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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種武器之七 → 拳 頭》憤怒的小馬

(一)

九月十一。重陽后二日。

晴。

今天并不能算是個很特別的日子.但卻是小馬最走運的一天。至 少是最近三個月來最走運的一天。

因為今天他只打了三場架。只挨了一刀。而且居然直到現在還 沒有喝醉。

現在夜已深,他居然還能用自己的兩條腿穩穩當當的走在路上, 這已經是奇跡。

大多數人喝了他這么多酒,挨了這么樣一刀之后,唯─能做的 事,就是躺在地上等死了。

這一刀的份量也不能算太重,可是一刀砍下來,要想把一根碗 口粗細的石柱子砍成兩截,并不是什么太困難的事。這一刀的速度 也不能算太快,可是要想將──只滿屋子飛來飛去的蒼蠅砍成兩半,也 容易得很。

若是三個月后,以這樣的刀就算有三五把同時往他身上砍下來, 他至少可以奪下其中一兩把,踢飛其中一兩把,再將剩下來的一下 子拗成兩段。

今天他挨了這─刀,并不是因為他躲不開,也不是因為他醉了。

他挨這一刀,只因為他想挨這一刀,想嘗嘗彭老虎的五虎斷門 刀砍在身上時,究竟是什么滋味。

這種滋味當然不好受,直到現在,他的傷口還在流血。

一把四十三斤重的純鋼刀,無論砍在誰身上,這個人都不會覺 得太愉快。

因為彭老虎現在早巳躺在地上連動都不能動了。因為刀砍在他 身上的時候,他總算暫時忘記了心里的痛苦。

他一直在拼命折磨自己,虐待自己。就因為他拼命想忘記這種 痛苦。

他不怕死,不怕窮,天塌下來壓在他頭上,他也不在乎。

可是這種痛苦,卻實在讓他受不了。

月色皎潔,照著寂靜的長街。燈已滅了,人已睡了,除了他之 外,街上几乎連個鬼影都沒有,卻忽然有輛大車急馳而來。

健馬,華車,簇新的車廂比鏡子還亮,六條黑衣大漢跨著車轅, 趕車的手里一條烏梢長鞭.在夜風中打得劈拍的響。

他居然好象完全沒有看見,也沒聽見。

誰知車馬卻驟然在他身旁停下,六條黑衣大漢立刻一擁而上,一 個個橫眉怒目、行動快捷,瞪著他問﹔“你就是那個專愛找人打架的 小馬?”

小馬點點頭,道:“所以你們只是想找人打架,就找錯人了。”

大漢們冷笑,顯然并沒有把這條醉貓看在眼里:“只可惜我們并 不是來找你打架的。”

小馬道:“不是?”

大漢道﹔“我們只不過來請你跟我們去走一趟。”

小馬嘆了口氣,好象覺得很失望。

大漢們好象也覺得很失望,有人從身下拿出一塊黑布,道:“你 也該看得出我們不是怕打架的人,只可惜我們的老板想見見你。一 定要我們把你活生生的整個帶回去,若是少了條胳膊斷了條腿,他 會不高興的。”

小馬道:“你們的老板是誰?”

大漢道﹔“等你看見他,自然就會知道了。”

小馬道:“這塊黑布是干什么的?”

大漢道﹔“黑布用來蒙眼睛最好,保証什么都看不見。”

小馬道﹔“蒙誰的眼睛?”

大漢道:“你的。”

小馬道﹔“因為你們不想讓我看見路?”

大漢道﹔“這次你總算變得聰明了一點1”

小馬道:“我若不去呢?”

大漢冷笑,其中一個人忽然翻身一拳,打在路旁一根系馬的石 樁子上。“格”一聲,一根比拳頭還粗的石柱,立刻被打成兩段。

小馬失聲道﹔“好厲害,真厲害。”

大漢輕撫著自己的拳頭,傲然道:“你看得出厲害,最好就乖乖 地跟我們走。”

小馬道:“你的手不疼?”

他好象顯得很開心,大漢更得意,另一條大漢也不甘示弱,忽 然伏身,一個掃腿,埋在地下足足有兩尺的石樁子,立刻就被連根 拔了起來。”

小馬更吃驚.道:“你的腿也不疼?”

大漢道:“可是你若不跟我們走,你就要疼了,全身上下都疼得 要命。”

小馬:“很好。”

大漢道:“很好是什么意思?”

小馬道:“很好的意思,就是現在我又可以找人打架了。”

這句話剛說完,他已出手。一拳打碎了一個人的鼻子,一巴掌 打聾了一個人的耳朵,反手一個對拳打斷了五根肋骨,一腳將一個 人踢得球一般滾出去.另一人褲檔挨了一下,已疼得彎下腰,眼淚、 鼻涕、冷汗、口水、大小便同時往外流。

只剩下最后一條大漢還站在他對面,全身上下也已濕透了。

小馬看著他,道:“現在你還想不想再逼我跟你們走?”

大漢立刻搖頭,拼命搖頭。

小馬道:“很好。”

大漢不敢開言。

小馬道:“這次你為什么不問我‘很好’是什么意思了?”

大漢道:“我…小人……”

小馬道:“你不敢問?”

大漢立刻點頭,拼命點頭。

小馬忽然板起臉,瞪眼道﹔“不敢也不行,不問就要挨揍!”

大漢只有硬著頭皮,結結巴巴地問道:“很好的意思…﹒很好是 什么意思?”小馬笑了.道:“很好的意思,就是現在我已准備跟你 們走。”

他居然真的拉起車門,准備上車.忽又回頭,道:“拿來!”

大漢又吃了一驚,道﹔“…拿……拿什么?”

小馬道:“拿黑布,就是你手上的這塊黑布,拿來蒙上眼睛。”

大漢立刻用黑布蒙自己的眼睛。

小馬道:“拿黑布不是蒙你的眼睛,是蒙我的。”

大漢吃驚地看著他。也不知道這人究竟是個瘋子,還是已醉得 神智不清。

小馬已奪過他手里的黑布,真的蒙上了自己的眼睛,然后舒舒 服服地往車上一坐,嘆道﹔“用黑布來蒙眼睛,真是再好也沒有的了。”

小馬并不瘋,也沒有醉‘

只不過別人要想勉強他去做一件事,就算把他身上戮出十七八 個透明窟窿來,他也不干。

他這一輩子中做的事.都是他自己愿意做的、喜歡做的。

他坐上這輛馬車,只因為覺得這件事不但很神秘,而且很有趣。

所以現在就算別人不要他去也不行了。

馬車往前走時,他居然已呼呼大睡,睡得象條死豬,“地方到了 再叫醒我,若有人半路把我吵醒,我就打破他的頭。”

(二)

沒有人敢吵醒他,所以他醒的時候,馬車已停在一個很大很大 的園子里。

小馬并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但是他這一生中,也從來沒有 見過這么華貴美麗的地方,他几乎認為自己還在做夢。

可是大漢們已拉開車門,恭恭敬敬地請他下車。

小馬道﹔“還要不要我把這塊黑布蒙上?”

大漢們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開口。

小馬居然自己又將黑布蒙上了眼睛,因為他覺得這么樣更神秘、 更有趣。

他本來就是個喜歡刺激、喜歡冒險的人,而且充滿了幻想。

傳說中豈非有很多美麗浪漫的公主嬪妃,喜歡在深夜中將一些 年輕力壯的美男子,擄到她們秘密的香閨中,去盡一夕之狂歡。也 許他并不能算是個美男子,可是他至少年輕力壯,而且絕不丑。

有人已伸過條木杖,讓他拉著,他就跟他們走。高高低低、曲 曲折折地走了很多路。走人了一間充滿香氣的屋子里。

他也分不出那究竟是什么香氣,只覺得這里的香氣也是他生平 從未嗅到過的。

他只希望拉開眼睛上這塊黑布時,能看見一個他平生未見的美 人。

就在他想得最開心時,已有兩道風聲,一前一后向他刺了過來。 速度之快,也是他平生未遇過的。

小馬自小就喜歡打架,尤其這三個月來.他打架几乎已比別人 一輩子打的架加起來還多三百倍。

他喝酒并沒有什么選擇。茅台也好,竹葉青也好,大曲也好,就 算三文錢一兩的燒刀子,他也照喝不誤。 他打架也一樣。

只要心里不舒服,只要有人要找他打架,什么人他都不在乎。

就算對方是天王老子,他也先打了再說,就算他打不過別人,他 也要去拼命。

所以他打架經驗之丰富,遇見過的高手之多,江湖中已很少有 人能比得上。

所以他一聽見這風聲,已知道暗算他的這兩個人,都是江湖中 的一流高手,所用的招式不但迅速准確,而且狠毒。

雖然他痛苦,痛苦得要命,痛苦得根不得每天打自己三百個耳 光。

但是他還不想死,他還想活著再見那個令他痛苦、令他永遠無 法忘懷的人。

那個又美麗、又冷酷、又多情、又心狠的女人。

──男人為什么總是要為了女人而痛苦?

急銳的兵刃破空聲,已到了他后心和腰。致命的招式,致命的 武器。

小馬突然狂吼,就像是憤怒的雄獅般狂吼,吼聲發出時,他已 躍起。

他并沒有避過后面的那件武器,冰冷的利鋒,已刺入他的右胯。 這不是要害.他不在乎。

因為他已避開了前面的一擊,一拳打在對方的面上。他看不見 自己打中的是什么地方,他根本來不及拉下眼睛上的黑布。

可是他耳朵并沒有被塞住,他已經聽見了對方骨頭碎裂的聲音。

這種聲音雖然并不令人愉快,可是他很愉快。

他痛恨這種在暗地偷襲的小人。

他的右胯上還帶著對方的劍鋒,劍鋒几乎刺在他的骨頭上,痛 得要命。 可是他不在乎。

他已轉身,反手一拳打在后面的這個人的臉上,打得更重。

出手的兩個人當然也都是身經百戰的武林高手,卻也被嚇呆了。

不是被打暈了,是被嚇呆了。

象這種拼命的打法,他們非但沒看過,連聽都沒有聽過,就算 聽見也不相信。

所以等到小馬第二次狂吼,兩個人早巳逃了出去,逃得比兩條 中了箭的狐狸還快。

小馬聽見他們竄出去的衣褲帶風聲,可是他并沒有去追。 他在笑,大笑。

他身上又受了一處傷,胯下挨了一劍,但是人卻笑得開心極了。

他眼睛上的黑布還沒有拿下來,也不知屋子里是不是還有人躲 著暗算他,這種事他真的不在乎,一點都不在乎。 他想笑的時候就笑。

──一個人若想笑的時候都不能笑,活著才真是沒意思得很。

這當然是間很華麗的屋子,他眼睛上帶著黑布的時候,連想象 都不能想象這屋子有多華麗。

現在他總算已將這塊要命的黑布拿了下來。 他沒有看見人。

最美的人和最丑的人都沒有看見。這屋子根本連半個人都沒有。

窗子是開著的,晚風中充滿了芬芳的花香。

暗算他的兩個人,已從窗子上出去,窗外夜色深沉,也聽不見 人聲。 他坐了下來。

他既不想出去追那兩個人,也不想逃走,卻選了張最舒服的椅 子坐了下來。

──那些黑衣大漢的老板究竟是誰?為什么要用這種法子找他 來?為什么要暗算他?這一次出手不中,是不是還有第二次?

──第二次他們會用什么法子?

這些事他也沒有想。

他有個好朋友常說他太喜歡動拳頭,太不喜歡動腦筋。

不管那位大老板還有什么舉動,遲早總要施展出來的。

既然他遲早總會知道,現在為什么要多花腦筋去想?舒舒服服 地坐下來休息休息,豈非更愉快得多。

唯一遺憾的是,椅子雖舒服.他的屁股卻不太舒服。事實上,他 一坐下就痛得要命。

剛才那把劍,刺得真不輕。

他正想找找看屋子里有沒有酒,就聽見門外有了說話的聲音。

屋子里有兩扇門,一扇在前,一扇在后,聲音是從后面一扇門 里傳出來的。

是女人的聲音,很年青的女人.聲音很好聽。

“屋角那個小柜子里有酒,各式各樣的酒都有,可是你最好不要 喝。”

“為什么?”小馬當然忍不住要問。“因為每瓶酒里面都有可能下 了毒,備式各樣的毒都可能有一點兒。”

小馬什么話都不再說,站起來,打開柜子,隨便拿出酒瓶,拔 開塞子就往嘴里倒,倒得很快,几乎連氣都沒有喘。一瓶酒就空了, 非但沒有嘗出酒里是不是有毒,連酒的滋味都沒有嘗出來。

門后的人在嘆氣道:“這樣好的酒,被你這么樣喝,真是王八吃 大麥,糟塌了糧食。”

“不是王八吃大麥,是烏龜吃大麥。”小馬在糾正她的用字。

她卻笑了.笑聲如銀鈴:“原來你不是王八,是烏龜。”

小馬也笑了,他實在也分不清王八和烏龜究竟有什么分別。

他忽然覺得這女人很有趣。遇見有趣的女人不喝點酒,就像是 自己和自己下棋一樣無趣了。

于是他又拿出酒瓶,這次總算喝得慢些。

門后的女人又道:“這門上有個洞,我正在里面洗澡,你若喝醉 了,可千萬不能來偷看。”

小馬立刻放下了酒瓶,很快就找到了門上面的那個洞。

聽到有女孩子在屋里洗澡,門上又正好有個洞,大多數男人都 不會找不到的。就算找不到,也要想法子打出個洞來,就算要用腦 袋去撞,也要撞出個洞來。

他用一只眼睛偷看,只看一眼,一顆心就几乎跳出腔子。

屋子里并沒有一個女人洗澡.屋里至少有七八個女人在洗澡。七 八個年輕的女人,年輕的胴體結實,胸脯飽滿而堅挺。

青春,本就是女孩子們最大的誘感力,何況她們本來就很美,尤 其是那一雙雙修長結實的腿。

她們浸浴在一個很大的水池里,池水清澈,無論你想看什么地 方,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只有一個女人例外。

這女人也許并不比別的女孩子更美,可是小馬卻偏偏最想看看 她,那怕只能看到一條腿也好。

只可惜他偏偏看不見,什么地方都看不見。

這女人洗澡的時候,居然還穿著件很長很厚的黑緞長袍.只露 出一段晶瑩雪白的脖子。

小馬的眼睛就瞧著她的脖子上。

越看不見,越覺得神秘,越神秘就越想看。天下的男人有几個 不是這樣的?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又在嘆氣道:“既然你一定要來偷看,我也設 法子,但是你千萬不能闖進來,這扇門又沒有栓上,只要用力一推 就開了。” , 小馬沒有用力去推門.他整個人都往門上撞了過去。

門果然開了, “扑通”一聲,小馬也跳進了水池。

其實他倒也并不是故意想跳下去的,可是既然已跳了下去,他 也不想出來了。

跟七八個赤裸著的女孩子泡在一個水池里,這種事畢竟不是每 個人都能遇到的。

女孩子雖然驚呼嬌笑.卻沒有十分生氣害怕的樣子。

對她們來說.這種事反而好像不是第一次。

其中當然有人難免要抗議:“你這人又臟又臭.到這里來干什 么?”

小馬口才并不壞:“就因為我又臟又臭,所以才想來洗個澡。你 們能在這里洗澡,我當然也能在這里洗澡。”

“既然是洗澡,為什么不脫衣服?”

“她能夠穿衣服洗澡,我為什么不能?”他居然答得理直氣壯。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搖著頭,嘆著氣道﹔“看來你的確也要洗個澡 了,可是你至少也該先把鞋子脫下來。”

小馬道:“脫鞋子干什么?連鞋子一起洗干淨,豈非更方便?”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看著他,苦笑道:“別人要你做的事,你偏偏 不做﹔不要你做的事,你反而偏偏要做。你這人是不是有點毛病?”

小馬笑道:“沒有,連一點兒毛病都沒有,我這人的毛病至少有 三千七百八十三點。”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眨了眨眼道:“不管你有多少點毛病,我們的 洗澡水,你可千萬不能喝下去。”

小馬道:“好,我絕不喝下去。”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笑了,吃吃地笑道:“原來你這人還不太笨, 還不算是條笨驢。”

小馬道:“我本來就不是笨驢,我是條色狼,不折不扣的大色狼!”

他果然就立刻作出色狼的樣子。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立刻就顯得 很害怕的樣子.躲到一個女孩子的背后,道:“你看她怎么樣?”

小馬道:“很好。”

這女孩子的確很好,“很好”這兩個字包括了很多種意思──迷 人的甜笑、青春的胴體、筆直的腿。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松了口氣,道:“她叫香香,你若要她,我可 以叫她陪你。”

小馬道:“我不要。”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道:“她今年才十六歲,她真的很香。”

小馬道:“我知道。”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道:“你還是不要?”

小馬道:“不要。”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笑道:“原來你并不是個真的色狼。”

小馬道:“我是的。”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又開始有點緊張了.道:“你是不是想要別 人?”

小馬道:“是。”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道:“你是要誰?這里的女孩子你可以隨便選 一個。”

小馬道:“我一個都不要。”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道:“你想要兩個、三個也行。”

小馬道:“她們完全都不要。”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完全緊張了,道:“你…你想要誰?”

小馬道:“我要你。”這句話說完,他已跳起來,扑過去。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也跳起來,把香香往他懷抱里一推,自己卻 已跳出了水池。

一個冰冷柔滑的胴體驟然倒入自己的懷抱里.很少有人能不動 心的。

小馬卻不動心。

他一下子就推開了香香,也跳出水池.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繞著水池跑, 喘著氣道﹔“她們都是小姑娘, 我卻已是個老太婆了,你為什么偏偏要我?”

小馬道:“因為我偏偏喜歡老太婆,尤其是你這樣的老太婆。”

她當然不是老太婆。也許她的年紀要比別的女孩子大一些,卻 顯得更成熟、更誘人。

最誘人的一點,也許是她穿著衣服。

她在前面跑,小馬就在后面追。她跑得很快,他追得卻不急。

因為他知道.她跑不了的。

她果然跑不了。

后面另外還有一扇門,她剛進去,就一把被小馬抓住。

后面剛好有張床,好大好大的一張床,她一倒下去,就剛好倒 在床上。

小馬剛好壓住了她。

她喘息著,呼吸好像隨時都可能停頓,用力抓住小馬的手,道: “你等一等.先等一等。”

小馬故意露出牙齒獰笑,道:“還等什么?”

他的手在動,她用力在推。

“就算你真的要想,我們至少也先說說話,聊聊天。”

“現在我不想聊天。”

“難道你也不想知道我為什么找你來?”

“現在不想。”

她雖然用力在推,可惜他的手卻令人很難抗拒。

她忽然不再推了。

她忽然全身都已酥軟,連─點力氣都沒有。

她洗澡的時候就好像出門做客一樣,穿著很整齊的衣服,現在 卻好像洗澡一樣。

小馬用鼻抵著她的鼻,眼睛瞪著她的眼睛,道:“你投不投降?”

她喘息著.用力咬著嘴唇道:“不投降!”

小馬道:“你投降我就饒了你!”

她拼命搖頭:‘我偏不投降,看你能把我怎么樣?”

一個男人在這種情況下,能夠把女人怎么樣?

你猜呢?

有許多事既不能猜,也不能想,否則不但心會跳、臉會紅,身 子也會發燙的。

可是有很多事根本用不著猜,也用不著想,大家一樣會知道── 小馬是個男人,年輕力壯的男人。

她是個女人.鮮花般盛開的女人。

小馬并不笨,既不是太監,也不是聖人。

就算是笨蛋,也看得出她在勾引他。所以….

所以現在小馬也不動了,全身也好像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她的呼吸也停頓了很久。現在才開始能喘息.立刻就喘息著說﹔ “原來你真的不是個好人。”

“我本來就不是,尤其是在遇見你這種人的時候。”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不知道。” “完全不知道?”

“我只知道你非但也不是個好人,而且比我更壞,壞一百倍。”

她笑了.吃吃地笑道:“但我卻知道你。”

“完全知道?”

“你叫小馬,別人都叫你憤怒的小馬.因為你的脾氣比誰都大。”

“對。”

“你有個好朋友叫丁喜,聰明的丁喜。”

“對。”

“本來你們兩個人總是形影不離的,可是現在他已有了老婆,人 家恩愛夫妻.你當然不好意思再夾在人家中間了。”

小馬沒有回答,眼睛卻已露出痛苦之色。

她接著又道:“本來你也有個女人,你認為她一定會嫁給你的, 她本來也准備嫁你的,只可惜你的脾氣太大,竟把她氣跑了。你找 了三個月,卻連她的影子都找不到。” 小馬閉著嘴。

他只能閉著嘴,因為他怕。

他怕自己會大哭、大叫,他伯自己會跳起來,一頭撞到牆上去。

“我姓藍。”她忽然說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藍蘭。”

小馬道﹔“我并沒有問你尊姓大名。”

他的心情不好,說出來的話當然也不太好聽。

藍蘭卻一點也不生氣.又道﹔“我的父母都死了,卻留給我很大 一筆錢。”

小馬道﹔“我既不想打聽你的家世,也不想娶個有錢的老婆。”

藍蘭道:“可是我現在已經說了出來,你已經聽見了。”

小馬道:‘我不是個聾子。”

藍蘭道:“所以現在你已知道我是個什么樣的人,我也知道你是 個什么樣的人。”

小馬道:“哼。”

藍蘭道:“所以現在你已經可以走了。”

小馬站起來,披上衣服就走。

藍蘭沒有挽留他,連一點兒挽留他的意思都沒有。

可是小馬走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過頭,問道:“你就是這里的老 板?”

藍蘭道:“嗯。”

小馬道:“叫人把我找到這里來的就是你?”

藍蘭道:“嗯。”

小馬道:“我揍了你們五個人,喝了你們兩瓶酒,又跟你...”

藍蘭沒有讓他說下去,道:“你做的事我都知道,又何必再說?”

小馬道:“你費了那么多功夫,神秘號今地把我找到這里來,為 的就是要我來喝酒,揍人?”

藍蘭道:“不是。”

小馬道:“你本來想找我干什么的?”

藍蘭道:“我本來當然還有一點別的事。” 小馬道:“現在呢?”

藍蘭道:“現在我已不想找你做了。” 小馬道:“為什么?”

藍蘭道:“因為現在我已有點喜歡你,所以不忍再要你去送死。”

小馬道:“送死?到哪里去送死?” 藍蘭道:“狼山。”

據說狼山有很多狼。

據說天下大大小小、公公母母、各式各樣的狼,都是從狼山來 的,等到它們將死的時候,也都要回狼山去死。 這當然只不過是傳說。 世上本來就有很多接近神話的傳說,有的美麗.有的神秘,有 的可怕。 誰也不知道這些傳說究竟有几分真實性。

大家只知道一件事──現在狼山上几乎連一只狼都沒有了。

狼山上的狼.都已被狼山上的人殺光了。

所以狼山的人當然比狼更可怕得多。事實上,現在狼山上的人 還比世上所有的毒蛇猛獸都可怕得多。 他們不但殺狼,也殺人。

他們殺的人也許比他們殺的狼多得多。

江湖中替他們取了個很可怕的名字,叫“狼人”.他們自己也好 象是狼喜歡這名字。

因為他們喜歡別人怕他們。

聽到“狼山”兩個字,小馬又不走了,回到床頭,看著藍蘭。

藍蘭道:“你知道狼山這地方?”

小馬道:“但我卻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到狼山上去送死。”

藍蘭道:“因為你要保護我們去。” 小馬道﹔“你們?”

藍蘭道:“我們就是我跟我弟弟。”

小馬道:“你們要到狼山去?”

藍蘭道:“非去不可!”

小馬遭:“什么時候去?”

藍蘭道:“一早就去。”

小馬坐下來,又瞧著她看了半天,道:“據說錢太多的人,都有 點毛病。”

藍蘭道:“我的錢不少,可是我沒有毛病。”

小馬道:“沒有毛病的人,為什么一定要到那鬼地方去?”

藍蘭道:“因為那條路是近路。”

小馬道﹔“近路?”

藍蘭道:“越過狼山到西城,至少可以少走六七天路。”

小馬道﹔“你們急著要到西城?”

藍蘭道:“我弟弟有病.可能一輩子都醫不好,如果不能在三天 之內趕到西城,也許他就死定了。”

小馬道:“如果從狼山走,可能─輩子也到不了西城。”

藍蘭道:“我知道。”

小馬道:“可是你還要賭一賭?”

藍蘭道:“我想不出別的法子。”

小馬道:“西城有人能治你弟弟的疾病?”

藍蘭道:“只有他一個人。”

小馬站起來,又坐下。他顯然也想不出別的法子。

藍蘭道:“我們本來可以去請些有名的鏢客,可是這件事太急, 我們只請到一個人。”

小馬道﹔“誰?”

藍蘭嘆了口氣,道﹔“只可惜那個人現在已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 人了。” 小馬道:“為什么?”

藍蘭道﹔“因為他已被你打得七零八碎,想站起來都很難。”

小馬道﹔“雷老虎?”

藍蘭苦笑道:“我們本以為他的五虎斷門刀很有兩下子,誰知道 他一遇見你,老虎就變成了病貓。”

小馬誼:“所以你就想到來找我。”

藍蘭道:“可惜我也知道你這人是天生的牛脾氣。若是好好地請 你做一件事,你絕不會答應的,何況,你最近心情又不好。”

小馬又站起來,瞪著她,冷冷道:“我只希望你記住一點。”

藍蘭在聽。

小馬道:“我心情好不好,是我的事,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

藍蘭道:“我記住了。”

小馬道:“很好。”

藍蘭道:“這次你說很好是什么意思?”

小馬道:“就是你現在已經找到一個保鏢的意思。”

藍蘭跳起來,看著他,又驚又喜,道:“你真的肯答應?”

小馬道:“我為什么不肯答應?”

藍蘭道:“你不怕那些狼人?”

小馬道:“有些怕。”

藍蘭道﹔“你不怕死?”

小馬道:“誰不怕死?只有白痴才不怕死。”

藍蘭道:“那你為什么還肯去?”

小馬道:“因為我這個人有毛病。”

藍蘭嫣然道﹔“我知道,你的毛病有三千七百八十三點。”

小馬道:“是三千七百八十四點。”

藍蘭道﹔“現在又加了一點?”

小馬道:“加了最要命的一點。”

藍蘭道:“哪一點?”

小馬忽然一把抱起她,道:“就是這一點。”

(三)

凌晨。

淡淡的晨光從窗外照進來,她的皮膚柔軟光滑如絲緞。

她在看著他。

他很沉默。安靜而沉默。

象他這種人,只有在真正痛苦時,才會如此安靜沉默。

她忍不住問:“你是不是又想起了她?想起了那個被你氣走了的 女孩子?”

“你答應這件事,是不是因為我可以讓你暫時忘記她?”

小馬忽然翻身,壓住了她,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几乎連呼吸都停頓,掙扎著道:“我就算說錯了話,你也不必 這么生氣的!”

小馬瞧著她,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手卻放松了。大聲道﹔“你 若說錯了,我最多當你放屁,我為什么要生氣?”

他生氣,只因為她的確說中了他的心事。

這種刻骨銘心、無可奈何的痛苦,本就很難忘記,所以只要能 忘記片刻,也是好的。

他狂歌當哭,爛醉如泥,也只不過為了要尋求這片刻的麻木和 逃避。

雖然他明知無法逃避,雖然他明知清醒時只有更痛苦,他也別 無選擇的余地。

她正看著他時,眼被已更柔和,充滿了一種母性的憐惜和同情。

她已漸漸了解他。

他倔強、驕傲,全身都充滿了叛逆性,但他卻只不過是個孩子。

她忍不住又想去擁抱他.可是天已亮了.陽光已照上了窗戶。

“我們一早就要走。” 她坐起來,道:“這里有二三十個家人,都練過几年功夫,你可 以選几個帶去。”

小馬道:“現在我已選中了一個。”

藍蘭道:“誰?” 小馬道:“香香。” 藍蘭道:“為什么要帶她去?” 小馬道:“因為她很香,真的很香。”

藍蘭道:‘香人有什么作用?”

小馬道:“香人總比臭人好。”

陽光燦爛。

二十七條大漢站在陽光下,赤膊、禿頂,古銅色的皮膚上好象 擦了油一樣。

“我叫崔桐。”第一個大漢道:“我練的是大洪拳。”

大洪拳雖然是江湖中最普通的拳法.可是他拉起架式,練了一 趟,倒也虎虎生威。 藍蘭道:“怎么樣?” 小馬道:“很好。” 藍蘭道:“這次你...”

小馬打斷了她的話,道:“這次我說很好的意思,就是說他可以 在家里好好休養。”

第二個人叫王平。居然是少林弟子.居然會伏虎羅漢拳。 小馬道:“很好。”

他不等別人再問,自己就解釋道:“這次我的意思,就是希望他 打我一拳。”

王平并不是虛偽的人,而且早就看小馬不順眼。

小馬就真要他打十拳八拳,他也絕不會客氣。

他說打就打,一拳擊出,用的正是少林羅漢拳的重手,“砰”的 一聲,打在小馬胸膛上。 拳頭擊下,一個人大叫起來。

叫的人不是小馬.叫的是王平。

接揍的人沒有叫.揍人的反而大叫,只因為他這一拳就好象打 在石頭上。

無論誰一拳打在石頭上,自己的拳頭都會有點受不了的。

這世上拳頭比石頭硬的人畢竟不多。

小馬看看藍蘭,道:“怎么樣?”

藍蘭苦笑道:“看來他也可以陪崔桐一起在家休養休養了。”

小馬道:“他們二十七位都可以在家休養休養。”

藍蘭道﹔“你一個人都不帶?”

小馬道:“我不想去送死。”

藍蘭道:“你想帶誰去?”

小馬道:“帶今天沒有來的兩個人。”

藍蘭道:“今天沒有來的?”

小馬道:“今天雖然沒有來,昨天晚上卻來了,一個還給了我一 劍。。

藍蘭道:“你也一給了他們一拳,難道還嫌不夠?還要找他們來 出氣?”

小馬道:“我本來的確不喜歡這種背地暗算的人,可是要對付狼 人.他們這種人正合適。”

藍蘭嘆了口氣,道﹔“為什么你選來選去.選中的都是女孩子?”

小馬有點意外:“她們是孩子?”

藍蘭道:“不但是女孩子,而且都香得很。”

小馬大笑.道:“很好,好極了,這次我的意思,就是真的好極 了。”

藍蘭道:“只有一點不好。”

小馬道:“哪一點?”

藍蘭道:“現在她們的臉,都被你打腫了,人雖然還香.看起來 都有點象豬八戒。”

她們并不象豬八戒。

一個十六七歲的漂亮女孩子.不管臉被打得多腫,都絕不會象 豬八戒的。

令人想不到的是.出手那么毒、劍法那么鋒利的人,竟是十六 七歲的小姑娘。

她們是姐妹。

姐姐叫曾珍,妹妹叫曾珠,兩個人的眼睛都象珍珠般明亮。

看見她們,小馬就覺得很后梅,后悔自己那一拳實在打得太重 了。

曾珍看見他的時候,眼睛里也有點兒氣憤懷恨的樣子。

妹妹卻不在乎,臉雖被打腫了,卻還是一直在不停地笑,笑得 還很甜。

等她們走了后,小馬才問:“這姐妹兩人你是怎么找來的?”

藍蘭笑道:“連你我都能找得來,何況她們。”

小馬道:“她們是哪一派的弟子?”

藍蘭道:“她們沒有問過你是哪一派門下的弟子?”

小馬道﹔“沒有。”

藍蘭道:“那么你又何必問她們?”

小馬看著她,忽然發覺這個女人越來越神秘,比他見過的任何 女人都神秘得多。

藍蘭又問道:“除了她們姐妹和香香外,你還想帶什么人去?”

小馬道﹔“第一,我要找個耳朵很靈的人。”

藍蘭道:“到哪里去找?”

小馬道:“我知道城里有個人.別人就算在二三十丈外悄悄說話, 他都能聽見。”

藍蘭道:“這人是誰?”

小馬道:“這人叫張聾子,就是在城門口補鞋的張聾子。”

藍蘭忽然好象覺得自己的耳朵有了毛病,道:“你說這人叫什 么?”

小馬道﹔“叫張聾子。”

藍蘭道﹔“他當然不是真的聾子。” 小馬道:“他是的。”

藍蘭几乎叫了出來﹔“你說耳朵最靈的人是個真的聾子?” 小馬道:“不錯。”

藍蘭道: “一個真的聾子,能夠聽見別人在二十丈外悄悄說話?”

小馬道:“我保証他每字都聽得見。”

藍蘭嘆了口氣,道:“看來你這人不但有毛病,而且還有點瘋。”

小馬笑了笑,笑得很神秘,道:“你若不信,為什么不找他來試 試?”

