出。”

孫如海冷笑。

楊錚盯著他:“你懂武功,我不懂!你是成名的江湖好漢,我不 是﹔你手上有家伙,我沒有,如果你有種過來把我做了,我也沒話 說。”

孫如海雖然在冷笑,臉色卻已發白。

楊錚慢慢地走過去﹔“可惜你沒種,我看准了你沒種,只要敢動 一動,我就要你在床上躺三個月連爬都爬不起來,你信不信?”

他走到孫如海面前,他的心臟要害距離孫如海掌中那對手叉子 的尖鋒已不及一尺。

孫如海不敢動。

“□嚓”一 聲一副純鋼打成的手銬已經銬住了他的手。

暗巷外忽然傳來 一陣喝采聲、 十來條黑衣大漢大聲喝采,大步 走過來。

他們都是楊錚的屬下,也是楊錚的兄弟,他們對楊錚不但佩服, 而且尊敬。

“楊大哥,你真行。”

“你們也真行。”楊錚在笑:“居然─直躲在巷子外面看熱鬧.也 不過來幫我一手。”

“我們早知道這件事就憑大哥一個人已經足夠對付了,我們是來 幫大哥做 下面那件事的。”

楊錚的臉色沉了下去。

“你們也知道那件事?”他厲聲問﹔“你們是怎么知道的?”

“昨天晚上府里的趙頭兒派小劉連夜趕來找大哥,我們就知道有 大事要辦了,所以今天晌午,我們兄弟就把小劉留下來喝酒。”

“是他告訴你們的?”楊錚大怒:“我再三囑咐他不要把這件事泄 露出去,這個王八蛋好大的膽子。”

“我們明白大哥的意思,大哥不讓我們知道這件事.只因為對頭 太厲害,事情太凶險,一失手就難免要送命。”

弟兄們紛紛搶著說:“可是我們跟隨大哥多年.如果不是有大哥 在前面擋著,我們這票人只怕早就死了一大半.我們早就准備把這 條命交給大哥了,就算拼不過別人,好歹也得去拼一拼.就算要去 死,弟兄們好歹也得死在一 起。”

楊錚緊握雙拳,眼睛仿佛已有熱淚要奪眶而出,他總算忍住了。

弟兄們又說:“我們雖然不知道那個姓倪的究竟有多厲害,可是 他敢動“中原鏢局”的鏢,當然是個扎手的角色,可是我們兄弟也 不含糊,在大哥手下,我們也辦過不少有頭有臉的案子,就算要用 兩條命去換一條,好歹也能拼掉他們几個。”

楊錚用力握住弟兄們的手,大聲道:“好,你們跟我走。”

弟兄們立刻大聲歡呼,不知是誰居然還捎了一大缸子燒酒來。

“大哥要不要先喝兩杯?”

“咱們用不著喝酒來壯膽,要喝,等辦完了事響們再痛痛快快地 喝他娘的一頓來慶功。”

弟兄們又大聲歡呼:“對,先扁那個泥王八,再喝他娘的一個不 醉是‘烏龜’。”

但孫如海和“野牛”總得先派兩個人送回去,派誰呢?誰也不 愿意去.誰都不愿錯過這件大事,

大家准備抽簽,楊錚卻決定:“要老鄭和小虎子送他們回去。”

老鄭新婚,兒子還沒有滿周歲,老鄭明白楊錚的意思。心里又 難受又感激,

小虎子卻不服:“大哥為什么源我去?”

楊錚先給了他一巴掌,再問他﹔“你難道忘了你家里老娘?”

小虎子不說話了,掉過頭去的時候,眼眶里巳滿盈熱淚。

孫如海看著他們,忽然覺得心頭─股熱血上涌.大聲向楊錚呼 喊:“你放開我,我再跟你拼一拼,我孫如海也不是孬種.我也一樣 不怕死。”

在旁邊被牛筋索四馬攢蹄綁住的“野牛”,忽然一口痰吐在他臉 上.破口大罵:“你個龜兒子不怕死誰怕死?現在你鬼叫有個屁用。 還不快閉上你的鳥嘴!”

看著老鄭和小虎子把兩個人架走,楊錚忽然嘆了口氣。

“孫如海本來也許真的不是孬種,只不過最近日子過得太好服, 人也變了。”他的嘆息聲中頗有感懷:“一個人能在江湖中象他混得 那么久已經很不容易,要真的不怕死更不容易。”

(二)

倪八太爺的頭在疼。

他當然不是為了楊錚頭痛,一個小小的縣城捕頭,根本沒有放 在眼里。

他頭痛,只因為他晚上喝的酒現在巴經快醒了,晚上他喝得真 不少,

“中原鏢局”的總鏢頭“寶馬金刀”王振飛雖然因為要趕到牡 丹山庄去買馬而沒有親自押這趟鏢,可是押鏢的五位鏢師也不是好 對付的。

他以掌中一對跟隨他已有三十年、陪伴他出生人死至少已有兩 三百次的“刀中拐”,和他十五個死黨并肩苦戰了大半個時辰,折損 了六個人后,才總算把這趟鏢劫了下來。

只不過這還是值得的,一百八十萬兩雪花花的紋銀.已經足夠 他舒舒服服地度過余年了。

他已經有五十六歲,把這筆銀子送回老家后,他就准備洗手不 干到一個別人找不到的地方去享受几年。

倪八太爺是蜀人.喜歡坐“滑竿”。

兩根竹竿間綁著張椅了,用兩個人抬著走,就叫做“滑竿”。

坐在滑竿上,又舒服、又通風.四面八方都可以照顧到,只要 一回頭,就可以看到后面那─連串裝滿了銀子的大車。

押車的都是他的死黨,都是身經百戰的好手。

雖然他相信在這條路上絕對沒有人敢來動他,但行動卻還是很 謹慎。

他用這種獨輪車來送銀子,就因為這種小車子最靈巧方便,走 在道上也絕不會搔擾到別人。

這種車子是用人推的。

騾馬有蹄聲,人沒有,騾馬會亂叫,人不會。

他很放心。

天已經快亮了。

倪八太爺坐在滑竿上閉著眼養了一會兒神,偶然回過頭,忽然 發現后面那一長串獨輪車好像短了一截!

他數了數,果然少了七輛。

在最后押車的“銅錘”也跟“野牛”一樣,是他從滇邊苗疆里 帶出來的,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會出賣他。 銀車怎么會少?

倪八太爺雙手一按滑竿上的扶把,人已飛身而起,凌空翻身,腳 尖在后面第四輛獨輪車推車夫的頭上一點,剎那間就已踩過八個車 夫的頭頂,竟在人頭上施展出他傲視江湖的“八步趕蟬”輕功絕技, 掠過了這一長串銀車,到了最后一輛。

后面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可是在最后押車的“銅錘”已不見了。

在銅錘前面押車的是成剛,今天也多喝了─點,根本不知道后 面發中了什么事,看見倪八太爺滿天飛人,才趕過來問。

倪八太爺什么話都不說,先給了他兩個大耳光,然后才吩咐他:

‘快跟我到后面去看著。”

月落星沉,四野一片黑暗,黎明前的片刻總是大地最黑暗的時 候。

后面還是沒有一點異常的動靜,聽不見聲,也看不見人。

可是路旁的長草間卻好象有點不對──風吹長草,其中卻有一 片草沒有動。

因為這片草已經被人壓住了,被八個人壓住了。

七個車夫已經被打暈。被人用四攢馬蹄綁住,嘴里都被塞上了 一枝只有公門中人才常用的鐵胡桃,在最后押車的“銅錘”已經被 人用一根牛筋索從背后絞殺。

倪八太爺反而鎮靜了下來.只問成剛:“剛才你連一點動靜都沒 有聽見?”

成剛低頭,他什么都沒有聽見,他一直都不太清醒。

倪八從車夫嘴里掏出一枚鐵胡桃,四 下張望,不停地冷笑:

“好,好快的手腳,想不到六扇門里也有這樣的硬角色。”

成剛終于囁嚅著開口:“聽說這里的捕快頭兒叫楊錚,手底下很 有兩下子。”

倪八皺眉:“難道連孫如海和“野牛”兩個人都對付不了他?如 果他真是個這么厲害的角色,現在只怕已經繞到前面去對付我那頂 滑竿去了。”

成剛變色:“我去看看。”

倪八卻不動聲色,只淡淡地說:“現在趕去恐已太遲。”

他果然不愧是身經百戰的老江湖,雖然已中計遇伏,頭腦仍極 清楚,判斷仍極准確。

就在這時候,車隊的前面已經傳一聲慘呼,是巴老禿的聲音。

巴老禿也是他的得力屬下,是在前面押隊的.此刻無疑也已中 計。

倪八居然還是神色不變﹔

“巴老禿完了,黑鬼、黃狼、大象,三個脾氣毛躁,一定會急著 趕去,楊錚一定會先避開他們,轉到中間去對付彭虎。”

“我們去接應他。”

“我們不去,我們哪里都不去。”

成剛怔住:“難道我們就站在這里,眼看著他殺人?” 倪八太爺冷笑:

“他還能殺得了誰?只要我不死,他遲早都要落入我的手里。”倪 八冷冷地說:“他的目標是我,我在這里.他遲早總會找到這里來送 死的。”

風更急,月更黑,成剛忽然覺得一般寒意自腳底升起。

他終于明白倪八太爺根本不在乎,就算是跟隨他出生入死多年 的死黨也一樣。

車子反正走不了的,車上的銀鞘子也走不了,只要能堅持到最 后擒殺楊錚,銀子還是他的,分銀子的人反而少了,他又何必急著 去救人,消耗他的力氣?

他當然能沉得住氣,只要能沉住氣在這里,以逸待勞,楊錚就 必死無疑。

成剛的心也寒了,可是臉上卻不敢露出一點聲色來。

他忽然又想到,就算楊錚不下手,倪八自己說不定也會對他們 下手的。

如果沒有人來分他這─百八十萬兩銀子,也沒有人知道這秘密, 他以后的日子豈非過得更舒服?

倪八太爺已拿出那對寸步不離他身邊的“刀中拐”。

一把柳葉刀,一把鑌鐵拐。 刀中夾拐,拐中夾刀,一剛一柔,剛 柔并濟﹔一攻一守,攻守相輔,正是倪八太爺威鎮江湖的獨門絕技。

他將鐵拐夾在脅下,用手掌輕拭刀鋒,眼角卻盯在成剛臉上,忽 然問:“你是不是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了?”

成剛一驚,既不敢承認.也不敢否認。

黑暗中不時傳來驚喝慘呼,倪八卻好象完全沒有聽見。

“如果你心里認為我是借刀殺人.你就錯了。”他淡淡地說:“這 些人跟我多年,如果連一個小小的捕頭都對何不了,我們為什么要 管他們的死活?”

“是。”成剛低著頭說﹔“我懂。”

“可是你不同,你跟我最久,只要能一直對我忠心耿耿,會有你 好日子過的。”

“是,我懂。”

倪八太爺笑了笑:“你懂得就好。”

他右手握拐,左手揮刀,刀光逆風一閃,忽然大喝:“楊錚,我 就在這里.你還不過來?”

車隊已散亂,呼喝叱□聲卻少了,黑暗中終于出現了一個人,面 對倪八厲聲道:“姓倪的,你的案子已經發了,快跟我回去吧!”

“你就是楊錚?”

“嗯。”

倪八冷笑:“對何你這種人,也用不著我八老爺親自出手,成剛, 你去做了他。”

成剛立刻反手抽出一條竹節鞭,揮鞭扑上去。

他不是不明白倪八的意思,是要拿他當試刀石.先試試楊錚的 功夫。

但是他怎么能不去?

倪八太爺握緊刀拐.眼睛盯著對面這個人的雙肩雙腿雙拳。

只要能看出這個人的出手路數和武功招式,成剛的死活他也不 放在心上。自從他被人出賣過兩次之后,也就已學會這一點,只要 自己能活著.能活得好些,又何必在乎別人的死活?

就在成剛身子扑起時,左面草從里忽然有“噗”的一聲響。

石面草叢里被打暈了的車夫中,忽然有個人翻身滾了出來,卻 乘反手打出三根弩箭,打向倪八身上面積最大的胸膛。

倪八人爺雖然料事如神,也沒有料到這─著。

他大吃一掠,可是雖驚不亂,身子忽然直直地凌空拔起,就在 這間不容發的一瞬間施展出最難練的“旱地拔蔥”絕頂輕功,避開 了這三箭。

假扮車夫的捕快還往前滾,倪八想改變身法扑過去。

可是就在他凌空換氣時,后面忽然有個人豹子般竄過來揮拳痛 擊他的腰眼。 這一拳沒有打空。

身輕百戰、老謀深算的倪八太爺,終于還是著了別人的道兒,被 一拳打翻在地上,─口氣几乎被噎死,几乎爬不起來。

但是他一定要爬起來,否則對方再跟過來給他一腳.他就死定 了。

他勉強忍耐住氣穴中針刺般的痛苦,用鐵拐點地,勉強躍起。

一個瘦削黝黑沉靜的人就站在他對面,用一雙豹子般的亮眼看 著他,而且還告訴他:“我才是楊錚,剛才你弄錯人了。”

倪八滿嘴苦水,卻連一口都沒有吐出來,反而笑,大笑:“好. 我佩服你,是我錯了。”他和笑聲嘶啞:“我不但弄錯了人,而且低 估了你,想不到你竟是這樣一個詭計多端的小人。”

“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楊錚說:“只不過有時候我確實 會用一點兒詭計的,該應用的時候我就用,能用的時候我就用。”

“不能用的時候又怎么樣?”

“不能用的時候我就只有去拼命。”

倪八大笑,其實現在他已經笑不出來了.可是他一定要笑。

平時他很少笑,該笑的時候他也不笑,不該笑的時候他卻往往 會笑得好象很開心, ,

他一向認為笑是種最好的掩護,最能掩護一個人的痛苦和弱點。

楊錚果然覺得很奇怪.一個人在這種時候怎么還能笑得出來?就 在這時候,倪八已扑起.刀中夾拐,一招“天地失色”猛攻過來。

這─招有缺點,有空門.但是攻勢卻凌厲之極,這一招本來就 是要和對方同歸于盡的拼命招式。

在這種情況下,他已不能不用這種招式,只有這種絕中又絕的 招式才能一招制楊錚的死命。

他不信楊錚真的會拼命,一個詭計多端的人通常都不敢拼命的。

只要楊錚有一點兒畏縮,錯過了那一點兒稍縱即逝的機會,就 必將死在他這一著絕招下。

他想不到楊錚真的拼命。

楊錚絕不是個沒有腦筋的人.但是他隨時隨地都擊爰備拼命,

他不想死。

但是真的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死也沒有關系。

他抓住了那一瞬間的機會,他拼死的方法比任何人都不要命。

他用的不是正統武功,從來沒有人看見他用過正統武功。

倪八的出手也已經不太對了。

一個人在換氣時腰眼上被打上一拳,運氣時總難免有偏差,出 手也難免有偏差。

他這一著“天地失色”雖然是正統和對方同歸于盡的招式,卻 沒有做到這一點。

所以他死了,楊錚卻沒有死。

成剛沒有看見倪八的死。

他用盡全力揮了鞭扑過去時,并沒有扑向那個被倪八當做是楊 錚的人。

他乘著黑暗逃走 了,就在“天地失色”那一刻逃走了。

沒有人去追他,大家所關心的是倪八和楊錚的勝負生死。

倪八倒下去時,楊錚也倒了下去.只不過倪八永遠再也站不起 來,楊錚卻站了起來。

他的背后雖然挨了一拐,卻還是站了起來.站起后只說了一句 話:“我們喝那壇酒去。”

(三)

他們沒有喝到那壇酒。

酒是老鄭和小虎押解人犯時順便帶走的,可是他們沒有回到衙 門去。

老鄭和小虎子也沒有回家,他們竟和孫如海、“野牛”一起神秘 的失蹤了,誰也不知道他們的下落,也打聽不到他們的行蹤。

楊錚帶著所有弟兄找遍了縣城里每一個角落.也找不到他們的 人影。孫如海的兄弟孫全海,帶著他哥的一妻一妾四個兒女,在衙 門外又哭又鬧要上吊.吵著向縣太爺要人。

──人活著要見人,人死了也要收尸。

縣太爺只有問楊錚要人。

老鄭的新婚妻子和小虎子六十六歲的老娘,聽到這消息都急得 暈了過去。

他們的人到哪里去了?怎么會突然失蹤?

(四)

黃昏。

楊錚又疲倦又焦躁又餓又渴,心里更難受得要命。

他已將近有一天半水米末沾.也沒有闔過眼,每個人都逼著他 回去睡一覺,連縣太爺都說:

“著急有什么用?急死了也沒有用的。如果你要查明這件事,就 不能倒下去。你若倒了下去.誰來負這件事的責任?”

所以楊錚只有回去。

他雖然是單身─個人,卻沒有住在衙門后的班房里.因為他初 到這地方的時候,就在城郊租了一房一廳兩間小屋子。

房東姓于,年老無子,只有個獨身女兒蓮姑,就住在楊錚那兩 間小屋前的院子里,于老頭對待他就好象對待自己的兒子一樣。

蓮姑每天早上都會送四個水煮的荷包蛋和一大碗干面來給他做 早點,再把他的臟衣服帶回去洗。衣服如果破了,鈕扣如果少了 顆.送回來時一定也已經補得好好的。

蓮姑并不漂亮,但卻健康溫柔誠實。楊錚一 天沒有回去,她就 會急得躲到洗衣服的小溪邊去偷偷流淚。

如果楊錚沒有和他從小就喜歡的呂素文偶然重逢,現在很可能 已經做了于家的女婿。也就不會發生以后那些讓人又驚奇又害怕又 感動的事。

造化弄人,陰錯陽差。

改變了一個人一生命運的重大事件.往往都是在偶然間發生的。

在楊錚回家的小路上有個面鋪,附帶著買一點兒鹵菜和酒,菜 鹵得很入味,大鹵面都做得很合楊錚口味。店東張老頭也是楊錚的 朋友,沒事總會陪他喝兩杯。

他已經非常疲倦了,但卻還是想先到那里去吃碗面,再切點豆 腐干大腸豬耳朵下酒。

漫天夕陽多彩絢麗。─個穿灰色衣衫敲小銅鑼的賣卜瞎子.接 著根竹杖,從這條小路盡頭處的一個樹林子里走出來.鑼聲“當 當”地響,隨著暮風飄揚四散,雖然并不悅耳,在黃昏時聽來也宛 如音樂。

楊錚讓開了路,站在道旁讓他先走過去。

瞎子的臉上木無表情,人生的悲歡離合對他說來都不只不過象 是一聲春夢。

銅鑼輕輕地敲著,一聲快,─聲慢,他慢慢地走到崎嶇的小路 上,一腳深,一腳淺.走過楊錚面前,楊錚的心忽然一跳,就好象 忽然被一根看不見的尖針刺了一下。

他是個反應極快極敏感的人,但是也只有在面臨生死危機時才 會有這種感覺。

這個瞎子對他并沒有惡意,而且巳經從他面前走了過去。

他怎么會有這種感覺的?

楊錚忽然想起以前有個跟他極親近的人曾經告訴過他:

一個殺人無數的武林高手,平常時也帶著種無形無影的殺氣,就 好象一柄曾經傷人無數的寶劍一樣。

難道這個瞎子也是位身懷絕技、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瞎子已 經走遠,楊錚也沒有再去想這件事。

他已經非常疲倦,什么都不愿多想了,只想先去喝杯酒,好讓 晚上能睡得著。

穿過樹林,這是張老頭的小面鋪。

楊錚來的時候.鋪子里已經有個客人在吃面,吃的也是楊錚平 時最愛吃的大鹵面,也切了一點豆腐干豬耳朵在喝酒。

這個人頭戴著頂寬邊竹簽,戴得很低,不但蓋住了眉毛擋住了 眼睛.連一張臉都隱藏在竹笠的陰影里,楊錚只能看到他的一雙手。

他的手掌很寬,手指卻很長.長而瘦,指甲剪得很短,手洗得 很干淨。

楊錚看得出象這么樣一雙手無論拿什么都一定拿得非常穩,無論 什么人想從這雙手槍過一樣東西來,都非常不容易。

他喝酒喝得很少,吃也吃得很少,而且吃得特別慢.每一 筷子 挾下去都非常小心.就好象生怕挾到個蒼蠅吃 下去一 樣。

張老頭的面鋪雖然小.卻很干淨,菜里絕不會有蒼蠅。只不過 盛鹵菜的大盤子就擺在路旁的竹紗柜里,總難免有點灰塵。這個人 竟好象連每一粒灰塵都能看得見.每吃一口菜,都要先把灰塵挑出 去。

他身上穿著件已經洗得發白的藍裁護衫,洗得非常非常干淨,背 后還背著柄裝在小牛皮劍鞘里的長劍,比平常人用的劍最少長七八 寸。劍鞘已經很破舊,劍柄上卻纏著嶄新的藍綾,用黃銅打成的劍 鍔和劍鞘的吞口也擦得很亮。

這個人無疑是個非常喜歡干淨的人,連一點點灰塵都不能忍受。

難道他真的連灰塵都能看得見?

楊錚的心忽然又一跳,只看見這個人的雙手時.他的心就一跳。

這個人正在專心吃他的面和鹵菜,連看都沒有看楊錚一眼,對 他更個會有惡意。

楊錚怎么會忽然又有了這種感覺?

難道這個人也和那賣 卜的瞎子一樣,也是位身懷絕技的劍客?

象他們這樣的武林高手,平時一個都很難見得到,今天怎么會 有的使同時到了這個無名的小城?

他們是不是約好了來的?他們到這個無名的小城里來干什么?

楊錚也叫了碗面,叫了點酒萊。

他實在太疲倦,只想吃完了之后立刻回去蒙頭大睡。

他自己的麻煩已夠多,實在不想管別人的閑事,尤其是這種人 的事,無論誰要去插手.都難免會惹上殺身之禍。

戴竹笠的藍衫人已站起來准備付帳走了。

他一站起來,楊錚才發現他的身材也跟他的劍一樣,比平常人 最少要高出一個頭,身上絕沒有一分多余的肌肉。

他的動作雖然慢,卻又顯得說不出的靈巧,每─個動作都做得 恰到好處,絕沒有多用一分力氣,從他掏錢付賬這種動作上都能看 得出。

他的力氣好象隨時隨地都要留著做別的事.絕不浪費一點兒。

面來了,楊錚低頭吃面。

青衫人已經走出門,楊錚忍不住又抬頭去看一眼。就在這時候 青衫人忽然也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楊錚的心又一跳,几乎連手里拿著的筷子都掉了下去。

這個青衫人的眼神就象是柄忽然拔出鞘來的利劍,殺人無數的 利劍!

楊錚從來未曾見過如此銳利的眼神。

他只不過看了楊錚一眼,楊錚就已仿佛有一股森寒的劍氣扑面 而來,到了他的咽喉眉睫間。

(五)

暮色漸深。

頭戴竹笠身佩長劍的青衫人已經消失在門外蒼茫的暮色里。

楊錚再三告訴自己,不要再去想他,更不要想去管他們的事,趕 快吃完自己的面喝完自己的酒回到自己的床上去。

張老頭卻在他對面拉開個凳子坐下來。

“楊頭兒.你是有眼光的人,你看不看得出這個人有點邪氣?”

“什么地方有邪氣?”

“一條條面下煮鍋,總難免有几條要被煮斷的,撈面的時候也難 免會撈斷几條。”張老頭說。

“這個人吃面卻只吃沒有斷過的,每一根斷過的面條都被他留在 碗里。

張老頭嘆了口氣:“我真不明白,他是怎么能看得這樣清楚的?”

楊錚立刻又想起他挾菜時的樣子。

這個人的那雙銳眼難道真的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事?

張老頭替楊錚倒了杯酒.忽然又說了几句讓人吃驚的話:

“我看他 一定是來殺人的。”他說得很有把握:“我敢打賭 一定 是。”

“你怎么能確定他要來殺人?”

“我也說不出, 可是我能感覺得到。”張老頭說:“我一走近他, 就覺得全身發冷,寒毛直堅、連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

他又說:“只有在我以前當兵的時候,要上戰場去殺賊之前,我 才會變得這樣子,因為那時候大家都要上陣殺人,都有殺氣。”

楊錚面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什么話都不要再說,忽然站起 來沖了出去。

這地方的治安是由他管的,他絕不允許任何人在這里殺人,不 管這個人是誰都一樣。

就算他明知這個人能在一瞬間將他刺殺于劍下,他也要去管這 件事。

就算他已經累得走不動了.他爬也要爬去。

暴風雨的前夕

(─)

夕陽已逝.暮色蒼茫,在黑夜將臨的這一刻,天地間仿佛只剩 下一片灰蒙,青山、碧水、綠葉、紅花、都變得一片灰蒙,就象是 ─幅淡淡的水墨畫。

青衫人慢慢地走在山腳下的小路上,看起來走得雖然慢,可是 只要有一瞬間不去看他,再看時他忽然已走出了很遠。

他的臉還隱藏在竹笠的陰影里,誰也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忽 然間,遠處傳來“當”的一聲鑼響,敲碎了天地間的靜寂。

宿鳥驚起,一個賣 卜的瞎子以竹杖點地,慢慢地從樹林里走了 出來。

青杉人也迎面向他走過去,兩人走到某一種距離時,忽然同時 站住。

兩個人石像般面對面地站著,過了很久,瞎子忽然問青衫人, “是不是‘神眼神劍’藍大先生來了?”

“是的,我就是藍一塵。”青衫人反問:“你怎么知道來的一定是 我?”

“我的眼雖盲,心卻不盲。”

“你的心上也有眼能看?”

“是的。”瞎子說:“只不過我能看見的并不是別人都能看見的那 些事,而是別人看不見的。”

“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你的劍氣和殺氣,”瞎子說:“何況我還有耳,還能聽。”

藍一塵嘆息:“‘瞽目神劍’應先生果然不愧是人中之杰,劍中 之神。” 瞎子忽然冷笑。

“可惜我還是個瞎子,怎么能跟你那雙明察秋毫之末的神眼相 比?”

“你要我來,就只因為聽不慣我這‘神眼’兩個字?”

“是的。”瞎子很快就承認:“我學劍三十年,會遍天下名劍,只 有一件心愿未了,在我有生之年,定要試試我這個瞎子能不能比得 上你這對天下無雙的神眼。”

藍一塵又嘆了口氣:“應無物,你的眼中本應無物,想不到你的 心里也不能容物,竟容不下我這‘神眼’二字。”

“藍一塵,現在我才知道你為什么叫藍一塵。”應無物冷冷地說: “因為你心里還有一點塵埃未定.還有一點傲氣,所以你才會來。”

“是的。”藍一塵也很快承認:“你要我來,我就來,你能要我去, 我就去。”

“去,到哪里去?”

“去死。”

應無物忽然笑了:“不錯.劍是無情之物,拔劍必定無情.現在 你既然為了.我也來了.我們兩人中總有一個要去的。”

他已拔劍。

一柄又細又長的劍在一眨眼間就已從他的竹竿里拔出來.寒光 顫動如靈蛇。在晚風中一直不停地顫動,讓人永遠看不出他的劍尖 指向何方,更看不出他出手要刺向何方,連劍光的顏色都仿佛在變. 有時變赤,有時變青。

藍大先生一雙銳眼中的瞳孔也已收縮。

“好一柄靈蛇劍,靈如青竹,毒如赤練,七步斷魂,生命不見。” 青竹赤練,都是毒蛇中最毒的。

“你的藍山古劍呢?”瞎子問。

“就在這里。”

藍一塵一反手,一柄劍光藍如藍天的古拙長劍已在掌中。

應無物的長劍一直在顫動,他的劍不動。應無物的劍光一直在 變,他的劍不變。

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

如果說應無物的劍象一條毒中至毒的毒蛇,他的劍就象是一座 山。

應無物忽然也嘆了口氣。

“二十年來,我耳中時時聽見藍大先生的藍山古劍是柄吹毛斷 發的神兵器,我早就想看一看。”瞎子嘆息:‘只可惜現在我還是看 不見。” “實在可惜。”藍一塵冷冷地說:“不但你想看,我也想讓你看看。”

劍一出鞘,一到了他的掌中,他就變了,變得更靜、更冷、更 定。 冷如水,定如山。

夜色又臨,一片灰蒙已變為一片黑暗,驚起的宿鳥又歸林。應 無物忽然問藍一坐:“現在天是不是黑了?” “是的。” “那么我們不姑明晨再戰。”

“為什么?”

“天黑了,我看不見,你也看不見,你有眼也變為無眼.我已不 想勝你。” “你錯了!”藍一坐聲音更冷:“就算在無星無月無燈的黑夜,我 也一樣看得見,因為我有的是雙神眼。”

他橫劍,劍無聲:“你看不到我的劍,又低估了我的眼,你實在 不該要我來的。”

“為什么?”

“因為我既然來了,去的就一定是你。”

劍勢將出.還未出,人是沒有去。小路上忽然傳來一陣飛掠奔 跑聲,一個人大聲呼喊:“你們誰也不能去,哪里都不能去!”這個 人的聲音真大:“因為我已經來了!”

聽他話的口氣,就好象只要他─來什么事都可能解決,什么問 題都沒有了。

應無物皺了皺眉,冷冷地問: “這個人是誰?”

“我姓楊,叫楊錚,是這地方的捕頭。” “你來干什么?”

“我不許你們在這里仗劍傷人,在我的地面上,誰也不許做這種 殘暴凶殺的事。”楊錚說﹔“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一樣。”

應無物臉上完全沒有表情.掌中的蛇劍忽然一抖,寒光顫動間, 楊錚前胸的衣襟已經被割破了十三道裂口,卻沒有傷及他毫發。

這一劍雖然出奇得快,力量也把握得分毫不差。

“剛才你說不管我們是誰都一樣?”應無物冷冷地問楊錚:“現在 還一樣不一樣?”

“還是─樣,完全一樣。”楊錚道﹔“你要殺人,除非先多殺了我。”

應無物的答復只有一個字:“好。”

這個字說出口,靈蛇般顫動不息的劍光已到了楊錚咽喉。

他的眼雖盲.劍卻不盲。

他的劍上仿佛也有眼,如果他要刺你喉結上的“天突”,絕不會 有半分偏差。

顫動的寒光間,“殺著”連錦不斷,一劍十三殺,江湖中已很少 有人能避開這一劍的。

想不到楊錚居然避開了,避得狠險。

在這凶極險極的一剎那間,他居然還沒有忘記把對方擊倒。

他天生就是這種脾氣,─動起子來,不管怎樣都要把對方擊倒, 不管對方是誰都一樣。

他用的又是拼命的法子,居然從顫動的劍光下扑了過去,去抱 應無物的腰。

應無物冷笑:“好。”

他的蛇劍回旋,將楊錚全身籠罩,在一瞬間就可以連刺楊錚由 后腦經后背到踝上的十三處穴道,每一處都是致命的要害。

可是楊錚不管。

他還是照樣扑過去,去抱應無物的腰,只要一抱住,就死也不 放。

就算他非死不可,他也要把對方扑倒。

應無物不能倒下。

他能死.不能倒,就算他算准這一劍絕對可以將楊錚刺殺,他 也不能被扑倒。

顫動的劍光忽然消失,應無物后退八尺,居然不再出手,只說﹔ “藍一塵我讓給你。”

“讓給我?把什么讓給我?”

“把這個瘋子讓給你。”應無物道﹔“讓他試試你的劍。”

“你也有劍,你的劍也可以殺人,為什么要讓給我?是不是怕我 看出你劍上的變化?是不是怕我看到你的奪命殺手?”

應無物居然立刻就承認:“是的。”

藍大先生忽然笑了:“劍是凶器,我也殺人。”他說:“可是只有 一種人我不殺。” 。 .’

“哪種人?”

“不要命的人。”藍一塵道:“連他自己的命都不要了.我何必要 他的命?”

夜漸深,風漸冷。

應無物靜靜地站在冷風里,靜靜地站了很久,顫動的劍光忽然 又一閃,蛇劍卻已入鞘。

他又以竹杖敲銅鑼,鑼聲“當”地一響,他的人已消失在黑夜中。

一陣風吹過,只聽見他的聲音從風中從遠處傳來。

他的人仿佛已經很遠,可是他的聲音卻還是聽得很清楚。

他只說了六個字,每個字都聽得狠清楚:“我會再來找你。”

(二)

楊錚全身都是汗.風是冷風,他的汗也是冷汗,風吹在他身上, 他全身都是冰涼的。

一個連自己都認為自己已經死定的人,忽然發現自己還活著,心 里是什么滋味?

藍大先生看著他,忽然問他﹔

“你知不知道那個瞎子是什么人?”

“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自已是什么人?”藍一塵居然問楊錚,卻又搶著 替楊錚回答:“你是個運氣非常好非常好的人。”

“為什么?”

“因為你還活著,在瞽目神劍應無物劍下還能活著的人并不多。”

“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楊錚居然也這么樣問藍一塵,而且 也搶著替他回答:“你也是個運氣很好的人,因為你也沒有死。”

“你認為是你救了我?”

“我救的也許是你,也許是他。”楊錚道:“不管怎么樣,反正我 都不能讓你在我這里殺人,既不能讓他殺你,也不能讓你殺他。”

“如果我們殺了你呢?”

“那么就算我活該倒霉。”

藍大先生又笑了,笑容居然很溫和,他帶著笑問楊錚:“你是哪 何派的弟子?” “我是楊派的。”

“楊派?”藍一塵問:“楊派是哪一派?”

“就是我自己這一派。”

“你這一派練的是什么武功?”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武功.也沒有什么招式。”楊錚說:“我練功 夫只有十個字秘訣。”

“哪十個字?”

“打倒別人,不被別人打倒。”

“若你遇到一個人.非但打不倒他,而且一定會被他打倒。”藍 一塵問:‘那時候你怎么辦?”

“那時候我只有用最后兩個字了。”

“哪兩個字?”

“拼命。”

藍大先生承認:“這兩個字的確有點用的,遇到個真拼命的人, 誰都會頭痛。如果你有七八十條命可以拼,你這一派的功夫就真管 用了。”

他嘆了口氣:“可惜你只有一條命。”

楊錚也笑了笑。

“只要有一條命可以拼.我就會一直拼下去。”

“你想不愿學學不必拼命也可以將強敵擊倒的功夫?”

“有時也會想的。”

“好。”藍大先生道:“你拜我為師.我教給你.如果你能練成我 的劍法,你以后就用不著去跟別人拼命了,江湖中也沒有什么人敢 惹你了。”

他微笑道﹔“你實在是個運氣很好的人,想拜我為師的人也不知 有多少,我卻選上了你。”

這是實話。

要學藍大先生的劍法確實不是件容易事,這種機緣誰也不會輕 易放過的。

楊錚卻似乎還在考慮。

藍大先生忽然揮劍,劍光暴長.一柄長達三尺七寸長劍的劍鋒, 仿佛忽然間又長了三尺,劍尖上竟多出了一道藍色的光芒,伸縮不 定,燦爛奪目,竟象是傳說中的劍氣。

劍氣迫人眉睫,楊錚不由自主后退几步,几乎連呼吸都已經停 頓,只聽見“□嚓”一聲響,七尺外一棵樹忽然攔腰而斷。

藍大先生劍勢一發即收:“你只要練成這一著,縱然不能無敵于 天下,對手也不多了。”

楊錚相信。

他雖然看不懂這一劍的玄妙,可是一棵大樹竟在劍光一吐間就 斷了,他卻是看見的。

古劍發寒光,藍先生以指彈劍,劍作龍吟,楊錚忍不住脫口而 贊﹔

“好劍。”

“這是柄好劍。”藍大先生傲然道﹔“我仗著這劍縱橫江湖二十年, 至今還沒有對手。”

“你以前一定也沒有遇到過既不想學你劍也不想要你這把劍的 人?”楊錚說。 “的確沒有。”

“你現在已經遇到一個了。”楊錚說:“我從來都不想當別人的師 傅,也不想當別人的徒弟。”

說完這句話.他對藍一塵抱了抱拳.笑了笑,然后就頭也不回 地走了。

他不想再去看藍一塵臉上的表情,因為他知道那種表情一定很 不好看。

(三)

有星,星光閃爍。小溪在星光下看來,就象是條鑲滿寶石的藍 色天帶。

實際上這條小溪并沒有這么美,白天女人們在這里洗衣裳,孩 子們在這里大小便,可是一到晚上,經過這里的人都會覺得小溪美 極了.美得几乎可以讓人流淚。

楊錚走過這里的時候,就有個人坐在小溪旁的青石板上流淚。

她是個結實而健康的女人.一套去年才做的碎花青布衣裳現在 已經嫌太緊了,緊緊地繃在她身上,讓她連呼吸都覺得困難,蹲下 去的時候要特別小心,生怕把褲子繃破。

附近的少年看見她穿這身衣裳時,眼珠子都好象要掉下來。

她喜歡穿這套衣裳,她喜歡別人看她。

她年紀還輕,但是已經不能算是小姑娘了.所以她有心事,所 以才會流淚。

她的眼厲□是為一個人流的,現在這個人已經站在她面前。

“蓮姑,這么晚了,你一個人坐在這里干什么?”

她低著頭,雖然已經偷偷地用袖子擦干了眼淚.卻還是沒有抬 頭,過了很久才輕輕地說﹔“昨天晚上你怎么沒有回來?”她說:“昨 天我們殺了一只雞,今天早上特地用雞湯煮了蛋,還留了個雞腿給 你。”

楊錚笑了,拉起她的手:“現在我們就回去吃,我吃雞腿,你喝 湯。”

每次他拉住她的手時,她雖然會臉紅心跳,可是從來也沒有拒 絕過。

這一次她卻把他的手掙開了,低著頭說:

“不管你有什么事,今天都應該早點回來的。”

“為什么?”

“今天有位客人來找你.已經在你屋里等了你半天了。”

“有客人來找我?”楊錚問:“是個什么樣的人?”

“是個好漂亮好漂亮的女孩子,好香好香,還穿著件好漂亮的衣 裳。”蓮姑頭垂得更低:“我讓她到你屋里去等,因為她說是你的老 朋友,從你還在流鼻涕的時候就已經認識你。”

“她的名字是不是叫呂素文?”

“好象是的。”

楊錚什么話都不再問.忽然變得就象是匹被別人用鞭子拍著的 快馬一樣跑走了。蓮姑抬起頭看他時,他已經人影不見。

星光閃爍燦如寶石.蓮姑的臉上的眼淚就象是一串斷了線的珍 珠。

(四)

楊錚住的是一房一廳兩間屋子,屋子不小,東西不少,卻總是 收拾得非常干淨。

不是他收拾的,是蓮姑幫他收拾的。

他推開門沖進去的時候.廳里面沒有人.只有一碗茶擺在方桌 上,早就涼了。

他的客人已經躺在他的臥房里的床上睡著,一頭每天都被精心 梳成當時最流行的貴妃髻的烏黑頭發,現在已經打開,散在他的枕 頭上。

他的枕頭雪白,她的頭發漆黑。他的心跳得很亂,她的鼻息沉 沉。

她的睫毛那么長,她的身子那么柔軟,她的腿也那么長。

她清醒時那種被多年風月訓練出的成熟嫵媚老練,在她睡著時 都已看不見了。

她睡得就象是個孩子。

楊錚就站在床邊,象個孩子般痴痴地看著她,看得痴,想得更 痴。

也不知痴了多久,楊錚突然發現呂素文已經醒了,也在看著他, 眼波充滿了溫柔和憐惜,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輕輕的說:

“你累了。”她讓出半邊床:“你也躺一躺。”

她只說了几個字,可是几個字里蘊藏的情感,有時已是勝過千 言萬語。

楊錚默默地躺下去,躺在他朝思暮想的女人身旁,心里既沒有 激情.也沒有欲念,只覺得一片 安靜平和,人世間所有的委曲痛苦 煩惱,仿佛都已離他遠去。

她從未來過這里,這次為什么忽然來了?他沒有問,她自己卻 說出來了。

“我是為了思思來的。”呂素文說:“因為昨天下午,忽然有個讓 我想不到的人到我那里去找思思。”

“是什么人。” “狄小侯.狄青麟。”

“他去找思思?”揚錚也很意外:“他們沒有在一起?”

“沒有。”呂素文道﹔“他說思思已經離開他好几天。”

“離開他之后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誰也不知道。”呂素文說:“他們一起到牡丹山庄去買 馬,第二天晚上她就忽然不辭而別,狄青麟也不知道她是為了什么 事走的?”

──是不是因為他們吵了架?還是因為她又遇到了個比狄青麟 更理想的男人?

在那次盛會中,牡丹山慶里冠蓋云集,去的每個男人都不是平 凡的人,每個男人都可能看上思思,

思思本來就是個風塵中的女人,和狄青麟又沒有什么深厚的感 情。

楊錚心里雖然這么想,卻沒有說出來,他知道素文一直把思思 當做自己的妹妹,聽到這些話一定會不高興的。

所以他只問:“你想她會到什么地方去?”

“我想不出,也沒有去想。”素文說﹔“因為我根本就不相信。” “不相信什么?”

“不相信狄青麟說的話,不相信思思會離開他。”素文說﹔“因為 思思曾經告訴過我,象狄青麟這樣的男人,正是她夢想中的男人,她 一定要想法子纏住他。”

她說﹔“思思在我的面前絕不會說謊的。”

──世事多變,女人的心變得更快.尤其象思思這樣的女人,就 算那時候說的是真話,誰敢保証她的想法不會變?

楊錚當然也不會把這種想法說出來。

“難道你認為狄青麟會說謊?”他問呂素文:“難道你認為他會對 思思怎么樣?”

“我也不知道。”呂素文說:“以狄青麟的身份,本來的確是不應 該會說謊的,可是我心里還是覺得有點怕。”

“你怕7”楊鍛問﹔“怕什么?”

“怕出事。” ‘會出什么事?”

“什么樣的事都有可能。”呂素文說﹔“因為我知道象狄青田那樣 的男人,絕不愿意讓一個女人死纏住他的。”

她忽然握住楊錚的手:“我是真的害怕.所以在他面前,我什么 都不敢說,什么都不敢問.他,身份雖然尊貴,可是我總覺得他是 心狠手辣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楊錚知道她是真的在害怕,她的手冰冷。

“沒什么好害怕的。”楊錚安慰她﹔“如果狄青麟真的對思思做出 了什么事,不管他的身份多尊貴,我都不會放過他.而且一定替你 把思思的下落查出來。”

呂素文輕輕地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昨天晚上一夜都沒有睡, 我能不能在這里睡一下?” 她很快就睡著了。”

因為她已經放心,雖然她從來末信任過任何男人.可是她信任 楊錚。

她相信只要楊錚在身邊,就沒有任何人能夠傷害她。

夜漸深.人漸靜。

在這個淳朴的小城里,人們過的日子都是單純而簡朴的,現在 都早已睡了。

除了小虎子傷心欲絕的寡母和老鄭新婚的妻子外,現在城里也 許只有一個人還沒有睡。

(五)

城里最大的客棧是“悅寶”。

這是家新開的客棧,房子也是新蓋的,可是前几天忽然又花了 几百兩銀子把西面的跨院重新整修了一遍。

客棧的老板并不愿意花這筆銀子,卻不能不花。

這是一位極有勢力的人要他這么樣做的,因為最近有一位身份 極尊貴的人要到這里住一個晚上。

這個貴賓是個非常講究的人,雖然只住一個晚上,也不能馬虎。 這位貴賓就是狄青麟。

狄青麟穿一身雪白的寬袍,拿─盞盛 滿琉璃酒的白玉杯,斜倚 在一張鋪著雪白色波斯羊氈的短榻上,仿佛在想心事.又仿佛在等 人。 他是在等人。

因為這時外面已經有人在敲門,“篤,篤篤篤”,用這種手法連 敲兩次后,狄青麟才問﹔“什么人?”