張聾子又叫張皮匠,

皮匠通常都是補鞋的。有人要找皮匠來補鞋,皮匠通常都來得 很快,

張聾子也來得很快。

他進門的時候,門后躲著六個人,每個人都拿著面大銅鑼,等 他一腳跨進來,六個人手里的木棒就一起敲了下去。

六面銅鑼一起敲響,那聲音几乎已可以把一個不是失聰的人耳 朵震聾。

可是張聾子連眼睛都沒有眨。

他是個真的聾子。

完完全全、徹底的聾子。

大廳很寬,很長。

藍蘭坐在最遠的一個角落,距離門口至少有二十丈。

張聾子一走進門,就站住。

藍蘭看著他道:“你會補鞋?”

張聾子立刻點點頭。

藍蘭道:“你姓什么?是什么地方人?家里還有些什么人?”

張聾子道:“我姓張.河南人,老婆死了,女兒嫁了,現在家里 只剩下我一個。”

藍蘭怔住。

她說話聲音很輕,她距離這人至少有二十丈開外。

可是她說話的聲音,這個大聾子居然能聽得見,每個字都聽得 見。

小馬在門后問道:“怎么樣?”

藍蘭嘆了口氣,道:“很好,好極了。”

小馬大笑著走出來。道﹔“聾兄,你好。”

一看見小馬,張聾子的面色就變了,就好象看見個活鬼一樣,掉 頭就走。

他走不了。

六條拿著銅鑼的大漢,已將門堵住。

張聾子只有看著小馬嘆氣,苦笑道:“我不好.很不好。”

小馬道:“怎么會不好?”

張聾子道:“遇見了你這個倒霉鬼,我怎能會好得起來?”

小馬大笑,走過去摟住他的肩.看起來他們不但是老朋友,還 是好朋友。

一個好象小馬似的浪子,怎會跟一個補鞋的皮匠是老朋友?

這皮匠的來歷,無疑很可疑。

藍蘭并不想追問他的來歷.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盡快過山,平 安過山。

狼山。

她忍不住問:“你為什么不問問他,肯不肯跟我們一起走?” 小馬道:“他一定肯。”

藍蘭道:“你怎么知道?”

小馬道:“他既然已遇見了我,還有什么別的路好走?”

張聾子的面色越來越難看,試探著問道:“你們總不會是想要我 跟你們過狼山吧?”

小馬道:“‘不是’下面還要加兩個字。”

張聾子道:‘兩個什么宇?”

小馬道:“不是才怪。”

張聾子的面色已經變成了一張無字的白紙,忽然閉上眼,往地 上一坐。

這意思就是表示,他非但不走,連聽都不聽了,不管他們再說 什么,他都絕不聽了。

藍蘭看著小馬。小馬笑笑,拉起張聾子的手,在他手心畫了畫, 就好象畫了道符。 這道將還真靈。

張聾子一下子就跳了起來,瞪著小馬,道:“這一趟你真的非走 不可?” 小馬點點頭。

張聾子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終于嘆了口氣,道:“好,我去, 可是我有個條件!” 小馬道:“你說。”

張聾子道:“你去把老皮也找來,要下水,大家一起下水。”

小馬眼睛里立刻發出了光。道:“老皮也在城里?”

張聾子道:“他剛來,正在我家廚房里喝酒。”

小馬眼睛更亮,就好象忽然從垃圾堆里找到了個寶貝,活生生 的大寶貝。

藍蘭又忍不住問:“老皮是什么人?”

小馬道﹔“老皮也是個皮匠。”

藍蘭道﹔“他有什么本事?”

小馬道:“一點兒本事都沒有。”

藍蘭道:“有几點兒?”

小馬道:“半點兒都沒有。”

藍蘭道:‘他完全沒有本事?” 小馬點點頭。

藍蘭道:“沒有本事的人.請他來干什么?”

小馬道:“真正連一點兒本事都沒有的人,你見過几個?”

藍蘭想了想,道:“好象連一個都沒見過。”

小馬道﹔“所以他這種人才真正難得。”

藍蘭不懂。

小馬道:“完全沒有本事,就是他最大的本事,這種人找遍天下, 也找不出几個。”

藍蘭好象有點懂了,又好象還不太懂。

在男人面前,她永遠不會懂得一件事,就連一加一是二,她好 象都不懂,

可是你認為她真的不懂.你就錯了,錯得很厲害。

小馬沒有犯這種錯。所以也不再解釋。

他在問張聾子:“你廚房里還有多少酒?”

張聾子道:“三四斤。”

小馬嘆了口氣,道:“那么他現在早就走了,喝了三斤酒之后, 他絕不會再耽在別人的廚房里。”

張聾子同意.藍蘭卻問道:“喝了三斤酒之后,他會去干什么?”

小馬苦笑道:“天知道他會去千什么?喝了酒之后.他做的事只 怕連神仙都猜不到。”

他看著張聾子,希望張聾子能証實他的話。

張聾子卻根本沒有注意他在說什么,眼睛看著門外,臉上帶著 種奇怪的表情。

男人們通常只有在看見一個真正使他動心的美女時才會露出這 種表情。

他看見的是香香。

香香正穿過院子,匆匆走進來,美麗的臉已因興奮而發紅,還 沒有走進門,就大聲道:“我剛才聽見了個好消息。”

藍蘭等著她說下去。張聾子也在等。看見香香,他好象忽然年 輕了二十歲。

只可惜香香連眼角都沒有往他瞄一眼.接著道:“今天城里又來 了一個了不起的人,我們如果能請到他,什么問題都沒有了。”

藍蘭道:“這個了不起的人是誰?” 香香道:“鄧定侯。”

藍蘭道:“神拳小諸葛鄧定侯?”

香香眼睛里閃著光。道,“剛才老孫回來,說他正在天福樓喝酒, 還請了好多好多人陪他一起喝。”

張聾子終于轉過頭看了看小馬,小馬也正在看著他。

兩個人都好象想笑,又笑不出。

張聾子道:“是你去還是我去?” 小馬道:“我去。”

香香搶著道:“去找鄧定侯?”

小馬道:“去找皮猴子,一個臉皮比一個城牆還厚的胖猴子。”

香香不懂.藍蘭卻有點懂了:“難道這個鄧定侯就是老皮冒充 的?”

小馬道﹔“不是才怪。”

香香道:“鄧定侯是名震天下的大俠,誰敢冒充他?” ‘

小馬道﹔“老皮敢.喝了三斤酒之后,天下絕沒有他不敢做的事。”

藍蘭道:“可是你剛才還說他連一點本事都沒有。這種事他怎做 得出?”

小馬道:“就因為他一點本事都沒有,所以他什么事都做得出, 這就是他最大的本事!”

(四)

老皮并不太胖,更不象猴子。

他衣冠楚楚,一表人材,看起來簡直比鄧定侯自己更象鄧定侯。

可是他看見小馬的時候,卻好象老鼠看見了貓。小馬叫他往東, 他絕不敢往西。

小馬說:“我們上狼山去!”

他立刻就同意:“好,我們上狼山去。”

小馬道:“你不怕?”

老皮就拍著胸膛道:“為朋友兩肋插刀都不怕,何況走一次狼 山。”

小馬笑了,道:“現在你總算明白了吧。”

藍蘭也在笑了。

她的確明白了,這個人的確是個不拆不扣的胖猴子。只有一點 她還不明白:“你們剛才為什么要說他是皮匠?”

小馬道:“他本來就是的!”

藍蘭道:“可是他看來完全不象。”

張聾子道:“那只因為他這個皮匠,和我這個皮匠有點不同。”

藍蘭道:“有什么不同?”

張聾子道:“我這個皮匠是補鞋的。”

藍蘭道:“他呢?”

張聾子道:“他是賴皮的。”

老皮居然一點都不生氣,笑嘻嘻道﹔“我們這兩個臭皮匠加在一 起.雖然還比不上一個諸葛亮.要比個把曹操,總是綽綽有余的了。”

于是小馬就帶著這兩個臭皮匠、三個小姑娘,保護著一個弱不 禁風的女人、一個奄奄一息的病人開始出發。

如果別人知道他們要去的地方,竟是比龍潭虎穴還凶險的狼山, 無論誰都一定會替他們捏一把汗。

可是小馬自己卻一點都不在乎。

病人坐在轎子里,轎子密不透風。他連這人長得是什么樣子都 沒看見,就為這個人去賣命了。

別人一定會認為他是個笨蛋,可是他自己卻不在乎。

只要他高興,他什么事都肯去做,什么都不在乎。

三個皮匠

(─)

九月十二日。正午。晴。 天高氣爽,萬里無云。

兩頂小轎、三匹青驢,從西門出城。就好象一家人快快樂樂的 要去郊外玩玩一樣,

老皮大馬金刀地走在前面,就象是大哥,三個小妹妹臉上蒙著 黑紗,騎著青驢,爸爸媽媽坐在轎子里,小馬和張聾子就象是他們 的跟班。

一個小跟班,一個老跟班,穿得比轎夫還要破爛。

藍蘭問小馬為什么不肯換套新衣,小馬回答很干脆﹔“我不高興 換。”

他不高興做的事,你就算砍下他的腦袋,他也絕不肯做的。

這一行人走在路上當然難免引起人注意,他們也在注意別人。

每個人他們都注意,就連藍蘭都不時要把帘子撒開一線縫,留 意著過路的人,

路上的人卻沒有什么值得特別留意的,因為這里還未到狼山。 這里是龍門。

龍門是個小鎮,也是到狼山去的必經之路。

頭腦清楚、神智健全的人.絕不會想到狼山去,就連做惡夢的 時候都不會夢到狼山去。

所以經過這個小鎮的人,不是瘋子也是有點毛病,不是窮神,也 是惡鬼。

所以這小鎮當然荒涼而破落,留在鎮上的人,不是不想走,而 是走不了。

走不了的人不是因為太窮,就是因為太老。

一個已老掉了牙的老婆婆,開了家破得連鍋底都快破穿洞的小 飯鋪,牆上寫著各式各樣的菜名和酒名,糖醋排骨溜蛋子,陳年紹 興竹葉青,什么都有。

其實你要什么都沒有,除了已經快窮病了的人之外,誰也不會 來這里吃飯。

奇怪的是,今天這里卻來了七八位客人。看來非但不窮,而且 都很有氣派。

七八個人都好象是約了的一樣。一到中午,就從四面八方趕來 了,趕路卻很急,可是彼此間卻又偏偏全不認得。

七八個人坐在一間東倒西歪的破屋子里、几張東倒西歪的破凳 子上,你瞪著我.我瞪著你,身上都佩著刀劍,眼睛里都帶著敵意。

七八個人每個人都要了一碗肉絲面.半斤黃酒,因為除了這兩 樣外,這地方根本沒有別的。

面早就擺在桌上,酒也早就來了,可是誰也沒有舉杯,更沒有 動筷子。

因為面湯比洗鍋水還臟,酒比醋還酸,老婆婆又早巳人影不見, 而且早就收了錢。 老婆婆并不笨。 她早就看出來這些人絕不是特地到這里來喝酒吃面的。 這些人為什么要到這里來? 她猜不出,她也不想管,她雖然又窮又老,可是她還想多活几

午時已過去,七八個人臉上都露出焦急之色,卻還是動也不動 地坐著。

忽然間,馬啼聲響,響得很急,七八個人都伸長脖子往外看。

一匹快馬急馳而來,馬上人肩寬、腰細、手大、腳長,穿著寶 藍色的緊身衣,腰上凸起一條,衣服下面藏著的也不知是什么軟兵 器。

看見了這個人,只看了一眼,大家就全都掉過了頭。他們顯然 是在等人,等的卻不是這個人。

這個人一拍馬頭,馬就停下來。

馬一停下,這個人已到了老婆婆的破飯鋪里,誰也沒有看見他 是怎樣下馬的。

他的腿不但長,而且長得特別。他不但腿長,臉也長,長臉上 卻長著雙三角眼.三角眼里精光閃閃,從這些人臉上一個個看來,忽 然道:“我知道你們是誰,也知道你們干什么來的。”

沒有人答腔,也沒有人再回頭看他一眼,好象生怕再看他一眼, 眼珠就會掉下來。

長腿冷笑,道:“你們當然也知道我是誰,是干什么來的。”

他忽然抬腿一踢。他的腿雖然長,可是再長的腿也不會有五尺 長。

這屋子雖然矮,可是最矮的屋子至少也有二三丈高。

誰知道他隨隨便便抬起腿一踢.屋頂就被他踢出了個大洞。

大家的臉色都變了,卻還是不動。

屋頂掉下的灰土瓦礫,掉在他們頭頂、面碗里,他們也毫無反 應。

長腿已坐下來,坐在一個滿面胡子的彪形大漢對面,冷冷道: “這半年來,你在河東做了几票大買賣,收入想必不錯。”

大漢還是沒有反應,一雙青筋結現的手卻已在桌下握住刀柄。

長腿道:“從今天開始,你有麻煩,我照顧你,你做的買賣,我 們三七分帳。” 大漢終于看了他眼一道:“你只要三成?”

長腿道:“你收三成,我占七成。”

大漢笑了,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刀已出鞘,刀光一閃,急砍 長腿的左頸。這一刀招沉力猛,出手狠毒,這柄刀也不知砍過多少 人的腦袋。

長腿沒有動,至少上半身絕沒有動,大漢的人卻突然飛了起來. 從三個人頭頂飛過去.“砰”的撞在牆上,連屋子都几乎撞倒。

他的刀雖快,長腿的腿更快,隨隨便便在桌子下一踢,就將一 個百把斤的大漢踢得飛出好几丈。

長腿冷冷的道﹔“這就是我的追風奪命無影腿,還有誰想嘗嘗它 的滋味?”

沒有人答腔.甚至連喘氣的聲音都沒有。

長腿道:“那么從今天起,你們做的買賣.都歸我來分帳...”

突聽身后一個人冷冷道:“三成歸他們自己,七成歸我。”

長腿臉色變了,身子一縮,一雙長腿已急風般連環踢出。

只聽‘咯啦、咯啦”兩聲響.他的人已飛出門外,重重跌在路 心。

后面門上的棉布帘子仿佛被風吹起,還在不停地波動,誰也沒 看清有什么人走過去。

可是剛才還在大門口說話的聲音,現在卻已到了這扇小門后面 的小屋里,道﹔“趙大胡子多留兩成回家治傷,其余的也改成三七分 帳,先交帳的先走。”

坐在后門口的一個青年人立刻搶先走進去,道:“這半年來我做 了十三票買賣,總共有三千五百兩,可是我自己吃喝嫖賭,已經花 了一半。”

那聲音帶著笑道:“你這小子倒還真會花錢。”

年輕人道﹔“剩下的我已全部帶來,可以全部交給你老人家。”

那聲音道:“不夠的呢?”

年輕人道:“你說怎么辦,我就怎么辦。”

那聲音道:“好,有理。看你還算老實,我只要你這點東西抵數。。”

年輕人走出來的時候,臉上鮮血淋淋,左臉上一塊皮已被削了 下來。

(二)

轎子忽然在前面停下,老皮忽然從前面大步奔過來.他平時走 路通常是四平八穩、很有氣派,很少人看見他走得這么急。

小馬道:“你見了鬼?”

老皮道:“鬼雖然沒有見到.人倒看見了不少。”

小馬道:“什么人?”

老皮道﹔“章長腿。”

小馬道:“這個人并不比鬼可愛多少。”

張聾子道:“他在哪里?”

老皮道:“就躺在前面的路上。”

張聾子道:“躺在路上干什么?”

老皮道:“你知不知道那個老太婆開的破酒店?”

張聾子知道,這條路他們都不只走過一次。

老皮道:“我走到那里的時候.他正從老婆婆的店里飛出來,一 下子跌在路上,躺了下去。”

小馬道:“然后呢?”

老皮道:“然后就再也不動了。”

小馬道:“為什么不動?”

老皮道:“因為他現在已沒有腿。”

小馬又皺起了眉。

章長腿的追風奪命無影腳,他是知道的.能夠讓章長腿變成沒 有腿的人.江湖中并不多。

小馬道:“現在還有些什么人在老婆婆那破酒店里?”

老皮道:“還有七八個。” 小馬道:“有沒有我們認識的?” 老馬道:‘有一個。” 小馬道:“誰。”

老皮吞下口水,臉上的表情就好象剛吞下五斤黃連。

小馬的眼睛卻亮了,道:“是不是常老刀?”

老皮點點頭,臉上的表情好象又吞下了個發了霉的臭雞蛋。

小馬卻高興得跳起來,比剛從垃圾堆里找到個活寶貝還高興。 老皮搶著道:“你要找他來.我就走。” 小馬道﹔“你能往哪里走?” 者皮道:“要我留下,你就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小馬道:“你說。” 老皮道:“叫他離得我遠遠的,越遠越好,只要他走近我一丈之 內.我就算逃不了.至少我總可以一頭撞死。” 小馬笑了。 轎子的帘子已撩起一條線,一雙美麗的眼睛正在看著他們道: “常老刀是什么人?” 小馬道:“常老刀也是個皮匠。”

藍蘭的眼睛眨了眨,道:“是個什么樣的皮匠?” 小馬道:“是個剝皮的皮匠。”

店里七個人已剩下兩個。

兩個本來很有威風的江湖好漢,現在卻好象待宰的小羊般坐在 那里.愁眉苦臉,唉聲嘆氣。

棉布帘子里的人已經在問:“你們兩位為什么不進來?”

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好象都想讓對方先進去,好象明 知一進去就得接宰。

帘子里的聲音更冷,道﹔“你們是不是要我親自出去請?” 一個年紀比較小的,終于鼓起勇氣站起來。

年紀大的卻拉他,壓低聲音,道﹔“這次你交不了帳?”

年輕的點點頭。

年紀大的道:“還差多少?”

年輕的道:“還差得很多。”

年紀大的嘆了口氣,道:‘我也不夠,也差得多。”

他忽然咬了咬牙,從身上拿出疊銀票.道:“加上我的,你一定 夠了,這些你都拿去!”

年輕的又驚又喜.道:“你呢”?

年紀大的苦笑道﹔“快也是一刀,慢也是一刀,反正我也已是個 老頭子了,我……沒關系。”

年輕的看著他,顯得又感動、又感激,忽然也從身上拿出疊銀 票,道﹔“加上我的.你也一定夠了,你拿去。”

年紀大的道:“可是你...”

年輕的勉強笑了笑,道:“我知道你還有老婆孩子,我反正還是 光棍一條,我沒有關系!”

兩個人眼睛里都已有熱淚盈盈.都沒有發現大門外已多了一個 人。

小馬正在門口看著他們,好象也快被感動得掉下眼淚來,還沒 有開口,帘子里的人已在破口大罵﹔‘王八蛋,媽那個巴子,操那娘, 日死你先人奶奶.操你媽,丟你老母.干你娘!”這一罵,已經包括 了九省大罵,甚至包括了還在海隅的罵人方式。

一個冷酷、冷漠、冷靜的人,忽然會這么樣開罵,已經很令人 吃驚。最令人吃驚的是他最后一句話。

“你們兩個龜孫子快給我滾吧,滾得越遠越好,滾得越快越好!”

年紀大的和年輕的兩個人都怔住,不是害伯得怔住,是高興得 怔住。

他要他們滾.簡直比一個人平空送他們兩棟房子還值得高興,簡 直比天上忽然掉下兩個大餅來還要高興。這種高興的程度,簡直已 經讓他們不敢相信。

小馬相信。小馬相信這個人。

小馬道:“他讓你們走.你們還不走?”

兩個人直到現在才看見小馬,年紀大的吃吃地問﹔“他真的讓我 們走?”

小馬道﹔“你們能夠義氣,他為什么不能夠義氣?”

兩個人還不太相信。

小馬道:“你們不用怕他罵人,只有他在覺得自己很夠義氣的時 候,他才會罵人。”

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再同時看看小馬,就一起走了。

不是走,是逃。逃得比兩匹被人抽了三百六十下的快馬還要快 十倍。

小馬笑了。門帘里沒有聲音。

小馬笑道﹔“想不到你這條專剝人皮的蠢豬,還有被感動的時 候。”

門帘里的人終于忍不住開腔:“瘦豬是你,不是我。”

小馬大笑。

門帘里的人又道:“你比我還瘦,比我還象豬。”

小馬大笑道:“我至少還有一點比你強。”

門帘里的明知故問:“哪一點?”

小馬道﹔“遇見了我,你就得跟我走。。

他又解釋:“跟我走雖然倒霉,不愿我走你就更倒霉。”

誰也不希望自己太倒霉,所以兩個皮匠就變成了三個臭皮匠:一 個補鞋,一個賴皮,一個剝皮。

初 遇 狼 人

(一)

九月十二,午后。

晴。

秋天的陽光最艷麗。

艷麗的陽光從正面的窗子里照進來,使得老婆婆的破酒鋪看來 更破舊,也使得會剝人皮的常老刀看來更可怕。

常老刀通常就叫常剝皮。他的確常常會剝人的皮。

看見了他,老皮立刻走得遠遠的,不僅遠在一丈外,他好象很 怕常剝皮會剝他的皮。

無論誰看見常剝皮,都難免會有一種要被剝皮的恐懼。他實在 是個很可怕的人,

他矮、瘦、干枯,全身的肉加起來也許還沒有四兩重。

可是他遠比一個三百八十八斤的巨人更可怕,他就好象是把刀 子──四兩重的刀子,也遠比三百八十八斤廢鐵更可怕。

何況這把刀子的刀鋒又薄又利,而且又出了鞘──無論誰看見 他這個人,都一定會有這種感覺。尤其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看著一個人的時候,這個人通常都會覺得好象有一把 刀刺在自己身上──刺在自己身上最痛的地方。

現在藍蘭就有這種感覺,因為常剝皮的眼睛正在瞥著她。

藍蘭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很漂亮的女人不一定很有吸引力。

藍蘭不但漂亮, 而且很有吸引力,足以將任何一個看過一眼而 遠在三百里外的男人,吸引到她面前一寸近的地方來。

可是她已經發現這個男人的眼光不同。

別的男人的眼光,只不過是想剝她的衣服﹔這個男人的眼光,卻 只不過是想剝她的皮。

想剝衣服的眼光,女人可以忍受,隨便任何女人都可以忍受一 只要并不是真的剝,就可以忍受。

想剝皮的眼光,女人可就有點受不了,隨便哪種女人都受不了。

所以藍蘭在看著小馬,問道:“常先生是不是也肯跟我們一起過 狼山?”

小馬道:“他一定肯。”

藍蘭道:“你有把握?”

小馬道:“有。”

小馬道:“為什么?”

小馬道:“因為他讓章長腿變成了沒有腿。”

藍蘭道:“章長腿也是狼人?”

小馬道:“不是。”

張聾子道:“他只不過是柳大腳的老情人。”

藍蘭道:“柳大腳是誰?”

張聾子道:“狼人有公也有母,柳大腳就是母狼中最凶狠的一 個!”

藍蘭笑道:“長腿配大腳,倒真是天生的一對兒。”

小馬道:“所以現在長腿變成了沒有腿,柳大腳一定生氣得很, 就算常老刀不上狼山,柳大腳也一定會下山來找他的。”

藍蘭眼珠子轉了轉,道﹔“他上了狼山,豈不是送羊入虎口,自 投羅網?”

小馬道:“常老刀不是羊,也不是老皮,他既然敢動章長腿,就 一定已打定主意,要讓柳大腳也變成沒有腳。”

張聾子道:“常老刀一向干淨利落,要斬草就得除根,絕不能留 下后患。”

常剝皮一直在聽著,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忽然道:“十萬兩 銀子,兩瓶好酒。”

他不喜歡說話.他說的話一向很少人聽得懂。

藍蘭聽不懂,可是她看得出小馬和張聾子都懂。

張聾子道:“這就是他的條件。”

藍蘭道:“要他上狼山.就得先送他十萬兩銀子、兩瓶好酒?”

張聾子道﹔“不錯。”

他又補充:“銀子一兩都不能少,酒也一定是最好的。常老刀開 出來的條件,從來不打折扣。”

小馬道:“可是這些東西絕不是他自己要的,他并不喜歡喝酒。”

張聾子道:“他要錢.卻一向喜歡用自己的法子。”

他最喜歡用的法子,就是黑吃黑。

小馬道:“所以他要這些東西,一定是為了另外一個人。”

藍蘭道:“為了誰?”

小馬沒有回答,張聾子也沒有──因為他們都不知道。

藍蘭也不再問,更不考慮,站起來走了出去。回來的時候,就 帶回了十萬兩銀票和兩瓶最好的女兒紅。

她是個女人,可是她做事比無數男人痛快得多。

常剝皮只看了她一眼,連一個字都沒有說,用一只手接起了兩 瓶酒,兩根手指拈起了銀票,站起來就走。不是走出去,是走進去。 走進了后面老婆婆住的屋子,

一間又臟、又亂、又破、又小的屋子,那老婆婆正縮睡在屋予 里的一張破炕上,縮在角落里,整個人都縮成一團。

常剝皮走進來,將兩瓶酒和一疊銀票都擺在破炕前的一張破桌 子上,忽然恭恭敬敬的向老婆婆躬鞠長揖。

從來也沒有人看見他對任何人如此恭敬過。

老婆婆也顯得很吃驚,身子又往后縮一縮,看來不但吃驚,而 且害怕。

常剝皮道:“銀票是十萬兩,酒是二十年陳的女兒紅。”

老婆婆好象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常剝皮道﹔“晚輩姓常,叫常無意,在家里排第三。”

老婆婆忽然道:“你老子是常漫天?” 常無意道:“是。”

老婆婆身子忽然坐直了,忽然間就已到了桌子前面,拍碎了酒 瓶上的封泥嗅一嗅,疲倦衰老的眼睛里立刻發出了光。

就在這一瞬間,這個老掉了牙的老婆婆好象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不但變得年輕很多,而且充滿了威嚴和自信,說不出的鎮定而冷酷。

這種變化不但驚人,而且可怕。

常無意既沒有吃驚,也沒有害怕.好象這種事根本就是一定發 生的。

老婆婆再坐下來時,桌子上的那疊銀票也不見了。

常無意雖然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眼睛里卻已露出希望。

只要她肯收下這十萬兩,事情就有了希望。

老婆婆道:“這是好酒。” 常無意道:“是。”

老婆婆道:“坐下來陪我飲。” 常無意道:“是。”

老婆婆道﹔“喝酒要公平,我們一人一瓶。”

常無意道:“是。”他搬了張破椅子過來,坐在老婆婆對面,拍 碎了另一瓶酒的泥封。”

老婆婆道:“我喝一口,你喝一口。” 常無意道:“是。”

老婆婆捧起酒瓶.喝了─口,常無意也捧起酒瓶喝了一口。 好大的一口,一口酒下肚.老婆婆的眼睛就更亮久

第二口酒喝下去,衰老蒼白的臉上,就有了紅暈。瞧著常無意 看了半天,道:“想不到你這孩子還有點意思。” 常無意道:“是。” 老婆婆道﹔“至少比你老子有意思。” 常無意道:“是。”

老婆婆又喝了口酒,又瞧著他看了半天,忽然問道:“你也想跟 他們上狼山去?” 常無意道:“是。”

者婆婆道:“你老子已死了,你大哥、二哥也死了.你們家的人 几乎死盡死絕。” 常無意道﹔“是。” 老婆婆誼:“你不想死?” 常無意道:“我不想。”

老婆婆笑了,露了一嘴已經快掉光的牙齒.道:“我拿了你的錢, 喝了你的酒.我也不想讓你死。” 常無意道:“是。”

老婆婆道﹔“可是你上了狼山,我也不一定保証你能活著下來!” 常無意道﹔“我知道。”

老婆婆道﹔“狼山上有各式各樣的狼,有日狼.有夜狼,有君子 狼,有小人狼,有不吃人的狼,還有真吃人的狼。”

她又喝了口酒:“這些狼里面,你知不知道最可怕的是哪種狼?” 常無意道﹔“君子狼。”

老婆婆又笑了,道:“看來你不但很有意思,而且很不笨。”

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無論在什么地方,都是最可怕的。

老婆婆道:“君子狼的老大,就叫做君子,這個人看來就象是個 道學先生,不管做什么事都中規中矩,說話更斯文客氣,不知道他 的人,看見他一定會覺得他又可佩、又可親。”

她忽然一拍桌子,大聲道:“可是這個人簡直就他媽的不是個人, 簡直該砍頭三萬七千八百六十次。”

常無意在聽著。

老婆婆又喝了几口酒,火氣才算消了些,道:“除了這些狼之外, 現在山上又多了一種狼。”

常無意道﹔“哪種?”

者婆婆道﹔“他們叫嬉狼,又叫做迷狼。”

這兩個名字都奇怪得很。

這種狼無疑也奇怪得很。

老婆婆道:“他們年紀都不大,大多都是山上狼人第二代,一生 下來就命中注定了是個狼人,要在狼山上過一輩子。

常無意明白她的意思。

狼人的子女,除了狼山外,還有什么別的地方可去?

天下雖大,卻絕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允許他們生存下去。

因為狼人們從來就不讓別人生存下去。

可是他們還年輕。

年輕人總是比較善良些的,他們心里的苦惱無法發泄,對自己 的人生又完全絕望.所以他們就變成了很奇怪的一群人。

老婆婆道﹔“他們對什么事都不在乎.吃得隨便,穿得破爛.有 時會無緣無故的殺人,有時又會救人。只要你不去惹他們,他們通 常也不會惹你,所以...”

常無意道﹔“所以我最好不要去惹他們。”

老婆婆道:“你最好裝作看不見,就算他們脫光了在你面前翻跟 斗,你最好也裝作看不見。因為這群人里面,有很多都可算作年輕 一代中的高手。尤其是老狼卜戰的三個兒子,和狼君子的兩個女兒。”

常無意道:“聽說狼山上有四個大頭目,卜戰和君子狼就是其中 兩個?”

老婆婆點點頭,道:“可是他們對自己的兒女卻連一點法子都沒 有。” .常無意道:“除了卜戰和君子狼外,還有兩個頭目是誰?”

老婆婆道:“一個叫柳金蓮,是頭母狼。只可惜她的三寸金蓮是 橫量的。”

常無意道﹔“柳金蓮就是柳大腳?”

老婆婆瞇著眼笑道:“這頭母狼又淫又凶,最恨別人叫她大腳, 她若知道你殺她的老公,說不定會拿你來代替,那你就趕快死了算 了!”

常無意在喝酒,用酒瓶擋住了臉。

他的面色已變了。

他很不喜歡聽這種玩笑。

老婆婆道:“還有一個叫法師,是個和尚,不念經也不吃素的和 尚。”

常無意道:“他吃什么?”

老婆婆道﹔“只吃人肉──新鮮的人肉。”

一瓶酒已經快喝光了,老婆婆的眼睛已經瞇了起來,好象隨時 都可能睡著。

常無意趕緊又問道﹔‘據說他們四個還不算真的是狼山上的首 腦。” 老婆婆道﹔“囑。”

常無意道:“真正的首腦是誰?”

老婆婆道﹔“你不必問。”

常無意道﹔“為什么?”

老婆婆道:“因為你看不到他的.連狼山上的人都很難看到他。”

常無意道:“他從來不自己出手?”

老婆婆道:“你最好不要希望他自己出手。”

常無意還是忍不住要問:“為什么?”

老婆婆道:“因為他只要一出手,你就死定了。”

常無意又用酒瓶擋住了臉。

老婆婆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不服氣,我也知道你的武功很 不錯,可是跟朱五太爺比起來,你還差得太遠。”

她嘆了口氣,道:“連我跟他比起來都差得遠,否則我又何必在 這里受苦?”

她到這里來,就是等著殺未五?

常無意沒有問。

他一向不喜歡探聽別人的秘密。

老婆婆又道:“他不但是狼山上的王,只要他高興,隨便到什么 地方都可以稱王。當今江湖中的高手們,几乎已沒有一個人的武功 能比得上他。”

她的口氣中并沒有憤恨和怨毒,反而好象充滿了仰慕。

她又開始喝酒,一日就把剩下來的酒全都喝光,眼睛里總算又 有了點光。

常無意的酒瓶也空了。

老婆婆看著他,忽然道:“你為什么不問我跟朱五究竟是什么關 系?”

常無意道:“因為我并不想知道。”

老婆婆道:“真的不想?”

常無意道:“別人的秘密,我為什么要知道?”

老婆婆又瞥著他看了半天,輕輕嘆了口氣,道:“你是個好孩子, 我喜歡你。”

她忽然從身上拿出枚東西塞在常無意手里,道:“這個給你,你 一定有用的。”

她拿出的是個已被磨光了的銅錢,上面卻有道刀痕。

常無意忍不住問﹔“這有什么用?”