“正月初三。”門外的人也重復說了兩遍﹔“正月初三。”

這是日期,不是人的名字。也許不是日期.而是一個約好了的 暗號。

但是現在這個暗號卻代表一個人,屬于一個極龐大秘密組織的 人。

四百年來,江湖中從來未有過比“青龍會”更龐大嚴密的組織。

它的屬下有三百六十五個分舵.分布天下,以太陰歷為代表, “正月初三”,就代表它屬下的一個分舵的舵主。

狄青麟在等的就是這個人,在這次行動中,就是由這個人負責 代表青龍會和他聯絡的,

人已經進來了,一個高大健壯、衣著華麗的人,看見他走進來, 連一向不動聲色的狄青麟都顯得有點驚訝。

“是你?”

“我知道小侯爺一定想不到‘正月初三’就是我的。”這個人笑 嘻嘻地說,一張白白胖胖的圓臉上完全沒有一點狡詐的樣子。“很少 有人知道我也是‘青龍會’的人。”

就算有人知道也會懷疑:財雄勢大、雄踞一方的“花開富貴”花 四爺為什么要屈居人下? 狄青麟卻了解這一點。

如果青龍會要吸收一個人,那個人通常都不會有什么選擇的余 地。

──不入會就只有死。

──如果你是牡丹山庄的主人,如果你的家財已經多到連你的 第十八代玄孫都花不完的時候,你想不想死?

就算一文錢都沒有的人.也一樣不想死的。 狄青麟微笑。

“我的確想不到是你。”他反問花四爺﹔‘你想不想得到我會殺 人?”

“我想不到。”花四爺承認:“我連作夢都沒有想到過。”

“可是現在你當然已經知道了,萬大俠的尸首是你親手放進棺材 的。”狄青麟啜了口杯中酒:“你們大頭子交給我的事,我總算已圓 滿完成。”

“我已經報上去了,上面已經交待下來,如果小侯爺有什么事要 做,我們也一定會盡力。”花四爺忽然不笑了,很正經地說:“如果 小侯爺要花四去死,我馬上就去死。”

狄青麟凝視著白玉杯里琉璃色的酒,過了很久才開口:

“我不想要你死,我希望你長命富貴、多子多孫。”他說﹔“只不 過有個人我倒真不想讓她再活下去,連一天都不想讓她活下去。”

“小侯爺說的是誰?”

“如玉。”狄青田說:”怡紅院里的紅姑娘如玉。”

狄青麟昨天確實到怡紅院去過,已經見到了思思說的“大姐”. 本來名字叫呂素文的“如玉”。

他一看見她之后就明白了一件事───這個女人實在太精明老 練,無論什么事想瞞過她都很不容易。

‘我要你們替我去殺了她。”狄青麟說:“隨便找個人,隨便找個 理由,在大庭廣眾中去殺了她,絕不能讓任何人懷疑她的死愿我有 ─點兒關系。”

“我明白小侯爺的意思。”花四爺笑得象個彌勒佛:“辦這一類的 事,我們有經驗。”

“還有。”狄青麟道:“我聽說如玉有個老客人,是這里的捕頭。”

“對。”花四爺的消息顯然很靈通﹔“這個人性楊,叫楊錚。”

“他是什么樣的人?”

“倒是條硬漢,也不太好惹,在六扇門里很有點兒名氣。”

“那么你就千萬不要讓殺了如玉的那個人落在他的手里。”

“這一點.小侯爺已經用不著擔心了。”

“為什么?”

“楊錚自己也有麻煩了。”花四爺瞇著眼笑道﹔“連他自己恐怕都 自身難保。

“他的麻煩不小?”

“很不小。”花四爺說:“就算不把命送掉,最少也得吃上個十年 八年的官司。”

狄青麟笑了笑:“那就好極了。”

他沒有再問揚掙惹上的是什么麻煩,他一向不喜歡多管別人的 事。

花四爺自己卻透露出一點﹔

“這件事說起來也算狠巧,我們本來并不知道小侯爺要對付楊錚 和如玉。”他說﹔“可是我們早就有計划對付他了。” 狄青麟微笑。

現在他已明白,楊錚的麻煩是在青龍會的精密計划下制造出來 的。

無論誰惹上這種麻煩.要想脫身都很不容易。

狄青麟站起來.替花四爺也倒了杯酒,輕描淡寫地問:“那天晚 上我們在府上喝酒的時候,在席前赤著腳跳拓技舞的那位姑娘是 誰?”

“她叫小青,我已經把她帶到這里來了。”他說:“我早就看出小 侯爺看上她了。”

狄青麟大笑:“花四爺,現在我才知道你為什么會發財,象你這 種人不發財才是怪事。”

小青的腰在扭動時就象一條蛇。

小小的青蛇。

(六)

夜更深,更靜。呂素文卻突然驚醒,從噩夢中驚醒。

她夢見狄青麟的嘴里忽然長出了兩顆獠牙,咬住了思思的脖子, 吸她的血。

她驚醒時楊錚還在沉睡。

她忽然發現楊錚全身上下都是滾燙的,流著的卻是冷汗。

楊錚病了,而且病得很不輕。

素文又吃驚又難受,慢慢地從床上爬起來,想去找塊毛巾替楊 掙擦汗。

屋子沒有點燈,她本來什么都看不見,可是看見窗子開了。

淡淡的星光從窗外照進來,她忽然看見窗外站著一群人,有的 人掌中有刀.有的人手里有箭。

刀已出鞘,箭已在弦。

鮮紅的指甲

(一)

刀光在星光下閃動,利箭在弓弦上伸挺。

呂素文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就因為她不知道,所以更害怕。

好想去叫醒楊錚,又不想去叫醒他。

──他為什么偏偏要這時候生病?

窗外的人并沒有沖進來.可是門外已經有人在敲門了。

呂素文又想去開門,又不敢去。

敲門的聲音越來越響.楊錚終于被吵醒,先看見呂素文充滿驚 惶恐怖的臉,又看見窗外的刀光。

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從床上一躍而起,忽然發現自己的 腿有些軟,衣服都是濕淋淋的,一點力氣都使不出。

只不過他還是去開了門。

門外站著兩個人.一個人高大威猛,滿臉大胡子.眉毛濃得就 象是兩把潑風刀,看起來天生就象是個有權力的人。

另外一個短小精悍.一雙眼睛炯炯有光,看起來不但極有權.而 且極精明。

楊錚認得這些人。

六扇門里的兄弟.怎么會不認得省府里的總捕頭.以“精明老 練,消息靈通”讓黑道朋友人人都頭痛的“鷹爪”趙正?

“趙頭兒,”楊錚問他:“三更半夜來找我干什么7是不是又出了 什么事?”

趙正還沒有開口,這個濃眉虯髯的大漢已經先開口了。

“想不到你居然還沒有跑,”他冷笑著道:“你真有膽子。”

“我為什么要跑?”

趙正忽然嘆了口氣,拍了拍楊錚的肩。

“老弟,你的事發了。”他不停地搖頭嘆氣:“我真想不到,你一 向是條好漢子,這次怎么擊膂出這種事來?”

“我做了什么事?”

濃眉大漢又冷笑:“你還想裝蒜?”

他揮了揮手,外面就有四個人抬了個白木銀鞘子走了進來,正 是楊錚剛從倪八手上奪回來的鏢銀,每個鞘子里都裝著四十只五十 兩重的元寶。

楊錚還不懂這是怎么回事,濃眉大漢忽然又出手,拔出一柄金 光閃閃的紫金刀,一刀砍下去,銀鞘子立刻被劈開。

銀鞘子里居然沒有銀元寶,只有些破銅爛鐵和石頭。

濃眉大漢厲聲問楊錚:“你是在什么時候把銀子掉包的?把銀子 藏到哪里去了?”

楊錚又驚又怒﹔“九百個銀鞘都被掉了包?你以為是我動的手 腳?”

趙正又嘆了口氣:

“老弟,不是你是誰?”他說:“銀子絕不會忽然變成廢鐵。”

他又說:“倪八當然也有嫌疑,可借他已經被你殺了滅口.已經 死無對証了。”

──殺人滅口,死無對証.這種話說得好凶狠。

“你帶去辦案子的人都是你的好兄弟,而且每人都有一份,當然 不會承認的。”趙正說:“老鄭和小虎子是你最信任的人,你叫他們 把銀子帶走,因為你相信他們絕不會出賣你。

趙正又說:“這兩個人一有嬌妻幼子,一個有老母在堂,就算想 出賣你,他們也不敢。”

楊錚忽然鎮靜了下來,什么話都不說,先回頭告訴呂素文﹔

“你先回去,我再來找你。”

呂素文的全身上下都已變得冰冰冷冷,什么話也沒有再說,垂 著頭走出去,走出門之后又忍不住回頭看丁楊錚一眼,眼色中充滿 惶恐和憂心。

她知道他一定不擊膂出這種事的,可是她也知道,這種事就算 跳到黃河里也很難洗得清。

她在為他擔心,只為他擔心,絲毫不為自己。

因為她還不知道她的情況比他更危險.還不知道現在已經有個 人在等著要取她的命。

一個把殺人當作砍瓜切菜般的狠人。

(二)

禿子一向狠,又凶又冷又狠。

他是花四爺的屬下.現在已經得到花四爺的命令──在日出前 去殺怡紅院的如玉。殺了之后立刻遠走高飛,五年里都不許在附近 露面。

花四爺除了給了他這個命令之外,還給了他一萬兩銀票,已經 足夠他過五年舒服日子。

在他說來,這是件小事。

他向花四爺保証:“明天天亮的時候,那個婊子一定會躺在棺材 里。”

(三)

楊錚的心在刺痛。

他明白呂素文對他的憂切關心,也舍不得讓她走,但是她非走 不可。

因為他已經發現這件事絕不是容易解決的。

──如果你能知道一只老虎掉進獵人的陷阱時是什么感覺,你 才能了解他此刻的感覺。

他問那個濃眉虯髯的大漢:

“閣下是不是‘中原’的總鏢頭寶馬金刀王振飛?”

“是。”

“閣下是不是認定了這件案于是我做的?”

“是。”

楊錚沉默了很久,轉過臉去問趙正:“連你也不相信我?”

趙正又在嘆息,

“一百八十萬兩銀子不是個小數目,干我們這一行的人,就算于 一千年也嫌不來的。財帛動人心,這一點我很清楚。”他說﹔“我知 道你一向是個出手很大方的人,也知道剛才那位姑娘是個價值很貴 的紅姑娘。”

楊錚在聽他說話,聽到這里,忽然沖過去,揮拳猛擊他的嘴。

趙正往后跳,王振飛揮刀,門外又有人扑進來,一片混亂中,忽 然聽見─個人用一種極有威嚴的聲音大聲說﹔

“你們全都給我住手!”

一個白晰清秀、三十多歲的藍衫人大步走進來,用一雙炯炯有 神的眸子瞪住他們:“誰也不許輕舉妄動。”

沒有人再動。

因為這個人就是這地方的父母官.進士出身的“老虎榜”知縣, 被老百姓稱為“熊青天”的七品正堂熊曉庭。

他是能吏.也是廉吏,他連夜趕到這里來,因為他對手下這個 年輕人有份很特別的感情,那已經不是長官對下屬的感情。

“我相信楊錚絕不擊膂這種事。”熊曉庭說:“如果趙班頭怕對上 面無法交待,本縣可以用這七品前程來保他。”

趙正立刻躬身打揖:“熊大人言重了。”

他是府里派來的人,但是他對這位清廉正直強硬的七品知縣.還 不敢有絲毫無禮。

“只不過這件案子還是要落在楊錚身上。”熊大人轉向楊錚:“我 給你十天期限,你若還不能破案,就連我也無法替你開脫了。”

十天,只有十天。

沒有人証.沒有線索,沒有一點頭緒,怎么能在十天之內破得 了這件案子?

天還沒有亮,楊錚一個人躺在床上,只覺得四肢發軟,嘴唇干 裂,頭腦渾渾沌沌,就象是被人塞了七八十斤垃圾進去。

他恨自己,為什么要在這時候生病。

他絕不能讓自己這么樣倒在床上,他一定要掙扎著爬起來。

但是他滾燙的身子忽然又變為冰冷,冷得發拌,抖個不停。

暈眩迷亂中,他好象看見蓮姑走進了他的屋子,替他蓋被,替 他擦臉.拿著他的臉盆替他去井里打水,好象去了很久沒有回來。

(四)

他仿佛還聽見了一聲慘呼,那仿佛是蓮姑的聲音。

此后,他就沒有再看見過她。

天亮了。

禿子雖然一夜沒有睡,卻還是精神抖擻,因為這個世界上已經 少了一個人,他身上卻多了一萬兩銀子。

行裝已備好,健馬已上鞍,從此遠走高飛,多么逍遙自在。

他想不到花四爺居然會來,帶著個小書僮一起來的,胖胖的臉 上一團和氣,只問他:

“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禿子笑道,“四爺交給我辦的只不過是小事一件,簡直比 吃白菜還容易。”

“現在如玉已經躺在棺材里?”

“她不在棺材里。”禿子說:“她在井里。”

“哦?”

“前天晚上她就不在怡紅院了,幸好我還是找到了她。”禿子很 得意:“前天晚上送她出去的車夫是個酒鬼,我只請他喝了几兩酒, 他就把她去的那個地方告訴了我,我當然不會找不到的。”

花四爺微笑:“你倒真有點本事。” 禿子更得意。

“我趕去的時候,她正好從屋子里出來,到井邊去打水,三更半 夜誰都難免失足掉下井的,所以我一伸手,事情就辦成了.簡直不 費吹灰之力。”

“你辦得很好。”花四爺說:“可惜還是有一點兒不太好。”

“哪一點兒?”

“你殺錯了人!”花四爺道:“昨天晚上如玉已經回到怡紅院,還 陪我喝了兩杯酒。” 禿子怔住了。

花四爺又笑了笑:“偶然殺錯一兩個人其實也沒什么太大關系。” 禿子也笑了。

“當然沒關系,今天我再去,這次保証絕不會再殺錯。”

“那么我就放心了。”花四爺帶著微笑,吩咐他那個最多只有十 五六歲的小書僮:“小葉子,你再替我送一千兩銀子給這位大哥。”

小葉子長得眉清目秀,一臉討人喜歡的樣子,尤其是拿出銀子 送人的時候,更讓人沒法予不喜歡。

禿子的眼睛就象花四爺一樣瞇了起來:“這位小哥長得真好。”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因為他只看見了小葉子拿銀票的─只手。

小葉子另外還有一只手,手里有一把刀。

雖然是很短的一把刀.但是如果刺入一個人的要害,還是一樣 可以致命。

小葉子輕輕松松地就把這柄短刀的刀鋒送進禿子的腰眼里去。

完全送了進去,連一分都不剩。

象禿子這種人的死,才是真正不會有人關心的。

因為他殺人。

殺人的人,就難免會死在別人的刀下。

─一─雖然有時是孩子手里的短刀.有時是仇人手里的凶刀,但 是在最合理的情況下,通常還是劊子手掌中的鋼刀。

(五)

蓮姑死了,死在井里。

誰也想不到她是被人誤殺而死的。

她沒有仇人,更不會被人仇殺,連她的父母都認為她是自己想 不開而跳井的。

于老先生夫妻當然不會把這種話在楊錚的面前說出來。

楊錚已經病了,已經有了麻煩.老夫妻兩個都不愿再傷他的心。

他們甚至還請了位老郎中來替楊錚開了一帖藥,可是等到他們 把藥煎好送去時,楊錚已經不見,只留下兩錠銀子和一張字條。

“銀子是留給蓮姑辦后事的,聊表我一點心意.這兩天我恐怕要 出遠門,但是一定很快就會回來,請你們放心。”

手里拿著銀子和紙條,眼睛看著窗外蕭索冷清的小院,一棵衰 老的白楊樹已經開始枯萎,一條黃狗蜷伏在牆角。

老夫妻兩個人慢慢地走出去,在樹下兩個石凳上面對面地坐下. 看著一朵朵楊花飄落。 他們沒有流淚。

他們已經無淚可流了。

(六)

天已經亮了很久,張老頭還賴在床上不肯起來。

他知道早就應該准備鹵菜和面條了,否則今天恐怕就沒法子做 生意。

他為什么一定要起來做生意呢?每一天的日子都過得如此漫長 艱苦,而生命偏偏又如此短促,為什么不能多睡一會兒?

他還是起來了,因為他忽然想到那些每天都要到這里來吃面的 窮朋友。

這里不但便宜,還可以賒帳,如果這里沒有東西吃.他們很可 能就要挨餓。

一一個人活著并不是只為了自己,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為 了別人而活著的,如果你已經擔起了一副擔子,就不要隨便放下去。

張老頭心里嘆著,剛卸下店門的門板,就看見楊錚沖了進來,一 雙炯炯有光的眼睛已經變得散漫無神.而且充滿了紅絲,臉色也變 得很可怕。“

“你病了。”張老頭失聲說﹔“你為什么不躺在家里休息休息?”

“我不能休息。”楊錚說:“因為有些事非要我去做不可。”

張老頭當然能明白他的意思.嘆息著道:“對!有些人天生就是 不能停下來的。”

楊錚自己去拿了六個大碗擺在桌上。

“你把每個碗都替我倒滿燒酒,最烈的那種燒刀子。”他說﹔“我 一定要喝點酒才有力氣。”

張老頭吃驚地看著他:“你病得這么厲害還要喝酒?你是不是想 死?”

楊錚苦笑:“你放心.我死不了的,因為現在我還不能死。”

張老頭不禁嘆息:“對,你不能死,我也不能死,就算我們自己 想死都不行。”

六大碗火辣辣地燒刀子,楊錚一口氣喝下去,身子立刻火辣辣 地燒了起來。

外面的風很大,他迎著風沖去,扯開了衣襟,大步而行,汗珠 子雨點般下來.冷風吹在他流著汗的胸膛上,他完全不在乎。

城里已經開始熱鬧起來,有很多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挺著胸對 他們點頭微笑。

他先到縣衙里去跟熊大人磕了三個頭。

‘現在我就要出門去辦事了,十天之內我一定會回來,就算我死 了,也會求人把我的尸首抬回來。”他說:“只求大人不要為難那些 為我作保的兄弟。”

年輕的縣太爺沒有回答,卻轉過頭去,因為他不愿他的屬下看 見他已有滿眶熱淚將要奪目而出,過了很久他才淡淡的說﹔

“你走吧!”

出了衙門,楊錚就把他母親留給他以后娶媳婦做聘禮用的一對 珠環和一根金釵,送到鴻發當鋪去當了十五兩五錢銀子。

這還是他母親陪嫁帶到楊家的,他本來就算餓死也不會動用,可 是現在他已經把他多年薪俸的節余都留給蓮姑了。

他用一兩銀子買了兩大壇酒,和一大方豬肉,叫人送到牢房去, 送給他那些因這件事而被收押的兄弟,又把另外十四兩分成兩包,叫 人選去給老鄭的妻兒和小虎子的寡母。

他不忍去見他們,也不敢去,他生怕他們見面時會彼此抱頭痛 哭。

然后他就用最后的五錢銀子去買了四十個硬面餅和一些咸菜肉 干,用青布包好扎在背后,剩下的還夠他喝兩斤最便宜的燒酒。

他本來不想再喝的,可是他忽然看見趙正和王振飛就站在對面 的“悅賓”客棧門口,正在跟一個白衣如雪的貴公子寒喧招呼。

客棧外停著一輛極有氣派的馬車,這位貴公子好象已經准備要 上車走了。

他對趙正和王振飛也很客氣.可是一張蒼白而高貴的臉上,已 經露出了不耐煩的情緒,顯然并沒有把這兩個人當作朋友。

楊錚忽然把本來不想喝的兩廳酒要來,一口氣喝了下去。

狄青麟的確已經很不耐煩,只想這兩個人趕快把話說完趕快走。

但是剛被王振飛介紹給狄小侯認得的趙正,還在不斷的向他道 仰慕之忱.還一定要留他吃頓飯。

就在這時候,對街忽然有個衣衫不整、滿身酒氣的年輕人沖過 來問他:

“你是不是狄青麟?”

他還沒有開口,趙正已經在大聲叱責:“楊錚,你怎么敢對狄小 侯爺如此無禮?”

楊錚笑了笑:“我對誰都是這樣子的,你要我怎么樣對他?跪下 來舐他的腳?”

趙正氣得臉色都變了,但是想到自己的職位,還不便發作。

王振飛卻沒有這些顧忌,冷笑道:“楊頭兒,以你的身份,恐怕 還不配跟小侯爺說話,你就快點滾吧!”