老婆婆道:“它能救命。”

常無意道:“救誰的命?”

老婆婆道:“救你們的命。”

她又解釋:“你若能遇見一個左手上長著七根手指的人,將這枚 銅錢交給他,隨便你要他做什么,他都會答應。”

常無意道:“這個人欠你的情?”

老婆婆點點頭,道:“只可惜你未必能遇見他,因為他是頭夜狼, 白天從不出現。”

常無意道:“我可以在晚上找他。”

老婆婆道﹔“你絕不能去找他,只能等著他來找你。”

她的表情很嚴肅,又道:“在別的狼人面前,甚至連提都不要提 起這個人。”

常無意還想再問,老婆婆卻已睡著了。

忽然就睡著了。

常無意只有悄悄地退出去,等他出門的時候.老婆婆的身子又 縮成一團,縮在床角,又變得說不出的衰老疲倦,驚慌恐懼。

(二)

常無意坐下來,坐在藍蘭對面.刀鋒般銳利的眼睛里,滿布了 紅絲。

他已醉了。

他一向很少喝酒,他的酒量并不好。

藍蘭道:“你們在里面說的話,我們在外面也聽見了。”

常無意知道。

他本來就希望他們能聽見,免得他再說一次。

藍蘭道:“那位老婆婆究竟是什么人?”

常無意道:“是個老婆婆。”

藍蘭眨了眨眼,道:“我想她一定是位武林前輩,而且武功極高。”

常無意忽然回頭,盯著小馬,道﹔“這是你的女人?”

小馬不能否認。

可是他當然也不能承認。

常無意道:“她若是你的女人,你就該叫她閉上嘴。”

藍蘭搶著道:“我若不是呢?”

常無意道:“我就會讓你閉上嘴。”

藍蘭閉上了嘴。

常無意道:“這次我們上山,不是去游山玩水,我們是去玩命, 所以....”

小馬道﹔“所以你還有條件。”

常無意道:“不是條件,是規則,大家都遵守的規則。”

大家都在聽著。

常無意道:“從現在開始,男人不能碰女人.也不能醒酒。”

他的目光快如刀:“若有人犯了這條規則,無論他是誰,我都會 光剝他的皮。”

(三)

狼山的山勢并不凶險,凶險的是山上的人。

可是山上好象連一個人的影子都沒有,至少直到現在他們還沒 有看見過一個人。

現在已近黃昏。

夕陽滿山,山色艷麗如圖畫。

常無意在一塊平台般的岩石上停了下來,道:“我們歇在這里。”

立刻就有人問:“現在就歇下不嫌太早?”

問話的是香香。

直到現在,山勢還很平坦,所以她們還騎在驢子上。

她的風姿優美而高貴,張聾子的眼睛很少離開過她。

常無意卻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也沒有回答她的話。

張聾子道:“現在已不算早。”

香香道:“可是現在天還沒有黑。”

張聾子道:“天黑了,我們反而要趕路了。”

香香道﹔“為什么要在天黑的時候趕路?”

張聾子道﹔“因為天黑的時候比較容易找到掩護.而且這山上的 夜狼們也遠比別的狼容易對付些.何況……”

常無意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道:“她是你的女人?”

張聾子很想點頭,卻能只搖頭。

常無意就到了香香的面前,輕飄飄一掌拍在她騎的驢子頭上。 驢子倒了下去。

總算她反應還快,總算站住了腳,可是她也閉上了嘴。

小馬笑了。

常無意霍然回頭,瞥著他.道:“你在笑?”

小馬本來就在笑,現在還在笑。

常無意道:“你在笑誰?” 小馬道:“笑你。”

常無意沉下了臉,道:“我很可笑?”

小馬道﹔“一個人若總喜歡做些可笑的事,無論他是誰,都很可 笑。。

他不等常無意開口,很快的接著又道:“想不讓天下雨,不讓人 拉屎,都是很可笑的事。想不讓女孩子們說話也一樣。”

常無意在瞧著他,瞳孔在收縮。

小馬還在笑道﹔“聽說驢皮也可賣點錢的,你為什么不去剝下它 的皮?”

常無意走過去.對著他走過去。

小馬還站在那里,既沒有進,也沒有退。

突聽張聾子輕呼:“狼人來了。”

狼人終于來了。來了三個人。看來就象是個古洪荒時的野人,遠 遠地站在岩石七八丈外的一棵大樹下。

張聾子聲音壓得更低:“這一定是吃人狼。”

香香道﹔“他…他們真的吃人?”

她的聲音發抖,她怕得要命,怕這些吃人的狼人,也怕常無意。

但是她仍然忍不住要問。

一一想要女孩子們不說話.實在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張聾子道:“他們不一定真的會吃人,至少他們敢吃人。”

老皮已經很久沒有開口了,一直站得遠遠的,此刻終于忍不住 道:“我知道他們最喜歡吃的是哪種人。” 香香道﹔“哪…哪種人?” 老皮道:“女人。”

他帶笑又道﹔“尤其是那種看起來很好看,嗅起來又很香的女 人。”

香香的臉白了。張聾子的臉卻發了青。

小馬立刻拉著他的手,道:“那邊三位仁兄好象在說話。”

張聾子點點頭。

小馬道﹔“他們在說什么?”

張聾子閉上了眼,只閉了一下子立刻睜開。

他的樣子也立刻變了,看來已不再是個又窮又臟的臭皮匠。

他忽然變得充滿了權威。

他對自己做的事充滿了信心──沒有信心的人,怎么會有權威!

大家都閉上了嘴.看著他。

香香也在看著他。

他知道,可是這次沒有去看香香,只瞧著對面那三個人的嘴在 動。

三個人的嘴在動,他卻連眼睛都沒有眨。

過了很久,他才開口:“這几條肥羊一定癲了,居然敢上狼山。”

“他們居然還坐著轎子來,看樣子不但癲得厲害,而且肥得厲 害。”

“可是其中好象還有一兩個扎手的。”

“你看得出是誰?”

“那個陰陽怪氣、象個活僵尸的人就一定很不好對付。”

“還有那個高頭大馬、好象很神氣的人,說不定是個保鏢的。”

“那個瞪著眼睛,看著我們的窮老頭,而且已經嚇呆了。”

“不管怎樣,他們的人總比我們多.我們總得去找些幫手。”

“這兩天山上的肥羊來的不少,大家都有買賣做,我們能去找 誰?”

“不管怎么樣,反正他們總跑不了,這票買賣既然是我們先看見 的,我們總能占上几成。”

“我只要那三個女的。”

“若是被那些老色狼看見,你只怕連一點都分不到。”

“等他們用完了,我再吃肉行不行?”

“那倒沒問題。”

“你最好一半紅燒,一半清燉,我也有許久沒有吃過這么漂亮的 肉了。”

“我一定分你三大碗,把你活活脹死。”

這些話當然不是和張聾子說的,他只不過將這三個人說的話照 樣說出來而已。

三個人大笑著走了,常無意還是全無表情,老皮已露出得意洋 洋的樣子。

香香卻已經快嚇得暈了過去。

兩頂轎子里,一個人又開始不停地咳嗽,喘氣。

另外一頂轎子里的藍蘭已忍不住伸出頭,看著小馬,又看著常 無意。

常無意居然睡了下去,就睡在岩石上,居然好象已睡著了。

他說過要歇在這里,就要歇在這里。

小馬道:“這地方很好。”

藍蘭道:“可是……可是我總覺得這地方就象是個箭靶子。

岩石高高在上,四面一片空曠,連個可以擋箭的地方都沒有。

小馬道﹔“就因這個地方象個箭靶子,所以我才說好。”

藍蘭不懂。

她想問,看著常無意,又閉上了嘴。

幸好小馬已經在解釋:“這地方四面空曠,不管有什么人來,我 們都可以一眼就看見了。”

張聾子道:“何況他們暫時好象還找不到幫手,等他們找到時, 天已黑了,我們已走了。” 天還沒有黑。

他們還沒有走,也沒有看見人,卻聽見了人聲。

一種很不象是人聲的聲音,一種就象殺豬一樣的聲音。

這聲音卻偏偏是人發出來的。

──這兩天來的肥羊不少,現在是不是已經有一批肥羊遭了毒 手?

小馬已坐下,又跳了起來。

常無意還躺在那里,眼睛還閉著,卻忽然道:“坐下。” “你要誰坐下?” 常無意道:“你。”

小馬道:“你為什么要我坐下?”

常無意道:“因為你不是來多管鬧事的。”

小馬道:‘可惜我天生就是個喜歡管閑事的人。”

常無意道﹔“那么你去。”

小馬道:“我當然要去。”

常無意道:“我可以保証一件事。”

小馬道:“什么事?”

常無意道:“你死了之后,絕不會有人去替你收尸。”

小馬道:“我喜歡埋在別人的肚子里,至少我總可以埋在別人的 肚子里。”

常無意道:“只可惜別人喜歡吃的是女人的肉。”

小馬道:“我的肉也很嫩。” 他已准備要去。

可是他還沒有去,已有人來了。

(四)

岩石左面,有片樹林。

很濃密的樹林,距離岩石還有十余丈。

剛才殺豬般的慘呼聲,就是從這片樹林里發出來的。現在又有 几個人從樹林里沖了出來。

几個滿身都是鮮血的人,有的斷了手臂,有的缺了一條腿。

他們沖出來的時候,還在慘呼﹔慘呼還沒有停,他們已倒了下 去。

就倒在岩石下。

見死不救的事,你就算砍下小馬的腦袋,他也絕不會做的。

他第一個跳了下去,也只有他一個人跳下去。

常無意還在躺著。

香香還坐在轎子里。

老皮雖然站著,卻好象也睡著了,睡得比常無意還沉。

香香在看著張聾子。

張聾子沒有睡著,所以他只好也硬著頭皮往下跳。

他是聾子,但他卻不是傻子,就算他想裝傻也不行。

因為他知道香香正在看著他。

他的耳朵雖然聾得象木頭,可是他的眼睛比貓還精。

平台般的岩石下倒著八個人。有的在掙扎呻吟,有的在滿地亂 滾。

有的非但連滾都不能滾,連動都不能動了。

每個人身上都有血。

鮮紅的血.紅得可怕。

小馬想先救斷臂的人,又想先救斷腳的人,也想先救血流得最 多的人。

他實在不知道應先救誰才好。

幸好這時張聾子也跳了下來。

小馬道:“你看怎么辦?”

張聾子道:“先救傷最輕的人。” 小馬不反對。

他知道張聾子說得有理,他自己也早想到這一點,只不過他的 心比較軟而已。

傷最輕的人,最有把握救活,只有活人才能說出他們的遭遇。

別人的遭遇,有時就是自己的經驗。

經驗總是有用的。

傷得輕的人,年紀最不輕。

他的血流得最少,臉上的皺紋卻最多。

小馬扶起了他,先給了他兩耳光。

打人耳光并不是因為憤怒和怨恨,有時也會因為是愛。

有時是因為讓人清醒。

兩耳光打下去,這個人果然張開了眼睛,雖然只不過張開一條 線,也總算是張開了眼睛。

小馬道:“你們是從哪里來的?”

這個人在喘息,不停的喘息、呻吟,道:“狼山…狼人……要 錢…’要命...”

他雖然答非所問,小馬卻還是要問﹔“你們好好的來狼山做什 么?”

這個人道:“因為……因為…”﹒因為...我們要宰你。”

這一連說了三次“因為”,小馬正注意在聽。

他在小馬注意聽的時候,就在他說“我要宰你”几個字的時候. 他就忽然出手。

不但他出手,另外的七個人也已出手,四個人對付一個人,八 個人對付兩個人。

斷臂的人本來就是獨臂人.斷腿的本來就是斷腿人。

血本來就是太紅,紅得已不太象血。

八個人同時出手.八個人都很想出手一擊就要了他們的命。

八個人手上都有武器,四把小刀,兩把短劍,一個鐵護手,帶 著倒刺的鐵護手,還有一樣居然是武林中并不常見的鏢槍。

鏢槍的意思,就是一種很象鏢的槍頭,也就是一種很象槍頭的 鏢.可以拿在手上做武器,也可以發出去做暗器。

他們用的兵刃都很短。

一寸短,一寸險。

何況他們出手的時候,正是對方絕對沒有想到的時候。

幸好小馬還有拳頭,

他一拳就打在那個臉上皺紋最多的鼻子上,另外一拳就打在鼻 子上沒有皺紋的臉上。

幸好他還有腳。

他一腳踢飛了一個用小刀的獨臂人。等到另一個獨腿人的鏢槍 刺過來時,也就是他聽是了兩個人鼻子碎裂的聲音時。

他兩只手一拍,夾住了鏢槍,眼睛就盯著這個獨腿人。還沒有 等到他出手.已經嗅到了一股臭氣。

這個獨腿人身上所有發臭的排泄物,都已經被嚇得流了出來。

小馬并不擔心張聾子。

張聾子的耳朵雖然比木頭還聾,手腳卻比貓子還靈活。

他已經聽見另外四個人骨頭碎裂的聲音。

所以他就瞪著這個已發臭的獨腿人,道:“你就是狼山上的?”

獨腿人立刻點頭。

小馬道﹔“你是吃人狼?還是君子狼?”

獨腿人道:“我...我是君子...”

小馬笑了:“他真他媽的是個君子。”

他笑的時候,膝頭已經撞在這位君子最不君子的地方。

這位君子狼叫都沒有叫出來,忽然間整個人就軟了下來。

原來倒在地上的八個人.現在真的全都倒在地上了。

這次倒了下去,就算華陀再世,也狠難再讓他們爬起來。

小馬看著張聾子。

張聾子道:“看樣子我們好象上了當。”

小馬笑笑。

張聾子道:“可是現在看起來,真正上當的還是他們。”

小馬大笑,道:“這也許只不過因為他們都是君子。”

張聾子道:“君子是不是總比較容易上當?”

小馬道:“君子總比較喜歡要人上當。”

他們在笑,大笑。

岩石上卻連一點動靜都沒有。

小馬不笑了,張聾子也已笑不出。

這也許只不過是調虎離山之計──敢下來的人,至少總比不敢 下來的膽子大些。

藝高人膽大。

膽子大的人,功夫通常也比較高。

他們下來了,留在岩石上的人說不定巳遭了毒手。

這次是張聾子先躍了上去。他忘記不了剛才香香看著他的眼神。

他一跳上去,就看見了香香的眼睛。

眼睛還是睜開著的,睜得很大、很大很美的一雙眼里,卻帶著 一種奇怪的表情。

無論什么人的身上.表情最多的地方,通常都是他的臉。

無論什么人的臉上,表情最多的地方通常都是他的眼睛。

無論誰的眼睛里,通常都有很多表情.有時悲傷,有時歡憫,有 時冷漠,有時恐懼。

香香眼睛里這種表情.卻絕不是這些言詞所能表示的。

因為有一把刀正架在她的脖子上。

她是個年輕而美麗的女孩子,她的脖子光滑、柔美、雪白。 她的脖子很細。

架在她脖子上的刀卻不細──三十七斤的鬼頭刀絕不會細。 拿著刀的手更粗, 張聾子的心沉了下去。

物以類聚。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

龍交龍,鳳交鳳,王八交王八,老鼠交的朋友一定會打洞。

小馬不是個好人──至少在某些方面來說,他絕不是好人。

他喜歡打架.喜歡管鬧事,他打架就好象別人吃白菜一樣。

張聾子是小馬的老朋友.就在那剛才的一瞬間,他還打倒了四 個人,

他當然不會因為只看見一把三十七斤重的鬼頭刀就被嚇得魂飛 魄散。

不管這把鬼頭刀架在誰的脖子上,他的心都絕不會沉下去。

──只有真正被嚇住的人,心才會沉下去、

他的心沉下去,只因為這把鬼頭刀之外,他還看見了另外十七 把鬼頭刀,

岩石上連轎夫在內只有十一個人。除了轎子里的藍蘭和病人外, 每個人脖子上都架著一把刀。

鬼頭刀的份量有輕有重。

架在香香脖子上的一把,就算不是最輕的,也絕不是最重的。

戰 狼

(一)

鬼頭刀的刀頭重,刀身細,一刀砍下來,就象是一把錘子一樣 重。

鬼頭刀很少砍別人的地方,鬼頭刀通常只砍人的頭。

一刀砍下,頭就落地.絕對用不著再砍第二刀。

尤其是架在常無意脖子上的一把。那當然是最重的一柄。

常無意還在睡覺。

十八柄鬼頭刀,十九個人。狼人。

一個人手里沒有刀,卻拿著根比鬼頭刀還長的旱煙管。

張聾子知道這個人是誰。

他見過老狼卜戰一面.這個人的裝束打扮、神氣派頭,簡直就 象是跟卜戰一個模子鑄出來的。

一個不太好的模子。

所以卜戰的毛病,這個人全都學全了,但卜戰那種不可一世的 氣概,這個人一輩子都休想學會。

張聾子道,“你是卜戰的兒子,還是他的徒弟?”

這個人根本不理他,卻在盯著小馬。

小馬也躍上了岩石,卻笑道:“我看他只不過是那匹老狼的灰孫 子。”

張聾子大笑。

他當然故意在笑了,其實他心里連一點想笑的意思都沒有。

看著一把鬼頭刀架在一個自己喜歡的女人脖子上.無論誰心里 都不會覺得愉快。

何況他早就聽說老狼卜戰屬下的“戰狼”彪悍勇猛,悍不畏死, 殺起人來,更好象砍瓜切菜一樣,絕不會眨一眨眼。

故意裝出來的笑聲,總不會太好聽,而且通常都是想故意氣氣 別人。

這個人居然還能沉得住氣,居然還是不理他,還是盯著小馬,道: “你姓馬?”

小馬點點頭。

這人道:“你就是那個憤怒的小馬?”

小馬道:‘你呢?你是不是叫做披著狼皮的小狗?”

這人長著三角眼,一張三角臉雖已氣得發白,卻還是努力要裝 出一副氣派很大、很能沉得住氣的樣子。冷冷道:“我知道你的來歷。”

小馬道:“嗯?”

這人道:“你是從東北邊上的亂石山崗下來的?”

小馬道:“是又怎么樣?”

這人道﹔“聽說你的拳頭很硬,一舉就把彭老虎打得直到現在還 爬不起來。”

小馬道:“你是不是也想試試?”

這人冷笑道:“現在亂石山崗雖然已跨了,算起來我們總還是道 上的同源,所以我才對你特別客氣。”

小馬道:“其實你也用不著太客氣。”

這人板著臉道﹔“我叫鐵三角。”

看著他的三角眼和三角臉,小馬笑了道:“這名字倒總算沒起 錯。”

鐵三角道:“你的名字要卻叫錯了。”

小馬道﹔“哦?”

鐵三角道﹔“其實你本來應該叫笨蛋才對,因為你實在笨得要 命。”

他用手里的旱煙管四下點了點,道:“你數數我們這次來了几把 刀?”

小馬用不著再數。

一下子忽然看見這么多把鬼頭刀,無論誰都會偷偷數一遍的。

他也早就數過了。

鐵三角道:“你再看看這十八把刀現在擱在什么地方?”

小馬用不著再看.他早就看得很清楚。

常無意、香香、曾珍、曾珠、老皮,再加上四個轎夫,每個人 脖子上都架著一把刀。

剩下的九把刀,四把架在轎子上,五把守住了岩石的四周。

他們這次的行動顯然很有計划,先用躺在岩石下面的那八個人 分散對方注意,再出其不意從另一面掩上岩石偷襲。

唯一讓小馬不懂的是,常無意既不瞎、也不聾,怎么會讓刀架 在脖子上的。

他看得出這其中一定別有用意.所以他就盡量跟鐵三角泡著。

張聾子卻有點沉不住氣了,香香的樣子已越來越可憐。

鐵三角道:“有十八把大刀架在你朋友的脖子上,你還敢在我面 前張牙舞爪,胡說八道,你說你是不是笨得要命?”

小馬居然承認:“是.我是笨得要命。”

他又笑了笑:“要別人的命。”

鐵三角也笑了.大笑。

他當然也是故意笑的,笑得比張聾子還難聽:“這話倒不假。你 確實笨得可以要別人的命。”

笑聲忽然停頓,三角臉又板了起來,冷冷道:“現在你就可以先 要一個人的命,我甚至可以讓你隨便選一個人。”

他用旱煙管指了指香香,道:“你看她這條命怎么樣?”

小馬道:“很好。”

張聾子立刻急了:“很好是什么意思?”

小馬嘆道:“很好的意思就是說,她這條命很好,不能讓別人要 走。”

張聾子松了口氣,鐵三角卻在冷笑。

小馬嘆道﹔“只可惜人家的刀現在就架在她的脖子上,人家是要 她的命,還是不要她的命?我連一點法子都沒有。”

銑三角道:“你總算是個聰明人。”

小馬道﹔“有件事我卻很不明白。”

鐵三角道﹔“你可以問。”

小馬道:“你們的刀都很象蠻快的。”

鐵三角道:“快得很。”

小馬道:“象這樣的快刀.要砍下別人的腦袋.好象并不難。”

鐵三角道:“一點都不難。”

小馬道﹔’你們為什么還不砍?”

鐵三角道﹔“你猜呢?”

小馬道:“是不是因為最近你們吃得太飽沒事做,想要拿他們來 消遣消遣?”

鐵三角道:“這種消遣的法子并不好玩。”

小馬道:“難道你們想用他們來要脅我.要我去替你們做件什么 事?”

鐵三角道﹔“這次你總算問對了。”

小馬道:“你想要我干什么?”

鐵三角道:“我只想要你這雙拳頭。。

小馬看著自己一雙拳頭,道:“我這雙拳頭只會揍人,你要來干 什么?”

鐵三角道:“要你不能再揍人。”

小馬道:“你們有十八把大刀,難道還怕我這雙拳頭?”

鐵三角道:“小心些總是好的。”

小馬道﹔“你是想我把這雙拳切下來送給你,免得我找你們麻 煩?”

鐵三角道:“你說得并不完全對,意思卻也差不多了。”

小馬笑了:“好,送給你就送給你!”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的人已沖了過去,拳頭已到了鐵三角的 鼻子上。”

鐵三角并不是沒有看見這一拳打過來。 他看得很清楚。 可是他就偏偏躲不過。

拳頭打在鼻子上的聲音并不大,鼻骨碎裂時更几乎連聲音都沒 有。

可是這種滋味可不太好受。

欽三角只覺得臉上一陣酸楚,滿眼都是金星.他一個筋斗跌了 下去,大吼一聲:“殺!”

這個“殺”說出來,架在脖子上的九把刀立刻往下砍。

張聾子也沖了過去,准備先托住對付香香那個人的臂,再給他 一拳。

可是他根本就用不著出手。

他還沒有沖過去,拿著鬼頭刀的大漢已慘叫一聲,痛得彎下了 腰。

一彎下腰,就倒了下去,一倒下去,就開始滿地亂滾。

那個看起來又害怕、又可憐的香香,卻還好好的站著,看著他, 好象顯得很同情,柔聲道:“對不起,我本不該踢你這個地方的,可 是你也用不著太難受,這地方被踢斷了,也少了許多麻煩。”

張聾子吃驚地看著她.已看呆了。

這個又溫柔、又柔弱的女人,出手簡直比他還快。

等他再去看別人時,來的十九匹戰狼已倒下去十七個。 一個人滿臉鮮血淋淋,整個一張臉上的皮都已几乎被剝了下來。

這個人當然就是剛才要宰常剝皮的人。

死得最快的兩個.是剛才站在藍蘭轎子外的兩個。

他們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全身上下只有一點兒傷痕。

只有眉心間有─滴血。

沒有死的兩個,還站在病人那轎子的外面,可是手中的刀再也 砍不下去。

常無意冷冷地看著他們。

他們的腿在發抖,有一個連褲檔都已濕透。

常無意道:“回去告訴卜戰,他若想動,最好自己出手。”

聽見了“回去”這兩個字,兩個人簡直比聽見中了狀元還高興, 撒腿就跑。

常無意道﹔“回來。”

聽見了“回來”這兩個字,另外一個人的褲擋也濕了。

常無意道﹔“你們知道我是誰?”

兩個人同時搖頭。

常無意道:“我就是常剝皮。”

開始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已用腳尖從地上挑起了一把鬼頭刀。

說完了這句話.兩個人臉上已都少了一塊皮。 小馬在嘆氣。

常無意道:“你嘆什么氣?”

小馬道:“我本來以為是他們想拿你來消遣,現在我才明白,原 來你是想拿他們來消遣。難道你認為我們跟你一樣,吃飽了沒事做?” 常無意冷笑。

小馬道﹔“你為什么不早點出手?”

常無意道:“因為我不想笨得要別人的命。”

小馬道:“要誰的命?”

常無意道:“說不定就是你的。”

小馬也在冷笑。

常無意道:“你若能晚點出手,現在我們一定太平得多。

小馬道:“現在我們不太平?”

常無意閉上了嘴.刀鋒般的目光,卻在瞄著右邊的一處山峽。

夕陽已消逝,夜色已漸臨。

山塊后慢慢地走出七個人來,走得很斯文,態度也很斯文。

走在最前面的一個人,儒衣高冠,手里輕搖著一把折扇。

折扇上可隱約看出八個字:“淳淳君子,溫文如玉。”

(二)

夜色還未深。這個人斯斯文文地走過來,走到岩石前,收起折 扇,一揖到地。

后面的六個人也跟著一揖到地。

禮多人不怪,人家向你打恭作揖,你總不好意思給他一拳頭的。

老皮第一個搶到前面去,賠笑道:“大家素未謀面,閣下何必如 此多禮?”

白衣高冠的儒者微笑道:“萍水相逢,總算有緣,只恨無酒款待 貴客,不能盡我地主之誼。”

老皮道:“不客氣,不客氣。”

白衣高冠的儒者道﹔“在下溫良玉。”

老皮道:“在下姓皮。”

溫良玉道:“皮大俠在下聞名已久,常先生、馬公子和張老先生 的大名,在下更早就仰慕得很,只很緣慳一面.今日得見,實在是 快慰平生。”

他只看了他們一眼,他們的來歷底細,他居然好象清楚得很。

小馬的心在往下沉,因為他已經猜出這個人是誰了。

溫良玉道:“據聞藍姑娘的令弟抱病在身,在下聽了也很著急。”

小馬忍不住道:“看來你的消息實在靈通得很。”

溫良玉笑了笑,道:“只可惜此山并非善地.我輩中更少善人, 各位要想平安渡過此山,只怕很不容易,很不容易。”

小馬道﹔“那也是我們的事,跟你好象并沒有什么關系。”

溫良玉道:“也許在下可以稍盡綿力,助各位平安過山。”

老皮立刻搶著道:“我一眼就看出閣下是位君子,一定值得為善 最樂這句話的。”

溫良玉長長嘆息,道:“在下雖然有心為善,怎奈力有不逮。”

小馬道﹔“要怎么樣你的能力才能達?”

溫良玉道:“此間困難重重,要想過山,總得先打通一條路才是。”

小馬道:“這條路要怎么樣才能打得通?”

溫良玉又笑了笑,道:“說起來那倒也并非難事,只要...”

小馬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溫良玉淡淡道﹔“只不過十萬兩黃金,一雙拳頭,一只手而已。”

小馬笑了:“只要是金子都差不多,拳頭和手就不同了。”

溫良玉道:“的確大有不同。”

小馬道﹔“你想要什么樣的拳頭,什么樣的手?”

溫良玉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千萬不能傷損.所以…”

小馬道:“所以你想要會揍人的拳頭,會剝皮的手?”

溫良玉并不否認,微笑道:“只要各位肯答應在下這几點.在下 保証藍妨娘的令弟在三日內就可以平安過山,否則...”

他又嘆了口氣﹔“否則在下就愛莫能助了。”

小馬大笑。

他并不是故意大笑.他是真的笑。

他忽然發現了一件事──這些偽君子們不但可恨,而且可笑。

無論在什么地方的偽君子都一樣。

溫良玉卻面不改容,道:“這條件各位不妨考慮,在下明日清晨 再來靜候佳音。”

小馬故意作出很正經的樣子,道:“你一定要來。”

溫良玉道:“夜色已深,前途多凶險,各位若是想一夜平安無事, 還是留在此地的好。”

他又長長一揖,展開折扇,慢慢地走了。

后面的六個人也跟著長揖而去。走的還是很斯文,連一點火氣 都沒有。

小馬的火氣卻已大得要命,恨恨道:“他為什么不出手?”

常無意道:“他若出手了,你又能怎么樣?”

小馬道:“只要他出手.我保証他的鼻子現在已經不象個鼻子。”

常無意冷冷道﹔“那時你的人也很可能不象是個人。”

張聾子搶著道:“這些人就是君子狼?”

常無意道:“那個人就是君子狼。”

張聾子道:“你早就看見他們了?”

常無意道:“那時你們正在后面急著救命,救你們自己的命。”

張聾子道:“你故意跟卜戰的手下泡著.就因為你知道有戰狼在 這里,他們就不會來。”

常無意道:“這是狼山上的規矩。”

張聾子嘆了口氣:“看來他們的確比那几把鬼頭刀容易對付得 多。”

他忍不住又問:‘可是現在卜戰的手下已經走了,他們為什么沒 有出手?”

常無意道:“現在是什么時候?”

張聾子道:“現在已經到了晚上。”

常無意道:“君子狼從不在夜間出手。”

張聾子道:“這也是狼山上的規短?”

常無意道:“是的。”

老皮遠遠地站著,忽然嘆了口氣,道﹔“幸好他要的不是我的拳 頭,也不是我的手。”

他站得很遠,可是這句話說完,常無意已經到了他的面前。

老皮的臉色立刻變了,想勉強笑一笑,一張臉都已完全變硬了。

看見了常無意,他簡直比看見了個活鬼還害怕。

常無意瞥著他,冷冷道:“他們不要你的拳頭,也不要你的手, 可是我要。” 老皮道:“你……你...”

常無意道:“我不但要你的手,我還要剝你的皮。”

老皮本來很高,忽然間就矮了一半。

常無意淡淡的接著道:“只可惜你的手人家不要,你的皮也沒有 人要。”

他轉過身,藍蘭已下了轎,他連看都沒有看老皮一眼。

老皮居然還不敢站起來。

藍蘭卻過來親手扶起了他,柔聲道:“謝謝你,剛才那兩把鬼頭 刀几乎已砍在我身上,若不是你的奪命針,我只怕活不到現在。”

老皮揉揉鼻子,又揉揉眼睛.道:“這種事你又何必再提,我本 來不愿讓他們知道的。”

藍蘭道:“我知道你深藏不露,可是救命之恩,我也不能不說。”

她用一只纖纖玉手往鬢腳摘下一朵珠花﹔“這是一點小意思,你 ─定要收下。”

珠花是用三十八粒晶瑩圓潤的珍珠串成的,每─粒都同樣大小。

老皮本來想推的,看了一眼,本來要去推的那只手,已將這朵 珠花握在手心了。

他是識貨的人.他已看出這朵珠花至少夠他大吃大喝三個月。

小馬卻顯得很吃驚 一并不是因為他收下了這朵珠花,而是因 為藍蘭說的話。

吃驚的并不只小馬一個人。

張聾子看看他,再看看地上那兩具尸身,眉心間的─滴血:“你 几時學會這種武器的?我怎么從來沒看見你用過?”

老皮干咳了兩聲,昂起了頭,道﹔“這是致命的暗器,在朋友面 前我怎么會使出來?不到必要的時候,我也不會使出來。”

藍蘭輕輕嘆了口氣,道:“你真是個好朋友。”

她有意無意之間瞄了常無意一限,常無意臉上卻全無表情。

藍蘭道:“十萬兩黃金,我是可以拿得出來的.可是那位溫君子 的條件,我絕不考慮。”

這次她轉過頭去正視常無意,道﹔“現在天已黑了,我們是不是 已經可以往前走?” 常無意點點頭。

小馬道:“誰在前頭開路?” 常無意道:“你。” 小馬道﹔“你在后?” 常無意道:“是。”

小馬道﹔“張聾子呢?”

常無意道:“他陪你。”

老皮搶著道﹔“我也陪小馬。”

常無意冷冷道:“你既然有這么好一手暗器功夫,就該居中策 應。”

老皮道:“反正我總不會到后面去的。” 常無意冷笑。

小馬道:“一有警兆,大家就應該搶先去保護兩頂轎子。”

常無意冷笑道:“也許他們根本不需要….”