“我不會滾。”

“不會滾我也要你滾.我教你。”

楊錚又笑了,忽然一巴掌往王振飛臉上打了過去。

王振飛冷笑,隨便用一個“小擒拿手”就扣住了楊錚的腕子。

像這樣一個小小的捕快.他閉著眼也能對付的,他正想給這個 無禮的小子一點教訓,想不到就在這時候,楊錚的左拳已經痛擊在 他的胃上。 這一拳打得不輕。

王振飛痛得几乎要彎下腰去嘔吐,幸好他几十年的功夫不是白 練,寶馬金刀的聲名得來也并非偶然,他居然挺住了。

楊錚也想乘這個機會掙脫了他的手,卻沒有掙脫,王振飛手上 的力道實在不弱。

“你知不知道世上只有兩種人是打不得的,一種是功夫比你強的 人,另一種就是我這樣的人。”他說:“毆打官差,是要吃官司的。”

王振飛怒喝:“憑你還不配帶我去吃官司。”

他的力氣已恢復,“七十二路小擒拿手”每一招拿的都是對方關 節要害。 楊錚雖然知道,卻不在乎。 他還可以拼命。

狄青麟一直用一種冷冷淡淡的態度在看著他們.忽然冷笑道﹔ “我也不會滾,滾起來一定很有意思,王總鏢頭,你還是教教我吧。”

王振飛的臉色又變了,吃驚地看著狄青麟:“小侯爺,你難道忘 了我是你的朋友?” 狄青麟又淡淡地笑了笑。

“你不是我的朋友。”他的聲音很平和:“你們兩位都不是。”

他忽然伸出手去拉楊錚的手:“你有什么事找我?我們到車上去 說。”

楊錚的腕門本來已經被王振飛以極厲害的擒拿法鎖住,可是狄 青麟一出手,好象并沒有什么動作,王振飛就不由自主松開來踉蹌 后退三步,

他又驚又恐又怕又有點莫名其妙.直等到馬車遠去,才忍不住 問趙正﹔

“他怎么可以這樣子對我?”

“他當然可以,不管他怎么樣對你都可以,他也可以這樣子對 我。”趙正冷冷地說:‘因為他不但功夫比我們高得多,而且是世襲 的─等侯。

“難道我們就沒法子對付他?”

“當然有。”

“什么法子?”

“去咬他一口。”

(七)

馬車前行,舒服而平穩。

狄青麟用一種很溫和的眼光看著楊錚。

“我聽說過你,我知道你是條硬漢。”狄小侯說:“可是我從來也 沒有看過你那樣的出手,你為了要打人,居然不惜先讓對方把你的 要害拿住。”

“你從來沒見過那一招?”

“從來沒有。”

“我也沒有見過。”楊錚說:“我也是第一次用那招,因為那本來 就是我臨時想出來的,我練的就是這種功夫。”

狄小侯微笑:“這樣的功夫有時候也很有用的。” 楊錚忽然問他:

“你聽誰說起過我?是不是思思?”

“是她。”

“她人呢?”

“走了。”狄青我的聲音里帶著種無可奈何的惋惜﹔“一個女人如 果要走,就好象天要下雨─樣,誰也攔不住的。”

“你知不知道她是跟誰走的?”楊錚又問:“知不知道她到什么地 方去了?”

狄青麟搖頭﹔“事先我一點兒都沒有看出她擊□,女人的心事, 本來就是男人無法捉摸的。”他淡淡地笑了笑:“就正如男人的心事 女人也無法捉摸一樣。”

楊錚沉默了很久,忽然說:“我也要走了,再見。”

他真的說走就走.說完這句話就打開車門跳了出去。

馬車依然保持著正常的速度向前泵慧。狄青麟靜靜地坐在車廂 里.本來很少有表情的臉上,現在卻有了種很奇怪的表情。

就在這時候,車廂下忽然有個人游魚般滑出,滑入了車窗.穿 一身灰布衣褂,拿一根青竹明杖,赫然是“瞽目神劍”應無物。

他忽然闖入狄小侯的車廂,狄青麟卻連一點驚訝的樣子都沒有, 好象早就知道他會來的,只問了句,

“藍大先生是不是已經死在你的劍下?”

“沒有。”應無物說:“我和他根本沒有交手。”

“為什么?”

“就因為剛才的那個人。”

“楊錚?”狄青麟皺眉:‘你要殺人時,一個小小的捕頭能攔得住 你?”

“這次你看錯人了。”應無物道:“楊錚絕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簡單 的人。”

“哦?”

“他出手的招式雖不成章法,卻有一身很好的內功底子,絕不是 沒有來歷的人。”應無物微笑:“我跟他交過手,他瞞不過我。”

他又說:“藍一塵要收他為弟予,他居然一口拒絕了。你想不想 得出他為什么要拒絕?”

狄青麟沉默了很久才回答:

“是不是因為他本門的武功并不比藍大先生的劍法差?”

“是的。”

“他為什么從來不用他的本門武功?”

“因為他不愿讓人看出他的身世來歷。”

“你想他有什么來歷?”

應無物沉默了很久才說:“我第一眼看見他,就覺得他很象一個

一個瞎子怎么能“看見”?就算他的心中有眼,也看不見人的。

這是件怪事,狄青麟卻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只問應無物,“他象 誰?”

“象楊恨,性格容貌神氣都像極了。”

“楊恨?”狄青麟立刻問道:“是不是昔年橫行無忌、殺人如草的 大強盜楊恨?”

“是的。”

狄青麟的瞳孔忽然收縮。

“難道你認為他可能是楊恨的后人?”

“很可能。”

應無物的的眼一翻,眼白翻起,忽然露出雙雖然比常人小一點, 但卻精光四射的眸子。

他沒有瞎。

“瞽目神劍”應無物居然不是瞎子。

這是他最大的秘密,他騙過了天下人.可是他投有騙過狄青麟。

他為什么要讓狄青麟知道這秘密?

難道他和狄青麟之間有一種不為人所知的特別關系?

一個浪跡天涯的劍客,和一位門第高貴的小侯爺,會有什么關 系呢?

狄青麟的手已握緊,就好象已經握住了他那柄能殺人于瞬息的 薄刀。

應無物盯著他, 盯著他看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那個 叫思思的女人是不是已經死了?是不是你殺了她?”

狄青麟拒絕回答。

應無物嘆了口氣.眼白一翻,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忽又消匿,又 變成個瞎子。

“如果你殺了那個女人,最好連楊錚也一起殺了。”應無物說﹔ “只要他還活著,就絕不會放過你,遲早總會查出你的秘密。”

他冷冷地接著說:“這種事你是絕不能倚靠別人替你做的。”

狄青麟又沉默了很久,忽然大聲吩咐他新雇的車夫:“我們回家 去。”

車夫是新雇的。

因為原來的那個車夫,在思思失蹤之后,忽然因為醉酒淹死在 大明湖。

(八)

呂素文的心很亂。

一個三 十歲的寂寞女人,黃昏時心總是莫名其妙的忽然亂起來。

就在她心最亂的時候,楊錚忽然來了,第一句話就說﹔“我給你 看一樣東西,你看不看得出它本來是屬于誰的?”

楊錚伸出緊握住的手,他手里握住的是一截斷落了的指甲。

鮮紅的指甲。

九百石大米

(一)

指甲是用一種精煉過的鳳仙花汁染紅的,顏色特別鮮艷。

可是看到這片指甲時,呂素文的臉就變得象是張完全沒有一點 顏色的白紙。

他從楊錚手里搶過這片指甲,在剛剛燃起的油燈下看了很久。

她的手忽然顫抖起來,全身都在顫抖,忽然轉過身來問楊錚:

“你在哪里找到的?”

“在狄青麟的車上。”楊錚說:“在他車削滕椅的墊子夾縫里。”

他還沒有說完這句話,呂素文的眼淚已如雨點般地落下。

“思思已經死了。”她流淚說:“我早就知道她一定已經死在狄青 麟手里。”

“你怎么能確定?”

“這是思思的指甲.她用來染指甲的鳳仙汁還是我送給她的,我 認得出。”呂素文說:“思思對她的指甲一向保養得很好,如果沒有 出事,怎么會斷落在狄青麟的車上?”

楊錚的臉色也一樣蒼白。

“一個象狄小侯這么有身份的人,為什么要謀殺一個象思思這樣 可憐的女人?”他問自己:“是不是因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思 思發現了?以他的身份擊膂出些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他又嘆了口氣:“就算他真的殺了思思,我們也無可奈何。”

呂素文兒乎已泣不成聲,卻還是要問:

“為什么?”

“因為我們完全沒有証據。”

“你 一定要替我把証據找出來。”呂素文握緊楊錚的手:“我求你 ─定要替我去做這件事。”

她的手冰冷、楊錚的手也同樣冰冷。

“我本來已經在懷疑。”楊錚說:“可是現在我已經完全明白了。”

“你懷疑什么?明白了什么?”

“蓮姑昨天晚 上淹死在井里。她是個善良的女孩子,沒有人會去 謀殺她,連她的父母都認為她是投井自盡的,可是我卻在懷疑.”楊 掙說:“因為那時候她一 心只想照顧我,絕不會在我病得那么重的時 候去跳井。”

他又補充:“那時候我的神智雖然很不清楚,卻還是聽到了她那 一聲慘呼。”

一個自己要死的人,絕不會發出那種充滿恐懼和絕望的呼聲。

“你認為她是被別人害死的?”呂素文問楊錚。

“是的。”

“什么人會去眾一個象她那么善良的女孩子?”

“一個本來要殺你的人。”楊錚的聲音允滿憤怒仇恨:“他知道你 到我那里去了, 他看見蓮姑從我屋里出來,他把蓮姑當做你了。”

“他為什么要殺我?”

“因為你已經在懷疑狄青麟”楊錚說:“你絕不能再留在這里, 因為狄青麟一定不會讓你活著的,一次殺不成,一定還有第二次。”

他凝神看著呂素文:“所以你一 定要跟我走,放下這里所有的一切 跟我走、我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他的目光都是那么誠懇,他的情感是那么真摯。

呂素文擦干眼淚,下定決心:“好,我跟你走,不管你要帶我到 哪里去,我都跟你走。”

楊錚的心碎了。 這種深入骨髓的感情,也和痛苦一樣會讓人心碎的。忽然間,他 們發現彼此已經擁抱在─起。

這是他們第一次這么親密。

──一種外來的壓力,往往會把一對本來雖然相愛卻又無法相 愛的人之間的“隔”壓斷,使得他們的情感更深。

在這一 瞬間,他們几乎已忘記了所有的一切,─切煩惱痛苦憂 傷和仇恨。

可是他們忘不了。

因為就在這時候,外面已經有人在敲門。

一個最多只有十二三歲,長得非常讓人喜歡的小男孩站在門外, 用 一種非常有禮貌的態度問剛剛開了門的呂素文。

“我是來找一位如玉姑娘的。”

“我就是如玉。”素文說:“你找我有什么事?”

如果不是在這種情況下,她說不定會笑出來,來找她的男人雖 然有各式各樣不同的類型,甚至有七八十歲的老學究,卻從來沒有 這么小的孩子。

因為她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孩子要的并不是她的人.而是要她的 命。

“我叫小葉子。”小男孩笑嘻嘻地說:“別人都說如玉姑娘又聰明 又漂亮,果然沒有騙我。”他說出他的名字,因為他的手里已經有刀, 一柄殺人從未失過手的刀。

可是這一次他失手了。

他的刀剛剛刺出,忽然聽見一聲怒吼,一個人沖出來.

揮拳猛擊他的喉結。

──一個十三歲的小孩子,怎么會有喉結?

小葉子當然想不到一個妓女的屋子里怎么會有一個出手這么快 又這么重的男人沖出來。

但是他并沒有慌,也沒有亂。

他是來殺人的,無論在什么情況下.無論有什么變化,他都要 達成使命。

他受過的訓練使他絕不會忘記這一點。

他的身子旋風般一轉,已避過了楊錚的鐵拳,反手再刺呂素文 的后頸。

這一刀他沒有失手,

刀光一閃,刀鋒已刺進一個人的肉里,肩下的肉。

不是如玉的肩,是楊錚的。

楊錚忽然沖過來.以肩頭迎上刀鋒,把肌肉繃緊。

刀鋒突然陷入鐵一般的肌肉里,小葉子又驚又喜,也不知自己 是否得手,因為他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情況。

就在這一剎那間,楊錚的鐵掌已橫切在他的喉結上。

他的雙眼陡然凸起,吃驚地看著楊錚。

他的人已泥一般癱軟下去。

楊錚拔下肩頭的短刀.撕下條布帶,用力扎在傷口上,先止住 了血,伸手去拉呂素文:“我們快走。”

呂素文卻甩開他的手,板著臉說:“你自己一個人走吧!”

楊錚怔了怔,忍不住問:

“為什么?”

“不管怎么樣,他還是個孩子,你怎么忍心對他下毒手?”呂索 文冷冷地說:“我怎么能跟你這個心狠手辣的人一起生活?”

楊錚知道她的脾氣,如果她已認定一件事,不管你用什么話來 解釋都沒有用的。

他只有用事實來証明。

他忽然一把扯下小葉的褲腰:“你看他是不是孩子?”

呂素文吃驚地看著這個“孩子”,無論誰都看得出他已經不再是 孩子了。

他的確已完全成熟。

“你怎么知道他已經不是孩子?”

“他已經有了喉結,他的刀用得很純熟。”楊錚說:“我早就知道 江湖中有他這樣的人,而且還不止一個。”

“他是什么樣的人?”

“他們都是被人用藥物控制了生長發育的侏儒,從小被訓練成殺 人的凶手。”他們每天都要服食以珍珠粒為主要材料的養顏藥,所以 他們的臉永遠不會蒼老,看起來永遠象個孩子。”

他又補充:“這種藥物的價值極昂貴,所以他們殺人的代價也極 高,除了狄青麟那樣的豪門巨富外,能用得起他們的人并不多。”

呂素文的手腳冰冷。

她不能不相信楊錚的話,有些被人栽做盆景的樹木,也是永遠 長不高大的。

但是人畢竟和樹木不同。

“是誰這么殘忍?”呂素文問:“竟忍心用這種手段去對付一群孩 子?”

“就是我曾說起過的‘青龍會’。”楊錚說:“他們都是屬于青龍 會的,通常都偽裝成青龍會中一些主腦人物的貼身書僮。”

他忽然又笑了笑,撫著肩上的傷口說:“幸好這些人因為從小就 受藥物控制.所以體能有限,否則我怎么敢挨他這一刀?”

呂素文輕輕嘆了口氣:“有時候我真想不通,你怎么會知道這么 多事的?江湖中那些詭秘勾當,好像沒有一件能瞞得過你。”

楊錚臉上忽然露出種既尊敬又悲傷的表情,過了很久才說:

“這些事都是一個人教給我的。”

“是誰教給你的?”

楊錚不再回答.解下背后的包袱,拿了塊肉脯和硬面餅給她,自 己卻躺在地上.仰視著滿天繁星痴痴地出了神。

──他是不是在想那個人?

這時候夜已漸深,他們從怡紅院后面的小巷里繞出了城.到了 一 個有泉水的山坡下。

楊錚的酒力退了.奇怪的是病勢仿佛也已減輕,只不過覺得非 常疲倦。

呂素文含情脈脈地看著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輕撫他瘦削的臉。

“你最好先睡一陣子,萬一有什么事.我會叫醒你。”

楊錚點點頭,眼睛已合起,好象根本沒有聽見山坡上的腳步聲。

(二)

腳步聲比狸貓還輕,慢慢地走過柔軟的草地,兩對饞狼般的利 眼,一直在盯著楊錚的手。 來的是兩個人。

楊錚沒有睡著,他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這兩個人的腳步太輕.身手一定不弱,揚錚卻已精疲力竭。

他只希望這兩個人認為他已睡著,乘機來偷襲他,他才有機會 偷襲他們。

想不到他們居然很遠很遠就停下來,而且大聲說:“楊頭兒,夜 深露重,睡在這里擊肱涼的,我們特地來送你到一個好地方去、你 請起來吧。”

這兩個人居然好象自恃身份,不肯做暗算別人的事。 楊錚的心沉了下去。

這種人才真正可怕,如果不是一等一的高手.絕不會這么做的。

他們無疑已經有把握取楊錚的性命,根本用不著暗算偷襲。

山腳旁的柳樹下站著兩個人,手里拿著兩件寒光閃閃的奇形兵 刃,等楊錚站了起來之后,他們才慢饅地走過來.腳步又輕又穩。

他們都非常沉得住氣。

楊錚也只有盡力使自己鎮靜,擋在全身都已因恐懼而痙攣的只 素文面前,大聲問:

“你們是什么人?”

“既然你想知道,我們就告訴你。”

他們一點都不怕楊錚知道他們的秘密,因為死人是不會泄露任 何秘密的。

他們用一種很奇怪的聲音說出了八個字,聲音里充滿了驕傲和 自信好象只要一說出這八個字,無論誰都會怕得要命。

“天青如水。”

“ 飛龍在天。”

─聽見這八個字,楊錚的臉色果然變了。

“青龍會?你們是青龍會的人?”楊錚問:“青龍會為什么要找上 我?”

“因為我們喜歡你。”

一個人陰惻惻地笑道:“所以要把你送到一個永遠不擊肱涼生病 的地方,而比還要你的情人永遠陪著你。”

楊錚雙拳握緊,心中絞痛。

他還有命可拼,還可以拼命,可是呂素文呢?

山腳旁那株柳樹梢頭忽然傳下來一 陣笑聲一個人說:“那地方 他不想去,還是你們兩位自己去吧!”

兩個人立刻散開,霍然轉身,動作輕靈矯健,反應也極靈敏。

他們仿佛看見有個人輕飄飄地站在柳樹梢頭,卻沒有看清楚。

因為就在這一瞬間,已有一道閃電般耀眼的藍色劍光亮起、閃 電般凌空下擊。

劍光盤旋─舞,忽然又山岳般定下,兩個來殺人的人已倒在他 們自己的血泊里。

楊錚又驚又喜,失聲道:

“是你?”

一個頭戴斗簽的藍衫人,斜倚在樹上看著他,溫和的笑眼中已 全無殺氣。

“青龍會怎么找上你的?”藍大先生只問楊錚:“你什么地方得罪 了他們?”

“我沒有得罪過他們。”

“那就不對了。”藍一塵說﹔“青龍會雖然時常殺人,可是從來不 無故殺人,如果你沒有得罪他們,他們絕不會動你。”

藍大先生沉吟:“除非他們有什么秘密被你知道了。”

楊錚的瞳孔忽然收縮,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一件他暫時還 不想說出來的事。

藍大先生嘆了口氣﹔“我看你還是跟我走吧,現在青龍會既然已 經找上了你.天下恐怕也只有我一個人能救你的命了。”

“多謝。”

“多謝是什么意思?”藍大先生又問:“是肯?還是不肯?”

“我只想走我自己的路。”楊錚說:“就算是條死路,我也要去走 走看。”

藍大先生盯著他,搖頭苦笑。

“象你這種人,我實在應該讓你去死的,可是以后我說不定還會 救你。”他說:“因為你實在象極了一個人。”

“什么人?”

“一個我以前認得的朋友。”藍大先生仿佛有很多感慨:“他雖然 不能算好人,卻是我的朋友,他一生中也該只有我這一個朋友!”

“我不是你的朋友.也不配做你的朋友。”楊錚說:“你救了我的 命,我也不會有機會報答,所以你以后也不必再救我。”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拉起呂素文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了很遠之后,呂素文才忍不住說﹔

“我知道你絕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為什么要這樣子對他?”她問 楊錚:“是不是因為你知道青龍會的勢力太大,不愿意連累別人?”

楊錚不開口。

呂素文握緊他的手:“不管怎么樣,我已經跟定了你,就算你走 的真是條死路,我也跟你走。”

楊錚仰面向天,看著天上閃爍的星光,長長吐出口氣。

“那么我們就先回家去。”

“回家?”呂素文道:“我們哪里有家?”

“現在雖然沒有,可是以后一定會有的。”

呂素文笑了,笑容中充滿柔情密意﹔“我們以前也有過愛的,你 ─個家,我一個家,可今后我們兩個人就只能有一個家了。

是的,以后他們兩個人只能有一個家了一一如果他們不死,一 定會有一個家的。

一個小而溫暖的家。

(三)

狄青麟的家卻不是這樣子的。

也許他根本沒有家,他有的只不過是一座巨宅而已,并不是家。

他的宅第雄偉開闊宏大,卻總是讓人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冷清陰 森之意,一到了晚上,就連福總管都不太敢一個人走在園子里。

福總管不姓福,姓狄。

狄福已經在侯府呆了几十年了,從小廝熬到總管并不容易。

他知道小侯是跟“應先生”一起回來的,現在雖然沒有看見應 先生,卻絕不會問.也不敢問。因為他看得出小侯爺和應先生之間 一定有種很特別的關系。

他絕不想知道他們之間究竟是什么關系。

就算他知道也要裝作不知道,而且一定要想法子趕快忘記。

狄青聞每次回來都要先到他亡母生前的佛堂里去靜思半日,在 這段時候,無論任何人都不能去打擾他,沒有任何人例外。

狄大夫人未入侯門前是江湖中有名的美女,也是江湖中有名的 俠女,一手仙女劍法據說巳盡得峨媚派掌門“梅師太”的真傳。

她嫁給老侯爺之后,還時常輕騎簡從,仗劍去走江湖,重溫昔 日的舊夢。

可是等到生下小侯爺后,她就專心事佛,有時經年都不肯走出 佛堂一步。

老侯爺去世不久,太夫人也去了.他們享盡人間榮華富貴,死 時又完全沒有痛苦。

但是他們活著的時候好象也并不十分快樂。

小侯爺回來之后的第二天晚上.才召見福總管,詢問一些他不 能不問的事,其實并沒有什么事值得問的。

這次他出門之后,侯府小卻出了件怪事。

“前些日忽然有人送了九百石大米來,我本來不敢收,可是送米 來的卻說,這是小侯爺一位至交好友‘龍大爺’特別地送來給了小 侯爺添福添壽的。”福總管說:“所以我也不敢不收。”

──九百石大米究竟有多少米,能夠喂飽多少人?

這問題恐怕很少有人能回答得出。

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恐怕一輩子都沒有看過這么多大米,能把 九百石大米一下送給別人的人,恐怕也屈指可數了。

狄小侯卻不動聲色,只淡淡地問:

“米呢?”