這句話他還沒有說完,忽然有兩條人影從地上飛扑而起。 鐵三角并沒有死。

另外一個被小馬打碎了鼻子的也沒有死,鼻子并不足致命的要 害。

小馬并不喜歡殺人。

轎子里的病人又在咳了。

兩條人影一掠起,就扑向這頂轎子,只要能脅制轎子里的這個 病人,別的人也同樣被脅制。

鐵三角雖然沒有躲開小馬那一拳,功夫卻很不錯,不但身法很 快,看得也准。

現在小馬、張聾子、常無意都距離這頂轎子很遠,一行人中,只 有他們三個最可怕。

鐵三角看准了這是最好的機會。

他手里的旱煙管是精鋼打成的,煙斗大如拳頭,無論是打在人 的腦袋上,還是打在穴道上,一擊就可致命。

他的同伴已悄悄抓起了一把鬼頭刀。

刀光一閃,直劈轎頂。

三十七斤重的鬼頭刀,凌空─刀劈下,轎頂最好的木頭,也要 被劈開。

轎子里的病人咳得更厲害,看來絕對避不開他們這一擊。

小馬和常無意的出手雖快,現在出手也是萬萬來不及的了。

鐵三角這時出手,當然已有了一擊必中的把握。 可是算錯了。

就在這時,轎下的黑影中,竟忽然有兩道劍光閃電般飛起。

一柄劍順著鬼頭刀的鋒斜削過去,就聽見一聲慘叫。

鮮血飛濺,拿刀的人四根手指己被削落.劍光再一閃,就已穿 胸而過。

這一劍不但使得干淨利落、迅速准確,而且凶狠毒辣無比。

那道火星四激,“叮叮叮”三聲響,旱煙管已接住三劍。

鐵三角畢竟不是容易對付的人。腳尖找到了轎杆,借力凌空翻 身。

強敵環伺,他怎么敢戀戰?他想走。

誰知這時劍光已到了他胯下,劍光再─閃,竟刺入了他的褲擋。

這一劍更狠、更准、更毒辣。

鐵三角狼叫般慘呼,至死也不信使出這招的,竟是個十六七歲 的小姑娘。

(三)

劍尖還在滴血。

兩個小姑娘并肩站著.臉上蒙著的黑紗在晚風中輕輕地飄動。

她們拿著劍的手卻穩如磐石。 她們居然還在吃吃地笑。

對她們來說,殺人竟好像只不過是種很有趣、很好玩的游戲。

這也許只因為她們年紀還太小,還不能了解生命的價值。

她們的笑聲好聽極了,笑的樣子更嬌美。

常無意冷冷地看著她們,忽然道:“好劍法。”

曾珍嬌笑著道﹔“不敢當。”

曾珠卻噘起嘴道:“只可惜我們還是打不過那小馬.我的臉都被 他打腫了。”

看她們的神情,聽她們說話,只不過還是兩個小孩子。小孩子 怎么會使出如此毒辣老練的劍法?

常無意道:“你們的劍法是誰傳授的?”

曾珠道:“我偏不告訴你。”

曾珍吃吃地笑著道:“聽說你比小馬還有本事,你怎么會看不出 我們劍法的來歷?”

常無意冷笑,忽然就到了她們面前,出手如電,去奪她們的劍。 他用的是空手入白刃,還帶著七十二路小擒拿法。

這種功夫他就算練得還未登蜂造極,江湖中能比得上他的人卻 已不多。

兩個小姑娘吃吃一笑,挺起了胸,兩柄劍已藏到背后。小姑娘 雖然是小姑娘,胸前的兩點已如花蕾般挺起。

常無意雖然無意,一雙手也不能抓到小姑娘的胸部上去。

曾珍嬌笑道:“這是我們的劍,你為什么要來搶我們的劍?”

曾珠道﹔“一個大男人要來搶小孩子的東西,你羞不羞?”

曾珍道:“羞羞羞.羞死人了。”

常無意臉色發青,竟說不出話來。

誰知兩個小姑娘身形一轉,劍光乍分,竟毒蛇般刺向他左右兩 肋。常無意空手奪白刃的功夫雖厲害.可是驟出不意,竟不敢去奪 她們這─劍。

幸好他總算避開了。

兩個小姑娘卻偏偏得理不饒人,一左─右.聯手搶攻.眨眼間 攻出三劍,這三劍不但迅速毒辣.配合得更好,最后一劍如驚虹交 錯,眼看著就要在常無意的胸前上對穿而過。

准知常無意的身子突然一偏,兩柄劍竟都被他挾了入肋。

這─著用的真絕.也真險。兩個小姑娘用盡力氣也設法子將自 己的劍從他肋下拔出來。

曾珍呶起了嘴,好像已經快哭出來的樣子。曾珠卻已真的流下 淚來了。可是她們還在拼命用力﹔想不到常無意的兩肋突然又松開。 兩個小姑娘身子立刻往后倒,一起跌在地上,索性不站起來了。

曾珠流著淚道:“大人欺負小孩子,不要臉,不要臉。”

曾珍本來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流,現在卻放聲大哭起來。

轎子里的咳聲已停了,一個人喘息著道:“住嘴。”

他雖然只說了兩個字,卻好像已用盡了全身力氣。喘息更劇烈。

這兩個字的聲音雖然微弱,卻好像神奇的魔咒一樣,簡直比魔 咒還靈驗。兩個小姑娘立刻不哭了,立刻擦干了眼淚,乖乖地站在 一邊,

常無意還站在那里,看著那頂轎,好像已看得入了神。只可惜 他什么都看不見。

轎子上的帘拉得密密的.連一條縫都沒有.轎子里的人又在不 停地咳著。

這人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究竟得了種什么樣的病?常無意沒 有問。他終于轉過身,慢慢地走回聲,小馬和張聾子正在等著他。

小馬道:“你看出了她們的劍法沒有?”

常無意閉著嘴。

小馬道:“我也看不出。”

他在苦笑:“這樣的劍法我非但看不出,我簡直連看都未看過。”

張聾子道﹔“那不是武當劍法。”

小馬道:“當然不是。”

張聾子道:“也不是點蒼、昆侖、南海、黃山的。”

小馬道:“廢話。”

這的確是廢話。武林中七大劍派的劍法,他們絕對一眼就看得 出來。

張聾子卻道:‘這不是廢話。”

小馬道:“哦?”

張聾子道:“連我們都沒有看見過的劍法,別人大概都未曾看 過。”

小馬道:“嗯。”

張聾子道﹔“所以這種劍法也許根本沒有在江湖中出現過!”小 馬在聽,常無意也在聽。

張聾子又道:“可是看這種劍法的辛辣老到,必定已存在了很 久。”

小馬道﹔“有理。”

張聾子道:“傳授她們這種劍法的人,當然也是位絕頂的高手。”

小馬道﹔“一定是。”

張聾子道﹔“從未出現過江湖的絕頂高手有几個?”

小馬道﹔“不多。”

張聾子道:“所以我們若是仔細想想,一定能想得出來的。”

藍蘭又進了轎子,老皮、香香和那兩個小姑娘都躲得遠遠的,根 本不敢告近他們。可是他們的聲音還是很低。

張聾子的聲音壓得更低,道:“那柄奪命針也絕不是老皮發出來 的。”

小馬同意。

張聾子道:“你那位藍姑娘故意說是他,只因為她知道老皮一定 會順水推舟,承認下來?”

小馬笑道:“這種好事他當然不會拒絕.否則就算真是他干的, 他也會死不認帳。”

張聾子道:“暗器若不是老皮發的,那么是誰呢?”

小馬故意不開口,等他自己說下去。

張聾子道﹔“藍始娘為什么要把這事一定推到他身上,而且還送 他一朵至少要值好几百兩銀子的珠花?”

小馬道:“不止几百兩,至少二、三千。”

張聾子道:“她為什么要做這種事?是不是她眼睛有毛病?看錯 了人?”

小馬道﹔“我保証她的眼睛連半點毛病都沒有。”

張聾子吐出口氣,道:“那么這件事就只有一個解釋了。”

小馬道:“你說。”

張聾子道:“暗器根本就是她自己發出的,可是她不愿別人知道 她是位高手,為了掩飾自己的行藏,就只有把這筆帳推在老皮身上。”

小馬道:“有理。”

張聾子道:“傳授那姐妹兩人劍法的,很可能也是她。”

小馬道:“很可能。”

張聾子道:“她為什么要掩飾自己的行藏?會武功又不是丟人犯 法的事。”

小馬看著他,過了很久.才悠然道:“我也想問一件事。”

張聾子在看著他的嘴。

小馬道:“她做的事.跟你有什么關系?”

張聾子─句話都沒有說,掉頭就頭,小馬卻回頭看著常無意。

常無意臉上全沒表情,只說了一個字:“走!”

(四)

夜色已深。

山路也漸漸崎嶇.驢子已走不上來。

香香和曾珍姐妹始終跟著病人的轎子走,老皮總是在她們的前 后左右打轉,好象很想找機會愿她們搭訕搭訕。其實老皮并不能算 是個色中的惡鬼,他最多也只不過是個普通的色鬼而已。

小馬并不是沒有想到藍蘭。藍蘭做的事雖然跟張聾子沒關系,跟 他卻多多少少總有點關系。

──藍蘭為什么要掩飾自己的武功?

一一她弟弟究竟得了什么樣的怪病?為什么只有一個人能醫?

──她弟弟是個什么人?為什么一直都不肯露面?

他沒有想下去,因為他忽然看見三個人從前面的路上走過來。

夜色雖已深,可是月已將圓了,在月色下他還是看得很清楚。

三個人是二女一男。男的是赤足穿著雙草鞋,頭發亂得象雞窩, 遠遠就可以嗅到他身上的汗臭氣。據小馬判斷,這個人至少已有十 來天沒洗過澡。

可是兩個女的卻緊緊挽住他的臂,好象生怕他跑了。

她們還都很年輕。不但年輕,而且很美。

她們穿得也很隨便,一個穿著兩邊開叉的長裙,每走一步,都 會露出大腿來。

她的腿雪白、修長、結實,甚至連小馬很少看見這樣誘人的腿。

另一個雖然沒有露出腿,衣襟卻是散開的,堅挺的乳房隱約可 見。

三個人的舉動都有點吊兒郎當的樣子,就好象對什么事都不在 乎的樣子。 這里是狼山。

可是看他們的樣子,卻好象在自己家里的花園中散步。

小馬看著他們的時候,他們也在看著小馬。尤其是那個有雙美 腿的女孩子,一雙眼睛簡直就象是釘子盯在小馬的臉上。

小馬居然轉過臉。他并不是怕事的人,也不是君子,只不過他 并沒有忘記那老婆婆的話:

──山上有群年青人,叫嬉狼、又叫迷狼。

──他們有時殺人.有時教人.只要你不惹他們,他們通常也 不會來惹你。

小馬并不想惹事.他們果然也沒有惹小馬,對別的人更都沒有 看一眼。

三個人手挽著手,施施然走進山路旁的一片樹林里。

老皮還在盯著那雙玉腿,男的忽然回頭瞪了他一眼,眼睛里就 好象有有把快刀,看得老皮竟忍不住震了一震。

那位有雙美腿的女孩子,卻回頭看著他笑了笑,又笑得他連骨 頭都酥了。

就在他們消失在樹林中時,山路兩旁忽然出現三十多個黑衣人。

夜 戰

(─)

夜狼來了。

只有在黑 暗中才會出現的,無論是人還是野獸.都比較神秘可 怕些。

只有在黑暗中才會出現的人,多少總有點見不得人的地方。

他們黑衣、黑鞋、黑巾蒙面,每個人都有雙狼一般的眼.每個 人行動都很矯健。

最后走出來的一個卻是個跛子。

他的行動看來最遲鈍,走得最慢.可是他一出來,就象是利刀 出鞘,自然帶著種殺氣。

小馬帶頭、常無意殿后的一行人,圈子已在漸漸縮小。

珍珠姐妹已握住了她們的劍。

老皮的一雙眼珠溜溜亂轉,好象已在准備奪路而逃。

跛足的男衣人慢慢地走出來,輕輕地咳嗽兩聲,大家本來以為 他正准備開口、

誰知他的咳嗽聲一起,各式各樣的兵刃和暗器,就暴雨般向小 馬這一行人打了過來。有刀,有劍.有槍,有長棍.有餃子鏢,有 連珠箭.甚至有迷香。

江湖上五門、下五門的兵刃暗器,在這一瞬間几乎全都出現了。

每一樣的兵刃和暗器,打的都是對方不死也得殘廢的要害。 幸好這些人之中的高手并不多。

珍珠姐妹揮劍急攻,香香的─雙纖纖玉手杖腰里─帶,竟抽出 條一丈七八尺長的軟刀。

用迷香的那兩個人,小馬搶先沖過去,兩拳就打碎了兩個鼻子。

常剝皮身形飄忽如鬼魅,只要遇上他的人.立刻就倒下去。

可是各式各樣的兵刃和暗器,還是浪潮般一次又一次卷上來。

劍鋒上濺出的鮮血,在月光下看來就象會發光的。

但他們究竟是女孩子,手已經漸漸軟了,已經開始在喘息。

老皮更是不斷的在驚呼怪叫,也不知是不是已受了傷。

小馬和張聾子已沖過來擋在病人和藍蘭的轎子前面。

始轎的那大漢手揮鐵棒,雖然打碎了好几個人頭,自己也挂了 彩。

張聾子道:“擒賊先擒王!”

他用的奇形之刀,真的和鞋匠削皮時用的差不多。

一刀斜斜揮出.一條手臂斷落。

小馬道﹔“你要我先對付那個跛子?” 張聾子點點頭。

跛足的黑衣人一旁袖手旁觀,忽然又咳兩聲,道﹔“退。”

這一個字說出口,所有沒有倒下的黑衣人立刻退入黑暗中。

跛足的黑衣人早已不看見。

剛才還血肉橫飛的戰場,忽然間就變得和平面安靜。

若不是地上的那些傷者和死人,就象根本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香香和珍珠姐妹已坐了下去,就坐在血泊中,不斷地喘息。

老皮更好象整個人都軟了,索性躺了下去。

只聽藍蘭在轎子里問:“他們走了?”

小馬道:“是。”

藍蘭道:“我們傷了几個人?”

常無意道﹔“三個。”

受傷的是兩轎夫和曾珍,老皮雖然叫得最凶,身上卻連一點兒 傷都沒有。

藍蘭道﹔“我這里有刀傷藥,拿去給他們。”

她從帘子里伸出手,手里有個玉瓶。

她的手比白玉更潤滑。

小馬伸手去接.她的手忽然輕輕握了握他的手。縱有千言萬語, 也比不上她這輕輕一握。

他心里竟不由自主起了種說不出的微妙感覺,一切的艱辛和危 險,仿佛都有了代價。

她仿佛也明白他的感覺。

她只輕輕說了句:“替我謝謝你的朋友。”

她并沒有謝他。

她不過要他替她謝謝朋友。

因為他是不必謝的.因為他們就等于一個人。小馬接過玉瓶,心 里忽然充滿摯愛。

───一個沒有根的浪子,只要得到別人的一點點真情,就永遠 也不會忘記。

(二)

可是天地間卻是充滿了悲傷和淒涼。

一輪將圓未圓的明月還高挂在天上.冷清清的月光,照著這滿 地血泊的戰場。

香香長長吐出口氣,道:“不管怎么樣,我們總算把他們打退了。”

張聾子道:“只怕未必。”.

香香變色道﹔“未必?難道他們還會來?”

張聾子沒有回答。

他希望他們已真的退走,可惜他知道夜狼絕不是這么容易就被 擊退的。 常無意神情也很沉重,道:“扎好傷勢,就立刻向前闖。”

曾珍道:“我們總該先休息一陣子。”

常無意道:“你著想死,盡管一個人留下來。”

曾珍這才閉上了口。

轎夫正在互相包扎傷勢,其中一人道:“老牛傷得很重,就算還 能向前走,也沒法子抬轎子了。”

常無意冷冷道:“沒有病的人并不一定要坐轎子的。” 藍蘭道:“一定要坐。”

常無意道﹔“你沒有腿?”

藍蘭道﹔“有。”

常無意道:“那么你為何不能自己走?”

藍蘭道:“因為我就算自己下來走,這頂轎子也不能留下來。”

常無意沒有再問什么,

他已明白這頂轎子里一定有些不能拋棄的東西。

小馬道:“其實這根本不成問題.只要是人,就會抬轎子。”

老皮立刻搶著道:“我不會。”

小馬道:“你可以學。”

老皮道﹔“我以后一定會去學。”

小馬道:“用不著等到以后,你現在就可以學,而且我保証你一 學就會。”

老皮跳起來,大叫道:“難道你想要我抬轎子?”

小馬道:“你不抬誰抬?”

老皮看著他,看著張聾子,再看著香香和珍珠姐妹。

常無意他連看都不敢去看。

他已看出這些人他連一個人都指揮不了,所以抬轎子的就只有 他,

已經無法改變的事,你若還想去改變,你就是個呆子。 老皮不是呆子。

他立刻站起來,笑道:“好,你叫我抬,我就抬,誰叫我們是老 朋友呢?”

小馬也笑了,道:“有時候我實在覺得你這人不但聰明,而且可 愛。”

老皮道:“只可惜你是個男的.否則...”

這句話他沒有說完。

他不是個呆子,可是現在已嚇呆了!

黑暗中忽然又出現一群黑衣人,這次來的人數比上次更多。

那跛足的黑衣人也已出現,遠遠的站在一棵大樹下。

張聾子大聲道:“在下張彎刀,算起來也是道上的,閣下...”

跛足的黑衣人好象也是個聾子.根本沒聽見他在說什么,只咳 嗽了兩聲。

咳嗽聲一響,各式各樣的兵刃和暗器又暴雨般打了過來。

這次兵器的種類更多,出手也更險惡,其中已有了許多高手。

常無意冷笑了一聲,忽然從腰帶里取出一把劍。

軟劍。

雖然是軟劍,迎風一抖,就伸得筆直,而且精光四射,寒氣逼 人。

他本來不難備動用這把劍的,也不愿讓人看見它。

可是現在他已決心要下殺手!

這一戰當然更凶險、更慘烈。

珍珠姐妹的劍法雖然毒辣老到,可是兩個人身上都已負了傷。

老皮也挨了一刀,一刀斬在他背上,血流如注,傷得不輕,他 反而不叫了。

張聾子的彎刀斜削,專走偏鋒,一刀揮出,必然見血。

可是常無意的劍更可怕。

黑衣人遇見他,刀劍和拳頭固然攻擊無效,有時無緣無故的也 會倒下去。

倒下去的時候,全身上上下下都沒有別的傷痕,只有眉心一滴血。 誰也看不見這暗器是從那里發出來的。

這種奪命追魂的暗器,就象是來自黑暗的源流,來自地獄。

跛足的黑衣人遠遠看著,直到他手下兩個最勇猛的黑衣人也無 聲無息的死于這種暗器,他才揮手低叱﹔

“退。”

夜狼們立刻又消失在黑暗中,月光更凝冷,地上的死人更多。

這次藍蘭已不再問他們自己傷了多少人。

她自己走了下來。剛才她已在轎子里看見,自己的人几乎已全 都受了傷。

他們用的本就是拼命的招式,夜狼中居然也有几個不敢拼命的。

只有常無意還筆直地站在那里,衣服上雖然全是血,卻不是自 己的血。

夜狼們退走時,他手里的劍也看不見了。

香香扶著轎杆.眼睛里帶著奇怪的光芒,吃吃地問道:“他…. 他們會不會再來?”

一句話剛說完,就已倒下。

張聾子立刻沖過來,一只手扶著她,一只手把住她的脈。

常無意道:“她并沒有死,只不過中了迷香。”

張聾子松了口氣,道:“剛才明明看見小馬第一個就已將那個用 迷香的人擊倒,還踏碎了他的述香筒,她怎么會被迷倒的?”

常無意冷冷道:“你為什么不問她自己?” 張聾子當然無法問。

香香不但已完全失去知覺.而且連臉色都變成了死灰色。

張聾子的臉色也難看極了.忍不住又問道:‘誰知道她中的是哪 種迷香?”

此處少兩頁。

他們居然走出了很遠。

──走得雖然遠,還是走不出黑暗。 夜色仍深。

小馬抬著轎子,健步如飛,藍蘭一直都在旁邊跟著他。

不但跟著他,也在看著他,眼睛里充滿尊敬和愛戀。

張聾子關心的卻只有一個人,不時到轎子旁邊來.聽她的動靜。 香香還沒有動靜。

另一頂轎子里的病人咳嗽也停止,仿佛已睡著了。

藍蘭輕輕道:“看樣子他們已不會再來了。”

小馬道:“嗯。”

藍蘭道:“可是我們總得找個地方休息林息,否則大家都沒法子 再支持下去。”

她忽又嫣然一笑,道:“當然除了你,你簡直好象是個鐵打的人。” 小馬在擦汗。 他并不是鐵打的人。

他自己知道遲早總有倒下去的時候。 可是他不說,也不能說。

藍蘭遲疑著.忽然問道:“假如我嫁給你,你要不要?” 小馬閉著口。

藍蘭道:“難道你還想著她?她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女人?” 小馬的臉色變了。

并不完全是因為她這句話而改變的.也因為他又看見了一個人。

他又看見了那個跛足的黑衣人。

(四)

崎嶇的山路前面,有一塊很高的岩石。

跛足的黑衣人就站在這塊岩石上,一雙跟睛在夜色中閃閃發光。

轎后的常無意已竄了過來,壓低聲音道:“是闖過去,還是停下 來?”

小馬放下了轎子。

前面的這塊岩石就擋在道路上最險惡之處,一夫當關,他們已 經很難闖過。

何況岩石后還不知藏著多少人。

曾珍道,“我只想宰了那王八蛋!”

曾珠道:“你還能宰人?”

曾珍的回答很快:“能!”

曾珠道:“我們去不去宰?”

曾珍道:“去!”

姐妹兩二人忽然間就已從轎子旁邊沖過去.沖過去時劍已出鞘。

年輕人總是不怕死的。

她們不但年輕,簡直還是孩子。

孩子更不怕死。

兩個孩子、兩把劍,居然還想闖上那岩石,宰了那個跛足的黑 衣人。

別人想拉住她們也來不及。

跛足的黑衣人背負著雙手,站在岩石上冷笑。

曾珍道﹔“咱們宰了他,看他還笑不笑得出。”

曾珠道:“他笑得比鴨子還難看,我寧可死,也不要看見他笑的 模樣。”

她們若是死,當然就看不見。

她們簡直等于在送死。

她們根本就是去送死。

這跛足的黑衣人雖然沒有出手,可是看他的眼神,看他的氣勢, 無論誰都應該看得出他是個高手,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

他占據的岩石地勢險惡,而且居高臨下。

岩石后必定還有他手下的人。

她們還沒有搶攻上去,只聽見“啊”的一聲,一條人影從她們 身旁擦過,忽又停下。

她們還沒有看清這個人是誰,就已撞在這個人身上。

這個人沒有動,她們卻被撞得倒退了好几步,險些又跌在地上。

這個人沒有回頭。

可是珍珠姐妹已看清了他的背影,只要看清他的背影.誰都可 以認出他,

他是個很瘦很瘦的人,背稍稍有點彎,腰卻很直。

他的手很長,垂下來的時候,几乎已可達到他的膝蓋。

無論他背后發生了什么事,他很少會回頭的。

這個人是常無意。

曾珠叫了起來:“你想干什么?”

曾珍道:“你是不是有毛病?”

常無意不說話,也不回頭。

他在瞥著岩石上這個跛足的黑衣人。

黑衣人還在冷笑.忽然道:“你一定有毛病。”

常無意不開口。

黑衣人道:“你救了她們,她們反而罵你。沒有毛病的人,怎么 會做這種事?”

常無意不開口”

黑衣人道:“其實你救不救她們都一樣.反正你們都死定了。”

常無意忽然道:“你有手.為什么不自己下來跟我動手?”

黑衣人道:“因為我不必。”

這一句話說完,黑暗中就出現了一百個黑衣人──就算沒有一 百,也有七八十。

跛足的黑衣人道:“你的劍很快。”

常無意又不開口。

跛足的黑衣人道﹔“而且你有把好劍。”

常無意不否認,

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那把劍確實是把很難看得到的好劍。

跛足的黑衣人道:“抬轎子的那小伙子的拳頭好像也是雙好拳 頭。”

小馬的拳頭并不好。

小馬的拳頭太喜歡揍人,尤其喜歡揍人的鼻子.這種習慣并不 好。

可是他的拳頭確實太快、太硬。

跛足的黑衣人道:“可是我的兄弟們.卻還想再試試你們的快劍 和拳頭。” 他又在咳嗽。

這種咳嗽的聲音,當然和轎子里那病人的咳嗽的聲音不一樣。

聽見了他的咳嗽聲.連珍珠姐妹的臉色都變了。

她們雖然不怕死,可是剛才那兩次惡戰的凶險慘烈,她們并沒 有忘記。

至少現在還沒有忘記。

這一聲咳嗽響起,就表示第三次惡戰立刻就要開始。

這一戰當然更凶險、更慘烈。

這一戰結束后,能活著的還有几個人?

想不到就在他的咳嗽聲響起的一剎那間,遠方也同樣響起了一 聲雞蹄。

跛足的黑衣人眼神立刻變了,猛一揮手,本來已准備往前扑的 夜狼們,動作立刻停頓。

遠山下已有白霧升起。

云霧迷離處,又傳來一種奇異的樂聲,節拍明快而激烈,充滿 了火一樣的熱情。

無論情緒多低落的人,聽見了這種樂聲,心情都會振奮。

岩石上的跛足黑衣人卻已不見了。

夜狼們又消失在黑夜中。

四面雞啼不已,黎明已將來臨,可是看起來夜色卻仍很深。

今天的黎明為什么來得特別早?

樂聲仍在繼續。

小馬放松了緊握的拳頭,才發現掌心已經被冷汗濕透。

藍蘭長長吐出口氣。

不管怎么樣,這艱苦凶險的一夜.看來總算已過去。

常無意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收縮的瞳孔卻已漸漸擴張。

他終于轉回身,才發現珍珠姐妹一雙發亮的眼睛正望著他。

她們蒙面的黑紗早巳失落。

她們臉上的傷雖然還沒有好,可是這雙美麗的眼睛里,卻充滿 了柔情和感激。

兩上人忽然沖上去,一邊一個抱住了常無意,在他臉上親了親。

曾珍道:“原來你不是壞人。”

曾珠道:“你也不是木頭人。”

常無意臉上終于有了表情,誰也說不出那是種什么樣的表情。

小馬笑了。 藍蘭也笑了。

兩個人對望了一眼,眼波中充滿了柔情蜜意。

生命畢竟是可貴的。

人生中畢竟還是有許多溫情和歡愉。

小馬道:“他的臉雖冷,一顆心卻是熱的。”

藍蘭看著他,眼波更柔,道:“你好象也跟他差不多。”

常無意忽然冷冷道:“既然大家都還沒有死,腿也沒有斷,為什 么不往前走?”

曾珍嫣然道:“現在他無論多么凶,我都不怕了。”

曾珠道﹔“因為現在我們已知道,他那副凶樣子,只不過故意裝 出來給別人看的。”

她們雖然將聲音壓得很低,卻又故意要讓常無意能聽得見。 等常無意聽見時,她們早已溜得遠遠的。 小馬大笑,抬起了轎子,剛抬起轎子,笑聲突然停頓。 他忽然發現黑暗中有三雙眼睛在瞪著他。 三雙狼一般鋒利的眼睛,眼睛里仿佛還帶著種奇異的欲望。

惡 戰

(一)

有生命就有欲望。

可是欲望也有很多種,有的欲望引導人類上升,有的欲望卻能 令人毀滅。

這三雙眼睛里的欲望,就是種可以令人毀滅的欲望。──不但 要毀滅別人,也要毀滅自己!

人為什么要毀滅自己?

是不是他們已迷失了自己?

小馬已看出他們就是剛剛從路上迎面走過去的三個人。

散漫落泊的長發青年。 修長美麗的腿。

──他們為什么去而復返?

小馬故意不去看他們.其實他心里并不是不想多看看那雙美麗 的腿。 可是他能控制自己。

經過了一次情感上的痛苦折磨后.他已不再是昔日那一個沖動 起來,就不顧一切的少年。

美腿的少女卻還是在望著他,忽然大聲呼喊道:“喂!”

小馬忍不住道:“你在叫誰?”

美腿的少女道:“你!”

小馬道:“我不認識你。”

美腿的少女道:“我為什么一定要認識你,才能叫你?”

小馬怔住。

沒有人一生下來就互相認得的.她說的話好象并不是沒有道理。

美腿的少女又在叫:“喂!”

小馬道:“我不叫喂。”

美腿的少女道:“你叫什么?”

小馬道﹔“別人都叫我小馬。”

美腿的少女道:“我卻喜歡叫你喂,只要你知道我是在叫你就行 了。”

小馬又怔住,

人與人之間的稱呼,本就沒有一定的規則,既然有人可以用 “先生、公子、閣下”這一類名稱叫他,她為什么不能叫他“喂”?

這少女的思想和行為雖然很激烈,很奇特,卻與大多數人都不 同。

可是她好象也有她的道理存在。

美腿的少女又在叫:“喂!”

這次小馬居然認了:“你叫我干什么?”

美腿的少女道:“叫你跟我走。”

小馬又怔了怔.道:“為什么要我跟你走?”

美腿的少女道:“因為我喜歡你。”

這句話更令人吃驚。

小馬雖然一向是個洒脫不羈的人,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可是 就連他也想不到她會說出這句話來。

藍蘭忽然道:‘他不能跟你走。”

美腿的少女道:“為什么?”

藍蘭道:“因為我也喜歡他,比你更喜歡他。”

這句話說出來。也同樣令人吃驚,這種話本來隨時都可以讓兩 個人打起來的。

誰知美腿的少女卻好象覺得這種話很有道理。反而問道:“他走 了之后,你是不是會很傷心?” 藍蘭道:“一定傷心得要命。”

美腿的少女嘆了口氣,道:“傷心不好,我不喜歡要人傷心。”

藍蘭道:“那么你就該走。”

美腿的少女道:“你們兩個人可以一起跟我走。”

藍蘭道:“為什么要跟你走?”

美腿的少女道﹔“因為我們那里是個很快樂的地方,到了那里, 你們一定比現在快樂得多。”

長發的少年已開了口,道:“我們那里只有歡笑,沒有拘束,只 有音樂,沒有...”

小馬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音樂?”

遠方的音樂仍在繼續。

小馬問道:“那就是你們的音樂?”

長發少年道:“朝拜祭禮時一定要有音樂。”

禮樂本就是分不開的。

小馬的好奇心又被逗了起來,又問道:“你們朝拜的是什么?”

長發少年道:“太陽。”

小馬道:“現在還是晚上,晚上哪里有太陽?”

長發少年道:“今天我們的朝拜祭禮比平時提早了些。”

小馬道:“為什么?” ’

長發少年笑了笑.拍了拍美腿少女的頭道:“因為她喜歡你。”

小馬立刻明白了。

他們朝拜的樂聲一響起,就表示黎明已將來臨。

夜狼們就像是魂魄,黑夜一消失,他們就必須消失。

藍蘭搶著道:“就算是你救了我們,他也不會跟你走的。”

美腿的少女道﹔“你呢?”

藍蘭道:“這里沒有人會跟你走。”

美腿的少女道:“我不喜歡勉強別人,可是只要你們來,無論誰 我們都會歡迎。”

她的聲音充滿誘惑﹔“你們只要跟著樂聲走,就可以找到我們, 找到你們平生絕沒有享受過的快樂,我保証你們絕不后悔的。”

她轉過身,長袍的開襟吹起,她那雙修長美麗的腿就完全裸露 了出來。

老皮的眼睛發直,連眼珠子都好像快掉了下來。

另一個少女忽然走過去,走到珍珠姐妹面前。 她一直在望著她們。

她的眼睛里竟似有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魔力,珍珠姐妹竟似已被 她看得迷住了。

她走到她們面前時,她們連動都不能動,她就擁抱住她們,在 她們耳邊輕輕說了几句話。

她的手在輕撫著她們的腰。

珍珠姐妹的目光朦朧,眼波帶醉,直到她走了很遠都沒有醒。

現在三個人都已走了很久,藍蘭才輕輕吐出口氣.道:“這兩個 女人簡直是魔女。”

小馬笑了笑.道:“你呢?”

藍蘭不理他,卻去問珍珠姐妹,道:“她跟你們說了些什么?”

曾珍的臉紅了,道﹔“她…她問我們是不是處女?”

她們當然還是處女。

藍蘭道:“她還說了些什么?”

曾珍的臉更紅,吃吃地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藍蘭還想逼著她說,轎子里的病人又開始在不停的咳嗽。

這次他咳得更厲害,本來就有很多種病痛都是在黎明前后發作 得最劇烈。

藍蘭的眼睛里立刻充滿了關切和憂心,道:“不管怎么樣,現在 我們總得先找個地方歇下來。” 她在看著常無意。

常無意居然沒有反對,他也看得出這些人都需要休息。

可是在這狼山上,又有什么地方能讓他們安靜休息?