“都已搬到老侯爺准備出征時屯糧養兵的那間大庫房去了。”福 總管說:“小侯爺沒有回來,誰也沒有去動過。”

狄青麟點點頭,表示很滿意。

福總管又說:“今天早上有兩位客人來找小侯爺,也說是小侯爺 的好朋友,而且就是送米的那位龍大爺派來的.所以我也不敢不留 下他們。”

狄青麟也不覺得意外,只問他,

“人呢?”

“人都在聽月小筑。”

月無聲,月怎么能聽?

就是月無聲,所以也能聽,聽的就是那無聲的月、聽的就是那 月的無聲。

──有時候無聲豈非更勝于有聲?

(四)

沒有月,卻有星,星光靜靜地洒在窗紙上。

月無聲,星也無語。

聽月小筑的雅室里靜靜地坐著兩個人,靜靜地坐在那里喝酒,喝 的是“女兒紅”,花四爺喝得不多,另外一個人喝的卻不少,好象很 少有機會能喝到這種江南美酒。

狄青麟進門時,兩個人都站起相迎,花四爺第一句話就問:

“龍爺送來的那九百石米,小侯爺收到了沒有?”

以花四爺做人的圓滑有禮,本來至少應該先客套寒喧几句的,可 是他一見面就問這九百石米,這本是別人送給狄青麟的,跟他全無 關系,但他卻好像看得比狄青麟還重。

“前兩天我就收到了。”狄小侯說:“可是到現在還沒有人去動 過。”

“那就好極了。”花四爺松了口氣,展顏而笑:“小侯爺想必已猜 出這些米是怎么來的?”

狄青麟淡淡地笑了笑:“如果是米,當然是從田里種出來的,如 果米袋里邊藏著些銀鞘子,那就難說得很了。” 花四爺大笑:

“小侯爺果然是人中之杰,我早就知道什么事都瞞不過小侯爺 的。”

他壓低聲音,又說:

“青龍會的開銷浩大,有時候我們也不能不做些沒本錢的生意, 只不過一定要做得天衣無縫.而且不能留下后患。”

狄青麟微笑:“這次你們就做得很不錯。”

花四爺替狄小侯倒了杯酒。

“可是這次我們不能不來麻煩小侯爺,因為這批貨太扎眼,暫時 還不便運回去,只有先寄放在小侯爺的府上,才萬無一失。”

“我明白。”狄青麟淡淡地說:“你們要拿回去時,我保証連一兩 都不會少。”

“當然不會少。”花四爺賠笑:“主辦這件事的‘三月堂’堂主, 對小侯爺也一向仰慕得很,一定會趕來當面向小侯爺道謝。”

──青龍會的三百六十個分舵,分屬于十二堂。

狄小侯先不問這位堂主是誰,卻去問另外那個酒已喝得不少的 人。

“你這次入關,也是為了這件事?”

“是的。”這個人也陪笑說﹔“這次計划就像是條鏈子,每一環都 扣得很緊,我只不過是其中的一環而已,其實并沒有做什么事。o

他的身材高大,相貌威武,正是落日馬場的二總管裘行健。

花四爺又笑了笑:

“最妙的是,我們這次計划,無意中碰巧也替小侯爺做了一點 事。”

“哦?”

“現在我們已經把黑鍋讓楊錚背上了.官府已經限期十天拿人追 贓。”花四爺笑得非常愉快:“不要說一個十天,一百個十天也追不 回去的。”

“為什么?”

“因為現在楊錚這個人恐怕早已不見了。”花四爺說﹔“官府當然 人以為他拐款潛逃,跟我們已經完全沒有關系。”

“他怎么會忽然不見?”

“因為我已經請總舵派出兩位高手。”花四爺笑得更愉快:“以他 們兩位手腳之利落,經驗之丰富,要殺個把人是絕 不會留下一點痕 跡來的。”

‘你認為他們已足夠對付楊錚?”

“足足有余。”

狄青麟淺淺地啜了一口酒,淡淡地說: ”那么你最好還是趕快准備去替他們兩位收尸吧!”

“為什么?”

“因為你們都低估了楊錚。”狄青麟說:“無論誰低估了自己的對 手,都是個致命的錯誤,這種錯誰都犯不得的。”

他忽然轉過頭面對窗戶:“四月堂的王堂主,你的意思如何?”

窗外果然有人嘆了口氣:

“我的意思也跟小侯爺一樣,”這個人說:“因為我已經替他們收 過尸了”

風吹窗戶,一個魁偉高大的人輕巧地從窗外飄然而入,果然是 青龍會的四月堂堂主,果然姓王。

主持這次劫鏢計划的人,赫然竟是護鏢的“中原”鏢局總鏢頭 王振飛。

狄青麟并不意外,花四爺卻很驚訝: “小侯爺怎么會想到四月堂的堂主就是他?”

“因為只有王總鏢頭才有機會把鏢銀從容掉包。”狄青麟說:“但 是劫鏢時他絕不能在場,所以裘總管才特地從關外趕來賣馬,寶馬 金刀愛馬成癖.這種盛會當然不會錯過的。”

他笑了笑:“就正如萬君武也絕不會錯過的。”

──所以這次春郊試馬,不但使王振飛有了不在劫鏢現場的理 由。也讓狄青麟有了刺殺萬君武的機會。

狄青麟舉杯敬裘行健:

“所以裘總管這一環實在是非常重要的,裘總管也不必妄自菲 薄。”

“小侯爺,你真行。”裘行健一飲而盡:“我佩服你。”

“但是這趟鏢也不能就這樣走,當然 一定要找回來, 而且絕不能 由王總鏢頭自己去找回來。”狄青麟說:“這趟鏢本來就是官銀,由 官府自己找回去當然再好也沒有,等到官府發現鏢銀被掉包,那已 經是他們自己的事了,已經有人替他們背黑禍。”

狄小侯又瞪了口酒:“這計划的確妙極,唯一的遺憾是,替他們 背黑鍋的楊錚還活著。”

王振飛把花四爺的酒杯拿過去,連飲三杯。

“他能活到現在,實在是件很遺憾的事。”王振飛說:“幸好他活 不長的。”

“為什么?”

“因為現在已經有人去殺他了。”

“這次你們又派出了什么樣的高手?”狄青麟冷冷地問。

“這次不是我們派出去的,我們也派不出那樣的高手。”

“哦?”

“他要殺楊錚,只因為他認出了楊錚是他─個大仇人的后代。”王 振飛說:“而且是他主動來找我打聽楊錚的行蹤。”

“他為什么會找到你?”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會找到我,大概是因為他知道我的鏢銀被掉 了包,嫌疑最人的就是楊鏢。”王振飛說﹔“他本來就是個神通廣大 的人,知道的事本來就比別人多。

狄青麟的眼睛里忽然發出了光,盯著王振飛問:

“這個人是誰?”

“就是名震天下的‘神眼神劍’藍一塵,藍大先生。”

“哦!”花四爺的眼睛睜得比平常大了一倍。

狄青麟嘆了口氣:“如果是他,那么楊錚這次真是死定了。”

(五)

這時候楊錚還沒有死。

他正在用力敲一家人的門.敲得很急,就好像知道后面已有人 追來,只要一追到,就隨時可以將他刺殺于劍下。

黯然消魂處

(─)

“快刀”早巳醒了。楊錚一開始敲他的門,他就醒了。

但是他沒有去應門。

刀就在他的枕下,他輕輕按動刀鞘吞口上的機簧,慢慢地拔出 刀.赤著足跳下床,從后窗掠出,翻過后院的牆.繞到前門。

一個他從未見過的人.正在用力藏他的門,十几尺外的一棵大 樹后,還躲著一個人。

他不知道這兩個人是來干什么的,如果要對他不利,就不該這 么樣用力敲門。

這一點他能想得通,可是他不愿冒險。

他決定先給這個人一刀.就算砍錯了,至少總比別人砍錯了的 好。

─一這就是江湖人的想法,因為他們也要生存。

──一個江湖人要生存下去并不容易。

楊錚還在敲門,他相信屋里的人絕不會睡得這么死。他也知道 “快刀”方成是萬大俠最得意的弟子。但是方成這一刀砍空了。

刀光一閃起,楊錚已翻身退了出去。

刀快,楊錚的反應更快,而且用最快最直接的方法証明了自已 的身份。

他拿出了一張照會各縣方便行事的海捕公文。 方成很驚訝。

“想不到你真是個捕頭。”他說:“想不到六扇門里的鷹爪孫也有 你這樣的身手。”

楊錚苦笑:“如果剛才你一刀砍掉了我的腦袋怎么辦?”

方成回答很干脆:“那我就挖個坑把你埋了,把躲在那邊樹后的 那個朋友也一起埋了,誰叫你半夜三更來敲我大門的!”

他是個直爽的人,所以楊錚也很直爽地告訴他:

“我來找你,只因為我想來問你,萬大俠究竟是怎么死的?”

“大概是因為酒喝得太多.”方成黯然嘆息:“他老人家年紀越大, 越要逞強,連喝酒都不肯服輸。”

“聽說他死的時候正在方便?”楊錚問:“你們為什么沒有跟去照 顧?”

“因為他老人家一喝多就要吐,吐的時候絕不讓別人看見。”

“他一直都是這樣子的?”

“几十年來都是這樣子的。”方成又嘆息:“如果我們勸他少喝點, 他就要罵人。”

“知道他有這種習慣的人多不多?”

“大概不少。”

“那次花四爺請的客人多不多?”

“客人雖然不少,能被花四爺請到后面去的人卻沒有几個。” “有哪几個人?”

“除了我們之外,好像只有‘中原’的王振飛總鏢頭和狄小侯。” 方成說:“別的人我都記不太清楚了。”

“萬大俠去方便的時候,王總鏢頭和狄小侯在什么地方?”

“王老總還在,狄小侯卻早就帶著個大美人回房去了。”

楊錚早就發覺自己的心又開始跳得很快.一直握緊雙拳控制著 自己,沉住氣問:

“萬大俠和狄小侯之間有沒有什么過節?”

“沒有。”方成毫不考慮就回答:“非但沒有過節,而且還很有好 感,狄小侯還送給我師傅一匹價值萬金的寶馬”

“萬大俠去世后,狄小侯是不是就帶著那位美人走了。”

“第二天就走了。”

“在花四爺的牡丹山庄里,有沒有人打過那位美人的主意?”

“狄小侯的女人誰敢動?”方成說得很坦白﹔“就算有人想動也動 不了的。”

楊錚本來已經覺得沒有什么問題可悶了,可是方成忽然又說﹔

“如果你懷疑我師傅是死在別人手里的,你就錯了。”方成說得 很肯定,“他老人家一生胸襟開闊,待人以誠,除了和青龍會有一 點 小小的過節外,絕沒有任何仇家。”

楊錚的瞳孔立刻收縮:雙掌握得更緊。

“一點小小的過節?是什么過節?”

“其實也不能算什么大不了的過節,”方成說:“我也只不過聽他 老人家偶然說起,青龍會一直想要他老人家加入.他老人家一直不 肯。”

方成又補充:“可是青龍會一直都沒有正面和他老人家起過沖 突。”

楊錚站在那里發了半天呆,忽然抱了抱拳:“謝謝你,對不起, 再見。”

方成卻攔住了他:“你這是什么意思?”

楊錚的回答很絕:

“謝謝你是因為你告訴我這么多事,對不起是因為我吵醒了你, 再見了意思就是說我要走了。”

“你不能走!”方成板著臉說:“絕對不能走。”

“為什么?”

“因為你吵醒了我,我已經睡不著了。”方成說:“不管怎么樣, 你都要陪我喝兩杯才能走。” 楊錚嘆了口氣。

“這兩天我天天吃肉菜硬餅.吃得嘴里都快淡出個鳥來了,我實 在想吃你一頓。”他嘆著氣說:“只可惜有個人絕不肯答應的。” “誰不肯答應?”

“就是躲在大樹后面的那個人。”

“你怕他?”

“有一點。”楊錚說:“也許還不止一點。”

“你為什么要怕他?”方成不服氣:“他是你的什么人?”

“他也不是我的什么人,”楊錚說:“只不過是我的內人而已。”

他還特別解釋:“內人的意思就是老婆。”

方成站在那里盯著他看了半天,忽然也抱了抱拳.說:“謝謝你, 對不起,再見。”

“你這是什么意思7”楊錚也忍不住悶。

“謝謝你是因為你肯把這種丟人的事告訴我,對不起是因為我寧 可睡不著也不要一個怕老婆的人陪我喝酒,”方成忍住笑,故意板著 臉說:“再見的意思就是你請走吧!”

楊錚大笑。

這么多天來,只有這一次他是真心笑出來的!

(二)

夜深,聽月小筑的人卻未靜,因為一 缸女兒紅已經差不多被他 們喝了下去。

計划已完成,一百八十萬兩銀子已經在侯府的庫房里,楊錚已 將死在藍大先生的劍下。 大家都很愉快。

只有狄青麟例外,這個世界上好像已經沒有什么能讓他覺得愉 快和刺激的事了。

在一缸酒還沒有喝完之前,他又問王振飛:

秋雨初歇,樹林里陰暗而潮濕,白天看不見太陽.晚上也看不見 星辰,就算是村里的人也不敢入林太深,因為只要一迷路就難走得出 去, 楊錚不怕迷路。

他從小就喜歡在樹林里亂跑,到了八九歲時,更是每天要到這片 樹林里來逗留一兩個時辰,有時連晚上都會偷偷地溜出去。

誰也不知道他在樹林里干什么.他也不讓任何人跟他一起,就連 呂素文都不例外。 這是他第一次帶她來。

他帶著她在密林里左拐右拐,走了半個多時辰,走到一條隱藏在 密林最深處的泉水旁,就看到了一棟破舊而簡陋的小木屋。

呂素文雖然也是在這村子里生長的,卻從來沒有到這地方來過。

木屋的小門上一把生了鏽的大鎖,木屋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 個粗碗.一盞瓦燈和一個紅泥的火爐,每樣東西都積滿了灰塵,屋角 蛛網密結,門前青苔厚綠,顯然已經有很久沒人來過。

以前有人住在這里時,他的生活也一定過得十分簡朴、寂寞、艱 苦。

呂素文終于忍不住問楊錚:

“這里是什么地方?你怎么會找到這里來的?”

“因為我以前天天到這里來。”楊錚說:“有時候甚至一天來兩 次。”

“來干什么7”

“來看一個人!”

“什么人?”

楊錚沉默了很久,臉上又露出那種又尊敬又痛苦的表情,又過了 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我是來看我父親的。”楊錚輕捶著窗前的苔痕:“他老人家臨終 前的那一年,每天都會站在這個窗口,等我來看他。”

呂素文吃了一驚。

楊錚還在襁褓中就逃入大林村,他的母親一直孀居守寡,替人 洗衣服做針線來養她的兒子,

呂素文從來不知道楊錚也有父親。她想問楊錚,他的父親為什么 要一個人獨后在這密林里不見外人。 但是她沒有問。

經過多年風塵歲月.她已經學會為別人著想,替別人保守秘密, 絕不去刺探別人的隱私,絕不問別人不愿回答的問題。

楊錚自己卻說了出來。

“我的父親脾氣偏激,仇家遍布天下.所以我出生之后,他老人 家就要我母親帶我躲到大林村。”楊錚淒然道:“我八歲的時候,他老 人家自己又受了很重的內傷,也避到這里來療傷,直到那時候,我才 看見他。”

“他老人家的傷有沒有治好?”

楊錚黯然搖頭:“可是他避到這里來之后,他的仇人們找遍天下 也沒有找到他,所以我帶你到這里來,因為我走了以后,也絕對沒有 人能找得到你。”

呂素文的嘴唇忽然變得冰冷而顫抖,但卻還是勉強壓制著自己。

她是個非常懂事的女人.她知道楊錚這么說一定有理由的,否則 他怎么會說他要走?

他本來寧死也不愿離開她的。

天暗了,燈里的油已燃盡,呂素文在黑暗中默默地擦試屋里的積 塵。

楊錚卻翻開地上的一塊木板,從木板下的地洞里提出個生了鏽 的鐵箱子。

鐵箱里居然有個火折子。

他打亮了火折,呂素文就看見了一件她從未見過的武器。

(四)

一間極寬闊的屋子.四壁雪白無塵,用瓷磚鋪成的地面,明澈 如鏡。

屋子里什么都沒有,只有兩個蒲團。

應無物盤膝坐在一個蒲團上,膝頭上橫擺著那根內藏蛇劍的青 竹杖,仿佛象老僧入定,物我兩忘。

狄青麟也盤膝坐在另一個蒲團上,兩人對面相坐.也不知道已 經坐了多久。

窗外天色漸暗,狄青麟忽然問應無物﹔“你是不是見到過楊恨?”

“十八年前見過一次。”應無物說:“那─次我親眼見到他在一招 間就把武當七子中的明非子的頭顱鉤下,只不過他以為我看不見而 已,否則恐怕我也活不到現在了。”

“他的武功真的那么可怕?”

“他的武功就像他的人─樣,偏激狠辣,專走極端。”應無物道: “他的武器也是種專走偏鋒的兵刃,和江湖中各門各派的路數都不一 樣,江湖中也從未有人用過那種武器。”

“他用的是什么兵刃?”

“是一柄鉤,卻又不是鉤。”應無物道:“因為那本來應該是─柄 劍,而且是應該屬于藍一塵的劍。”

“為什么?”

“藍一塵平生最愛的就是劍,那時候他還沒有得到現在這柄藍山 古劍,卻在無意中得到一塊號稱‘東方金鐵之英’的鐵胎。”

那時江湖中能將這塊鐵胎剖開,取鐵煉鋼淬劍的人并不多。

藍一塵找了多年,才找到一位早巳退隱多年的劍師,他一 眼就 看出 了這塊鐵胎的不凡,而且自稱絕對有把握將它淬煉成 一柄吹毛 斷發的利器。

他并沒有吹噓,七天之內他就取出了欽胎中的黑鐵精英。

煉劍卻最少要三個月。

藍一塵不能等,他已約好巴山劍客論劍于滇南華山之巔。

這時候他已經對這位劍師絕對信任.所以留下那塊精鐵就去赴 約了。那時他還不知道這位劍師之所以要退隱,只因為他有癲癇病, 時常都會發作,尤其是緊張時更容易發作。

煉劍時─到爐火純青,寶劍已將形成的那一瞬間,正是最重要 最緊張的一刻,一柄劍是成敗利鈍,就決定在那一瞬間。”

應無物說到這里,狄青麟已經知道那位劍師這次可把劍煉壞了。

“這次他竟將那塊精鐵煉成了一把形式怪異的四不像。”應無物 道:“既不象刀,也不象劍.前鋒雖然彎曲如鉤,卻又不是鉤。”

“后來呢?”

“藍一塵大怒之下,就逼著那位劍師用他自己煉成的這樣怪東西 自盡了!”應無物說:“藍一塵又憤怒、又痛心,也含恨而去,這柄 怪鉤就落在附近一個常來為劍師烹茶煮酒的貧苦少年手里,誰也想 不到他竟用這柄怪鉤練成了一種空前未有的怪異武功,而且用它殺 了几十位名滿天下的劍客。” “這個貧苦少年就是楊恨?”

“是的,”應無物淡淡地說:“如果藍一塵早知道有這種事,恐怕 早巳把他和那位劍師一起投入煉劍的洪爐里去了。”

夜色已臨,二十六個白衣童子,手里捧著七十二架點著蠟燭的 青銅燭台,靜悄悄地走進來,將燭台分別擺在四壁,又垂手退了出 去。

狄青麟忽然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向應無物伏身一拜,恭恭敬敬 地說:

“弟子狄青麟第十一次試劍,求師傅賜招。”

(五)

火折一打著,鐵箱里就有件形狀怪異的兵刃,閃起了一道寒光, 直逼呂素文的眉睫。 她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寒噤.忍不住問:

“這是什么?” “這是種武器,是我父親生前用的武器。”

楊錚神情黯然:“這也是我父親唯一留下來給我的遺物,可是他 老人家又再三告誡我.不到生死關頭.非但絕不能動用它, 而且連 說都不能說出來。”

“我也見到過不少江湖人,各式各樣的兵刃武器我都見過,”呂 素文說:“可是我從來也沒有看見象這樣子的。”

“你當然沒有見到過。”楊錚說:“它本來就是件空前未有、獨一 無二的武器。” “這是劍、還是鉤?”

“本來應該是劍的,可是我父親卻替它取了個特別的名字.叫做 離別鉤。”

“既然是鉤,就應該鉤住才對,”呂素文問:“為什么要叫做離別?”

“因為這柄鉤無論鉤住什么,都會造成離別,”楊錚說:“如果他 鉤住你的手,你的手就要和腕離別﹔如果它鉤住你的腳,你的腳就 和腿離別。”

“如果它鉤住我的咽喉,我就要和這個世界離別了?”

“是的。”

“你為什么要用這么殘忍的武器?”

“因為我不愿離別,”楊錚凝視著呂素文:‘不愿愿你離別。”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一種几乎已接近痛苦的柔情,“我要用這柄離 別鉤,只不過為了要跟你相聚,生生世世都永遠相聚在一起,永遠 不再離別。”

呂素文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他對她的感情,而且非常明白。

可是她的眼淚還是忍不住流了下來。

幸好這時候火折子已經滅了,楊錚已經看不見她的臉,也看不 清她的淚。

那柄寒光閃閃的離別鉤,仿佛也已消失在黑夜里。

───如果它真的消失了多好?

呂素文真的希望它已經消失了,永遠消失了,永遠不再有離別 鉤,永遠不再離別。

永遠沒有殺戮和仇恨,兩個人永遠這么樣平和安靜地在─起,就 算是在黑暗里,也是甜蜜的。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楊錚才輕輕地問她:

“你為什么不說話?” “你要我說什么?”