這里几乎沒有一寸土地是安全的。

藍蘭轉向張聾子,道:“你到狼山來過?”

張聾子點點頭。

多年前他就已來過,那時這座山上還沒有這么多狼,所以他還 能活著下山。

藍蘭道:“這里的人雖然變了.山勢總不會變的。” 張聾子承認。

藍蘭道﹔“那么你就應該能想得出一個可以讓我們歇下來的地 方。”

張聾子道:“我正在想。”

他已想過很久,想過了很多地方.只可惜他完全沒有把握。

突聽一個人道:“各位不必再想.再想也想不出的。但是我卻可 以帶你們去。”

星月已消沉,東方已漸漸露出了魚白。

這個人手里卻提著燈籠,施施然從岩石后走了出來。

他的衣著和樣子看來都像是個生意人.也正是他們到狼山來看 到過的最正常的人。

他看來甚至很和氣,也很客氣。

小馬道:“你是誰?”

這人笑了笑,道﹔“各位請放心,我只不過是個生意人,不是狼。”

小馬道:“狼山中也有生意人?”

這生意人道﹔“只有我一個。”

他又笑著解釋道:“因為只有我一個,所以我才能活下去。” 小馬道:“為什么?”

這生意人道﹔“因為我能跟那些狼大爺們做各式各樣的生意,若 是沒有我這么一個人,他們有很多事都沒有這么方便了。”

他再解釋﹔“那些狼大爺們只會殺人搶錢,不會做生意。”

小馬道﹔“你做的是什么生意?”

這生意人道:“什么樣的生意我都做,我替他們收藏,替他們賣 出去,我還會替他們找女人。”

小馬笑了,道:“這件事的確重要得很。”

生意人笑道:“簡直比什么事都重要。”

小馬道:“所以他們舍不得殺你。o

生意人道﹔“他們要殺我,只不過像捏死只螞蟻,捏死只螞蟻有 什么用?” 小馬道:“沒有用。”

生意人道:“所以這兒年來我都太平得很。”

小馬道:“你准備帶我們到哪里去?”

生意人道﹔“太平客棧。”

小馬道:“狼山也有客棧?”

生意人道:“只有這一家。”

小馬道“這家客棧是誰開的?”

生意人:“我開的。”

小馬道:“你那里真的很太平?”

生意人笑道:“只要走進我那家客棧,我就負責各位太平無事。”

小馬道:“你有把握?”

生意人道:“這是我跟他們約好了的,連朱五太爺都答應了。”

無論誰都知道朱五太爺說出來的話就是命令,沒有人敢違抗他 的命令。

以前沒有.以后也不會。

這生意人道:“朱五太爺有時也會要我替他做點事,而且他老人 家也知道,要闖狼山的人,一定有急事,誰也不會在我那里住一輩

小馬道:“所以他們要下手,機會還多得很。”

生意人道:“所以他們肯讓我做小生意.因為這對他們根本沒妨 礙。”

小馬道:“好,這回生意你已做成了。”

生意人道:“現在還沒有。”

小馬道:“還沒有?”

這生意人笑道:“不瞞各位說,我那里只接待一種人,我還得看 看各位是不是那種人。”

小馬道:“哪種人?”

生意人道:“有錢的人,很有錢的人。”

他又笑著解釋:“因為我那里無論什么東西都比別的地方貴─ 點。”

小馬道:“貴多少?”

生意人道:“有些人說我那里連一杯酒都比別的地方貴三十倍, 其實他們是在冤枉我。”

小馬道:“貴多少?”

生意人道:“只貴二十八倍。”

小馬笑了。

藍蘭也笑了。

生意人看看他們,道:“卻不知各位究竟是哪種人?”

藍蘭:“是有錢人.很有錢的人”

她隨隨便便從身上拿出張銀票,就是一萬兩銀子,她隨隨便便 就給了這生意人,就好像給的只不過是張破紙。

小馬道:“這夠不夠我們住半天?”

一萬兩銀子已經可以買一座很好的房予,在里面住上三五百天 都不會有問題。

這生意人卻道:“只要各位吃得隨便一點.也許勉強夠了。”

小馬大笑:“現在我才相信你真是人,不是狼。”

生意人道:“為什么?”

小馬道:“因為只有人才會這么樣吃人。”

(二)

太平客棧真的很像是個客棧。

只不過很像而已。

最像的地方就是排在門口的一塊大招牌.上面真的寫著“太平 客棧”四個大字。

除了這一點外,別的地方就不太像了。

最不像的是他的房子。

一間東倒西歪的破屋子,只有一個滿頭癩痢的小伙子。

生意人道:“這是我的兒子。”

即使是癩痢頭的兒子,也是自己的好。

生意人道:“我老婆已經被我趕走了.我老婆不是個好東西。”

者婆總是別人的好。

生意人道﹔“我們這里有八間房子,還有個大飯廳。”

飯廳的確不太小,至少總比那些豆腐干一樣的客房大一點兒。

生意人道﹔“我們的酒菜都是第一流的,所以隨便什么時候都有 客人。”

這句倒是真話。

現在才剛剛天亮,這里已經有了客人。

只有一個人。

一個又干又瘦的老頭子,穿著件用緞子做成的棉袍子。

現在才九月,天氣還很熱。

他穿的卻是件棉袍子,而且還穿著棉袍子飲酒.飲了至少三五 斤酒。

可是他臉上一滴汗珠子都沒有。

他臉上在閃著光。

旱煙袋的火光!

一杆五尺長的旱煙袋,比小孩子的手膀子還粗,無論誰都應該 看得出是純鋼打成的。

煙斗更可怕,里面裝的煙絲就算沒有半斤,也有六兩。

照張聾子估計,這旱煙袋至少總有五十多斤重﹔照小馬估計,就 有八九十斤了。

這么重的一杆旱煙袋,被這么樣─個又干又瘦的老頭子拿在手 里,卻好像拿著棍稻草一樣。

他閃著光的臉雖然枯瘦臘黃,卻帶著種說不出的懾人氣概。

他就這么樣隨隨便便地坐在那里,氣派之大,已經很少有人能 比得上。 ──卜戰!

狼山上最老的一匹狼!

每個人都已認出他是誰了,他一雙炯炯有光的眼睛也在盯著這 些人,忽然問:

“是誰殺了鐵三角?”

“我!”

這個字并不是一個人說出來的,小馬和常無意都搶著要認這筆 帳。

他們看得出這匹老狼是來算賬的,也看得出珍珠姐妹的劍,絕 對接不住他這杆旱煙袋。

卜戰在冷笑。

小馬搶著道:“我殺的人還不止鐵三角一個,你要算這賬,盡管 來找我。”

卜戰道:“我聽說過你。”

小馬道:“我叫小馬。”

卜戰冷冷道:“你不是馬,你是頭驢子。” 小馬也在冷笑。

卜戰道:“只有驢子才會做這種蠢事,搶著要把別人的賬算在自 己身上。”

他不等小馬開口,又道:“你用的是拳頭,鐵三角卻死在劍下。”

小馬道:“可是我……”

卜戰又打斷了他的話,道:“他要宰你們,你們當然只有宰他, 這本是天公地道的事。。

小馬道:“想不到你這個人居然值得公道兩字。”

卜戰道:“這筆賬本來并沒有什么可算的.只不過….”

他的手緊握:“只不過他實在死得太修,我老頭子實在忍不住想 看看,那種陰毒狠心的劍法,是什么人使出來的!”

常無意閉著嘴,卻抽出了劍。

一柄精光四射、寒氣逼人的軟劍,迎風一抖,就伸得筆直。

卜戰道:“好劍!”

常無意冷冷道:“是好劍!”

卜戰道﹔“好!我等你。”

常無意道“等我?”

卜戰道:“等你睡一覺,等你走。”

常無意道﹔“你不必等。”

卜戰道:“這里不是殺人的地方。”

常無意道:“我現在就可以跟你出去。”

卜戰盯著他,霍然長身而起,大步走出了門。常無意已經在門 外等著他。

珍妹姐妹還是迷迷蒙蒙的,這件事就好像跟她們完全沒有關系。

藍蘭壓低聲音,道:“你看他有沒有關系?”

小馬握緊拳頭,閉著嘴。這一戰是誰勝誰負,他完全沒有把握。

那生意人道:“有關系,有好處。”

小馬盯著他道:“有什么好處?”

那生意人道:“他死定了,少了一個人的開銷,各位至少可以多 喝几杯酒。”

(三)

晨霧迷離,連山風都吹不散。

卜戰身上的棉袍子已被風吹了起來,他的人卻峙立如山岳。

他一雙腳不丁不八,就這么樣隨隨便便往那里一站,氣勢已非 同小可。

只有身經百戰、殺人無算的好手,才能顯得出這種氣概。

常無意也沒有動。

他的敵手還沒有動,他絕不先動。

卜戰又抓起旱煙管,深深吸了一口,煙袋里的煙絲又閃出了火 光。

他冷冷地看著常無意,道:“我看得出你是個好手。”

常無意不否認。

卜戰道:“所以你也應該看得出,我這煙斗里的煙絲,也是殺人 的暗器。”

常無意看得出。

這種燃燒著的熱煙絲,實在比什么暗器都霸道可怕。

卜戰道﹔“我出手絕不會留情,你也盡管把那些陰毒的劍招使出 來。”

常無意冷冷道:“我會使出來的。”

卜戰道:“我若也死在你劍下,我那些徒子徒孫們絕不會再來找 你們的麻煩。”

常無意道:“很好。”

卜戰冷冷笑道﹔“你就算剝了我的皮,我也絕不怨你。”

常無意道:“你的皮可以留著!”

卜戰道:“哦?”

常無意道:“因為你的皮并不厚。”

他剝皮,可是他只剝一種人的皮。 臉皮厚的人!

卜戰又看了很久,道:“很好!”

很好!

這就是他們說的最后兩個字。

就在這一瞬間,五尺一寸長、五十一斤重的旱煙袋已橫掃出去。

旱煙袋通常只不過是點穴,打穴的兵器,用的招式跟判官筆點 穴差不多。

可是他這根旱煙袋施展起來,不但有長槍大戟的威力,其中居 然還夾雜著鐵拐、金鐵鞭、巨石一類重兵器的招式。

那些熾熱的煙絲,隨時都可能打出來,煙斗中閃動的火光.也 可以眩人眼目。

小馬心里在嘆氣。

就連他都沒有看見過這么霸道的外門兵器.他實在有點替常無 意擔心。

現在卜戰已攻出十八招,常無意卻連一招都沒有回手。

旱煙袋雖然并沒有沾上他一點,可是這種現像并不好。

他的劍法本來一向是著著搶攻、絕不留情的.此刻似已被通得 出不了手。

一柄又輕又狹的軟劍,要想在這種霸道的招式下出手,實在不 是件容易事。

忽然間,“蓬”的一聲響,一片發光的煙絲,隨著大煙斗的泰山 壓頂之勢,向常無意打了下去。

常無意仿佛已被逼入了死角,他的劍仿佛已根本無法出手。

誰知就在這時,他偏偏出手了。

他的劍忽然又變得柔若游絲,筆直的劍竟變成了無數個光圈。

閃動的光圈,一圈圈繞上去,火燒的煙絲立刻消失不見。

又是“叮”的一聲響,劍光擊上煙斗,火星四激,劍鋒居然又 筆直地彈了出去。

小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一定要卜戰先將人逼入死地才出乎。 高手交鋒.有時就正如大軍對壘,要先置之死地而后生。

因為對方的勢力比他強,氣勢比他盛,他只有用這種法子。 小馬心里很佩服。

他忽然發現常無意這兩年不但多了把好劍,到法還精進了許多。

真正高明的劍招,有時并不在劍上,而在心里。

這一劍并不以勢勝,而以巧勝!并不以力勝,而以智勝。

他勝了!

劍鋒彈出,貼著煙管彈出去。

卜戰凌空翻身,衣袖起飛,一根五十一斤重的旱煙袋,卻已不 在他手里。 他不能不撒手。 若是不撒手,劍鋒勢必削斷他的手。

可是高手交鋒,連兵器都撒了手,這也是種要忍受一世的奇恥 大局。

卜戰身子落地時,臉上已無人色.連那種不可一世的氣概都沒 有了。

常無意劍已入腰,劍已入鞘。

卜戰忽然厲聲道:“再拔出你的劍來!”

常無意冷冷道:“你還要再戰?”

卜戰道:“劍是殺人的,不戰也可以殺人。”

常無意道:“我說過,你可以留下你的皮,人若死了,哪里還有 皮可以留下來?”

卜戰的手雖然握得很緊,卻在不停的發抖,他忽然變得蒼老而 衰弱。

他只有走。

雖然他想死.也許他真的寧愿死在常無意的劍下,怎奈常無意 的劍已入鞘。

死,畢竟不是件容易事。

雖然他已是個老人,生命已無多,也就因為他已是個老人,才 做得生命值得珍借。

霧已淡了, 卜戰的身影已消失在霧里,旱煙袋雖然還留在地上, 煙斗里的火光卻已熄滅。

藍蘭的眼睛里卻在發著光,道:“這次他一走,以后只怕就絕不 會再來。”

小馬道:“非但他不會再來,他的徒了徒孫也不會來。”

他們都看得出這匹老狼不但有骨頭,而且骨頭還很便。

站在他們旁邊的生意人忽然笑道:“現在人雖然沒有少,各位還 可以多喝兩杯。”

小馬故意問:“為什么?”

生意人賠著笑道﹔“因為這位大爺的劍法,我實在很佩服。”

突聽身后一個人道:“我也很佩服。”

他們轉回身,才發現屋里又多了一個人,一個儒服高冠、手搖 折扇的君子。

狼君子畢竟還是來了。 疑 云

(一)

九月十三,晨。

暗有霧。

太平客棧飯廳里,看起來好象真的很太平。

大家都太太平平地坐著,看起來都好象很客氣的樣子。

尤其是狼君子更客氣。

最不客氣的是小馬.眼睛一直瞪著他,拳頭隨時都准備打出去。

溫良玉好象根本沒看見,微笑著道﹔“這一夜各位辛苦了。”

小馬:“哼!”

藍蘭嫣然道:“辛苦雖然辛苦了一點.現在大家總算還都狠太 平。”

溫良玉道:“郝老板!”

生意人立刻趕過來.陪著笑道﹔“小的在。”

溫良玉道:“先去做些點心小菜來,再去溫几廳酒,賬算我的。” 郝生意道:“是!”

小馬忽然冷笑.道:“郝生意的生意雖然做成了,你的好生意卻 還沒有做成,何必先請客?”

溫玉良笑道:“生意歸生意,請客歸請客,怎么能混為一談?” 小馬道﹔“就算生意做不成.客你也要請?”

溫良玉道:“各位遠來,在下多少總得盡一點地主之誼。” 小馬道:“好,拿大碗來!”

藍蘭柔聲道:“你一夜沒有睡,肚子又是空的,最好少喝點。” 小馬道﹔“不喝白不喝,喝死算了!”

溫良玉撫掌笑道:“正該如此,現在若不多喝些,待到沒有了拳 頭時,喝酒就不太方便了。”

小馬道:“你真的想要我這雙拳頭?” 溫良玉微笑。 小馬道:“好,我給你!”

一句話沒說完,他的拳頭已打了過去。 他的拳頭不但准,而且快。

快得要命。

誰知溫良玉好象早就算准了這一著,身子一滾,連人帶凳子都 到了八九尺外。

他并沒有生氣,還是帶著微笑道:“酒還沒有喝,難道閣下就已 醉了?” 藍蘭道:“他沒有醉。”

溫良玉并不反對,也不爭辯,道:“也許他只不過天生喜歡揍人 而已。”

藍蘭笑了笑,笑得很迷人,道﹔“你又錯了。” 溫良玉道:“哦?”

藍蘭道﹔“他并不喜歡揍人,他只不過真的喜歡揍你!” 溫良玉道:“哦?”

藍蘭道:“不但他喜歡揍你,這里的人只怕個個都很想揍你!” 常無意道:“我不想。” 藍蘭道:“你真的不想?”

常無意道﹔“我只想剝他的皮!”

溫良玉還是不生氣.還是帶著笑道:“聽說令弟的病很重?”

藍蘭道:“嗯。”

溫良玉道:“令弟真的是姑娘嫡親的弟弟?”

藍蘭道:“嗯。”

溫良玉道,“這位馬公子也是?” 藍蘭搖搖頭。

溫良玉道:“那么令弟的一條命,難道還比不上他的一雙拳頭?”

藍蘭道:“只可惜他的拳頭是長在他自己的手上的。”

溫良玉笑了笑,道:“姑娘這么說,就未免太謙虛了。”

藍蘭道:“為什么?”

溫五良:“姑娘的暗器功夫精絕,在下平生未見!”

他一句話就揭破了她的秘密,藍蘭的臉色居然沒有變,道:“閣 下果然好眼力。”

溫良玉道:‘姑娘身旁的几位小妹妹,也全都是身懷絕技的高手, 若想要什么人的一個拳頭,只不過象是探囊取物而已。”

藍蘭也笑了笑.道:“我們現在若是想要你的一個拳頭,是不是 也象探囊取物呢?”

溫良玉笑得已有點不太自然,道:“看來在下這趟生意是真的做 不成了。”

藍蘭淡淡道:“好象是的。”

溫良玉道:“卻不知姑娘何時離開這里?”

藍蘭道:“我們反正不會在這里住一輩子,遲早總是要走的。” 溫良玉道:“很好,在下告辭。”

他抱拳站起,展開折扇,施施然走出去。

小馬忽然大聲喝道:“等一等!”

喝聲中,他的人已擋住了門。

溫良玉神色不變,道﹔“閣下還有何見教?”

小馬道:“你還有件事沒有做。”

溫良玉道:“什么事?” 小馬道﹔“討賬!” 溫良玉又笑了。

小馬道:“生意歸生意,請客歸請客,這話是你自己說的。” 溫良玉并不否認。

小馬道:“不管你說出來的話算不算數,你不付賬,就休想走出 這扇門。”

溫良玉立刻就輕搖折扇,施施然走回去,慢慢地坐下,悠然道: “我只希望你能明白几件事。” 小馬在聽著。

溫良玉道﹔“我睡足了,你們卻亟需休息﹔我很有空,你們卻急 著要過山。這么樣耗下去,對你們并沒有好處。”

他微笑著.又道:“這里本是太平客棧,誰也不許在這里出手傷 人,你們自己若是破壞了這規矩,狼山上就沒有你們存身之地了。”

小馬的臉都氣紅了。

他生氣只因為他知道溫良玉并不是在唬他們。

這是真話。

張聾子道:“這次客你真的不請了?”

溫良玉道:“現在各位既然不再是我的客人,我為什么還要請?” 張聾子道:“好,你不請,我請!”

溫良玉大笑,折扇一揮,急風扑面,刺得人眼睛都張不開。

等到大家眼睛再張開時,他的人已不見了。

藍蘭忍不住嘆了口氣,道:“好功夫。”

郝生意笑道:“姑娘好眼力,除了朱五太爺之外,狼山上就數他 的功夫最好!”

藍蘭道:“你見過朱五太爺?” 郝生意道:“當然見過。”

藍蘭道:“要怎么樣才能見到他?”

郝生意遲疑著,反問道﹔“姑娘想見他?”

藍蘭道:“聽說他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而且一諾千金.所以我 在想……”

她眼睛閃著光:“假如我們能見到他,假如他答應放我們走,就 絕不會有人阻攔我們了。我們要想平安過山.也許這才是最好的法 子!”

郝生意笑道:“這法子的確不錯,只有一點可惜。”

藍蘭道:“那一點?”

郝生意道:“你永遠也見不到他的,狼山上最多也只不過有五六 個人知道他住在哪里。”

藍蘭道﹔“你也不知道?”

郝生意陪笑道:“我是個生意人,我只知道做生意。”

(二)

酒菜已來了。

一碟炒合萊,几個炒蛋,几張家常餅,一小盤鹵牛肉,一鍋綠 豆稀飯,再加半缸子酒。

郝生意笑道:“這一頓我特別優待,只算各位一千五百兩銀子。” 他笑得很愉快。

因為他知道一竹杠敲下去,不管敲得多重,別人也只有挨著。

小馬看看張聾子,道:“你几時發了財的,為什么搶著要請這頓 客?”

張聾子苦笑,道:“我只不過急著要讓那小子趕快走。”

因為他急著要照顧香香。

小馬總算沒有再開口。

小馬了解張聾子,他并不是個很容易就會動感情的人。

現在他已老了,老年人若是對年輕的女孩子有了情感,通常都 是件很危險的事。

可是小馬并不想管這件事。

他一向尊重別人的情感──無論什么樣的情感.只要是真的,就 值得尊敬。

香香已被抬進了屋子,一間并不比鴿子籠大多少的破屋子。

她還沒有醒。

珍珠姐妹本來是應該來照顧她的,可是她們自己也睡著了。

張聾子沒有睡著.一直都坐在她床頭,靜靜地看著她。

轎子里的病人還在轎子里,他們直接將轎子抬入了最大的一間 客房。

據藍蘭說:“我弟弟不能下轎子,只因他見不得風。”

這屋里好象并沒有風。

小馬剛躺下去,又跳起來,他忽然發覺心里有很多事.應該找 個人聊聊。

張聾予并沒有陪他聊的意思,一點兒這種意思都沒有。

他只得去找常無意。

轎夫睡在后面的草棚里,所以他們每個人都能分配到一間客房。

破舊的木板房,破舊的木板床,床上鋪著條破的草席。

常無意躺在床上,瞪著小馬,

誰都看得出小馬有事來找他,可是別人不先開口,他也絕不開 口,

小馬遲疑著,在他床邊的凳子上坐下.終于誼:“這次是我拖你 下水的。”

常無意冷冷道:“拖人下水.本來就是你最大的本事。”

小馬苦笑道:“我知道你不會怪我,可是我自己現在也有點后悔 了!”

常無意道:“你也會后悔?”

小馬點點頭,居然嘆了口氣,道:“因為我現在雖然跌在水里, 卻連自己究竟是在干什么都不知道!”

常無意道﹔“我們是在保護一個病人過山去求醫。”

小馬道:“那病人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為什么不肯露面?真的 是因為見不得風.還是因為他見不得人?”

他又嘆了口氣,道:“現在我甚至連他是不是真的有病都覺得可 疑了!”

常無意盯著他,冷冷道﹔“你几時變得如此多疑的?”

小馬道:“剛才變的?” 常無意道:“剛才?”

小馬道:“剛才卜戰跟你交手時,我好象看見那頂轎子后面有人 影一閃!”

常無意道:“是個什么樣的人?” 小馬道:“我沒看清楚。”

常無意道﹔“他是要竄入那頂轎子,還是要竄出來?” 小馬道﹔“我也沒看清楚。”

常無意冷冷道:“你几時變成了瞎子?”

小馬苦笑道:“我的眼力并不比你差,可是那條人影的動作實在 太快,簡直比鬼還快。”

常無意道:“也許你真的見了鬼。”

小馬道:“所以我還想再去見見!”

常無意道:“你想去看看那頂轎子里究竟是什么人?”

小馬道:“現在大家好象都已睡著了,只有藍蘭可能還留在那屋 里。” 常無意道:“就算她在那里,你也有法子把她支開?”

小馬道:“我們甚至可以霸王強上弓,先揭開那頂轎子來看看再 說!” 常無意道:“你真的想去?” 小馬道:“不去是小狗!”

常無意忽然間就已從床上跳了起來,道:“不去的是王八蛋。”

太平客棧里一共有八間客房,最大的一間在最東邊,三面都有 窗。

窗子都是關著的,關得很密.連縫隙都被人用紙條從里面封了 起來。

小馬在外面輕輕敲了敲窗子,里面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常無意已找來一根竹片,先用水打濕了,從窗隙里伸進去,划 開了里面的封條。

先用水打濕,划紙時才不會有聲音。然后他們就挑開了窗里的 木栓,

對他們來說,這并不是什么困難的事。

他們并不是君子。

房間居然已被收拾得很干淨,床上已換了干淨的被單。

可是床上沒有人。

藍蘭并沒有在這里,只有那頂轎子擺在屋子中間,里面也沒有 聲音。

小馬和常無意對望了一眼,同時竄過去,閃電般出手.拉開了 轎上的帘子。

兩個人的手忽然變得冰冷。

這頂轎子赫然竟是空的.連條人影都沒有。

他們浴血苦戰,拼了命來保護的,竟只不過是頂空轎。

─如果轎子里一直沒有人,怎么會有咳嗽的聲音傳出來?

一如果轎子里的人真的有病.現在到哪里去了?

常無意沉著臉.道:“你剛才看見的不是鬼。”

小馬握緊雙拳.道:“可是我們真的遇見個女鬼!”

常無意道:“藍蘭?”

小馬道:“她不但是個女鬼,還是個狐狸精!”

這次常無意對他說的話居然也表示很同意。

小馬道:“你看她這么樣做究竟是什么目的?”

常無意道:“我看不出。”

小馬道:“我也看不出。”

常無意道:“所以我們現在就應該回去睡覺,假裝根本不知道這 回事。” 鬼總要現形的。

狐狸精遲早難免露出尾巴來。

他們找來几條紙,封上了剛才被他們挑破的窗子,才悄悄地開 門走出去。

做這種事的時候,他們一向很小心,他們并不是君子,也不是 好人。

(三)

門外也靜悄悄的不見人影,小馬悄悄地溜回了自己的房,剛推 開門.又怔住。

他房里居然有個人。

木板床上的破草席不知何時已不見,已換上雪白干淨的被單。

藍蘭就躺在這床薄被里,看著他,

她的身子顯然是赤裸著的,因為她的衣服都擺在床頭的凳子上。

她的眼波朦朧,仿佛已醉,更令人心醉。

小馬好象沒看見屋里有她這么一個人.關上門就開始脫衣裳。

藍蘭的眼波更醉,悄悄地問,“剛才你到哪里去了?”

小馬道:“我喝得太多.總得放點出來。”

藍蘭嫣然道:“現在還可以再放一點出來。”

小馬故意裝不懂:“你不睡在自己房里,到我這里來干什么?”

藍蘭道:“我一個人睡不著。”

小馬道﹔“我睡得著!”

藍蘭道:“你是不是在生氣,生誰的氣?”

小馬不開口。

藍蘭道:“難道你也怕常剝皮剝你的皮?”

小馬不否認。

藍蘭道:“可是他只說過不許男人碰女人,并沒有說不許女人碰 男人,所以….”

她笑得更媚:“現在我就要來碰你了。”

她說來就來.來得很快,一個軟玉溫香的身予,忽然就已到了 小馬懷里。 她的嘴唇是火燙的。

小馬本想推開她,忽然又改變了主怠──被人欺騙總不是件好 受的事。

這豈非也是報復的方法一種。

他報復得很強烈!

藍蘭火燙的嘴唇忽然變得冰冷, 喘息已變為呻吟。

她是個真正的女人.男人夢想中的女人。

她具有一個女人所能具備的一切條件.甚至比男人夢想中還好 得多。

她的嘴唇熱了很多次,又冷了很多次。

小馬終于開始喘息。

她的呻吟也漸漸又變為喘息,喘息著道:“難怪別人說你是條驢 子你真的是!”

這是句很粗俗的話,可是在此時此刻聽來,卻足以令人銷魂。

小馬的心已軟了。

──她至少沒有出賣他。

──她本來可以跟狼君子談成那筆生意的。

───她對他的熱情并不假。

現在他想起的,只有她的好處。

屋子里平和安靜,緊張和激動都已得到松弛,這本就是男女間 情感最容易滋生的時候。

他忽然問:“轎子里為什么沒有人?”

這句話一出來,他已經在后悔,只可惜話一說出來,就再也收 不回去。

想不到的是,藍蘭并沒有吃驚,反問道﹔“你是不是想看看我二 弟?”

小馬道:“只可惜我看不見。”

藍蘭道:“那只因為他并不在你去看的那頂轎子里!”

──她知道他們去看過? 小馬道:“他在哪里?”

藍蘭道:“他在我房里那頂轎子里,他病得很重,我對他不能不 特別小心。”

小馬冷笑。

藍蘭道﹔“我故意將一頂空轎子擺在最好的那間客房里,卻將他 抬入了我的房,我到這里來的時候,就叫珍珠姐妹去守著他。”

小馬冷笑。 藍蘭道,“你不信?” 小馬還在冷笑。”

藍蘭忽然跳起來,道﹔“好,我帶你去見見他!”

不管她是女鬼也好,是狐狸精也好,這次她居然沒有說謊。

她房里真的有頂轎子,轎子里真的有個人。

她輕輕掀起帘子,小馬就看見了這個人了。

(四)

現在是九月。

九月的天氣并不冷。

轎子里卻鋪滿了虎皮,就算在最冷的天氣,一個人躺在這么多 虎皮里,都會發熱的。

這個人卻還在發冷。

他還是年輕人,可是他腦上卻完全沒有一點血色,也沒有一點 汗。 他還在不停地發抖。

他很年輕.可是頭發眉毛都已開始脫落,呼吸也細若游絲。

無論誰都看得出他真的病得很重,很重很重。 小馬也看得出。

所以現在他心里的感覺,就好象一個剛偷了朋友的老婆、這朋 友卻還把他當朋友的人。

雖然并不完全象,至少總有點象。

藍蘭道:“這是我弟弟,他叫藍寄云。”

小馬看著他蒼白憔悴的臉,很想對他笑笑,卻笑不出。

藍蘭道:“這就是拼了命也要保護我們過山的小馬。”

藍寄云看著小馬,目光中充滿了感激,忽然伸手握住小馬的手, 道:“謝謝你。”

他的聲音衰弱如游絲。

他的手枯瘦而冰冷.簡直就象只死人的手。

握住了這只手,小馬心里很難受,吃吃地想說几句安慰他的話, 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病人又開始在咳嗽,連眼淚都咳了出來。

小馬也看得快掉眼淚了,終于掙扎著說出五個字:“你...你多 保重。”

病人勉強笑了笑,也想說話,可是眼帘已慢慢合起。

藍蘭也輕輕地放下帘子,小馬早已悄悄的溜了出去,只恨不得 能找個地洞鑽下去。

藍蘭出來的時候,他眼睛還是紅紅的,忽然道:“我不是驢子, 我是個豬!”

藍蘭柔聲道:“你不是。”

小馬道﹔“我是!”

藍蘭嫣然道:“你又不肥,怎么會是豬?”

小馬道:“我是個瘦豬!”

他抬起手,好像准備重重的給自己兩耳光。

藍蘭已握住他的手,將面頰貼在他胸膛上﹔“我知道你的心事, 我心里也很難受,可是…。”

她又抬起頭,仰視著他:“可是只要我們能保証他平安過山,我 們...”

小馬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我若做不到這件事,我自己一頭 就撞死!”

藍蘭的手在輕輕撫著他的手,嘴唇也在輕吻著他的臉。

他忽然發現她的手冰冷,嘴唇也冰冷.而且在發抖。

現在并不是剛才激情剛過去的時候,她的手和嘴唇為什么會這 么冷?

小馬道﹔“你還在生氣?”

藍蘭道:“嗯。”

小馬道﹔“我…。.”

藍蘭氣:“我不是在生你的氣。”

小馬道:“你在生誰的氣?”

藍蘭道﹔“我再三吩咐,叫她們守在這里,可是現在她們居然連 人影子都看不見了。”

小馬這才想到房里只有她弟弟一個人,珍珠姐妹果然已人影不 見。

她們實在不該走的。

藍蘭道:“就算她們有什么急事,也不該兩個人一起走的。”

小馬道:“也許她們很快會回來。”

她們沒有回來。

過了很久很久,她們還是人影不見,找遍了整個太平客棧,都 找不到她們的人。

非但找不到她們,連老皮都不見了。

迷 失

(一)

九月十三,正午: 晴,有時多云。

陽光還從山外照過來,照進窗戶,照在常無意蒼白冷酷的臉上。

張聾子站在窗口發呆,小馬和藍蘭坐在屋子里發呆。

他們都在等,等老皮和珍珠姐妹的消息,這三個人卻連一點兒 消息都沒有,

常無意冷冷道:“我早就說過他根本不是人。”

小馬苦笑道:“但我卻保証,珍珠姐妹絕不是被他拐走的。”

常無意冷笑道:“不是?”

小馬道:“他還沒有這么大的本事。”

他站起來,又坐下,忽然問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個有雙漂亮大 腿的女孩子?”

常無意當然記得。

那么美的腿并不是時常都能看見的,只要是男人.想不看都很 難,

小馬道:“你還記不記得她說的話?只要我們去找她,她隨時都 歡迎。”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腿正好是完全裸露著的,仿佛也在對 他們表示歡迎。

藍蘭嘆了口氣,道:“那女人實在是個魔女,我若是男人,說不 定也會忍不住要去找她。”

他們還記得老皮看著那雙腿時眼睛里的表情,也記得另外─個 女孩子對珍珠姐妹做的事。

她們不喜歡用暴力,可是這種原始而邪惡的誘惑卻還比暴力更 可怕。

小馬也在嘆息,道:“其實我早應該知道他們受不了這種誘惑 的。”

常無意道:“我只知道一件事。”

小馬道:“什么事?”

常無意道:“多了他們三個人并不算多,少了他們三個人也不算 少。”

小馬道:“難道你准備就這樣把他們拋下?”

常無意道:“難道你還想去找他們?”

小馬道:“我想。”

常無意道:“你還想不想過山?”

小馬閉上了嘴。

忽然間,一個女孩子,吃吃地笑著,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

她還很年輕,長得也很美,身上穿著件用麻袋改成的長袍,卻 已有─半被鮮血染紅。

可是她笑得仍然很開心,一點都看不出受了傷的樣子。

她開心地笑著,向每個人打招呼,就好像愿他們是老朋友一樣 打招呼,看來對任何人都沒有惡意。

小馬心里在嘆息。

他看得出她也是一匹狼,一匹已完全迷失了自己的嬉狼。

她的瞳孔擴散,眼睛里充滿了一種無知的迷惘,忽然走過去,一 屁股坐在小馬身上,輕撫著小馬的臉,夢囈般低語。

“你長得真好看.我喜歡好看的男人,我喜歡…我喜歡。”

小馬沒有推開她。

一個人能夠有勇氣說出自己心里喜歡的事,絕不是罪惡。

他忍不住問:“你受了傷?”

她衣襟上的血還沒有干,卻不停地遙頭,道:“我沒有.我沒有。”

小馬道:“這血是哪里來的?”

她痴笑著,道:“這不是血.是我的奶,我要給我的寶貝吃奶。”

染著紅的衣襟忽然被掀開.露出了鮮血淋漓的胸膛。

她纖巧堅挺的乳房竟已只剩下一半。 小馬的手冰冷。 她還在吃吃地笑。

這種痛苦本不是任何人都能忍受的,她卻好像完全感覺不到。

“你猜我的另一半到哪里去了?”

小馬猜不出,也不愿猜。

“到法師肚子里去了,”她笑得又甜又開心:“他是我的寶貝.他 喜歡吃我的奶,我也喜歡給他吃。”

小馬冰冷的手緊接著自己的胃,几乎忍不住要嘔吐。

──狼山上還有個頭目叫法師,他是個和尚,從來不吃肉,豬 肉、牛肉、雞肉、羊肉、狗肉,他都不吃。

──他只吃人肉。 藍蘭已經開始在嘔吐。 剩下的一半乳房還是堅挺著的,她忽然送到小馬面前。

“我也喜歡你,你也是我的寶貝,我也要給你吃我的奶。”

小馬嘆了口氣,突然揮拳打在她下顎間。 她立刻暈了過去。

小馬看著她倒下,苦笑道:“我本來不該這么對你的.可是我想 不出別的法子。” 要解除她的痛苦,這的確是種最直接、最有效的法子。

郝生意終于也出現了,看著暈倒在地上的少女.搖頭嘆息,喃 喃道:“好好的一個女孩子,為什么偏偏要吃草?”

小馬道:“她吃草?”

郝生意道﹔“吃得很多。”

小馬更奇怪:“吃什么的人我都見過,可是吃草的人……”

郝生意道:“她吃的不是普通的那種草。”

小馬道,“是哪種?”

郝生意道:“是那種要命的毒藥。”

他嘆息著解釋:“這里的山陰后長著種麻草,不管誰吃了后,都 會變得瘋瘋顛顛、痴痴迷迷的,就好象…“.”

小馬道:“就好像喝醉酒一樣?”

郝生意道:“比喝醉酒還可怕十倍。一個人酒醉時心里總算還有 三分清醒.吃了這種麻草后,就變得什么事都不知道,什么事都會 做得出了”

小馬道:“吃這種草也有癮?”

郝生意點點頭,道:“據說他們那些人一天不吃都不行。”

小馬道﹔“他們那些人是些什么人?”

郝生意道:“是群總覺得什么事都不對勁,什么人都看不順眼的 大孩子。”

──他們吃這種草,就是要為了麻醉自己.逃避現實。

小馬了解他們,他自己心里也曾有過這種無法宣泄的夢幻和苦 悶。

一種完全屬于年輕人的夢幻和苦悶。

可是他沒有逃避。

因為他知道逃避絕不是解決問題的好法子,只有辛勤的工作和 不斷的奮斗.才能真正將這些夢幻苦悶忘記。

他俯下身,輕輕掩起了這少女的衣襟。

想到那個吃人肉的法師,想到這個人的可惡與可恨.他的手又 冰冷。

他忽然問:“你見過法師?” 郝生意道:“嗯。”

小馬道:“什么人的肉他都吃?”

郝生意道:“如果他有兒子,說不定也已被他吃下去。”

小馬恨恨道:“這種人居然還能活在現在.倒是怪事。” 郝生意道:“不奇怪。”

小馬冷笑道﹔“你若有個兒子女兒被他吃了下去,你就會奇怪他 為什么還不死了。”

郝生意道﹔“就算我有個兒女被他吃了下去,我也只有走遠些看 著。”

他苦笑,又道:“因為我不想被他們吃下去。”

小馬沒有再問,因為這時門外已有個人慢慢地走了進來。

一個態度很嚴肅的老人,戴著頂圓盆般的斗簽,一身漆黑的寬 袍長垂及地,雪白的胡子使得他看來更受人尊敬。

郝生意早已迎上去,恭恭敬敬替他拉開了凳子,陪笑道:“請坐。” 老人道:“謝謝你。”

郝生意道:“你老人家今天還是喝茶?” 老人道:“是的。”

他的聲音緩慢而平和,舉動嚴肅而拘謹,無論誰看見這樣的人, 心里都免不了會生出尊敬之意,就連小馬都不例外。

他實在想不到狼山上居然也會有這種值得尊敬的長者。

他只希望這老人不要注意到地上的女孩子,免得難受傷心。 老人沒有注意。 他端端正正地坐著,目不斜視,根本沒有看過任何人。 郝生意道:“今天你老人家是喝香片,還是喝龍井?”

者人道:“隨便什么都行,只要濃點.今天我吃得太多太膩。”

他慢慢接著道:“看見年輕的女孩子,我總難免會多吃一點兒的, 小姑娘的肉不但好吃,而且滋補得狠。”

小馬的臉色變了,冰冷的手已握緊。

老人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態度還是那么嚴肅而拘謹,用一只 手慢慢地解開了系在下顎的絲帶,脫下了那頂圓盆般的斗簽,露出 了一顆受過戒的光頭,看來又象是修為功深的高僧。

小馬忽然走過去,拉開他對面的凳子坐下,道:“你不喝酒?”

老人搖頭。

小馬道:“據說吃過人肉后,一定要喝點兒酒,否則肚子會疼的。”

老人道:“我的肚子從來不疼。”

小馬冷冷道:“現在說不走很快就會疼了。”

老人終于抬頭望了他一眼,慢慢地搖了搖了頭.道:“可惜,可 惜。”

小馬道:“可惜什么?”

老人道:“可惜我今天吃得太飽。”

小馬道:“否則你是不是還想嘗嘗我的肉?”

老人道:“我用不著嘗,我看得出。”

他慢慢地道:“人肉還分几等,你的肉是上等肉。”

小馬笑了,大笑。

郝生意正端著茶走過來,滿滿一大壺滾滾的濃茶,壺嘴里冒著 熱氣。

小馬忽然問他:“這地方是不是真的從來沒有人打過架?”

郝生意立刻點頭,道:“從來沒有。”

小馬道:“很好。”

兩個字說出口,他已一腳踢飛了桌子,揮拳痛擊法師的鼻子。

法師冷笑,枯瘦的手掌輕揮,本來就是象紙帶般卷著的指甲,忽 然刀鋒般彈起.急刺小馬的脈門。

想不到小馬的另一拳已打在他的肚子上。

這并不是什么奇妙的招式,只不過小馬的拳頭實在太快。

“卜”的一聲響,拳頭打在肚子上,就好像打鼓一樣。

接著又是“卜”的一聲響,法師坐著的凳子忽然碎裂。

他的人卻還是凌空坐著,居然連動都沒有動,小馬的拳頭竟好 像并不是打在他肚子上,而是打在凳子上一樣。

常無意皺了皺眉。

他看得出這正是借力打力、以力化力的絕頂內功,能將功夫練 到這一步的人并不多。

小馬卻好像完全不懂,對著法師道:“現在你的肚子疼不疼?”

法師冷冷道:“我的肚子從來不疼。”

小馬道:“很好。”

兩個字說出口,他的拳頭又飛了出去,打的還是鼻子。

這次法師出的手也不慢,刀鋒般的指甲急刺他的咽喉。

這一著以攻為守,攻的正是對方的必救之處──必救之處的意 思,就是不救便死。

小馬卻偏偏不救。

他根本連理都不理,拳頭還是照樣打出去──還是另一只拳頭, 還是打在肚子上。

法師的指甲跟看已將洞穿他的咽喉,只可借慢了一點兒。

只慢了一點點兒。

小馬的拳頭實在太快,膽子也實在太大。

他要打這個人的肚子,就非打不可,死活他根本不在乎。

法師居然還沒有動,臉色卻已有些發白.刀鋒般的指甲又紙帶 般卷了起來。

他的內力已被打散。

小馬道:“現在你的肚子疼不疼?”

法師遙頭。

小馬冷笑道:“肚子不疼,怎么連話都說不出?”

法師深深吸了口氣,身子忽然躍起,反手猛切小馬左頸,雙腿 也踢向小馬下腹。

他的出手毒而怪異.一動起來,整個人都在動,甚至連黑色的 長袍都在動,就象是個吃人的妖魔。

只可惜小馬的拳頭又已經開始打在他的肚子上。

這一拳他已受不了.“砰”的撞上牆壁,再跌下。

小馬沖過去,拳頭如雨點,打他的鼻子,打他的肚子,打他的 軟肋和腰,

他不停地打,法師不停地嘔吐,連鮮血、苦水、膽汁都一起吐 了出來。

他整個人都被打軟了,只能象狗般爬在地上挨揍。 小馬總算住了手。

因為他已經被藍蘭用力抱住。

法師已經不能動,郝生意的臉色也發了白, 喃喃道:“好快的拳 頭,好快的拳頭。”

小馬道:“以后你可以告訴別人,這里總算有人打過架了。”

郝生意嘆了口氣道:“這里本是你們唯一可以太太平平睡一覺的 地方,你為什么一定要壞了這里的規矩?”

小馬道:“因為這只不過是你們的規矩,不是我的。”

郝生意苦笑道:“你也有規矩?”

小馬道:“有。” 郝生意道﹔“什么規矩?”

小馬道:“該揍的人我就要揍,就算有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非 揍他一頓不可。”

他冷冷的接著道:“這就是我的規矩,一定比你的規矩好。”

郝生意道:“哪一點比我好?”

小馬揚起他的拳頭,道﹔“只要有這一點,就已足夠了。”

郝生意不能不承認,任何人都不能不承認,世上的規矩,本來 就至少有一半是用拳頭打出來的。

我的拳頭比你硬,我的規矩就比你好。

小馬瞪著郝生意,道:“我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郝生意只有聽。

小馬道﹔“破壞規矩的是我,跟別人沒有關系,所以他們在這里 歇息的時候,若是有人來找他們麻煩,我就來找你。”

他板著臉,慢慢地接著道﹔“這一點你最好不要忘記。”

他知道郝生意一定不會忘記的,他的拳頭就是保証。

藍蘭忍不住問道:“我們在這里歇著,你呢?”

小馬道:“老皮是我的朋友,珍珠姐妹對我也不錯。”

藍蘭道:“你還是想去找他們?”

小馬看著地上的女孩,道﹔“我不想讓他們留在那里吃草。”

藍蘭道:“可是我們也需要你。”

小馬道﹔“現在最需要別人幫助的絕不是你們,至少你們在這里 還很太平.何況現在本來就是大家都應該睡一覺的時候。”

藍蘭道:“你可以不睡?”

小馬道“我可以。”

他不讓藍蘭開口,很快的接著又道:“有朋友要往火炕里跳的時 候,只要能拉他一把.不管要我怎么樣都可以。”

藍蘭道:“這也是你的規矩?”

小馬道:“是。”

藍蘭道:“就算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絕不會破壞你的規矩?”

小馬道:“是的。”

郝生意忽然又出現了,將手里的一壺酒擺在小馬面前,道:“喝 完這壺酒再走還來得及。”

小馬笑了,道:“你是不是還想做我最后一筆生意?”

郝生意道:“這是免費的。”

小馬道:“你也有請客的時候?”

郝生意道:“我只請你這種人。”

小馬道:“我是哪種人?”

郝生意道﹔“有規矩的人,有你自己的規矩。”

他替小馬斟滿一杯﹔“這種人近來已不多了,所以我也不必擔心 會時常破費。”

小馬大笑,舉杯飲盡,道:“可惜你今天至少還得破費一次。” 郝生意道:“哦?”

小馬道:“日落時我一定會回來,就算爬,也要爬回來。”

藍蘭咬著嘴唇.悠悠的問:“回來喝他免費的酒?”

小馬凝視著她,道:“回來做我已答應過你的事。”

常無意忽然冷冷道:“你若是死了呢?” 小馬道:“死了更好。” 藍蘭道:“更好?”

小馬道:‘再凶的狼也比不上厲鬼。我活著時是個凶人,死了以 后一定是個厲鬼。”

他微笑著,又道:“如果有個厲鬼保護你們過山,你們還有什么 好擔心的?”

藍蘭也想笑,卻笑不出。

她也替小馬勘滿了一杯,道﹔“你有把握在日落前找到嬉狼的狼 窩?”

小馬道:‘本來沒把握,可是現在我已有了帶路的人。”

藍蘭看看地上的女孩,道:“她能找到她自己的窩?”

小馬道:“我有把握能讓她清醒。”

藍蘭嘆了口氣,道:“她傷得不輕,清醒后一定會很痛苦。”

小馬道:“但是痛苦也能使人保持清醒。”

痛苦也能使人清醒。

人活著,就有痛苦.那本是誰都無法避免的事。

你若能記住這句話,你一定會活得更堅強些,更愉快些。

因為你漸漸就會發覺,只有一個能在清醒中忍受痛苦的人.他 的生命才有意義,他的人格才值得尊敬。 泉水從高山上流下來,小馬將昏迷的女孩浸入了冰冷清澈的泉 水里, 她傷得不輕。

冰冷的泉水流入她的傷口,一定會讓她覺得痛苦難忍。

可是痛苦卻已使她清醒。

陽光燦爛,她忽然開始在泉水中打挺,就象是條忽然被標槍刺 中的魚,魚不會呼號。

她的呼號聲卻使人不忍卒聽。

小馬在聽,也在看。

他的心腸并不硬.他這么樣做,只因為他覺得這個女孩子無論 身體和靈魂都應該洗一洗──不是用水洗,是用痛苦來洗。

就好象黃金一定要在火焰中才能煉得純.就好象鳳凰一定要經 過烈火的洗禮,才會變得更輝煌美麗。

呼號和掙扎終于停止。

她靜靜地漂浮在水面上.等到她能再睜開眼時,她就看見了小 馬,

她的眼睛也已清醒。

清醒使她的眼睛看來更美,美麗清純。

在迷醉時她也許是個妖女、蕩女,清醒時她卻只不過是個寂寞 而無助的小女孩。

看見了小馬,她居然露出了驚惶羞懼的表情。

妖女和蕩女們.是絕不會有這種表情的,即使在身子完全裸露 時都不會有。

小馬笑了,忽然道:“我姓馬.別人都叫我小馬。” 女孩吃驚地看著他,道:“我不認得你。”

小馬道:“可是剛才你還記得我的,你不該忘得這么快。” 女孩看著他,再看看自己。 剛才的事.她并沒有完全忘記。

一個剛從噩夢中驚醒的人,絕不會很快就會將那場噩夢忘記的。

─一是噩夢中的她才是真正的她自己?還是現在? 她已有點兒分不清了。

她已在噩夢中過得太久。

小馬了解她的感覺:“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想起來了?是不是覺得 很害怕?”

女孩忽然從水中躍起,扑向小馬,仿佛想去扼斷小馬的脖子,挖 出小馬的眼睛。

小馬只有一個脖子,一雙眼睛。 幸好他還有一雙手。

他的手一伸出來,就抓住了她的脈門,她整個人立刻軟了下去。

小馬用自己的衣服包住了她,輕輕地把她摟在懷里。

女孩咬著牙道:“我要殺了你,我遲早一定要殺了你。”

小馬道:“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要殺我,因為你真正恨的并不是 我,而是你自己。”

他在笑,笑得很溫柔。

可是他說的話卻象是一根針,一針就能刺入人心:“我也知道你 現在一定已經在后悔,因為你做那些事,本來是為了要尋找快樂的, 可是找到的卻只有痛苦和悔恨。”

他看得出她的痛苦表情,可是他的針卻刺得更深﹔“只要你在清 醒的時候,你一定時時刻刻都在恨自己,所以你才會拼命虐待自己, 折磨自己,報復自己,卻忘了這么樣做無論對誰都沒有好處。”

現在他的針已刺得很深了,已經深得可以刺及她心里的結。 他感覺得到。

她的身子顫抖,眼淚已流下。

一個已無藥可救的人,是絕不會流淚的。

他輕撫著她的頭發:“幸好現在你還年輕,要想重新做人,還來 得及。”

她忽然仰起臉,用含淚的眼睛看著他.就好象溺水的入,忽然 看見根浮木。

“真的還來得及?”

“真的。”

泉水恢復了清澈.水中的血絲已消失在波浪里,絕沒有任何污 垢血腥能留在泉水里,因為它永遠奔流不息。

他們沿著泉水柱山深處走。

“泉水的源頭,是個湖泊,”女孩說,“我們都叫它做太陽湖。”

“那就是你們祭把太陽的地方?”

女孩點點頭。

“每天早上太陽升起的時候,第一道陽光總是照在湖水上。”

她眼睛里帶著種夢幻般的憚憬:“那時候湖水看起來就好象比太 陽還亮,我們赤裸著躍入湖水,就好象被太陽擁抱著一樣!”

她的聲音中也充滿了美麗的幻想,絕沒有一點邪惡淫猥之意。

“然后我們就開始在初升的太陽下祭祀,祈禱它永遠存在,永遠 不要將我們遺棄。”

“你們用什么祭祀?”小馬問。

“在平常的日子里,我們通常都用花束,”女孩輕輕的說,“從遠 山上采來的鮮花。”

“什么時候是不平常的日子?”

“每個月的十五。”

“那一天你們用什么作祭祀?”

“用我們自己。”

她又解釋:“那一天我們每個人都要將自己完全奉獻給太陽。”

小馬還是不懂。

“你們怎么奉獻?”

“我們選一個最強壯的男孩,他就象征著太陽神,每個女孩子都 要好自己奉獻給他,直到太陽下山時為止。”

她慢慢的接著道﹔“然后我們就會讓他死在夕陽下。”

她說得很平淡,就好象在敘說著家常。

小馬地覺得自己的胃又在收縮。

“那個男孩自己愿意死?”他問。

“當然愿意!”女孩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一種死法有那么光榮, 那么美麗。”

她的聲音中忽然充滿悲傷﹔“只可惜我已沒有這種機會了!”

“你?”

“那一天男孩們也要選一個最美麗的女孩子,作他們的女神。”

“然后每個男孩都要跟她…跟她….”小馬實在想不出適當的 字句來說這件事。

“每個男孩都一定要將自己的種子射在她身體里。”她替他說了 出來。

“因為男人的種子比血更珍貴,每個人都要將自己最珍貴的東西 奉獻出來,讓她帶給太陽。”

她說得還是很平淡,小馬的拳頭卻已握緊。

他忽然發現他們之中一定有個極邪惡的人在操縱他們,利用這 些年輕人的無知和幻想,將一件極邪惡的事蒙上層美麗的外衣。

他們不但肉體在受著那個人的摧殘.心靈也受到了損傷。

小馬握緊拳頭,只恨不得一拳就將那個人的鼻子打進他自己的 屁眼里。

女孩又在繼續說:“后天就是十五了,這個月大家選出來的女神 本來是我。”

“現在呢?”

“現在他們已換了一個人來代替我!”她顯然很傷心:“他們選的 居然是個從外地來的陌生女人!”

“所以你又生氣,又傷心,就拼命的吃草,想忘記這件事。” 女孩承認。 小馬忽然笑了,大笑。 女孩吃驚的看著他:“他為什么笑?” 小馬道﹔“因為我覺得很滑稽。” 女孩道:“什么事滑稽?”

小馬道﹔“你!” 女孩道:“我很滑稽?”

小馬道﹔“一個本來已經死定了的人,忽然能夠不死了,無論誰 都會開心得要命,你反而偏偏覺得很傷心。”

他搖著頭笑道﹔“我這一輩子都沒有聽過比這更滑稽的事。”

女孩道:“那只因為你不懂。”

小馬道:“我不懂什么?”

女孩道:“不懂得生命的意義!”

小馬道:“如果你就這么樣糊里糊涂的死了,你的生命有什么意 義?”

女孩嘆了口氣,道:“這本來就是件很玄妙神奇的事,我也沒法 子跟你解釋。”

小馬道:“你知道有誰能解釋?” 女孩道,“有一個人。”

她眼睛里又發出了光:“只有一個人,只有他才能引導你到永 生!”

小馬的拳頭握得更緊,因為他一定要控制住自己的怒氣。

他試探著問:“這個人是誰?”

女孩道:“他就是太陽的使者,也是為我們主持祭禮的人。”

小馬道:“我能不能見到他?”

女孩道:“你想見他?”

小馬道﹔“想得要命!”

女孩道﹔“你是不是也有誠心想加入我們,做太陽神的子民?” 小馬道:“嗯。” 女孩道﹔“那么我就可以帶你去見他。” 小馬跳起來:“我們現在就去。”

這時黑夜還沒有來臨,滿天夕陽如火。

太 陽 湖

(一)

“每天黃昏太陽下山時,最后一道陽光也總是照在湖水上。” “那時你們也有祭祀?”

“嗯。”

“主持祭禮的也是那位太陽神的使者?”

“通常都是。”

小馬看著自己握緊的拳頭,喃喃道:“我只希望今天不要例外!”

夕陽滿天,夕陽滿湖。

在夕陽下看來,這一片寧靜的湖水仿仍也有火焰在燃燒著。 湖上飄浮著一條船。

小小的船上,堆滿了鮮花,各式各樣的鮮花,從遠山采來的鮮 花。 湖舋只有一個人。

一個就好像黃金鑄成的人,金色的袍,金色的高冠.臉上還帶 著黃金的面具。

他獨立在滿天夕陽下,滿湖夕陽邊,看來真是說不出的庄嚴,輝 煌而高貴。

小馬看見廠這個人。

小馬已來了,帶著他緊握的拳頭來了,但他卻看不見這個人的 庄嚴和高貴。

他只看見了這個人邪惡和無恥。

──世上有多少邪惡無恥的事,都披著美麗高貴的外衣?

小馬握緊拳頭沖過去:“你就是太陽神的使者?”

使者點點頭。

小馬指著自己的鼻子:“你知道我是誰?”

使者又點點頭,道:“我知道,我正在等著你。”

他的聲音絕對沒有一點兒太陽的熱情,卻帶著種奇異的魅力。

他慢慢接著道:“你若是誠心販依,我就收容你.引導你到極樂 和永生。”

小馬道:“死就是永生?”

使者道:“有時是的。”

小馬誼﹔“那么你為什么不去死?”

他的人沖了上去,他的拳頭己擊出,迎面痛擊這個人的鼻子。

就算他明知這個鼻子是黃金鑄成的,他也要一拳先把它打成稀 爛再說。

他一共打碎了多少鼻子,他已記不清。

他只記得象這么樣一拳打出去,是很少會打空的──就算打不 中鼻子,至少也可以打腫一只眼睛,打碎几顆牙齒。

他這─拳并沒有什么奇詭的變化,也不是什么玄妙的招式。

這一拳的厲害,只有一個字──

快! 快得可怕!

快得令人無法閃避,無法招架。

快得不可思議。

追風刀丁奇是江湖中有名的快刀,據說他的刀隨時可以在一剎 那間把滿屋子飛來飛去的蒼蠅和蚊子都削成兩半。

有一次他很想把小馬也削成兩半,從小馬的脖子上開始削。

他的刀鋒已經到了小馬的脖子上。

可是小馬的脖子沒有斷,因為小馬的拳頭已經先到了他鼻子上。

他這出手一拳當然比不上小李飛刀,小李飛刀是“出手一刀,例 不虛發”的。

可是他也差不了太多。

假如有人替他計算過,他出拳的比例大約是九成九。

那意思就是說,他一百拳打出去,最多只會落空一次。

想不到他這一拳居然又打空了,

他的拳剛擊出,這位太陽神的使者已經像風一樣飄了出去。

就在這一下午,還不到半天功夫,他的拳頭已經打空了兩次。

這實在是他一輩子都沒有遇見過的事。

他忽然發現這位太陽神使者的輕功法.竟好像比君子狼還要高。

使者正在看著他,悠然道:“你打空了。”

小馬道:“這一次打空了.還有第二次。”

使者道:“你還想再試試?”

小馬道:“只要你的鼻子還在臉上,我的拳頭還在手上,我們就 永遠沒完!”

他又准備沖過去。

使者立刻大叫:“等一等!”

小馬道:“等什么?”

使者道﹔“等我先讓你看一個人。”

小馬道﹔“看誰?”

使者道﹔“當然是個很好看的人,我保証你一定很想著她。”

他說得好像很有把握。‘

小馬已經開始有點兒被他打動了。

使者道﹔“你看過了她之后,如果還想打碎我鼻子,我絕不還手!”

小馬不信,卻更好奇,忍不住問:“這個人究竟是誰?”

使者道﹔“嚴格說來,現在她已經不能算是人。”

小馬道:“不是人是什么?”

使者道:“是女神。”

──那天男孩們當然也要選一個最美麗的女孩子,作他們的女 神。

──現在他們選的居然是個從外地來的陌生女人。

小馬的拳放松,又握緊。

他心里忽然有了種不樣的預兆,又忍不住問:“她在哪里?”

使者轉過臉.通指著湖上的花船:“就在那里!”

夕陽已將消沉,在這將要消沉卻還未消沉的片刻間,也正是它 最員美麗的時候。

花舟在滿湖夕陽中飄蕩,看來就象一個美麗的夢境。

可是這美麗的夢,忽然就變成了噩夢。

滿船鮮花中.已有個人慢慢地站了起來。

一個女人。

一個完全赤裸著的美麗女人。

她披散的頭發柔美如絲緞,她光滑的軀體也柔美如絲緞。

她的乳房小巧玲瓏而堅挺,她的腰膠纖細.雙腿筆直。

這正是男人們夢想中的女人,─個只有在夢境中才能尋找到的 女人。 但是對于小馬來說,這個夢卻是個噩夢。

有多少辛酸、甜蜜的往事? 多少永難忘懷的回憶?

多少歡聚?

多少寂寞?

他消沉墮落是為了誰? ──小琳。

他悲傷痛苦是為了誰? ──小琳。

他流浪天涯,是為了尋找誰? ──小琳。 小琳在哪里? ──小琳就在這里。

這個從鮮花中站起來的女人,這個已准備將自己奉獻給太陽神 的女人,就是他魂牽夢縈、銘心刻骨、永難忘懷的小琳。

(二)

小馬的手冰冷,全身都已冰冷。

此時此刻,他心里是憤怒?是悲傷?是痛苦?什么都不是。

此時此刻,他心里竟忽然變成了一片空白.他的靈魂,他的血, 都仿佛─下于被抽光。

只有真正經歷過悲痛和打擊的人,才能了解他的這個感覺。

小琳呢? 她仿佛已完全沒有感覺。

她痴痴地站在花舟上,痴痴地站在鮮花中,她的靈魂,她的血, 好像已被抽光了。

早已被抽光了。

她在看著小馬,卻好像完全不認得這個人。

小馬忽然大喊,用盡全身力氣大喊。

她聽不見。

她已不是她自己,她已奉獻給太陽神。

小馬沖過去,躍入湖水中。

沒有人阻攔。

花舟就在湖心,他用盡全身力氣游過去,花舟卻已到了另一方。

他再游過去,花舟已遠了。

這花舟就象是夢中的花,風中的霧,水中的月.他能看見,卻 永遠捉不住。

夕陽已消沉。

黑暗的夜,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籠罩大地,遠山,湖水,都已沉 沒在黑暗中。

那剛才還在夕陽下發著光的太陽神使者,也已變成了一條黑暗 的影子。

可是他仍在,仍在湖畔,冷冷地看著小馬在湖水中掙扎、追逐、 呼喊。

只可惜他的呼喊永無回應,他追逐的也仿佛是個永遠追不上的 幻影。

夜色更深,更黑暗。

湖水冰冷。

他忽然覺得心里一陣刺痛,直刺入他的四肢,他的骨髓。

他沉了下去,沉入冰冷的湖水里。

(三)

沒有水了,有火。

火焰在燃撓。

燃燒著的火焰閃動不熄,讓人几乎很難張得開眼睛。

可是小馬終于張開了眼睛。

火焰中傷佛也有一個人的影子,火焰又像是鮮花,人仍在花中。

“小琳,小琳。”

他想扑過去.扑向火焰。

一一 風蛾為什么要扑火?是因為它愚蠢?還是因為它寧死也要 追求光明?

他想扑過去,可是他不能動.他的全身上下、手足四肢都已不 能動。

幸好他還能看,還能聽。

他第一個看見的人竟是老皮。

老皮站在火焰旁,笑嘻嘻地看著他。

也不知是因為火焰的閃動.還是因為他的眼花了,現在這個老 皮,看來已不象他以前認得的那個老皮。

以前的者皮雖然皮厚,雖然賴皮.看起來卻是個蠻象樣的人,高 大挺拔、像貌堂堂。

──一個人若是長得很不象樣,怎么能夠在外面冒充“神拳小 諸葛”,怎么能在外面混吃混喝、招搖撞騙?

可是現在這個老皮樣子卻變了.竟變得有七八分像瘋子、三分 像白痴。

以前的老皮一向很講究衣服,在這種“只重衣冠不重人”的社 會里,要想做一個騙子,几件好行頭是萬萬不可少的。

可是現在他居然只穿著條短褲。

小馬看著他,心里又在想一件事──一拳打扁這個人的鼻子。

只可惜他連拳頭都握不緊。

老皮忽然笑嘻嘻的問:“你看我怎么樣?”

小馬只能用─個字答復:“哼!”

老皮道:“可是我自己覺得好極了,簡直從來都沒有這么好過!”

他笑起來很像白痴:“到了這里后,我才知道以前的日子都是白 活的。”

小馬道﹔“滾。”

老皮誼﹔“你叫我滾我就滾。”

他居然真的往在地上一躺,居然真的滾走了。

看著他像野狗般在地上打滾,小馬的心里是什么滋味?

不管怎么樣,這個人總是他的朋友,現在這個人還能不能算是 人?

再想到小琳,想到她很快就會遭到的事,小馬更連心都碎了。

他沒有流淚,也沒有呼喊,只因為他發現那太陽神的使者正在 火焰后冷冷的看著他,道:“現在你還有兩條路可走。”

小馬只有聽。

使者道:“如果你真心皈依我,現在還來得及﹔如果你想死,也 方便得很。”

小馬真的很想死。

他已救不了老皮,也救不了小琳,他恨不得能立刻投入火焰,讓 自己全身的骨骼血肉化作灰燼。

可是他又想起了丁喜的話。

丁喜是他的好朋友,是他的兄弟,丁喜一向被人認為是“聰明 的丁喜”。

丁喜曾對他說:“死.并不是解決問題的法子,只有懦夫才會用 死來解脫。”

只要你活著,只要你有決心、有勇氣,無論多艱苦困難的事,都 一定有法子解決的。”

火焰中仿佛又出現了丁喜的笑臉.笑得那么討人喜歡,又笑得 那么堅強勇敢。

小馬忽然道:“我不想死。”

使者道:“那么你就該明白一件事。”

小馬在聽。

使者道﹔“現在你的命,已經是我的。”

小馬道:“我明白。”

使者道:“你准備用什么來換回你的命?” 小馬道:“要什么?” 使者道﹔“藍蘭。”

小馬很意外道:“你想要她?” 使者道:“很想。”

小馬道:“你不想要轎子里的那個人?” 使者道﹔“很想。”

小馬的心在下沉。

他并不是不很聰明的人,他當然已明白使者的意思:“你要我用 她來換小琳?”