“你已經知道我要走了,已經知道我要帶著這柄離別鉤和你別 離,我這么做雖然是為了要跟你永遠相聚, 可是這─別也可能永遠 無相聚之日,”楊錚說:“因為你也知道我的對手都是非常可怕的人。”

他的聲音仿佛非常遙遠,非常非常遙遠:“所以你可以說你不愿 一個人留在這里,可以要我也留下來,既然沒有別人能找到這里來, 我們為什么不能永遠留在這里相聚在一起?”

密林里一片沉寂,連風吹棄木的聲音都沒有,連風都吹不到這 里。

木屋里也一片沉寂,不知道過了多久,呂素文才輕輕嘆了口氣。

“如果我比現在年輕十歲,我一 定會這樣說的,─定會想盡千方 百計留下你,要你拋下一切,跟我在這種鬼地方過一輩子。”

如果她真的這樣做了,楊鉤心里也許反而會覺得好受些。

但是她很冷靜,這種令人心碎的冷靜,甚至會逼得自己發瘋。

一個人要討出多痛苦的代價才能保持這種冷靜?

楊錚的心在絞痛!

她寧可一個人孤孤單單地留在這個鬼地方,絕望地等待著他回 來,也不愿勉強留下他。

因為她知道他要去做的事是他非做不可的,如果她一定不愿他 去做,─定會使他痛苦悔恨終生。

她寧可自己忍受這種痛苫,也不愿阻止她的男人去做他認為應 該做的事。

一一個女人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做到這一 點?

夜涼如水。楊錚忽然覺得有一個光滑柔軟溫暖的身子慢慢地靠 近他,將他緊緊擁抱。

他們什么話都沒有再說。

他們已互相沉浸在對方的歡愉和滿足中,這是他們第一 次這么 親密,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

冷風吹入窗戶,窗外有了微風。

呂素文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床上,身體里仍可感覺到昨夜激情后 的甜蜜,心里卻充滿酸楚和絕望。

楊錚已經悄悄地走了。

她知道他走,可是她假裝睡得很沉.他也沒有驚動她。

因為他們都已不能再忍受道別時的痛苦。

桌上有個藍布包袱,他把剩下的糧食都留 下給她.已經足夠讓 她維持到他回來接她的時候。

期限已經只剩下七天,七天內他一定要回來。

如果七天后他還沒有回來呢?

她連想都不敢想,她一定要努力集中思想,不斷地告訴自己:

“既然我們已經亨受過相聚的歡愉,為什么不能忍受別離的痛 苦?未曾經歷過別離的痛苦,又怎么會知道相聚的歡愉?”

鉤是種武器,殺人的武器,以殺止殺。

黎 明 前 后

(一)

黎明。

樹林里充滿了清冷而潮濕的木葉芬芳,泥土里還留著今年殘秋 時的落葉。

可是明年新葉又會生出了。古老的樹木將又一次得到新的生命。

如果沒有枯葉,又怎么會有新葉再生?

楊錚用一塊破布卷住了離別鉤,用力握在手里,挺起胸膛大步 前行。

──他一定要回來,七天之內他無論如何都要回來。

如果他不能回來了呢?

這問題他也連想都不敢去想,也沒法子想了,因為他已經感覺 到一種逼人的殺氣。

然后他看見了藍大先生。

不知道是在什么時候,藍一塵忽然間就已經出現在他的眼前.靜 靜地站在那里看著他,用一種非常奇怪的眼色看著他。

楊錚當然會覺得有一點意外,他問藍一塵:

“你怎么會來的?”

“我是一路跟著你來的。”藍一塵說:“想不到你真是楊恨的兒 子。”

他的聲音里也帶著很奇怪的感情,也不知是譏諷?是痛苦?還 是安慰。

“我跟你來,本來還想再見他一面。”藍一塵嘆息:“想不到他竟 已先我而去。”

楊錚保持著沉默。

在這種情況下,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

藍大先生目光已移向他的手, 盯著他手里用破布卷住的武器。

“這是不是他留給你的離別鉤?”

“是的。”楊錚不能不承認,而且不愿否認,因為他一直以此為 榮。不管江湖中人怎么說都沒有改變他對父親的看法。

他相信他的父親絕不是卑鄙的小人。

“我知道他一定會將這柄鉤留給你。”藍一塵說:“你為什么一 直 不用它?是不是因為你不愿讓別人知道你是楊恨的兒子?”

“你錯了。”

“哦?”

“我一直沒有用過它,只因為我一直不愿使人別離。”

“現在你為什么又要用了?”

楊錚拒絕回答。

這是他自己的事,他不必告訴任何人。

藍一塵忽然笑了笑:“不管怎么樣,現在你既然已經准備用它, 就不姑先用來對付我。”

“你相信藍大先生一定能找到楊錚?”

“一定。”

“楊錚的行蹤你怎么知道?”

“因為我已經到縣衙里的簽押房去看過他的履歷檔案。”

王振飛說:“趙頭兒帶我去的。”

──趙正無疑也是這條鏈子其中的一環,所以他故意將倪八的 行蹤告訴楊錚,自己卻遲遲不來,絕不想和楊錚爭功。

“楊錚是大林村的人.從小就和他寡母住在村后那片大樹林外 面,如玉也是那個村子里的人。”王振飛說:“這次他是帶如玉一起 走的,他要調查這件案子,總不能帶著個姑娘在身邊,一定會先把 如玉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

王振飛又道:“他的兄弟都已被關在牢里,他根本沒有別的可靠 朋友.根本沒有地方可去.所以我算准他一 定會先把如玉送回他的 老家,他們走的也正是回大林村的那條路。”

他算得的確很准。

他能夠坐上青龍會屬下堂主的交椅,并非僥幸,要當中原鏢局 的總鏢頭,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敢保証,明天這個時候.楊錚一定會回到大林村,一定已經 死在藍山古劍下了。”

(三)

第二天的黃昏,楊錚果然帶著如玉回到了他們的故鄉。

青梅子、黃竹馬,赤著腳在小溪里捉魚蝦,縮著脖子在雪地里 堆雪人,手拉著手奔跑在遍地落葉的秋林。

多么愉快的童年!多么甜蜜的回憶。

就象是做夢一樣,他們手拉著手回到這里,故鄉的人是否無恙?

他們并沒有回到村里去,卻繞過村庄,深入村后的密林。

楊錚臂上的肌肉驟然抽緊。

“對付你?”他問藍─塵:“我為什么要用它來對付你?”

藍一塵冷冷地說:“現在我已經不姑告訴你,如果不是因為我, 楊恨就不會受傷,也不會躲到這里來,含恨而死。”

楊錚額角手背上都已有青筋凸起。

只聽“嗆”的一 聲龍吟,藍山古劍已出鞘,森森的劍氣立刻彌 漫了叢林。

“我還有句話要告訴你,你最好永遠牢記在心。”藍一塵的聲音 正如他的劍鋒那樣冰冷無情:“就算你不愿讓人別離,也一樣有人會 要你別離.你的人在江湖,根本就沒有讓你選擇的余地。”

(二)

曙色已臨,七十二根白燭已熄滅。

自從昨夜夜深,狄青麟拔出了那柄暗藏在腰帶里的靈龍軟劍后, 白燭就開始一根根熄滅,被排旋激蕩的劍氣摧滅。

他們竟已激戰了一夜。

高手相爭,往往在一招間就可以解決,生死勝負往往就決定在 一瞬間,

可是他們爭的并不是勝負.更沒有以生死相拼。

他們是在試劍.試狄青麟的劍。

所以狄青麟攻的也不是應無物,而是這七十二根白燭。

他要將白燭削斷,要將每一根白燭都削斷。

可是他的劍鋒一到白燭前,就被應無物的劍光所阻。

燭光全被熄滅后,屋里─片黑暗。

他們并沒有停下來,就算偶而停下,片刻后劍風又起。

現在曙色已從屋頂上的天窗照下來,狄青麟劍光盤旋一舞,忽 然住手。

應無物后退几步,慢慢地坐到蒲團上,看來仿佛已經很疲倦。

狄青麟的神色卻一點都沒有變,雪白的衣裳仍然一塵不染,臉 上也沒有─滴汗。

這個人的精力就好象永遠都用不完的。

應無物眼仿佛又盲了,仿佛在看著他,又仿佛沒有看他。過了 很久才問:

“這次你是不是成功了?”

“是的。”狄青麟的臉上雖然沒有得意的表情,眼睛卻亮得發光。

──他怎么能說他已成功?

──他攻的是白燭,可是七十二根白燭還是好好的,連一根都 沒有斷。

應無物忽然嘆了口氣。

“這是你第十一次試劍,想不到你就已經成功了。”他也不知是 在喜歡,還是在感嘆:“你讓我看看。”

“是。”

說出了這─個字,狄青麟就走到最近的一個燭台前,用兩根手 指輕輕拈起一根白燭。 他只拈起了一半。

中根白燭被他拈起在乒指上,另外半根還是好好地插在燭台上。

這根白燭早就斷了,看起來雖然沒有斷.其實早已斷了。斷在 被劍氣摧滅的燭蕊下三寸間,斷處平整光滑如削。

這根白燭本來就是被削斷的,被狄青田的劍鋒削斷的。

白燭雖斷卻不倒,因為他劍鋒太快。

每一 銀白燭都沒有倒,可是每一根都斷了,都斷在燭蕊下三寸 間,斷處都平滑如削,都是被他劍鋒削斷,就好象他是用尺量著去 削的。

那時候屋子里已完全沒有光,就算用尺量,也量得沒有這么准。

應無物的臉色忽然也變得和他的眼色同樣灰暗。

狄青麟是他的弟子,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現在狄青麟的劍法 已成,他本來應該高興才對。

但是他心里卻偏偏又有種說不出的空虛惆帳,就好象一個不愿 承認自己年華已去的女人,忽然發現自己的女兒已經做了別人的新 娘一樣。

過了很久很久,應無物才慢慢地說:“現在你已經用不著再怕楊 鋒了。就算他真是楊恨之子,就算楊根復生,你也可將他斬于劍下。”

“可惜楊錚用不著我出手就已死定了。”狄青聞道:“現在他恐怕 已經死在藍大先生手里。”

應無物臉上忽然露出種無法形容的表情,盲眼中忽然又射出了 光,忽然問狄青麟:

“你知不知道上次我為什么不殺楊錚?”

“因為你根本用不著自己出手。”狄青麟說:“你知道藍一塵─定 不會放過他。”

“你錯了。”

應無物說:“我不殺他,只因為我知道藍─塵絕不會讓我動他 的。”

狄青麟的瞳孔又驟然收縮。

“為什么?”

“因為藍一塵是楊恨唯一的一個朋友。”應無物道﹔“楊恨平生殺 人無算,仇家遍布天下,就只有藍一塵這一個朋友。”

狄青麟什么話都沒有再說,忽然大步走了出去,走過應無物身 旁時,忽然反手一劍,由應無物的后背刺入了他的心臟。

(三)

密林中雖然看不見太陽,樹梢間還是有陽光照射而下。

楊錚慢慢地將包扎在離別構外的破布一條條解開,解得非常慢, 非常小心,就好象一個溫柔多情的新郎在解他害羞的新娘嫁衣一樣。

因為他要利用這段時期使自己的心情平靜。

他看見過藍大先生的出手,那一劍確實已無愧于“神劍”二字。

他從來也沒有想到過自己能擊敗這柄神劍,可是現在他一定要 勝。

因為他不能死,絕不能死。

最后一條破布被解開時,楊錚已出手,用一 種非常怪異的手法, 從一個讓人料想不到的地方反鉤出去,忽然間已改變了一個完全不 同的方向。

江湖中很少有人看見過這種手法,看見過這種手法的人多數都 已和人間離別了。

藍大先生的古劍卻定如藍山。

他好象早已知道楊錚這種手法的變化.也知道這種變化之詭異 復雜絕不是任何人能想象得到的,也絕非任何人所能招架抵擋。

所以他以靜制動.以定制變,以不變應萬變。

但是他忘記了一點。

楊恨縱橫匯湖.目空天下,從未想到要用自己的命去拼別人的 命。

他根本沒有必要去拼命。 楊錚卻不同。

他已經發現自己隨便怎么“變”都無法勝過藍大先生的“不 變”。

一─有時“不變”就是“變”,比“變”更變得玄妙。

楊錚忽然也不變了。

他的鉤忽然用一種絲毫不怪異的手法,從一個任何人都能想得 到的部位刺了出去。

他的鉤刺出去時,他的人也扑了過去。

他在拼命。

就算他的鉤一擊不中,可是他還有一條命.還可以拼一拼。

他不想死。

可是到了不拼命也一佯要死的時候,他也只有去拼了。

這種手法絕不能算處什么高明的手法,在離別鉤復雜奧妙奇詭 的變化中,絕沒有這種變化。

就因為沒有這種變化,所以才讓人想不到,尤其是藍一塵更想 到,

他對離別鈞的變化太熟悉了,對每一種變化他都太熟悉了。

在某種情況下,對某一 件事太熟悉也許還不如完全不熟悉的好。

──對人也是一樣,所以出賣你往往是你最熟悉的朋友,因為 你想不到他會出賣你.想個到他會忽然有那種變化。

現在正是這種情況。

楊錚這一招雖勇猛.其中卻有破綻,藍一塵如果即時出手,他 的劍無疑比楊錚快得多,很可能先一步就將楊錚刺殺。

但是身經百戰的藍大先生這一次卻好象有點亂了,竟沒有出手 反擊,卻以“旱地拔蔥”的身法.硬生生將自己的身子凌空拔起。

這是輕功中最難練的一種身法,這種身法全憑一口氣。

他本來完全沒有躍起准備的.所以這一口氣提上來時就難免慢 了一點.雖然相差最多也只不過在 一剎那間.這一剎那間卻已是致 命的一剎那。

他可以感覺到冰冷的鉤鋒已鉤往了他的腿。

他知道他的腿已將與他的身子離別了,永遠離別。

鮮血飛濺,血光封住了楊錚的眼。

等他再睜開眼時,藍一塵已倒在樹下,慘白的臉上巴全無血色, 一條腿已齊膝而斷。

縱橫江湖的一代劍客。竟落得如此下場。

楊錚心里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憐憫,但是他也沒有忘記他父 親臨死前的悲憤與悒郁。

他沖過去問藍─塵:“我父親跟你有什么仇恨?你為什么要將他 傷得那么重?”

藍一半看著他,神眼己無神,慘白的臉上卻露出一抹淒涼的笑 意。

“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他的聲音低而虛弱﹔“那─年的九九 重陽,我被武當七子中還沒有死的五個人一路迫殺,逃到終南絕頂 忘憂崖。”

危崖千丈,下臨深淵,已經是絕路,藍─塵本來已必死無疑。

“想不到你父親居然趕來了.和我并肩作戰,傷了對方四人,最 后卻還是中了無根子一著內家金絲綿掌。”藍一塵黯然道:“如果不 是為了救我,他是絕不會受傷的。其實他并不欠我什么,我將那柄 鉤送給他時,只不過因為我覺得那已是廢物,想不到你父親競將他 練成一種天下無雙的利器。”

楊錚臉色慘變,冷汗已濕透衣裳。

“他受傷,只因為他要救你?”

“是的。”藍一塵說:“他的師傅是位劍師,雖然因為煉壞我一塊 神鐵而含羞自盡,卻不是被我逼死的。自從我埋葬了他的師傅,將 那柄殘鉤送給他之后,他就一直覺得欠我一份情.他知道武當七子 與我有宿怨,就先殺了七子中的明友和明非。”

藍一塵長嘆:“他雖然脾氣不好,卻是條恩怨分明的好漢。”

楊錚的心仿佛已被撕裂。

他的父親是條恩怨分明的好漢,他卻將他父親難─ 的恩人和朋 友重傷成殘廢。

他怎么能去見他的亡父于地下?

藍大先生對他卻沒有一點怨恨之意,反而很溫和地告訴他。

“我知道你心里在怎么想,可是你也不必因為傷了我而難受,我 這條命本來就是你救回來的。”他說:“那一次如果沒有你,我已死 在應無物劍下。”

他苦笑道:“因為我的眼力早巳不行了,我處處炫耀我的神眼. 為的就是要掩飾這一點,那天晚上無星無月,我根本已看不見應無 物出手,他一拔劍,我就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就好象十年前我被武 當七子追到忘優崖時一樣。”

他的聲音更虛弱,掙扎著拿出個烏木藥瓶,將瓶中藥全都嚼碎, 一半敷在斷膝上用衣襟扎好,一半吞了下去,然后才說:

“所以現在我已欠你們父子兩條命了,一條腿又算什么?”藍大 先生說:“何況你斷了我這條腿,也算是幫了我一個忙。”

他居然還笑了笑﹔“自從那次忘憂崖一戰之后.我就想退出江湖 了,但是別人卻不讓我退.因為我是藍一塵,是名滿天下的神眼神 劍,每年都不知有多少人要殺我成名,逼我出手,應無物只不過是 其之一而已。”

人在江湖,尤其是象他那樣的人,就好象是一匹永遠被人用鞭 子在策趕著的馬,非但不能退,連停都不能停下來。

“但是現在我已經可以休息了。”藍先生微笑道:“一個只有一條 腿的劍客,別人已經不會看在眼里了,就算戰勝了我,也沒有什么 光采,所以我也許還可以因此多活几年.過几年太平日子。”

他說的是實話。

但是楊錚并沒有因為聽到這些話而覺得心里比較舒服些。

“我會還你一條腿。”楊錚忽然說:“等我的事辦完,一定會還給 你。”

“你要去做什么事?”藍一塵問他:“是不是要去找狄青麟和王振 飛?” “你怎么知道7”

“你的事我都很清楚。”藍大先生說:“我也知道王振飛是青龍會 的人,因為我親眼看見他去替那兩個青龍會屬下的刺客收尸,我又 故意去找他探聽你的消息,他果然很想借我的刀殺了你。”

他又微笑﹔“因為江湖中人都以為那位劍師是被我逼死的,除了 應無物之外,后來沒有人知道我和楊恨的交情。”

楊錚沉默。

藍大先生又說:“我還知道你曾經去找過‘快刀’方成。從他告 訴你的那些事上去想,你一定會想到萬君武是死在狄青麟手里的,只 因為他始終不肯加入青龍會,‘順我者生.逆我者死’,青龍會要殺 萬君武.只有讓狄青麟去動手才不會留下后患。由此可見,狄青麟 和青龍會也有關系。”

他的想法和判斷確實和楊錚完全一樣,只不過其中還有個關鍵 他不知道。

楊錚本來一直都找不出狄青麟為什么要殺思思的理由。

現在他才想通了。

那時思思無疑是狄青麟身邊最親近的人,狄青麟的事只有她知 道得最多。

萬君武死的時候,狄青麟一定不在她身邊。

她是個極聰明的女人,不難想到萬君武的死和狄青麟必定有關 系。

她一直想纏住狄青麟,很可能會用這件事去要挾他。為了要抓 住一個男人,有些女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可借她看錯了狄青麟這個人了。

所以她就從此消失。

這些都只不過是楊錚的猜想而已,他既沒有親眼看見,也沒有 証據。

但是除此之外,他實在想不出狄青麟有什么理由要殺思思。

如果他只不過不想被她纏住,那么他最少有一百種法子可以拋 開她,又何必要她的命?

藍大先生只知道楊錚要尋回被掉包的鏢銀.并不知道他還要查 出思思的死因。

所以他只不過替楊錚查出了一點有關王振飛和青龍會的秘密。

他自己也想不到他查出的這一點不但是個非常重要的關鍵.而 且是一條線。

──萬君武的死,思思的死,蓮姑的死,如玉的危境,要殺她 的小葉子,鏢銀的失劫,銀鞘的掉包,青龍會的刺客,為刺客收尸 的人.被掉包后鏢銀的下落。這些事本來好象完全沒有一點關系,現 在卻都被這一條線串連起來了。

烏木瓶里的藥力已發作。

一個經常出生人死的江湖人,身邊通常都會帶著一些救傷的靈 藥.有些是重價購來,有些是好友所贈,有些是自己精心配制,不 管是用什么方法得來的,都一定非常有效。

藍大先生的臉色已經好得多了。

“剛才我故意激怒你.逼你出手,就因為要試試你已經得到你父 親多少真傳。”他說:“離別鉤的威力,一定要在悲憤填膺時使出來 才有效。”

他的腿雖然也因此而離別,但是他并不后悔。

能在一招間刺斷藍大先生一條腿的人,普天之下也沒有几個。

“以你現在的情況,王振飛已不足懼。”藍一塵說:“真正可怕的 是應無物和狄青麟。”

“應無物和狄青麟之間也有關系?”

“非但有關系,而且關系極密切。”藍一塵道﹔“江湖中甚至有很 多人在謠傳,都說應無物是狄青麟母親未嫁時的密友。”

“謠傳不可信。”楊錚道:“我就不信。”

藍大先生眼中露出贊賞之色,他已經發現他的亡友之子也是條 男子漢.不深入隱私.不揭人之短,也不輕情人言。

“可是不管怎么樣,狄青麟都一定已經得到應無物劍法的真傳。” 藍一塵道:“現在說不定連應無物都不是他的對手。” “我會小心他的。”

藍大先生沉思著,眼睛里忽然發出了光。沉聲道:“如果狄青麟 的劍真的已勝過應無物,你就有機會了!”

“為什么?”

“因為在一個世襲一等侯的一生中.絕不能容許任何一個人在他 身上留下一點污點。”藍大先生道:“如果應無物已經不是他的對手, 對他還有什么用?”

楊錚的雙拳握緊:“狄青麟真的擊膂這種事?”

“他會的。”藍一塵道:“你的身世性格都和他完全不同,所以你 永遠不能了解他的想法和做法。”他忽然嘆了口氣:“要做狄青麟那 樣的人也很不容易,他也有他的痛苦。”

──誰沒有痛苦?

─一─只要是人,就有痛苦,只看你有沒有勇氣去克服它而已,如 果你有這種勇氣,它就會變成一種巨大的力量,否則你只有終生被 它踐踏奴役。

藍大先生慢慢地移動了一下身子.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現在你已經可以走了,讓我好好休息。”他閉上眼睛﹔“不管你 還有什么話要說.等你活著回來再說也不遲。”

“你能活著等我回來?”

藍大先生笑了笑:“直到現在為止,我能活下去的機會是比你大 得多。”

揚掙深深地吸了口氣.轉過身,大步走出了這個陰暗的樹林。

樹林外,陽光正普照勞大地,

陽光如此燦爛輝煌,生命如此多彩多姿,他相信藍大先生一定 能照顧自己,─定能活下擊的。

但是他對自己的生死卻完全沒有把握,

天意如刀

(─)

陽光升起,照射著密林外那條崎嶇不平的小路,也同樣照射著 侯府中那條寬闊華麗的長廊。

只有陽光是最公平的,不管你這個人是不是快死了,都同樣會 照在你身上,讓你覺得光明溫暖。

楊錚走在陽光下的時候,狄青麟也同樣走在陽光下。

雖然他已經過一夜激戰,卻還是覺得精神抖擻、容光煥發,還 可以去做很多事。

他的精力仿佛永遠用不完的,尤其是在他自己對自己覺得很滿 意的時候。

他對他剛才反手刺出的那一劍就覺得非常滿意。

那一劍無論速度、力量、部位、時機,都把握得恰到好處,甚 至可以說已經到達劍朮的頂峰。

能做到這一點絕非僥幸,他也曾付出過相當巨大的代價。 現在他決定要去好好的享受享受,這是他應得的。 因為他又勝了。 勝利仿佛永遠都屬于他。

小青也已屬于他。

花四爺來的時候,又把她帶來了,現在一定正滿懷渴望地等著 他。

一想起這個女人水蛇般扭動的腰肢和臉上那種永遠帶著飢餓的 表情,狄青麟就會覺得有一股熱意自小腹間升起。

這才是真正的享受。

對狄青田來說,除了生與死之外.世上沒有任何事比這種享受 更真實。

殺人非但沒有使他虛弱疲倦,反而使他更振奮充實,每次殺人 后他都是這樣子的。

──女人為什么總是好象和死亡連在一起?

他一直覺得女人和死亡之間,總是好象有某種奇異而神秘的關 系。

長廊走盡,他推開一扇門走進去,小青就赤裸著投入他懷里。

數度激情過后.她已完全癱軟。她能征服男人,也許就是每次 都能讓她的男人覺得她已完全被征服。

可是等到狄青麟沐浴出來后,她立刻又恢復了嬌艷.而且已經 替他倒了杯酒,跪在他面前,用雙手捧到他的唇邊。

沒有人要她這么做,這是她自己甘心情愿的,她喜歡服侍男人, 喜歡被男人輕賤折磨。

這樣的女人并不多,這樣的女人才真正能使男人快樂。

狄青麟心里在嘆息,接過她的酒杯,一口喝下去,正想再次擁 抱她。

這次小青卻蛇一般地從他懷里滑走了,站得遠遠的.用一種奇 異的表情看著他。

狄青麟蒼白的臉忽然扭曲,滿頭冷汗雨點般滾落下來。

“酒里有毒!”他的聲音已嘶啞:“你是不是在酒里下了毒?”

小青臉上驚懼的表情立刻消失,又露出了讓人心跳的媚笑。

“你是個很不錯的男人,我本來舍不得要你死的,可惜你知道的 事太多了。”小青媚笑著道:“你活著,對我們已經只有壞處沒有好 處。”

“你們?”狄青麟問:“你也是青龍會的人?”

小青笑得更甜:“我怎么會不是?”

狄青麟勉強支持著。

“你們的銀子還在我的庫房里,我死了,你們怎么拿得走?”

“銀子本來就是在你這里.因為你本來就是這件劫案的主謀,我 為了要查出你的秘密,不惜失身于你.才把這件案子偵破。為了自 衛,所以才殺了你。”小青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雖然是 位小侯爺,也沒有用的。”

“可是銀子你們還是要交回官府,你們自己還是拿不到。”

“我們本來就不想要這一百八十萬兩銀子,因為它太燙手了。”小 青說﹔“我們只要能拿到三成,就已經心滿意足。”

“三成?”

“你難道不知道官府已經出了懸賞,無論誰能找回這批鏢銀.都 可以分到三成花紅。”小青說:“三成就是五十四萬兩,已經不算少 了,他們給得心甘情愿,我們拿得心安理得.大家都沒有一點麻煩, 豈非皆大喜歡,就算其中還有點讓人懷疑的地方,也沒有人再追究 了。”

“楊錚呢?”

“那個混小子只不過是被我們用來做幌子的,我們一定要你認為 我們是想用他來背黑鍋.你才會中我們的計。”

狄青麟好象還想說什么,卻已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他的咽喉仿 佛已被一雙無形的大手無聲無息地緊緊扼住。

小青看著他,好象有點同情的樣子。

“其實你也不能怪我們要這樣對你。”她說:“你不但知道得太多 了,而且你是位小侯爺.一位世襲一等侯的家里多少總有點傳家之 寶,也許還不止一百八十萬兩.你死了,也許就是我們的了。”

她吃吃地笑著道:“你憑良心說,我們這件事做得漂亮不漂亮?”

狄育麟看著她,蒼白高傲的臉上忽然又變得全無表情.嘴角卻 露出了一絲殘酷的笑意。

“還有件事你應該問我的。”他說。

“什么事?”

“你應該問我,喝下了那杯特地為我精心調配的穿腸封喉的毒酒 后,我本來該早就死了,為什么直到現在沒有死?”

小青臉上的肌肉突然僵硬,嬌媚甜美的笑容變成無數條可怕的 皺紋。

就在這一瞬間,這個年輕美貌的女人就好象已經忽然老了几十 歲,好象已經老得隨時都可以死去了。

“難道你早已知道?”她問狄青麟。

“大概比人想象中早一點兒。”

“你為什么不殺了我?”

“因為你還有用。”狄青麟的聲音平靜而冷酷:“因為那時候我還 可以用你。”

小青嬌嫩美麗的臉上忽然有一根根青筋凸起,一個仙子般可愛 的女人忽然變得惡魔般可怕,忽然從髫髻里拔出根七寸長的尖針,向 狄青麟的心臟刺過去。

“你不是人.根本就不是人!”她嘶聲呼喊:“你根本就是個畜牲!”

狄青麟冷冷地看著她扑過來,連動都沒有動,只不過冷冷地告 訴她﹔“一個女人如果連畜牲和人都分不清楚,這個女人恐怕就沒有 什么用了。”

(二)

趙正住在省府衙門后的一個小四合院里,是他升任了總捕之后 官家替他蓋的,這個官位雖不高卻很有權力的差使他已干了十几年, 這棟房子也被他從新的住成舊的,庭前的木柱也已快被白蟻蛀空。

但他卻好象還是住得很安逸。

因為他已經快到退休的年紀了,退休之后就再也用不著住這種 破屋。

他已經用好几個不同的化名在別的地方買了好几棟很有氣派的 庄院宅第,附近的田地房產也都是他的,已經夠他躺著吃半輩子。

趙正年輕的時候也曾娶過妻子,可是不到半年,就因為偷了他 三兩銀子去買姻脂花粉而被他休了,回娘家不久,就在梁上結了條 繩子上了吊。

從此之后,他就沒有再娶過親,也沒有什么人敢把女兒嫁給他。

可是他 一點都不在乎。

他身旁總有兩三個長得眉情目秀的小伙子在伺候他,替他端茶 倒水鋪床疊被捶腿洗腳。

這一天的天氣不錯,他特地從門口叫了個推著車子磨刀鏟剪的 破子老頭進來,他自己用的一把朴刀、一把折鐵刀和廚房里的三把 菜刀都需要磨一磨了。

這個跛老頭姓凌.終日推著輛破車在附近几個鄉鎮替人磨刀,磨 得特別仔細,一把生了鏽的鈍刀經過他的手一磨之后,馬上就變了 樣子。

趙正叫人端了把藤椅.沏了壺濃茶,坐在院子里的花棚下看他 磨刀。

院子里既然有人,所以大門就沒有關,所以楊錚用不著敲門就 直接走了進來。

趙正顯然覺得很意外,卻還是勉強站了起來,半笑不笑地問楊 錚:

“你倒是位稀客,今天大駕光臨,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訴 我?”

“沒有,連一點好消息都沒有,”楊錚說:“我只不過想來找你聊 聊。”

趙正連半笑意都沒有了,沉著臉說:

“老弟,你難道忘了你的限期已經只剩下四五天了,還有心情到 這里來聊天?”

楊錚居然沒理他,直接走入了庭前的客廳。

趙正盯著他的背影和他手里一個用布扎成的長包看了半天,也 跟著他走進去,態度卻忽然改變了,臉上又有了笑容。

“你既然來了,就留在這里吃頓飯再走吧.我叫人去替你打酒。”

“不必。”楊錚看著牆上一幅字畫:“你聽過我說的話之后,大概 也不會請我喝酒了。”

趙正皺了眉:“你到底要說什么?”

楊錚霍然轉身.盯著他說:

“我忽然有了種很奇怪的想法,忽然發現你真是位很了不起的 人。”

“哦?”

“倪八劫了鏢銀后,行蹤一直很秘密,可是你居然能知道。”楊 掙說﹔“能抓到倪八這種要犯,是件大功,這種功勞你平時絕不會讓 給別人的.可是這一 次你居然把消息給了我,居然沒有來分我的功。”

他冷冷地說:“你好象早就知道鏢銀已經被掉了包一樣,真是了 不起。”

趙正的臉色變了:“你這是什么意思?”

楊錚冷笑﹔“我的意思你應該比誰都明白。”他說﹔“那么大的一 趟鏢,王振飛居然沒有親自押送,可是鏢銀一找回來,當天晚上他 就來了,抓這種要犯的時候你居然不到,可是王振飛一到,你也到 了,而且一下子就查出了鏢銀已經被掉包。”

楊錚又道:“要把那么多銀鞘子全都掉包并不是件容易事,要花 很多功夫的,我想來想去,也只想出了一個人有功夫做這種事。”

趙正鐵青著臉,卻故意輕描淡寫地問﹔

“你說的是不是倪八?”

“如果是倪八掉的包,他就不會為那些假銀鞘拼命了,也就不會 把命送掉。”楊錚說:“如果是押鏢的那些鏢師,他們也不會因此而 死。”

他忽然嘆了口氣:“趙頭兒,你已經有房有地,為什么還要跟青 龍會勾結,做出這種事?你難道以為我還不知道王振飛是青龍會的 人?”

趙正居然不再否認,居然問楊錚:

“你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說出王振飛的下落。”楊錚道:“還要你自己去投案自 首。”

“好,我可以這么做。”趙正居然一口答應:“只可惜我就算把王 振飛的下落告訴了你,恐怕你還是對他無可奈何。”

“為什么?”

趙正故意嘆了口氣:“侯門深如海,你能進去抓人?”

狄小侯、狄青麟,所有的事本來都好象跟他全無關系,因為他 永遠是高高在上的。江湖人攪起的污泥混水,怎么會濺到他那一身 一坐不染的白衣上?

可是現在所有的關鍵好象全部已集中于他一身。

楊錚忽然想到他父親生前對他說的一 句話。

──有些人就象是蜘蛛一樣,終日不停地在結網,等著別人來 投入他的網,可是第一個被這面網困住的就是他自己。

──有些人認為蜘蛛愚昧,蜘蛛自己很可能也知道,可是它不 能不這么樣做,因為這面網不但是它糧食的來源,也是它唯一的樂 趣,不結網它就無法生存。

“我會去投案自首的。”趙正又說:“我跟他們那些人不一樣,我 吃的是官糧,干的是官差,官家的法例,已經在我心里生了根,有 些事我已經做不出來。”

他勉強笑了笑﹔“何況我雖然和他們有點勾結,其實并沒有做出 什么太可怕的事,如果我自己去投案,罪名絕不會太大,可是你呢? 你是不是真的要到侯府去抓人?”

楊錚的回答很干脆,也很冷靜。

“是的。”他說:“現在我就要去。”

“那么我先送你走。”趙正說:“可是你到了那里,一定要特別小 心。”

楊錚什么話都沒有再說,話已經說到這里,無論再說什么都是 多余的。 他走了出去。

他們默默地走過廳外的小院,磨刀的老人仍在低著頭磨刀.好 象什么都沒有看見,什么都沒有聽見,因為他已將他的全部精神都 集中在他正在磨的這柄并不算很名貴的折鐵刀上。

另外一把六扇門里的人最常用的朴刀已經磨好了,刀鋒在晴朗 的日色下閃閃發光。

楊錚走過他身旁,趙正也過去,忽然翻身抄起了這把朴刀,一 刀砍在楊錚后頸上。

最少他自己以為這一刀已經砍在楊錚后頸上,因為他自信這── 刀絕不會失手。 可借他還是失手了。

楊錚好象早巳料算他有這一著,忽然彎腰.反手一擊,用破布 裹著的離別鉤已經打在他右胸第四根和第七根肋骨間。 肋骨碎裂,朴刀落下。

趙正的臉驟然因痛苦驚嚇而扭曲,扭曲后就立刻痙攣僵硬,永 生都無法恢復了。

所以他以后在牢獄中的難友們就替他起了個外號,大家都叫他 “怪臉”。

楊錚看著他嘆息:“我實在希望你能照你答應我的話去做.可惜 我也知道你絕不會那么做的.你已經陷得太深了。”

一直在低著頭磨刀的老人忽然也嘆了口氣,說出句任何人都想 不到他會說的話。

他忽然嘆息著道:“楊恨的兒子果然不愧是楊恨的兒子。”

楊錚轉身,吃驚地看著這個衰老瘦弱的破腳磨刀老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他的兒子?”

“因為你現在樣子就和我見到他時完全一模一樣。”老人說:“連 脾氣都一樣。” “你几時見過他?”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磨刀的老人說:“那時候他的 年紀比你現在還小.還在學劍,學用劍,也學煉劍,他的師傅邵空 予劍朮雖不佳.煉劍的功夫卻可稱天下第一。”

老人嘆了口氣:“只可惜你父親的志不在煉劍,所以邵大師的煉 劍之朮也就從此絕傳了。”

楊錚拜倒:“家父也已去世很久,生前也常以此為憾。常常對我 說,他學的如果不是搏擊之朮而是煉劍之法,這─生活得必定愉快 得多。” 老人也不禁黯然。

“歲月匆匆,物移人故,人各有命,誰也勉強不得。”他說:“就 好象劍一樣。” 楊錚不懂.老人解釋:

“劍也有劍的命運,而且也和人一樣.有吉有凶。”老人說﹔“那 次我去訪邵大師,為的就是要去替他相一 相他那柄新煉成的利劍靈 空。”

“靈空?”楊錚說:“我怎么從來沒有聽人說起過?”

“因為那是柄凶劍,劍身上的光紋亂如蠶絲,劍尖上的光紋四射 如火,是柄大凶之劍,佩帶者必定招致不樣,甚至會有家破人亡的 殺身之禍。”老人說:“所以邵大師立刻就將那柄劍毀了,再用殘劍 的余鐵煉成一柄其薄如紙的薄刀。”

“那柄刀呢?”

“聽說是被應無物用一柄殘缺的古人劍譜換去了。”

楊錚的臉色忽然變了,仿佛忽然想起了─件又神秘又奇妙又可 怕的事。

“據說那本劍譜左邊一半已被焚毀,所以劍譜的每一個招式都只 剩下半招,根本無法煉成劍朮。”老人說:“可惜我未見過,也不知 道它的下落。”楊錚忽然說:“我知道。”

磨刀的老人顯得很驚訝,立刻問楊錚:

“你怎么會知道的?”

“因為那本劍譜就在家父手里,家父的武功就是以它練成的。”

“我知道后來楊錚一柄奇鉤橫天下。”老人更驚訝:“用一本殘缺 不全的劍譜,怎么能練成那種天下無故的武功?”

“就因為那本劍譜的招已殘缺,練劍雖然不成,用一種殘缺而變 形的劍去煉,卻正好可練成一種空前未有的招式,每一招都完全脫 離常軌,每一招都不是任何人所能預料得到的。”楊錚說:“所以它 ─招發出,也很少有人能抵擋。”

“殘缺而變形的劍?”老人問﹔“難道就是藍大先生以─方神鐵精 英托他去煉卻沒有煉成的那一柄?他也因此而以身相殉。”

“是的。”

老人長長嘆息:“以殘補殘,以缺補缺,有了那本殘缺不全的劍 譜,才會有這柄殘缺不全的劍.難道這也是天意?”

楊錚無法回答,這本來就是個誰都無法回答的問題。

老人眼中忽然露出種非常奇怪的表情,就好象忽然看透了一件 別人看不見的事。

“也許這并不是天意。”他說:“也許這就是邵大師自己的意思。”

“怎么會是他自己的意思?”

“因為他已經有了那本殘缺不全的劍譜,所以才故意煉成那一柄 殘缺不全的劍,留給他唯一的弟子。”老人長嘆:“他自己的劍朮不 成,能夠讓他的弟子成為縱橫天下的名俠,他也算求仁得仁,死而 無憾了。所以他才不惜以身相殉。”

楊錚忽然連骨髓里都仿佛透出了一股寒意,過了很久才說:“那 柄薄刀的下落我也知道。”

“刀在哪里?”

“一定在應無物唯一的弟子手里。” “他的弟子是誰?” “世襲一等侯狄青麟。”

“你怎么知道?”

“因為我知道他用這把刀殺過─個人。”楊錚說:“用這種刀殺人, 如果動作夠快,外面就看不出傷口,血也流不出來.可是被刺殺的 人卻一定會因為內部大量出血而立刻斃命,必死無救。”

“你知道他殺的人是誰?”

“他殺的是萬君武。”楊錚說:“就因為誰也看不到他刺殺萬君武 那一刀的傷口.所以誰也不知道萬君武的死因。”

楊錚接著說:“但是我知道,因為家父曾經告訴過我,世上的確 有這種其薄如紙的薄刀。”

磨刀的老人的臉色忽然也變得象楊錚剛才一樣,忽然問楊錚﹔

“你知道是誰托邵大師煉那柄‘靈空’的?”

“是誰?”

“就是萬君武。”老人說:“那時他還在壯年,他的刀法已煉成, 還想學劍,他知道那柄劍被邵大師毀了之后并沒有說什么,因為他 也相信那是柄凶劍,而且那時候他已經有了一把魚鱗紫金刀。”

“但是他卻不知道邵大師又用那柄劍的殘鐵煉成了一柄薄刀。”

“他當然更想不到自己后來竟會死在那一柄薄刀下。”老人又問 楊錚:“這是不是天意?”

“我不知道,“楊錚說:“我只知道現在我要做的事也是應無物絕 對想不到的。”

“你要去做什么事?”

“我要去殺狄青麟。”楊錚說:“用邵大師向應無物換那柄薄刀的 劍譜招式,去殺死他唯一的弟子。”

他也問老人:“這是巧合?還是天意?”

老人仰面向天,天空澄藍。

他憔翠衰老疲倦的股上忽然又露出種又虔誠又迷憫又恐懼的神 色。

“這是巧合,也是天意,巧合往往就是天意。”老人說:“是天意 假人手故意做出來的。”

──天意無常,天意難測.天意也難信,可是又有誰能完全不 信?

(三)

屋子里還是一片雪白,沒有污垢,沒有血腥,甚至連一點兒灰 塵都沒有。

一身白衣如雪的狄青麟盤膝端坐在一個蒲團上,對面也有一個 蒲團,上面必定還留著應無物的氣息,可是應無物這個人卻已永遠 消失。

他的尸體并沒有離開這間屋子,但是現在卻已永遠消失。

如果狄青田要消滅一個人,就一定能找出一種最簡單最直接最 有效的法子。

門外的長廊上已經有腳步聲傳來,是三個人的腳步聲。

腳步聲很輕.卻很不穩定,可以想見他們的心情也很不穩定。

狄青麟嘴角又露一絲殘酷的笑意,外面的三個人如果能看見他 這種表情,絕不敢踏入這個屋子的門。

可惜他們看不見。

侯門深似海

(一)

門是虛掩著的,三個人都走了進來。

王振飛的臉色顯得有點蒼白.裘行健的眼睛卻有點發白,也不 知是因為睡眠不足?還是因為酒喝得比平時多了一點兒。

只有花四爺還沒有變,不管在什么地方出現.不管要去做什么 事,他看來總是笑嘻嘻的一團和氣,就算要他去勾引別人的妻子,搶 奪別人的錢財而且還要把那個人的咽喉割斷時,他看起來都是這樣 子的。

他們一直沒有走,因為他們一直都在等消息,等小青的消息。

他們已經等得很著急,卻還是在等,因為他們相信小青是絕不 會失手的。

現在他們才知道自己錯了。

門外陽光燦爛.這個空闊干淨、潔白如雪的屋里,卻仿佛充滿 了一種說不出的陰森肅殺之意。

花四爺是最后一個進來的。

他一定進來,就轉過身.輕輕地關上了門,因為他不愿讓狄青 麟看見他臉上的表情。

無論誰忽然看見一個自己本來認為已經死定了的人時.臉色都 難免會變的。

幸好狄青麟連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更沒有注意到他們的臉色, 只淡淡說了句:

“請坐。”

來的有三個人,屋予里唯一可以讓人坐下來的地方就是那個蒲 團。

以他們的身份,坐在地上總有點兒不象樣的。

王振飛看看另外兩個人,不想占據這個唯一的座位,狄青麟卻 說:

“花四爺.你坐。”

花四爺看看王振飛,王振飛掉過臉去看白牆.花四爺慢慢地坐 下。

“你們是本是覺得很奇怪?”狄青麟說:“我明明已經應該死了, 為什么還活著?”