使者不否認:“只要你愿你的朋友站在我這一邊,他們絕對逃不 出我的掌心。”

小馬并沒有答應。

他不敢答應得太快,他不敢讓對方有一點兒懷疑。

過了很久,他才試探著問:“你要我替你做事,當然要先放我走?”

使者道﹔“當然。”

小馬的心在跳:“你相信我?”

使者道:“我相信。”

小馬的心跳得更快.道:“你認為我是個隨時都會出賣朋友的 人?”

使者道:“我知道你不是,但他們并不是你的朋友,老皮卻是的, 還有小琳。”

小馬的心又在往下沉。

使者道﹔“所以只要你答應我,我立刻放你走,在十五日出之前, 你若不帶他們來,那么你的小琳就...”

他沒有說下去,也不必說下去。

小馬更不愿意再聽,忽然問道:“我只一有點兒想不通。”

使者道:“你可以問。”

小馬道:“你們最恨的本來是我。”

使者也不否認。

小馬道﹔“轎子里那個人,卻只不過是個陌生的過路客,而且還 有重病。”

使者道:“嗯。”

小馬道:“現在你們寧可為了他而放過我.他對你為什么如此重 要?”

使者回答得很干脆:“他值錢。”

小馬問﹔“值多少錢?”

使者道:“多得你連做夢都想不到。”

小馬沒有再開口。

他想吐。

他看見老皮又爬過來,正想吻使者的腳。

他想不通一個人為什么會在一日間就變得如此可怕。

使者道:“你應該感激我,我沒有讓你吃草,可是我已經給你吃 了另一種藥!”

小馬的指尖冰冷,忍不住問:“什么藥?”

使者道:“當然是毒藥。”

小馬道:“毒藥也有很多種。”

使者淡淡道:“十五的日出之前,你若還沒有把人帶來,你就會 知道那是種什么樣的毒藥了。”

(四)

九月十三,夜。

夜已深,有霧。

太平客棧的窗內仍有燈,從霧中看過去,燈光朦朧如月色。

屋子里沒有別的人.他的算盤打得“得得”晌,這正是他一天 中最愉快的時候。

他做的生意從來沒有虧過本。

小馬沖過去,大聲問:“人呢?”

郝生意沒有抬頭,道﹔“什么人?” 小馬道:“我那些朋友。”

郝生意道:“那些人已經走了。”

小馬道﹔“什么時候走的?”

郝生意道:“當然是算過賬才走的,已經走了很久,他們急著趕 路。”

小馬怔住。

他并沒有打算出賣他的任何一個朋友,他回來找他們,只因為 現在正是他最需要朋友的時候。

郝生意終于抬頭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想去追他們?”

小馬道:“你知道他們走的哪條路?”

郝生意道﹔“不知道。”

他掩起賬薄.嘆了口氣.淡淡的接著道:“我只知道無論他們走 的是哪條路,都是條死路,所以你就算追上他們也沒有用。”

小馬瞪著他,突然出手,──把揪住他的衣襟,把他整個人從柜 台后揪了出來。

郝生意的臉色白了.勉強笑道﹔“我說的是老實話。”

小馬知道他說的是老實話.就因為他說的是老實話,所以小馬 才難受。

因為他已經沒有法子再自己騙自己。

他不能出賣別人.也不能犧牲小琳。

沒有人能替他解決這難題,也沒有任何人能夠幫助他。

現在他就算追上他們,又有什么用?

郝生意看著他的臉色,試探著道:“我知道你一定又遇上了麻煩, 而且麻煩一定不小。”

小馬的臉色慘白。

郝生意立刻接下去,道:“我們總算也是朋友.我也很想幫幫你 的忙,只可惜這里是狼山,無論誰在這里遇上了麻煩,都絕對沒有 人能替他解決的。” 小馬忽然道:“也許還有一個人。” 郝生意道:“誰?” 小馬道:“狼山之王。”

郝生意又勉強作出笑臉,道:“只要有朱五太爺的一句話,當然 什么問題都可以解決了.只可惜…”

小馬道:“只可惜我找不到他?”

郝生意嘆道:“非但你找不到,簡直就沒有人能找得到他。”

小馬道:“我知道一定有個人的。” 郝生意道:“誰?”

小馬道:“你!”

郝生意的臉色已發青.道:“不是我,真的不是…”

小馬道﹔“你帶我去.我絕不會害你,朱五也絕不會怪你,因為 我只不過是送禮去的。” 郝生意道﹔“送禮?送什么禮?” 小馬道:“送我的這雙拳頭!”

他握緊拳頭,對准郝生意的鼻子:“否則我就將這雙拳頭送給 你!”

郝生意居然沒有閃避,反而挺起胸,道:“你就算打死我,我也 沒法子帶你去。”

小馬道:“我并不想打死你,死人不會帶路,沒有鼻子的人卻一 樣可以帶路。”

郝生意的鼻尖上已冒出冷汗.苦著臉道﹔“沒有鼻子的人也一 樣 找不到他老人家!” “如果連眼珠子也少掉一個呢?” 郝生意道:“那...那...”

小馬道:“也許那也沒有什么了不起,可是男人身上,有樣東西 是萬萬不能少的。”

郝生意滿頭大汗滾滾而落,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了。

他當然知道男人身上最不能少的是什么,每個男人都知道。

小馬道:“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想起他在哪里了?”

郝生意吃吃道:“有一點兒,好像有一點兒,你總得讓我慢慢的 想。”

小馬道:“你要想多久?”

郝生意還沒有開口,門外已有個人冷冷道:“你就算讓他再想三 年,他也想不起來的。”

說話的是個女人,這女人好大的一雙腳!

人都有腳。

女人也是人,當然都有腳。有的腳好看,有的難看,有的底平 趾斂,就象是用白玉雕成的,有的卻象是發了霉的蘿卜干。

這女人的一雙腳卻簡直象是兩條小船,鞋子脫下來,就算不能 載人過河,至少也可以做孩子的搖籃。

如果你沒有看見過這個女人,我保証你連做夢都想不到天下會 有這么大的一雙腳,而且居然是長在一個女人身上的。

現在小馬總算見到了,見到了之后,還几乎有點不太相信。

這個女人當然就是柳金蓮。

柳金蓮不但腳大,嘴也不小,看著小馬的時候.就好象隨時都 准備一口把小馬吞下去。 小馬只想吐。

柳金蓮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几遍,才接著道﹔“你想找朱五太爺, 只有一個人可以帶你去找。”

小馬立刻問:“誰?”

柳金蓮伸出一根胡瓜般的手指,指著臉上一堆又象是肥肉,又 象是鼻子的東西,道:“我。”

小馬心里在嘆氣,卻還是忍不住問道:“你肯帶我去?”

柳金蓮道﹔“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小馬道:“什么事?”

柳金蓮道:“你們殺了章長腳,你總得賠個老公給我。”

小馬又一把提起了郝生意,道﹔“這個人不但會說話,而且會賺 錢,做老公正是再好也沒有的了。”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郝生意已經在拼命搖頭,道:“我不行,我 是個……”

小馬也沒有讓他的話說完,隨手拿了塊抹布,塞住了他的嘴.道: “我就把他賠給你做老公,你看好不好?”

柳金蓮道﹔“不好。”

小馬道:“你想要個什么樣的男人?”

柳金蓮道:“我要的就是你!”

這句話剛說完,她的人已經向小馬扑了過去,就像是一座山忽 然壓下來了一樣。

可是她的身法居然很輕快,兩條膀子─伸開,又像是老鷹扑小 雞。

幸好小馬不是小雞。

小馬的拳頭已經閃電般擊出,往她臉上那堆又象肥肉、又象是 鼻子般的東西打了過去。

不管這樣東西是什么,只要被小馬的拳頭打中.都一樣受不了。

只可惜小馬忘了一件事。

他忘了柳金蓮不但有雙大腳,還有張大嘴 ──比他的拳頭還大 得多。

他一拳擊出.柳金蓮就已張開嘴等著。

他這一拳竟打進了柳金蓮的嘴里。

小馬叫“憤怒的小馬”。

憤怒的小馬當然喜歡打架,為了各式各樣的原因.跟各式各樣 的人打過架。

所以各門各派、各種奇奇怪怪的招式,他大多都見過。

可是他沒有想到柳金蓮這一招。

他只覺得自己的拳頭好像─下子打進了一堆發燙的爛泥里。

更糟的是,爛泥里還有兩排牙齒. 一下子就把他的脈門咬住。 接著,他的人也被抱了起來.抱得好緊。 他已連氣都透不出。

現在他才真正明白.什么事能比死更可怕了。

被柳金蓮這么樣一個女人抱著.已經比死更可怕三倍。

如果再真的被迫做了她的老公,那情況簡直令人連想都不敢想。

只可惜現在人連死都死不了。

如果一個人的嘴里含著個拳頭,還能不能笑得出來?

柳金蓮能。

她的笑聲簡直可以令人把三個月以前吃的飯吐出來。 她的手還在亂動。

小馬的頭已經被擠在她胸膛上的肥肉里.眼晴雖然看不見.卻 可以感覺到她正抱著他往最左邊的一間房里走。 那間房里有張最大的床。

進了那間房之后.會發生些什么事?也許有很多人都能想象得 到。

幸好這一次什么事都沒有發生.因為一進了那間房.柳金蓮就 倒了下去。

忽然間就像是一座山一樣倒了下去。

鮮血箭一般從她頸子后面的大血管里噴出來,噴在牆上。

她還想扑上來,心口又挨了一刀。 這一刀更狠,更重。

小馬的手根本不能動.手里根本沒有刀。 是誰殺了她?

“是我。”

有個人手里有把刀。

菜刀。

能夠用把菜刀就能殺死椰金蓮的人,是個什么樣的人?

當然是個絕不會讓柳金蓮提防的人.是那種絕不會讓任何人覺 得危險的生意人。

刀鋒上還有血。

刀就在郝生意的手里。

小馬先看見這把刀,才看見郝生意的手。

他看見過郝生意很多次.每次都只注意到那張會做生意的笑臉。

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郝生意的手,一只有七根手指的手。

五根手指緊緊握著刀柄,兩根歧指就像是路標般指向兩方。

小馬長長吐出口氣﹔“原來是你!”

郝生意道:“就是我。”

狼山之王

(─)

九月十三,四更后。

霧濃。

小馬和郝生意并肩走在濃霧中,寸步不離。

他實在不敢離開這個人半步,這個很會做生意的生意人實在太 詭秘難測、太難以捉摸。

先開口的是郝生意﹔“你知道我平生最倒霉的事是什么?”

小道:“是認得那個老太婆?”

郝生意嘆了口氣.道:“只不過我平生最走運的事,也是認得了 她。”

小馬道:“哦?”

郝生意道:“若不是她,現在我已經只能到十八層地獄里去做生 意。”

小馬道:“所以你一定要報她的恩?”

郝生意道:“所以你現在還活著。”

如果真的做了柳金蓮那種女人的老公,除了一頭撞死外,還能 怎么辦?

小馬心里雖然感激得要命,嘴里卻絕對連一個“謝”字都不肯 說出來。

他只問:“現在我們走的是什么路?

郝生意道:“那就得看你了。” 小馬道:“看我?”

郝生意道:“你若走得對,這就是狼山上唯一的一條活路。” 小馬道:“我若走得不對?”

郝生意道:“那么你跟我就要被打下十八層地獄.萬劫不復。”

小馬當然已明白他的意思,卻還是忍不住要問:“除了閻王之 外,還有誰能把我們打下十八層地獄?” 郝生意道:“還有一個王。”

他說得已經很明顯.小馬卻非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可。 “還有一個什么王?”

“狼王之王。”郝生意聲音里充滿尊敬﹔“在狼山上,他的權力還 比閻王還大得多。”

(二)

每條路都有盡頭。

這條路的盡頭,已在山巔。

云霧已到了足底,仰面就是青天,旭日正從東方升起,彩霞滿 天。

小馬的心一跳:“今天是十几?” 郝生意道:“十四。”

小馬仰起臉:“前面是什么地方?”

郝生意道:“前面就是狼山之王的皇宮。”

小馬已完全信任這個人,可是他看見的,卻絕不像是座皇宮。

山巔居然還有花。

一叢叢不知名的小花,掩映著一道竹籬,籬后仿佛有間木屋。

一個白發蒼蒼的跛足老人,正彎著腰,在慢慢的掃著石徑上的 落花。

現在已到了花落時節,斜斜的石徑上落花繽紛。他們踏著落花 走上去,郝生意遠遠就停下腳.道:“我只能送你到這里。”

小馬道:“到了這里,我就一定可以見到他?”

郝生意道:“不一定。”

他勉強笑了笑,道:“這世上本就沒有絕對一定可以做得到的事, 我已盡了力,你是不是可以見得到他,就全得看你自己了。”

小馬也勉強笑了笑,道﹔“我明白,如果我見不到他,這里就是 我的葬身之地。”

風中充滿了干燥木葉和百花的芬芳,青天下遠山如翠。

一個人能死在這里,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可是小琳呢?

郝生意看著他的臉,忽然壓低聲音,道﹔“我還可以泄露─點秘 密給你。”

小馬在聽。

郝生意道﹔“要想見朱五爺,對那掃花的老人.就得特別尊敬。”

小馬沒有再說什么.卻伸出了手,用力握握他的手。

那只長著七根手指的手,指尖冰冷。

郝生意道:“祝你順利。”

小馬道﹔“祝你好生意。”

掃花的老人彎著腰掃花,始終沒有抬起頭。

小馬大步走過去,抱拳躬身:“我姓馬.我特地來求見朱五太爺。”

掃花的老人聽不見。

小馬道:“我此來并無惡意,我是來送禮的。”

掃花的老人還是沒有抬頭,卻忽然道:“跪下來說話,再爬著進

小馬并沒有忘記郝生意的叮嚀,他已經對這老人特別尊敬。

現在他居然還能忍住氣,道:“你叫誰跪下來?” 老人道:“叫你。”

小馬忽然大吼:“放你媽的屁!”

他已經准備不顧─切沖進去。 他的拳頭已握緊。

誰知道掃花的老人反而笑了.抬頭看著他,一雙衰老疲倦的眼 睛里也充滿笑意。

小馬的拳頭也無法再打出去。

老人喃喃道:“有意思,有意思。”

小馬不懂:“什么事有意思?”

老人道:“我已五十一年沒聽過‘放你媽的屁’這五個字,現在 忽然聽見,實有很有意思。” 小馬的臉有點紅了。

不管怎么樣,這老人的年紀已經大得可以做他爺爺,他實在不 應該無禮,

老人又道:“走進去再向左,就可以看見一扇門,敲三次門,就 推門進去。”

他又彎下腰去掃花,掃那水遠掃不盡的花。

小馬很想說几句有禮的話,卻連一 句都說不出。

等他走入竹籬,再問頭時,卻已看不見竹籬外彎著腰掃花的人 影。

(三)

門也在花叢中。小馬敲門三次.就推開門進去。

木屋不大,窗明几淨。一個人坐在窗上,背對著他,仿佛在看 一卷圖,

小馬躬身問:“朱五太爺?” 這人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卻反問道﹔“你來干什么?” 小馬道:“來送禮的。” 這人道:“什么禮?” 小馬道: “一雙拳頭。” 這人道﹔“你的拳頭?”

小馬道:“是。”

這人道:“你這雙拳頭有什么用?”

小馬道:“這雙拳頭會打人,打你要打的人。”

這人道:“人人的拳頭都會打人,我為什么偏偏要你的?”

小馬道:“因為我打得比人快,也比人准。” 這人道:“你先打我兩拳試試。”

小馬道﹔“好。”

他居然毫不考慮就答應,而且說打就打,先沖過去,再轉身打 這人的鼻子。

這并不是因為他特別喜歡打人的鼻子,只不過因為他從不愿在 別人背后出手。

先沖到這人面前再轉身,出手當然要慢一步。 這一拳打空了。

這個人凌空躍起,再飄飄落下。

小馬失聲道﹔“是你。” 他認得這個人。

這個人不是朱五太爺,是卜戰,“老狼”卜戰。

卜戰看著他.眼睛居然也在笑,道﹔“你從不在背后打人?”

小馬道:“嗯。”

卜戰道:“好,好漢子。”

他忽然指著后面一扇門,道:“敲門五次,推門進去。”

這扇門后的屋子比較長,也比較寬。

屋角有張短榻,短榻上斜臥著一個人,也是背對著門的,卻不 知是睡是醒。

小馬再躬身問:“朱五太爺?” 這人道:“不是。”

小馬道:“你是誰?”

這人道﹔“是個想挨揍的人。”

小馬道:“我若想見朱五太爺,就得先接你一頓?” 這人道:“不錯。”

他還是斜臥在榻上,背對著小馬:“隨便你揍我什么地方都行。”

小馬道:“好。”

他又握緊拳頭沖過去。

他可以打這人的后頭和背脊,也可以打這人的屁股和腰。

這都是人身上的關節要害,現在全都是空門,只要接上一拳,就 再也站不起來。

但是小馬打的并不是這些地方。

他打的是牆,這人對面的牆。

一拳頭打過去,木板牆立刻被打穿個大洞.碎裂的木板反激出 來,彈向這人的臉。

這人當然沒法子再躺在那里,身子一挺,已凌空躍起。

小馬也一躍而起,凌空揮拳痛擊這個人的臉。

這一次他打的不是鼻子。

倉促間他沒把握能打准這人的鼻子,臉的目標總比較大些。

這人再想閃避,怎奈力已將盡,身子懸在半空中,也沒有法子 再使新力。

只聽“轟”的一聲,他的人已被打得飛了出去,撞在木板牆上。

本來已被打穿個大洞的木板牆,破的洞更大了。這人穿洞飛出, 小馬也跟著穿過去,里面的一間屋子更大。

一個人遠遠的坐在几邊品茶,滿頭蒼蒼白發,赫然竟是那掃花 的老人。

剛才被一拳打進來的人,現在又已從牆上的破洞穿出去。

掃花的老人道﹔“他不好意思見你。”

小馬道:“為什么?”

掃花的老人道:“剛才他還在吹牛,只要你在背后出手,絕對過 不了他這一關。”

他眼睛里又有了笑意:“你果然沒有失信,果然沒有在他背后出 手。”

小馬道:“他也沒有失信。”

掃花的老人不懂。

小馬道:“他想挨揍,現在已挨了揍。”

掃花的老人大笑:“好小子,不但有種,而且還有趣。”

小馬道:“我是個好小子,你呢?”

掃花老人道:“我只不過是個老頭子。”

小馬盯著他,道:“是老頭子?還是老太爺?”

掃花的老人微笑道:“老頭子通常就是老太爺。”

小馬眼睛里閃著光:“是朱五太爺?”

掃花的老人不說話了,只是笑。

小馬也不再問。

他忽然跳起來,一拳打出去。

打這老人的鼻子。

他并沒有失約,并沒有在背后出手,可是他出手的時候,也沒 有打聲招呼。

他要讓這老人一點防備都沒有。

這種打法.非但不能算英雄好漢,簡直有點兒賴皮。

可是他一定要試試這老人的武功。

他這么樣一拳打出去,無論誰要閃避招架都不容易。

何況這老人背后就是牆,根本已沒有退路。

他對自己這一拳本來很有信心,可是這一拳卻偏偏又打空了。

他一拳擊出.掃花老人已到了牆上,就象是一張紙一樣,輕飄 飄地飛了上去.輕飄飄地貼在牆上,看著小馬微笑。

小巧沒有再打第二拳。

他在向后退.退出好几步,找了張椅子坐下。

掃花的老人道:“怎么樣?” 小馬道:“很好。”

掃花的老人道:“誰很好?”

小馬道:“你很好,我不好。”

掃花的老人道:“你那點不好?”

小馬道:“我那么樣出手很不好,比起在背后出手已差不了多 少。”

掃花老人道:“可是你出手了。”

小馬道﹔“因為想試試你。。

掃花的老人道:“你試出了什么?”

小馬道:“我的拳頭─向很少打空,今天卻已打空了三次。”

掃花老人道:“哦?”

小馬道:“第一次是溫良玉,第二次是個見鬼的太陽神使者。”

掃花老人道:“那兩個人就是狼山上數一數二的高手。”

小馬道:“但是他們比你還差得多。”

掃花的老人道:“哦?”

小馬道﹔“自從我上了狼山,你是我遇見的第一高手。”

掃花的老人道:“哦。”

小馬道:“可是我的拳頭也不錯。”

掃花的老人承認:“很不錯。”

小馬道:“而且我會拼命。。

掃花的老人道﹔“我看得出。”

小馬道:“所以你若肯收下我這雙拳頭,對你還是很有用。”

掃花的老人道:“當然很有用。”

小馬道:“你肯收?”

掃花的老人道﹔“我也很想收下來,只可惜你這雙拳并不是送給 我的。”

小馬道:“我是送給朱五太爺的。”

掃花的老人道﹔“不錯。”

小馬道:“你就是朱五太爺,朱五太爺就是你。”

掃花的老人笑了。

就在這時,后面忽然響起了一聲金鑼。

掃花的老人微笑道:“這一次你雖然又看錯了人,可是朱五太爺 已准備見你。”

小馬怔住。

掃花的老人道:“還有一點你一定要記住。” 小馬只有聽,

掃花的老人道:“我絕不是山上的第一名高手,在朱五太爺面前, 我簡直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小馬几乎不能相信世上有武功比他高出那么多的人,卻又不能 不信。

掃花的老人道:“所以你在他面前,千萬不能放肆,更不能出手, 否則必死無疑。”

他說得很鄭重,忽又笑了笑﹔“普天之下能見到他真面目的人并 不多.所以你進去后無論是死是活.也都可以算不虛此行了。”

(四)

屋后還有─扇門。 鑼聲又一響門大開。

小馬在門外怔住。

此刻他面對著的,竟是間七丈寬、二十七丈長的大廳,他走入 竹籬時.實在想不到那几間木屋后竟有這么樣一個地方。

大廳里空無一物.四壁潔白如雪,二十七丈外卻又有扇門。

門上接著珠帘,一個人坐在珠帘后。

小馬看不見他的臉,甚至連他的衣冠都看不清楚,卻已覺得有 種懾人的氣勢,如殺人的劍氣般直通眉睫而來,

后面的門已關起,掃花的老人留在門外。

小馬正想往前走.四壁后突然傳出一聲鳴雷般的暴喝:

“站住!”

小馬只有站住。

他是來求人的,不是來打架的,至少有九個人的性命都被捏在 珠帘后這個人的手里,他怎么能輕舉妄動。

一聲暴喝,大廳里立刻變得死寂如墳墓。過了很久,珠帘后才 有聲音傳出。 聲音蒼老而有威。

“你已知道我是誰?”

“是。”

小馬當然已知道,除了朱五太爺外,誰有這樣的威風?這樣的 氣勢?

朱五太爺道:“你要見我?”

小馬道﹔“是。”

朱五爺道:“你姓馬?”

小馬道:“是。”

朱五爺道:“憤怒的小馬?”

小馬道:“是。”

朱五太爺道:“昔年鏢局聯營,五犬開花,就是被你和丁喜破了 的?”

小馬道:“是。”

朱五爺道:“好,看坐。”

雪白的牆壁間,忽然出現了一扇門,兩條巨人般的彪形大漢,禿 頂光頭、耳戴金環,抬著張虎皮小椅進來。

朱五太爺道.“坐下。”

小馬坐下,兩條大漢還留在他身后沒有走,牆上的門卻已消失 了。

朱五太爺道:“五犬開花,氣焰不可一世,天下豪杰共厭之,你 能擊破他們的聯營削弱了他們的氣勢,所以你今日才有坐。”

小馬道:“我知道。”

朱五太爺道:“可是有坐未必就有命!”

小馬道﹔“我知道。”

朱五太爺道:“我也知道你并不珍惜你自己這條命”

小馬沉默。

朱五太爺道:“你已中了太陽化骨散的毒,最多也只能活到明晨 日出時。”

小馬沉默,

朱五太爺道﹔“你的朋友都已陷入絕境.你的情人已落入太陽神 使者手里,這次你們同上狼山的人.要想活著下山,已難如登天。”

小馬只有沉默,因為他無話可話。

對這位狼山之王他實在不能不佩服。

他本來以為這個人只不過是孤古怪、妄自尊大的瀕死老人,隱 士般獨居在山巔,任憑他的屬下欺瞞擺布。

現在他才明白,只有這個人,才是山真正的主宰,狼山上發 生的每件事,都沒有任何一 件能瞞過他的。

朱五太爺道:“現在你自知已無路可走,所以你才來找我,想用 你的一雙拳頭.換回你們的十條命,”

他忽然冷笑,接著道:“你有沒有見過只憑在神前燒了一柱香, 就能換得終生幸運的人?”

小馬道:“沒有見過。”

朱五太爺:“我就是這里的神。”

小馬道﹔“我的拳頭卻不是─柱香!”

朱五太爺道:“你的拳頭是什么?”

小馬道:“是個忠心的伙伴,也是件殺人的武器。” 朱五大爺道:“哦?”

小馬道:‘你并不是真的神,你的力量畢竟有限,能夠多一個忠 心的伙伴.多一件殺人利器,遲早是有用的。”

他一定要說服這個人,所以又接著道﹔“死人卻沒有用.十個死 人比不止一把快刀,我的拳頭還比刀更快。”

朱五太爺道:“你怎么知道這里沒有比你更快的拳頭?”

小巧道:“全少我還未見過。”

朱五太爺道:“你想見見?” 小馬道:“很想。”

朱五太爺道:“你回頭看看。”

小馬回過頭,就看見那兩條大漢.神話中巨人般的大漢。

他們當然也有拳頭。

他們的拳頭已握緊,就象是鋼鐵打成的。

朱五太爺道:“你左邊的一個人叫完顏鐵。”

這個人身材雖較矮,卻還是有九尺開外.臉上橫肉繃緊,全無 表情,左耳上戴著個碗大的金環,禿頂閃閃發光。

朱五太爺道:“他是童子功,十三太保橫練。左拳擊出,重五百 斤.右拳重五百七十廳。” 小馬道:“好,好拳。”

朱五太爺道:“你右邊的一個,叫完顏鋼。”

這個人身材更高,容貌几乎和左邊那人完全相同,只不過金環 戴在右耳。

朱五太爺逝:“他也是從小的童產功,金鐘罩、鐵布杉的功夫, 刀槍難入。他的有手一拳重四百斤,左拳一擊卻至少有七百斤重。”

小馬道:“好,好拳頭。”

朱五太爺道:“他們都是胡兒,單純質朴,毫無機心。”

小馬道:“我看得出。”

朱五太爺道﹔“他們不但已將拳頭奉獻給我,連他們的命也獻給 了我。”

小馬道:“我也看得出。”

朱五太爺道﹔“有了他們,我為什么還要你?”

小馬道:“因為我既不單純,又有機心.所以我比他們有用。”

朱五太爺道﹔“可是現在他們這兩拳頭若是同時擊下,你會怎么 樣?” 小馬道:“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這兩雙拳頭一擊,縱然沒有兩千斤的力氣,也差不了太多。

要對付他們,他實在沒把握。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絕無選擇的余 地。

朱五太爺道:“你想不想試試他們的拳頭?” 小馬道:“很想。”

別無去路

(─)

九月十四,晨。

大廳里沒有窗戶,也沒有陽光。

這寬闊的大廳,四面牆壁雖然粉刷得雪一般白,卻終年不見日 色。

陰慘慘的燈光,也不知是從哪里照進來的。

朱五太爺道:“你真的很想?”

小馬道:“真的!”

朱五太爺道:“你不后悔?”

小馬道:“言既出,永無后悔。”

朱五太爺道:“好!”

這個字說出口,完顏兄弟的鐵拳已擊下,鐵拳還未到,拳風已 震耳。

完顏鐵右拳打小馬的左顎,完顏鋼的左拳打小馬的右頸。

他們每個人只擊一拳,這兩拳合并之力,已重逾千斤。 小馬沒有動。

快拳必重,重拳必快。

這兩拳既然重逾千斤,當然快如閃電,一拳擊出,力量一發,就 如野馬脫韁,弩箭離弦,再也難收回去了。

小馬看准了這─點。

他并不是那種很有機心的人,可是他打架的經驗實在太丰富。

他既然不動,這兩拳當然全力擊出。

就在這時候,他忽然游魚般滑了出去。

他几乎已感覺到拳鋒觸及他的臉。

他─直要等到千鈞一發、生死剎那間,他才肯動.除了經驗外, 這還得有多么大的勇氣!

只聽“蓬”的一聲,雙拳相擊,完顏鐵的右拳.正打在完顏鋼 的左拳上。

沒有人能形容那是種多么可怕的聲音。

除了兩只鐵拳相擊聲外,其中還帶著骨頭碎裂的聲音。

但是這兩個神話中巨人般的大漢.卻連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

他們還是山岳般站在那里,橫肉繃緊的臉雖已因痛苦而扭曲,冷 汗如雨.但是他們連哼都沒有哼一聲。

小馬身子滑出.驟然翻身,忽然一拳擊向完顏鐵的右肋。

完顏鐵并沒有倒下去。

他還有一只拳頭,反而揮拳迎了上去。

小馬的拳頭并沒有變化閃避,他是個痛快人,喜歡用痛快的招 式。

又是“蓬”的一聲,雙拳相擊,聲音更可怕,更慘烈。

小馬的身子飛出,凌空翻了兩個跟頭才落下。

完顏鐵居然還沒有倒下去。

可是他也似已站不住了。

他的全身都已因痛苦而痙攣,滿頭黃豆般的冷汗滾滾而落。

他的雙手垂下.拳骨已完全碎裂。

但他卻還是沒有哼一聲。

他寧死也不能丟人,不能替他的主宰丟人,就算他要死,也只 能站著死。

小馬忍不住道﹔“好漢子!”

完顏鋼雙眼怒凸.瞪著他.一步步走過去。 他還有一只拳頭。

他還要拼!

孤軍奮戰,不戰死至最后一人,絕不投降,因為他們有勇氣,還 有一份對國家的忠心。 這個人也─樣。

只要還有一分力氣,他就要為他的主宰拼到底。就算明知不敵, 也要拼到底。

小馬在嘆息。

他一向敬重這種人,只可惜現在他實在別無選擇。

他也只有拼,拼到底。

完顏鋼還沒有走過來,他已沖過去.他一拳擊出,筆直如標槍。

這一拳并不是往完顏鋼拳頭上打過去的,是往他鼻子上打過去 的。

要從這巨人的鐵拳下去打他的鼻子,實在太難,太險。

小馬這么做.也并不是因為特別喜歡打別人的鼻子。

他敬重這個人的忠誠,他要為這個人留下一 只拳頭。 這一拳沒有打空。

完顏鋼的臉上在流著血,鼻梁已碎裂。

雖然他的眼睛滿是金星,已看不見他的對手,但是他還想再拼。

小馬卻已不再給他這種機會.小馬并不想這個人為了別人毀滅 自己。

他再次翻身,一拳打在這個人的太陽穴上。

完顏鋼終于倒了下去,只剩下他的兄弟一人站在那里,臉上不 但有汗,仿佛還有淚。

──種無可奈何的痛苦之淚。

既然敗了,就只有死。 他本來想死的。

可是朱五太爺沒有要他死,他就不能死,他只有站在那里,忍 受著戰敗的痛苦與屈辱,

他希望小馬也過來一拳將他打暈。

小馬卻已轉過身,面對著二十丈外珠帘中端坐的那個人。

人在珠帘內.仍然望之如神。

小馬忽然道:“你為什么一定要這樣做?” 未五太爺道﹔“怎么樣做?”

小馬道:“你本來早就可以阻止他們的,你早就應看得出他們沒 有機會。” 朱五太爺并不否認。

完顏兄弟第一拳擊出后,他就已應該看得出。

小馬道:“但是你卻沒有阻止,難道你一定要毀了他們?”

朱五太爺冷冷道:“一個沒有用的人,留著又有何益,毀了又有 何妨?”

小馬握緊雙拳,很想沖過去,一拳打在這個人的鼻子上。

如果只有他一個人,一條命,他一定會這么做的。

可是現在他絕不能輕舉妄動。

朱五太爺道:“其實他們剛才本可毀了你的!” 小馬不否認。

朱五太爺道﹔“剛才的勝負之分,只不過在剎那之間,連我都想 不到你敢用那樣的險招。”

小馬道﹔“要死中求活.用招就不能不險。”

朱五太爺道:“你好大的膽。”

小馬道:“我的膽子本來就不小。”

朱五太爺沉默了很久.才說出一個字:“坐。”

小馬坐下。

等他轉身坐下時,才發現完顏兄弟已悄悄退下去,連地上k的血 跡都看不見了。

這里的人做事的效率,就象是老農舂米,機動而迅速。

他坐下很久,朱五太爺才緩緩道:“這一次我要你坐下.已不是 為了你以前做的事,而是因為你的拳頭。” 小馬道:“我知道。”

朱五太爺道:“只不過你有坐還是未必有命。”

小馬道:“你還不肯收下這雙拳頭?”