他說話就象他殺人一樣.直接而有效。

裘行健臉繃緊:

“你在說什么?我根本就不懂。”

“很好。” 、

“不懂為什么很好?”

“懂也很好,不懂也很好。”狄青麟說:“懂不懂反正都一樣。”

他看著裘行健,平平淡淡地問:“你喜歡怎么樣死?”

裘行健臉 上繃緊的肌肉已經象繃緊的琴弦被撥動后一樣彈跳起 來。

“我為什么要死?”

“因為我要你死。”狄青麟的回答永遠都一樣簡單直接干脆。

“天青如水,飛龍在天。”裘行健厲聲道:“你難道忘了我是什么 人?”

“我沒有忘。”

狄青麟的聲音還是很平和:“我要你死.你就要死,不管你是什 么人都一樣。”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說過這一類的話,可是從他嘴里平平淡淡地 說出來,就好象有一個掌有生殺大權的法官在宣判一個人的死刑。

裘行健怒目瞪著狄青麟.竟沒有勇氣扑過去拼一拼,他全身的 肌肉雖然都已繃緊,內部卻似已完全軟弱虛脫。

這個人的眼睛就好象一條吸血的毒蛇,已經把他身子里的血肉 和勇氣都吸干了。

王振飛忽然冷笑:

“死就是死,你既然一定要他死,隨便怎么死都是─樣的,你又 何必再問?”

“不錯,死就是死,絕沒有任何事可以代替。”狄青麟蒼白高貴 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又虛幻又嚴肅的表情,悠悠地說:“天上地下,再 也沒有任何事能比你死更真實。”

他嘆了口氣:“你說得對,你的確不應該再得罪他的。”

他在嘆息中慢慢地站起來,走到裘行健面前,用一種比剛才更 和平的聲音說﹔“你不能算是一條硬漢,你的內心遠比外表軟弱。”狄 青麟道:“我本來一直都很喜歡你。”

他忽然伸出雙臂象擁抱情人一樣將裘行健輕輕擁抱了一下。

裘行健竟沒有拒絕,因為他竟好象根本就不愿推拒。

狄青麟的擁抱不但溫柔而且充滿了感情,他的聲音也一樣。

“你好好地走吧。”他說:“我不再送你。”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放開了手,他放開手時裘行健還在看著他,用 一種空虛又迷憫又歡愉又痛苦的眼神痴痴地看著他。

他能感覺到他擁抱時的溫柔,但是同時他也感覺到一陣刺痛。

一陣深入骨髓血脈心臟的刺痛。

直到他倒下去時,他還不知道就在他被擁抱時已經有一柄刀從 他的背后刺人了他的心臟。

一柄薄刀,其薄如紙。

花四爺那種獨有的笑容居然還保留在他那張圓圓的臉上,只不 過輕輕地嘆了口氣。

“我佩服你。”他說:“小侯爺,現在我才真正佩服你了。”

“哦?”

“我看過別人殺人.我自己也殺過人。”花四爺說‘可是一個人 居然能用這么溫柔這么多情的方法殺人,我非但沒有看見過,連想 都想不到。”

王振飛的額角手背脖子上都已有青筋凸起﹔“他能用這種法子殺 人,只因為他根本就不是人。” 狄青麟又坐了下去,坐在蒲團上。

“你錯了。”他說:“我用這種法子殺他,只不過因為我喜歡他。”

他的聲音還是很平和:“對你就不同了,我絕不會用這種法子殺 你。”

王振飛后退三步厲聲道﹔“你竟敢動我?你不知道我的身份?你 不怕青龍老大把你斬成肉未?” 狄青因忽然笑了,笑容也很溫和。

“你是什么身份?你只不過是條自作聰明的豬。”

一個人能用這么溫和文雅的聲音罵人,也是件讓人很難想象的 事。

“其實我本來不必殺你的,我應該把你留給楊錚。”狄青麟說: “你也不必替我擔心,在你們的龍頭眼里,你最多也只不過是條豬而 己,他絕不會因為我殺死他一條豬而生氣的。”

王振飛居然也笑了,笑聲居然真的象是一條豬在飢餓激動時叫 出來的聲音,甚至有點像是豬被宰時的聲音。

唯一不同的是,豬沒有刀,他有。

他拔出了他一直暗藏在長衫下的刀,并不是他平時為了表現自 己的氣派而用的那柄金背大砍刀.而是一柄雁翅刀。

這才是他真正要殺人時用的利器。

“花四,你還坐在那里干什么?”王振飛大吼:“難道你真的要坐 在那里等死?”

花四爺沒有出聲,也沒有動,因為他早已經發現在狄青麟面前 是絕不能動的。

他當然有他的理由。

他有名聲、有權勢,還有一筆別人很難想象的龐大財富。

象他這樣的人,下定決心去做一件事的時候,當然都有很好的 理由。

──在他看到萬君武的尸體時,他已經發現狄青麟是個非常可 怕的人,遠比十個裘行健和十個王振飛加起來更可怕。。

──在他看到狄青麟并沒有被小青害死的時候,他更証實了這 一點。

最重要的一點是,他相信狄青麟絕不會動他。

因為狄青麟對他的態度和對人是完全不同的,否則剛才為什么 會特別指名請他坐下?

花四爺想得很多,而且想得很愉快。在這種情況 下,他為什么 要動?

王振飛卻已經動了。

他知道狄青麟是個很難對付的人,可是他也不是容易對付的。 他的刀輕,輕而快。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認為,如果他用的不是金刀﹔是這柄雁鋼刀. 那么他一刀出手時,絕對要比萬君武門下的高足”快刀”方成還快 得多。

金刀是給人看的,這把刀卻看不得。

他─刀出手,等他看見他的刀時,很可能已經死在刀下。

現在他的刀已出手,狄青鱗已經看見他的刀,刀光輕輕一閃,已 經到了狄青麟的咽喉。

他還是盤膝端坐在蒲團上.王振飛并沒有給他還手的機會。

──真正要殺人的時候,就絕不能給對方一點機會。

王振飛明白這道理,而且做得很徹底。

這一刀很可能是他平生最快的一刀,因為他已經發出了他所有 的潛力。

一個人只有在生此關頭上會發出所有的潛力。

現在他已經到了生死關頭。如果狄青麟不死,死的就是他。

王振飛沒有死,狄青麟也沒有死。

刀光一閃.一刀劈出,王振飛忽然覺得好象有一根針刺入了他 身上某一個地方。

一個很特別的地方,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在哪里?他忽然 覺得全身都酸了,又酸又痛,酸得連眼淚都好象要流下來。

等到這一陣酸痛過去,他還是好好地站在原來的地方,好象什 么事都沒有發生過,和剛才他站在這里的時候完全沒有什么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手里已經沒有刀。

他的刀已經在狄青麟手里。

狄青麟用兩根手指捍任刀尖,將刀的柄送過去給他,平平淡淡 地說:

“這一刀還不夠快,你還以更快─點。”他說:“你不姑再試一次。”

狄青麟為什么不殺他?為什么還要再給他一次機會?

王振飛不信,因為他從來沒有給過別人這種機會,連一次都沒 有給過。

可是他不能不惱.因為他的刀已經在他手里。 他當然要再試一次。

剛才那──次失手,也許只不過因為他太緊張.緊張得抽了筋。

這一次他當然要特別小心,用的當然是和上一次完全不同的方 法。

他的身子忽然開始游走,游魚般圍著狄青麟轉動不停,讓狄青 麟根本沒法子看出這一刀會從什么部位劈下去。

這是他從“八封游身掌”中化出來的刀法,這一刀他本來好象 要從坎門砍出,可是忽然又變了方位,由離門砍了出去。

這一刀不但出手快,而且變得快,可惜效果還是和上次完全一 樣,連一點效果都沒有。

他的刀忽然間又到了狄青麟手里.狄青麟居然又將刀送回給他﹔

“你還可以再試一次。”

王振飛的手又伸了出去,又握住了他的刀,用力握緊。

這一次他再不能失手,

雖然他知道這次機會還不是最后一次,以后狄青麟還是會不斷 的再將機會給他的。

可是他已不愿接受。

因為他已經明白,這種機會不是機會.而是侮辱。

他忽然覺得自己好象已經變得象是一只貓爪下的老鼠。

可是他這一次絕不會再失手了.他向自己保証,絕對不會再失 手。

這一刀就是他最后的一刀。這一刀砍下去,刀鋒一定要被鮮血 染紅。

他受到的羞辱,只有血才能洗清。

這一 次他果然沒有失手,這一刀出手.刀鋒果然立刻就被鮮血 染紅。

不是狄青麟,而是他自己的血。

他的血也和狄青麟的血一樣紅。

(二)

楊錚把包扎在離別鉤外面的破布一條條解開,用雙手將他的鉤 送到磨刀的老人面前。

他要請老人相一相他這柄鉤。

陽光艷麗,老人雙手握鉤,以鉤尖向天,將鉤鋒迎展于陽光下。

鉤不動,老人也不動。

除了他的眼睛外,他這個人仿佛已經在一瞬間化成了一座石像。

他的箱、他的神、他的氣、他的靈、他的魂,仿佛都已在一瞬 間完全投入了他握住的這柄鉤里。

他的眼睛卻亮得象是天北的火星。

他凝視著這柄鉤.過了很久才開口,說的卻是一件和這柄鉤完 全無關的事。

“你一定很久很久沒有好好的吃過一頓飯了,因為你臉上有飢 色。”

楊錚不和他為什么會突然說起這一點。

“名家鑄造的利器也和人一樣.不但有相,而且有色。久久不飲 人血,就會有飢色。”老人終于將話鋒轉入正題:“這柄鉤最近必定 已飽飲人血,而且一定是位非常人的血。”

“為什么一定是非常人的血?”

“那是一定可以看出來的。”老人說:“一個人在用過精撰美食后 和只吃了些雜糧粗面后的神情氣色是不是也會有些不同?”

這個比喻不算是很好,但是楊錚卻已經完全了解他的意思。

他不能不承認這個奇特的老人確實有種能夠洞悉一切的眼力。

老人閉上眼睛,又問楊錚:“你傷的人是誰?”

“是藍一塵。”楊錚道﹔“藍大先生。”

老人聳然動容:“這是天意,一定是天意。”

他張開眼睛.仰面向天,目光巾充滿了敬畏之色:“邵大師無心 中鑄造了這柄鉤,卻因此而死.死在藍一塵手里﹔現在藍一塵卻又 被這柄鉤所傷,這不是天意是什么?”

楊錚也不禁聳然,老人又說:

“這柄鉤本來也是不祥之物,就象是個天生畸形的人,生來就帶 有唳氣,所以它一出爐,鑄造它的人就因此而死。”他說:“你的父 親雖然以它縱橫天下,但是一生中也充滿悲痛不幸。”

楊錚黯然,老人的眼睛里卻露出了興奮的光。

“可是現在它的唳氣已經被化解了,被藍─坐的血化解了。”他 說﹔“因為藍一塵本來應該是它的主人,卻拋了廠它﹔他雖然沒有殺 邵大師,邵大師卻也算因他而死的,他已經在這柄鉤的精髓里種下 了充滿怨毒與仇恨的暴唳不祥之氣,只有用他自己的血才有化解得 了。”

這種說法實在很玄,可是其中仿佛又確實有一種玄虛奧妙之極 的道理存在,令人不能不信。

老人又閉上眼睛長長嘆息:“這都是天意,天意既然要成全你, 你已經可以安心了。”他將鉤交還楊錚﹔“你去吧,無論你要去做什 么,無論你要去對付什么人,都絕對不會失敗的。”

他的聲音中傷佛也帶著種神秘的魔力,他對楊錚的祝福,就是 對楊錚仇敵的詛罵。

遠在百里外的狄青麟,在這一瞬間,仿佛也覺得有種不祥的感 應。

(三)

狄青麟從來不相信這些玄虛的事,他這一生之中唯一相信的就 是他自己。

在他的劍鋒刺入應無物血肉中時,他就已認為這個世界上絕對 沒有任何人能擊敗他。

所以他很快就恢復了冷靜和鎮定,他看著花四爺的時候,就好 象─位無所不能的神祗,在看著一個卑賤凡俗無知的小人。

花四爺已經被他這種態度嚇倒了,雖然還坐在那里,卻似已屈 服在他的腳下。 狄青麟忽然問: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不殺你?”

“因為我對小侯爺還有用。”花四爺勉強裝出笑臉﹔“我還可以替 小侯爺做很多事。”

“你錯了。”

狄青麟冷冷地說:“我不殺你,只因為你還不配讓我出手,你一 直都讓我覺得惡心。”

他的手垂下,在他坐著的這個蒲團邊緣上輕輕按動了一個暗鈕。

花四爺坐下的蒲團忽然旋轉移動,連帶著蒲團下的地板一起移 開。

地面上就忽然露出了一個黝黑洞穴。

花四爺立刻落了下去,發出一聲淒厲恐懼之極的慘呼,甚至比 對死亡本身更恐懼。

因為他的身子下落的那一瞬間.已經看到了洞穴中的情況。

他所看到的遠比死更可怕。

侯府的后花園中菊花盛開,秋色如錦。

狄青麟悠然走上一個小亭.回頭吩咐跟隨在他身后的奴仆。

“今天我只見一個人,除了他之外別人一律擋駕。”小侯爺說: “這個人姓楊,叫楊錚。”

(四)

侯府朱門外的石階長而寬闊,平亮如鏡。楊錚甚至能在上面照 見自己的臉。 他的臉色很不好看。

雖然他從鄰近的縣城衙門里領到一點路費,卻少得可憐,這几 天在路上一直都沒有吃飽過。

他已經坐在石階上等了大半個時辰,才忍不住從旁邊的門走進 去,問剛才替他開門的那個傲慢自大、眼睛長在頭頂上的門房﹔

“剛才你說小侯爺就在后花園里?”

“嗯。”

“你說你已經派人去通報了7”楊錚忍住氣問:“為什么直到現在 還沒有消息?”

門房里的大爺斜眼看著他,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冷冷地問:

“你知不知道從這里到后花園來回走一趟要走多久?”

楊錚搖頭。

他本來一拳可以打爛這位大爺的鼻子.但是他忍住了。

“你不知道,我告訴你,從這時到后花園,就要走半個時辰。”門 房大爺冷笑:“這里是世襲一等侯府,愿你們那種小小的衙門是不太 一樣的。”

楊錚只有再繼續等下去。

從這里根本看不到侯府的情況,一幅用彩瓷砌成九條以麒麟的高 牆,完全擋住了他的視線,牆后人聲寂寂.連一點聲音都聽不見。

他又等了很久,里面才有個錦衣童子走出來,對他勾勾手指。

“小侯爺已經答應見你了,你跟我來吧!”

高牆后是個很大很大的院子,沒有栽花種樹,也沒有養金魚。

院子里只擺著一個巨大古老的鐵鼎,卻更襯出了這個院子的庄 嚴和遼闊。

前面大廳的門是關著的,也看不到里面的情況,只能看見廊前 那一根根兩個人都合抱不住的雕花庭柱和高聳在白云下的滴水飛 檐。

到了這種地方,一個人才能真正了解富貴和權勢的力量,心里 就會不由自主升起一種敬畏之意。

可是楊錚卻好象什么都沒有看見,什么感覺都沒有。

因為他心里只有一個人、一件事。

──呂素文還在那寂寞悲慘的小木屋里等著他,他一定要活著 回去。

(五)

雪白的屋子還是那么潔淨靜寂.就好象從未被一點兒血腥沾染 過。

狄青麟還是盤膝坐在那個蒲團 上,指著對面的那個蒲團對楊錚 說﹔

“請坐。”

楊錚就坐了下來。

他當然想不到坐在這個蒲團上就好象坐在一個上古洪荒惡獸的 嘴里,他的血肉皮骨隨時都會被它吞了 下去,連一點渣子都不會剩 下來。

狄青麟用一種很奇特的眼色看著他,仿佛對這個人很感興趣。

“這里本來是我練劍的地方,很少有客人來,所以我也沒有什么 可以款待你。”狄小侯淡淡地說:“我想你大概也不會接受我的款待。”

“不錯。”楊錚的聲音也同樣冷淡:“我本來就不是你的客人。”

他直視著狄青麟,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我只想問你,思思是 不是已經死了?是不是被你殺死的?鏢銀是不是被王振飛所盜換?他 是不是到這里來了?”

狄青麟微笑,微笑著嘆了口氣。

“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知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敢在 我面前說這種話?”

“就因為我很明白你是什么樣的人,所以我才敢這么說。”

“哦?”

“你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大家都覺得你很了不起,你自己一定也 這么想,你這一生中,永遠都是高高在上的。”楊錚說:“就因為你 是這種人.所以我才敢這么樣問你。”

“為什么?”

“因為我知道你絕不會在我面前推諉耍賴說謊。”楊錚道:“因為 你根本就沒有把我看在眼里。”

──說謊的目的,如果不是為了要時好對方,就是為了要保護 自己。

一一如果你根本看不起一個人.就沒有對他說謊的理由了,又 何必再說謊?

狄青麟居然還是神色不變,卻反問楊錚:“如果我什么話都不說 呢?”

楊錚沉思,過了很久才回答:“如果你不說,我只有走。”

“為什么要走?”

“因為我沒有証據,既無人証,也沒有物証。”楊錚道:“我根本 沒有法子能証明你做過這些事,也沒有人會因為我說的話而判你的 罪。”

“所以你對我根本就無可奈何。”

“是的。”

“那么你又何必來?”

“我本來以為我也可以找出証據,最少也可以找出方法來對付 你。”楊錚說:“可是我到這里來了之后,我就知道我錯了。”

“錯在哪里?”

“錯在我雖然沒有看輕過你,卻還是低估了你。”楊錚說:“你實 在太‘大’了,已經大得可以把所有的証據都埋沒,已經大得可以 把所有對你不利的事睹輝下去。”

他的神色慘淡:“現在我已經發覺,象你這么樣一個人,確實不 是我能對付的,這個世界上確實有些任何人都無能為力、也無可奈 何的事。”

狄青麟聽著他說完這些話,臉上還是全無表情,連一點兒反應 都沒有。

楊錚也象木頭人一樣坐在那里,坐了半天,忽然站起來大步走 了出去,

狄青麟看著他走出去,走到門口,忽然叫住他:“等一等。”

楊錚的腳步慢了下來,又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才站住,慢慢地 轉過身面對狄青麟,

狄青麟看著他,嘴角忽然又露出那種殘酷的笑意,聲音卻還是 那么平淡:

“我可以讓你走,讓別人去對付你,拿你當盜賊─樣對付你,追 問那些失去的鏢銀。”狄小侯道﹔“無論你怎么樣辯白,也沒有人會 相信你─個字,你還是只有死路一條。”

“是的。”楊錚道:“事情就是這樣子的,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如果我不想讓你走,那么現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你這個人 了。”狄小侯說。

他立刻就証明了他說的話并不是恫嚇。因為他的手一垂下,對 面的蒲團就移開了,地面上立刻又現出了那個黝黑的洞穴。

楊錚當然忍不住要去看,只看了一眼,就彎下腰,几乎忍不住 要嘔吐。

一一 他看見了什么?

他看見的事雖然永遠都忘不了,可是他永遠都不會說出來的。

蒲團又移回原地,一切又恢復原狀,狄青麟才問楊錚: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沒有這樣對你?”

楊錚搖頭,勉強忍耐著,不讓自己嘔吐出來。

“因為你是個聰明人,雖然比我想象中更聰明,卻沒有聰明得太 過份。”狄青麟道:“你說的每句話都很有道理,做的事也根公平,所 以我一定也要用同樣公平的方法對你。”

他嘴角的笑意更冷酷:“思思確實是死在我手里,失劫的鏢銀也 在我這里,只要你能用你手里的武器將我擊敗,這鏢銀就是你的,我 這條命也是你的,你都可以帶走。”

楊錚看著他,靜靜地盯著他看了很久,才用一種和他同樣平淡 冷酷的聲音說: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這么樣做的。”楊錚說:“因為你太驕傲,太 沒有把別人看在眼里。

(六)

狄青麟確實是個非常驕傲的人,可是他確實有他值得驕傲的理 由。

他的武功確實不是楊錚所能對抗的。

他沒有用他的劍來對討楊錚,他用的是那柄短短的薄刀。

和楊錚的離別鉤一樣.是從同一個人的手里鑄造出來的,而且 同樣是因為一柄劍鑄造的錯誤才會有這柄鉤和這把刀。

可是狄青麟使用這把刀的技巧,卻已經進入了化境,進入了隨 心所欲的刀法巔蜂。

他操縱這把刀就好象別人操縱自己的思想一樣,要它到哪里去, 它就到哪里去,要它刺入一個人的心臟,它也絕不會有半分偏差。

刀光一閃,刀鋒刺入楊錚肘上的“曲池”穴.因為狄青麟本來 就是要它刺在這個地方的。

他不想要楊錚死得太快。

楊錚是個有趣的人,他并不是時常都能享受到這種殘酷的樂趣 的。

他也知道一個人的“曲池”穴被刺時,半邊身子就會立刻麻木, 就完全沒有抵抗還擊的能力了。

他的思想絕對正確.可惜他沒有想到楊麟居然將自己的離別鉤 用來對付自己。

離別鉤的寒光忽然至了楊錚自己的臂上,被刀鋒刺入曲池穴的 那條臂上

這條臂和他的身子立刻離別了。

───離別是為了相聚,只要能相聚,無論多痛苦的離別都可以 忍受。

在一陣深入骨髓的痛苦中,使楊錚的臂離別了身體的離別鉤已 經斜斜飛起,飛上了永遠高高在上的狄青麟的咽喉里。

于是狄青麟就離別了這個世界。

驕者必敗。

這句話無論任何人都應該永遠記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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