朱五太爺道:“我已看出你這雙拳頭,的確是殺人的利器。” 小馬道:“多謝。”

朱五太爺道:“只不過殺人的利器,未必就是忠心的伙伴。”

他慢慢地接著道:“水能載舟,也能覆舟。若將殺人利器留在身 邊.而不知它是否忠心聽命,那豈非更危險?”

小馬道:“要怎么樣你才相信我?”

朱五太爺道:“我至少還得多考慮考慮。” 小馬道:“你不能再考慮。” 朱五太爺道:“為什么?”

小馬道:“你有時間考慮,我已沒有,你若不肯助我,我只有走!” 朱五太爺道:“你能走得了?”

小馬道:“至少我可以試試看。”

朱五太爺忽然笑了,道:“至少你應該先看看你的朋友再走!”

小馬的全身冰冷,心又沉下。 他的朋友也在這里? 他忍不住問﹔“你要我看誰?” 朱五太爺淡淡道﹔“你并不是第一個到這里送禮的人,還有人的 想法也跟你一樣。” 小馬道:“還有誰來送禮?送的是什么?” 朱五太爺道:“是一把劍。”

小馬道:”常無意?”

朱五太爺道﹔“不錯!”

小馬功容道﹔“他的人也在這里?”

朱五太爺道:“他來得比你早,我先見你,只因為你不說謊。”

小馬怔住。

朱五太爺道:“坐。”

小馬只有坐下。

常無意既然也已到了這里,他怎么能走?

他忽然發現自己已完全被這個人控制在掌握中,別無去路。

(二)

鑼聲又響起,門大開。

常無意赫然就在門外,蒼白疲倦的臉,看來已比兩日前蒼老了 十歲。

這一夜間他遭遇到什么事?遇到過多少困境?多少危險?

此時此刻,忽然看見他.就好象在他鄉異地驟然遇見了親人── 一個身世飄零,無依無靠的人,這時是什么心境?

小馬看著他,几乎忍不住要有熱淚奪眶而出。

常無意臉上卻連一點表情都沒有,只冷冷的說了句:“你也來 了?”

小馬忍住激動,道:“我也來了!”常無意道:“你還好?”

小馬道:“還好!”

常無意慢慢地走進來,再也不說一個字,甚至連看都不再看他 一眼。

小馬也只有閉上嘴。

他很了解常無意這個人,就象是焦煤一樣,平常是冷冷的,又 黑.又硬,又冷,可是只要一燃燒起來,就遠比任何可以燃燒的都 熾熱。

不但熾熱,而且持久。

也許它連燃燒起來都沒有發光的火焰,可是它的熱力.卻足以 讓寒冷的人們溫暖。

可是現在他既然已到了這里,別的人呢?是在寒冷的危險中?還 是平安溫暖?

現在常無意也已面對珠帘。

他并沒有再往前走,他一向遠比任何人都沉得住氣。

珠帘中的人也仍然端坐,就象是一尊永遠在受人膜拜的神祗。

常無意在等著他開口。

東五太爺忽然問道:“你殺人?”

常無意道:“不但殺人,而且剝皮!”

未五太爺道:“你能殺什么樣的人?”

常無意道:“你屬下也有殺人的人.有些人他們若不能殺,我就 殺。”

朱五太爺道﹔“你說得好象很有把握。”

常無意道:“我有把握。”

朱五太爺道:“只可惜再利的口舌也不能殺人。”

常無意道:“我有劍。”

朱五太爺道:“劍在哪里?”

常無意道:“通常都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到了要殺人時,就在 那人的咽喉間!”

朱五太爺沉默了.坐了很久,又說出了他剛才說過的兩個字﹔ “看坐。”

小馬坐的是張虎皮交椅。

交椅的意思,通常并不是張普通的椅子.當然也不是寶座。

可是交椅的意思,和寶座也差不了太多。

交椅通常是很寬大,兩邊有舒服的扶手,大部份人坐上去,都 會覺得宛如坐入云堆里。

云是飛的,是飄的。

椅子不是,無論哪種椅子都不是。

這張椅子卻象是飛進來的,飄進來的,誰都看不見抬椅子的人。

因為抬椅子的人實在太矮、太小,大家只看得見這張寬大沉重 的虎皮交椅,卻看不見他們。

他們的腰絕不比椅子腳粗多少,看來就象是七八歲的孩子。

他們絕不是七八歲的孩子,他們的臉上已有了皺紋,而且有了 胡須。

他們的腰上,束著三道腰帶,一條金、一條銀,光華燦爛,眩 人眼目。

交椅放下,大家才能看見他們的人。

朱五太爺道:“只要是劍,都能傷人。”

常無意道:“是!”

朱五太爺道:“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

常無意道:“是。”

朱五太爺道:“一柄劍是否可怕,并不在于它的長短。”

常無意道:“是。”

朱五太爺道﹔“人也一樣。”

常無意道:“是。”

朱五太爺道:“這兩人都是侏儒, 可是他們從十歲已練劍,現在 他們已四十一。”

磨劍三十年,這柄劍必是利劍﹔練劍三十年,這個人如何?

常無意道:“我知道他們。”

未五太爺道:“哦?”

常無意道:“昔年天下第一劍客燕南天,身高一丈七寸,但是劍 法之輕靈變化,當世無敵。”

沒有人不知道燕南天。

沒有人不尊敬他。

一個人經過許多年渲染傳說,很多事都會被夸大。燕南天也許 并沒有一丈七寸,但他人格的偉大高尚,卻是沒有人能比得上的。

常無意道:“當今最高大的劍客,號稱巨無霸,他的劍法卻比不 上白玉京。”

朱五太爺道:“我知道他已敗在‘長生劍’ 下十三次。”

常無意道﹔“你也應該知道,當今江湖中練劍的人,最高大的人 也不是他。” 朱五太爺道:“我知道。”

常無意道:“當今江湖中練劍的人,最矮小的卻無疑必是玲瓏雙 劍。”

朱五太爺道﹔“你知道的倒不少。”

常無意道:“這兩人就是玲瓏雙劍,死在他們劍下的.至今最少 已有一百一十七人。”

朱五太爺道:“差不多。”

常無意道:“他們的腰帶,就是他們的劍。玲瓏雙劍,金銀交輝, 金劍長三尺七寸七,銀劍長四尺一寸,人短劍長,凌空飛擊,很少 人能通過他們的劍下!”

朱五太爺道:“的確很少。”

常無意道:“要破他們的劍,只有一種法子!”

未五太爺道:“什么?”

常無意道:“要他們根本無法拔出他們的劍。”

這句話有十三個字。

說到第二個字,他的劍已在金劍的咽喉上。

說到第三個字時,他的劍又已到了銀劍的咽喉間。

說到第四個字時,劍鎊又到了金劍咽喉。

說到第十二個字時,他的劍鋒已在這兄弟兩人的咽喉間移動六 次。

說到第十三個字時,他的劍已入鞘。

玲瓏雙劍呆住了。

他們的劍根本無法出鞘。縱然一個人的劍能有機會出鞘,另─ 個人的咽喉已被洞穿。

他們并不是完顏兄弟那種純真質朴的人,他們已看到完顏兄弟 的教訓。

他們誰也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兄弟象狡兔已死的走狗般,死在別 人劍下。

他們的冷計已濕透衣裳。

大廳中又一陣死寂。

朱五太爺終于不能不承認:“好!好快的劍!”

常無意并不謙虛。

小馬更不是個謙虛的人,立刻道:“我的拳頭也不慢。”

朱五太爺道﹔“卻不知是你的拳快,還是他的劍快。”

小馬道:‘不知道。”

朱五太爺道:“你們不想試試?”

小馬道:“也許我們遲早總會試─試的,可是現在…”

朱五太爺道:“現在怎么樣?”

小馬道:“現在我只要我的朋友們安全無恙.太平過山。”

朱五太爺道:“他們太平過了山,你的拳頭,他的劍,就都是我 的?”

小馬看著常無意。 常無意道:“是。”

朱五太爺大笑,道:“好朋友,果然不愧是好朋友。”

他的笑聲來得突然,結束得也突然,可是笑聲一發,珠帘就開 始搖蕩,珠玉相擊.“叮當”作響,直到笑聲停頓很久,還在不停地 響。

小馬看了看常無意,兩個人心里都明白,這位狼山之王的氣功, 的確已練到登峰造極、駭人聽聞的地步。

就算他們的一雙拳頭、一柄劍同時攻過去,也未必是這人的敵 手。

朱五太爺忽然又問:“你們是九個上山的。三個到了太陽湖,你 們在這里,還有四個人在哪里?”

常無意道:“在一個安全之地。”

朱五太爺道:“那地方真的安全?”

常無意閉上了嘴。

他實在沒把握。

朱五太爺道﹔“在這狼山止,真正的安全之地只有一處。”

小馬忍不住問﹔“太平客棧?”

朱五太爺冷笑。

小馬道:“不是太平客棧是哪里?”

朱五太爺道:“是這里。”

他冷冷的接著道:“普天之下.絕沒有任何人敢在這里惹事生非, 縱然丁喜和鄧定侯到了這里,也絕不敢放肆無禮。”

小馬道:“除此之外呢?”

朱五太爺道:“除此之外,無論他們在哪里,隨時都可能有殺身 之禍。”

小馬的心懸起。

他知道這絕不是恫嚇.他忍不住問常無意:“現在他們究竟是否 平安?”

“是的。”

回答他這句話的人并不是常無意,而是狼山之王朱五。

小馬的心又沉下。

常無意的指尖在顫抖,掌心已有了冷汗。

這是他握劍的手,他的手─向干燥而穩定,可是現在他竟已無 法控制自己。

因為他已聽懂了朱五太爺這句話的意思。

小馬也懂。

既然只有這里才是狼山上唯一安全之地.既然朱五能確定張聾 子、香香和藍家兄依舊平安無恙,那么他們現在當然也都已到了這 里。

過了很久,小馬才長長吐出口氣.道:“他們是怎么來的?” “是我帶來的。”

回答這句話的,既不是常無意,也不是朱五太爺。

門開了一線,一個人悄悄地走進來,竟是郝生意。

小馬的拳頭握緊,道:“想不到你又做了一件好生意。”

郝生意苦笑道:“這次我做的卻是件賠本生意,雖然沒賠錢,卻 賠了不少力氣。”

小馬冷笑道:“賠本的生意你也做?”

郝生意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他嘆了口氣,接著道:“他們都是我的客人,我總不能讓他們糊 里糊涂就死在那山洞里。”

小馬道:“什么山洞?”

郝生意道:“飛云泉后面的一個山洞。”

小馬道:“你怎知他們在那里?”

郝生意道:“這位常先生雖然覺得那地方又平安、又秘密,卻不 知那地方才是真正有死無生的絕地。”

他又嘆了口氣,道:“狼山上沒有人不知道那地方,前面飛泉險 洞,滑石密布,無論誰都很難從里面攻出來,后面更無路可退,若 有人攻進去,你讓你們往哪里走?” 常無意的臉色鐵青。

小馬忍不住道﹔“那么秘密的地方,你能找得到,倒也不容易。”

郝生意立刻同意:“若不是有人帶路,實在很難找得到。” 小馬道:“帶路的人是誰?”

常無意不開口,郝生意又搶著道:“一定是獵狗。” 小馬道:“獵狗?”

郝生意道:“獵人先放條狗出去把老虎引到有陷阱地方,老虎才 會掉下去,這種狗,就叫做獵狗。”

小馬道:“你知道那條獵狗是什么人?” 郝生意道:“當然知道。” 小馬道:“是誰?” 郝生意道:“就是我。”

這次小馬握緊的拳頭居然沒有打出去。

他的拳頭只打人,不打狗。

這個人的確是條狗,甚至比狗都不如,

郝生意居然還振振有辭,道:“我答應過那老太婆,要報她一次 恩﹔我也答應過朱五太爺,絕對聽他老人家的話,現在我兩樣都做 到了。”

小馬道:“哦?”

郝生意道﹔“你們要我帶你們來見朱五太爺,我已帶你們來了. 因為朱五太爺也正好要我帶你們來見他,所以我不但還了那老太婆 的情,也沒有違抗朱五太爺的命令。”

他長長吐出口氣,笑道:“我是個生意人,要做生意,就得兩面 討好,誰都不能得罪的。”

小馬忍不住問:“你為什么要殺柳大腳?”

郝生意道:“要殺她的不是我。” 小馬道:“是誰?”

郝生意道:“只有朱五太爺才能叫我殺人。”

小馬道:“柳大腳得罪了他?”

郝生意道:“我是個生意人,只管做生意,別的事我從來不問。”

小馬道:“殺人也是生意?”

郝生意道﹔“不但是生意.而且通常都是好生意。”

常無意突然道:“這種生意我也常做。”

郝生意笑道:“我看得出。”

常無意道﹔“只不過我通常只殺人,不殺狗。”

郝生意笑得已有點勉強,道:“這附近好像沒有狗。” 常無意道﹔“有─條。”

郝生意退后几步,笑得更勉強,道:“你既然從不殺狗,這次當 然也不會破例。”

常無意冷冷道﹔“偶而破例一次也無妨。”

郝生意笑不出了,驟然翻身,想奪門而出。

門還沒有拉開.劍已飛來,四尺長的軟劍標槍般飛了過去,從 他的后背穿入,前胸穿出,“奪”的一聲,活生生將他釘死在門上。

他死得實在很冤。因為他做夢也想不到竟有人敢在這里出手!

(三)

沒有慘呼。劍鋒一下子就已經穿透心臟。

大廳中一片死寂。過了很久,朱五太爺才緩緩道:“你好大的膽 子。”

常無意不開口,小馬卻搶著替他回答:“他的膽子本來就不小。”

朱五太爺道:“你竟敢在這里殺人!”

小馬又搶著道﹔“他本來不敢的,只不過他也不愿壞了自己的規 矩。”

朱五太爺道:“什么規矩?”

小馬道:“他一向不喜歡別人騙他,騙了他的人,從來沒有活過 半個時辰的。”

朱五太爺道:“你知不知道這里的規矩?”

小馬道:“什么規矩?”

朱五太爺道:“殺人者死!”

小馬道:“這是條好規矩。”

朱五太爺道:“所以我也不愿有人壞了這條規矩。”

小馬道:“我也不愿意。” 朱五太爺道:“那么現在你就替我殺了他。” 小馬道:“是。” 他轉過身.面對常無意:“反正我早就想試試,究竟是我的拳頭快, 還是你的劍快。”

殺人者死

(一)

劍已拔下,劍鋒還在滴著血。 拳頭也已握緊。

常無意的臉色鐵青,全無表情。

小馬道:“快擦干你劍上的血。”

常無意道﹔“為什么?”

小馬道:“因為我若殺不了你,你就會殺了我。我不愿讓一柄上 面還帶著狗血的劍刺入我喉嚨里去,我連狗肉都不吃。”

常無意道:“有理。”

他就在那張鋪著虎皮的交椅上擦干了他劍鋒上的血。

小馬卻已轉過身,面對珠帘,道:“不行,絕對不行。”

朱五太爺道:“什么事不行?”

小馬道:“我不能殺他。”

朱五太爺道:“為什么?”

小馬道:“因為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朱五太爺道:“什么事?”

小馬道:“你這里的規矩,是殺人者死。”

朱五太爺道:“不錯。”

小馬道:“他殺的卻不是人,是狗。”

一個人若連自己都承認是條狗,別人為什么還要把他當作人?

小馬道:“我想你這里總不會有‘殺狗者死’這條規矩。”

無論什么地方都不會有這條規矩。

朱五太爺忽然大笑,笑聲振動珠帘,殊帘搖蕩間.鑼聲又響起。

門大開。

四個人搶著兩頂轎子大步走進來.還有兩個走在后面。

后面的兩個人是香香和張聾子,轎子里的當然無疑就是藍家兄 妹。

朱五太爺道﹔“你們果然都不愧是好朋友,不管怎么樣,我總得 讓你們先見上一面。”

小馬很想問:“見過這一面之后又如何?” 但是他沒有問。

他已經感覺到這次事件很不單純,其中有很多關鍵.都是他上 山時沒有想到的,而且隨時隨刻都可能有變化,每個變化也會都出 他意料之外。

現在他既然已上了山,憑一口氣上了山,就好像一個人已經騎 上了虎背。

這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他只有騎在虎背上,等著看以后的變 化。

就算他被這頭老虎吃下去,連皮帶骨都吃下去,他也只有認命。

可是他絕不能看著被他拖上虎背的這些朋友也被吞下去,尸骨 無存。 幸好他現在還有一條命。

不管以后的事還有什么變化,他都已准備將這條命送給他的朋 友,送給他心愛的人。

──只要死得有代價,死又何憾!

──可是為了自己的朋友,為了自己心愛的人.就算自己只能 多活一天,就絕不能死。

一一 所以他現在絕不能死,他還要活著為他們的生存奮斗下去。

(二)

香香走得很慢,顯得很軟弱。

張聾子一步不離,一直跟隨在她身旁,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她。

她卻連看都沒有看他─眼,就好像自己身旁根本沒有這么樣一 個人,

他不在乎。

他關心的是她,不是自己。

世上有很多種感情都很難解釋,他這種情感無疑就是其中之一。

他落拓江湖,潦倒一生,現在年紀已老大,自知配不上香香。

只不過他也是人,在度過了空虛孤獨的半生之后.他也想找一 個精神上的安慰和寄托。

他對香香的感情,并不完全是男女間的愛,更不是占有,而是 一種奉獻和犧牲。

小馬不但了解這種感情,而且尊敬。

因為他知道這是真的,無論那種感情,只要是真的,就值得尊 敬。

抬轎子進來的四條大漢,黑衣白刃,彪悍矯健,已不是他們上 山時帶的轎夫。

轎子停下。

香香趕過去掀起第一頂轎的垂帘,藍蘭就扶著她的手走下來。

經過了這么多天的危難勞頓后,她后然完全沒有一點疲倦憔悴 之色,反而顯得更容光煥發、明艷照人。

她來的時候.一定已經在轎子里著意修飾過。

因為她不但美麗,而且聰明,她知道一個女人最大的武器,就 是她的容貌和風姿。

小馬一向很佩服她。

他從未在任何時候看見她有一點令人不愉快的樣子。

藍蘭只用眼角瞟了他一眼,就面對珠帘.盈盈一拜,道:“我叫 藍蘭,特地來拜見朱五太爺!”

她的聲音柔媚,風姿優美。

朱五太爺縱然已老了,畢竟是個男人,她相信只要是男人.就 無法抗拒她的魅力,

這就是她唯一可以用來對付朱五太爺的武器。

朱五太爺卻完全沒有反應。

藍蘭又道:“我雖然是個平凡無用的女人,但有時說不定也有能 替你老人家效力的地方,只要你老人家盼咐.不管什么事,我都遵 命。”

這句話說得并不露骨,可是其中的風情.只要是男人,都應該 明白。

她相信朱五太爺也一定不會拒絕的.她已經准備用最優美的姿 態走過去。

只要能接近珠帘中的這個人,不管什么事都有希望了。

想不到這一次她的武器居然完全失效

朱五太爺只冷冷地說了兩個字:“站住!”

藍蘭只有站住,卻還想再作一次努力.柔聲道:“我只不過想看 看你老人家的風采,難道連這一點你老人家都不准?”

朱五太爺道:“你看見了你面前的石級”

藍蘭當然看見了。

入門兩丈外,就有几層石階,光可鑒人。

朱五太爺道:“無論誰只要上了這石級一 步,格殺勿論!”

石級還離珠帘至少有二十丈。他為什么一定要和別人保持這么 遠的距離?

藍蘭沒有問,也不敢問。

她使出的武器已無效.這一戰她已敗了。

朱五太爺道:“你的兄弟有病?”

藍蘭輕輕嘆息,道:“他病得很重,所以只求你老人家…”

她說話的時候,誰也沒有注意到張聾子正在悄悄往前走,几乎 已接近了石階。

這句話她沒有說完.因為朱五太爺忽然又大喝一聲:“站住!”

喝聲振動了珠帘,也震住了人的心。

張聾子卻忽然一個箭步往前面行過去,大聲道:“你騙不到我的, 你───”

他平時行動雖然蹣跚遲鈍,輕功卻不弱,說出這七個字,他已 沖出十余丈。

就在這時,搖曳的珠帘后,也有個人竄了出來,身法快如鬼魅, 出手更快。

大家還沒有看清他的人,他身子還在半空,已一腳踢在張聾子 胸膛上。

張聾子武功本不差,昔年也是身經百戰的好手,卻沒有避開這 一腳。

他的人竟被踢得飛起來,再落下,滾了几滾,滾下石階。

香香立刻扑過去,扑在他身上,失聲道:“你這是為了什么?”

張聾子本來緊咬著牙,現在想開口說兩句話,一開口,鮮血就 箭雨般噴出,落在臉上。

香香立刻用衣袖去擦,一面擦,一面流淚,他臉上的血擦干了, 她已流淚滿面。

張聾子看著她,不停地咳嗽,居然還勉強笑了笑,掙扎著說出 兩句話﹔“我實在想不到...想不到我死的時候,居然還有人為我流 淚。”

小馬也走過來,壓低聲音問﹔‘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張聾子不停地咳嗽喘息,又說出了兩個字:“因為…”

這就是他說出的最后兩個字。

香香痛哭失聲。

她了解他對她的感情,可是她不敢表露,因為他只不過是個落 拓的老人,垂老的皮匠。

現在她才明白,一個人的愛是否值得接受,并不在他的身份和 年紀,而在于那份感情是不是真的。

可惜現在已太遲了。

(二)

小馬沒有淚,常無意也沒有。

他們都在盯著站在珠帘前的一個人,剛才一腳踢死張聾子的人。

這個人居然也是個侏儒,卻極健壯,一雙腿雖然不到兩尺,卻 粗如樹干。

常無意忽然冷冷道:“好厲害的飛云腳!”

這人裂開嘴笑笑,不開口。

珠帘后卻又傳出來朱五太爺的聲音:“他不會說話,他是個啞 巴。”

常無意道:“據說江湖中有兩個最厲害的啞巴,叫西北雙啞。” 朱五太爺道:“不錯。”

常無意道:“他就是西方星宿海、天殘地缺門下的無舌童子?”

朱五太爺道:“想不到你們還有點見識。”

常無意冷冷道:“張聾子能死在這種名人腳下,總算死得不冤。”

朱五太爺道:“我說過,無論誰只要越過這石階一步,格殺匆論!”

常無意道:“我還記得你說過的一句話。”

朱五太爺道:“什么話?”

常無意道:“殺人者死!”

朱五太爺道﹔“你想為你的朋友復仇?” 常無意道:“是。”

朱五太爺道:“你遲早會有機會的,可是現在.你若敢踏上石級 一步,我叫你立刻萬箭穿心而亡!”

“萬箭穿心”這四個字說出口,珠帘兩旁的牆壁上忽然出現了兩 排小窗,無數柄強弓硬管對准了常無意的心胸.箭頭閃閃發光。

常無意整個人都已僵硬。

這看來空無─物的大廳,其實卻到處都有殺人的埋伏!

藍蘭嘆了口氣,柔聲道﹔“張先生雖然死了,能死在名人手上, 美人懷中,也算是死得其所,死而無憾了。”

小馬忽然大笑,道:“說得好.說得有理。”

他的笑聲聽起來實在比哭還讓人人難受。

藍蘭道:“人死不能復生,何況每個人遲早都要死的。”

小馬的笑聲突然停頓,大吼道:“那么你為什么不讓你弟弟去 死?”

藍蘭道﹔“因為他是我弟弟”

她的聲音還是很平靜.慢慢地接著道:“也因為我相信你.─定 會護送他平安過山的!”

小馬閉上了嘴。

藍蘭道:“他是個可憐的孩子,從小就多病,連一天好日子都沒 有過,若是這么樣死了,叫我這做姐姐的怎樣能安心?”

她的聲音已哽咽,美麗的眼睛里也有了淚光,又面對珠帘拜下, 道:“你老人家若是要了他這條命,簡直和踩死只螞蟻一樣。所以我 只求你老人家開恩放了我們,讓我們過山去求醫。”

朱五太爺冷冷道:“我也很想放了他、只可惜他不是只螞蟻,螞 蟻不坐轎子。”

藍蘭道:“他一直躲在轎子里,沒有出來拜見你老人家,絕不是 因為他敢對你老人家無禮。” 朱五太爺道:“那是因為什么?”

藍蘭道:“因為他實在病得太重,見不得風。” 朱五太爺道:“這里有風?” 藍蘭不能不承認:“沒有。”

朱五太爺道:“他為什么不出來?”

藍蘭道:“因為……因為外面總比轎子里冷得多。”

朱五太爺忽然大笑,道﹔“說得好,說得有理。”

他的笑聲忽又停頓,厲聲道:“你們替我去把他揪出來,看他死 不死得了!”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四壁間已現出了六個人,其中不但有玲瓏 雙劍,還有卜戰和那掃花老人。

無舌童子的身子也凌空飛起,竄了過來。

常無意早就等著他。

他的人一過石階,常無意立刻迎上去,劍光一閃,直刺喉嚨。見 的劍走偏鋒,奇詭迅急。

可是星宿海門下的弟子,武功更奇秘怪異,半空中后然還能再 次擰身。

常無意這一劍刺空了,無舌童子的飛云腳已踢向他胸膛。

霎眼間兩人已拆了十余招,使出的都是致命的殺手。

他們自己心里都知道,兩個只要一交上手,就有─個人必死無 疑。

小馬迎向那掃花的老人。

老人道:“你是個好男兒,我不想殺你。”

小馬道:“多謝多謝!”

老人道:“我也不喜歡殺人。”

小馬道:“客氣客氣!”

老人道:“這是什么話?”

小馬道:“你白天在這里掃花,晚上到哪里去了?”

老人道:“你說我到哪里去了?”

小馬道:‘殺人!”

他淡淡的接著道:“也許你不喜歡自己動手,可是你喜歡看人殺

──夜狼圍攻,浴血苦戰,一個跛足的黑衣人,遠遠地站在岩 石上。

小馬道﹔“你白天掃花,晚上殺人,這種日子也過得未免太忙了 些。你累不累?”

老人已沉下臉.冷冷道:“掃花和殺人都是種樂趣,我怎么會累?”

小馬居然同意.道:“一個人做的若是自己喜歡做的事,就不會 覺得累的。”

老人道:“你喜歡干什么?”

小馬道:“喜歡打你的鼻子,一拳打不中,還有第二拳,就算打 上個三千六百拳,我也不會累的。”

這句話說完,他已經打出了七八拳。

七八拳打出后,他才發現這老人的身法輕靈飄忽,要想打中他 的鼻子,實在不容易。 小馬不怕累。

可是他卻不能不替藍蘭和轎子里那個病人擔心,因為玲瓏雙劍 已經過去了,老狼卜戰還在旁邊掠陣,他根本沒法子分身去救他們。

何況還有兩排強弓大箭!

小馬也不怕死。

對他來說,真正可怕的并不是他現在的對手,也不是老狼卜戰 和玲瓏雙劍,更不是這些大箭長弓。 真正可怕的只有一個人。

朱五太爺!

只有他才是狼山的主宰,几乎也可以算是小馬這一生中所見過 的第一高手。

他的氣功固然可怕,他的陰沉更可怕。

──你們都是好朋友,不管怎么樣,我總得讓你們先見上一面。

現在小馬終于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見過一面后怎么樣?

───死!

死也有很多種死法.他選擇的必定是最殘酷可怕的一種。

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打算要小馬的拳頭,常無意的劍。

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讓他們其中任何一個人活著回去。

(三)

病人還在轎子里,藍蘭一直沒有離開過這頂轎子。

她看見玲瓏雙劍向這頂轎子走過來。

小馬在拼命,常無意也在拼,為她和她那重病的兄弟拼命。

她卻好象沒有看見。

她笑得還是那么迷人,聲音還是那么動聽:“兩位小弟弟,你們 今年已經有多大年紀?”

她知道玲瓏雙劍絕不會回答這句話的,因為侏儒們一定都不愿 別人提起他們的年紀,他們自己當然更不愿提。

她問話的重點并不在這一點。

所以她不等他們開口,立刻又問:“你們有沒有見過一個真正美 麗的女人.而且是完全脫光了衣服的?”

玲瓏雙劍也許見過,也許沒見過。

但他們畢竟也是男人。

若有一個真正美麗的女人脫光了衣服,無論什么樣的男人都不 會拒絕去看的。

藍蘭忽然喚:“香香!” 香香還在流淚。

藍蘭道:“你自己認為你自己是不是很難看?”

香香搖頭。

藍蘭道:“那么你為什么不讓他們看看?”

香香雖然還在流淚.卻很快就站了起來,很快就讓自己全身赤 裸了!

在這么樣的心情下,她的動作當然絕不會美,可是她的身材卻 實在很美。

那堅挺的乳房,纖細的腰,渾圓修長的腿.都不是任何男人常 常能得一看的。

藍蘭自己好象也很欣賞,輕輕嘆了口氣,道﹔“你們看她美不美?”

玲瓏兄弟同時道:“美!”

藍蘭道:“你們為什么不多看看?”

玲瓏兄弟道:“我們想看你!”

藍蘭嫣然道:“我已經是個老太婆了,沒什么好看的,可是你們 如果一定要看,我...”

她垂下頭,開始解衣服的扣子,她的衣扣中也藏著暗器。

誰知她的暗器還沒有發出,玲瓏雙劍的劍已揮出。

他們根本沒有看香香,他們一直都在盯著藍蘭的手。

藍蘭嘆了口氣,道:“我看錯了你們,原來你們這里連大帶小、 連老帶少.都不是男人!”

她的暗器還是發了出來,卻已被劍光擊落。

玲斑雙劍本就是雙生兄弟,心意相通,金銀雙劍合璧,天衣無 縫。

藍蘭并不是弱不禁風的女人,她會武功,而且武功不弱。

可是她也沒法子抵擋這兩把劍。

她的發髻已被削落,金色的劍光如毒蛇般纏住了她,銀色的劍 光有几次都已几乎穿透她的咽喉。

她已經開始在喘息,大叫道﹔“小馬,你還不快來救我?” 小馬想過來。

有几次他都已几乎突破那跛足老人的招式,可是卜戰的旱煙袋 又迎面擊來。

沉重的煙斗,熾熱的煙絲,他只有退。

他看得出藍蘭的情況更危險,可是他完全無能為力。

藍蘭的聲音已顫抖,道:“你們真的忍心殺我?”

玲瓏雙劍不理她。

金色的劍光綿密如絲,封住了她所有的退路.銀色的破空一刺, 眼見就要穿胸而過。

朱五太爺忽然道:“留下她!”

銀光立刻停頓,劍鋒卻還在她眉問。

朱五太爺道﹔“我要的是轎里的那個人!”

玲瓏雙劍道:“要死的,還是要活的?”

朱五太爺的回答只有─個字:“殺!”

(四)

狼山上的人,本就視人命如草芥,朱五太爺若說要殺個人,這 個人就死定了。

小馬也只有看著。

他答應過藍蘭平安護送這個人過山的,他已為這個人流過汗,流 過血。

只可惜他是人,不是神!

人力畢竟是有限的,人世間本就有許多無可奈何的事。

你若遇見了這種事,流汗也沒有用,流淚也沒有淚,流血也沒 有用。

轎中的秘密

(一)

“殺!”

這個字說出口,抬轎子進來的那四條黑衣白刃大漢,刀已拔出。

四把刀、兩柄劍,同時刺入了那項轎子,分別由四面刺了進去。

無論轎子里的人往哪邊去躲,都躲不開的,就算他是條生龍活 虎般的好漢,也避不開。

何況轎子里這個人已病重垂危,命如游絲,連手都抬不起?

藍蘭整個人都軟了,用手蒙住了眼睛。

轎中人是她的兄弟,這四把刀、四柄劍刺入,她兄弟的血立刻 就要將這頂轎子染紅。

她當然不忍看,也不敢看。

奇怪的是,她的手指間居然還留著一條縫,居然還在指縫間偷 看。 她沒有看見血,也沒有聽見慘呼。

刀劍刺入,轎子里居然連一點反應都沒有,轎子外面的六個人 的神色地變了,手足也已僵硬。

只聽“格.格,格”几聲響,四個人同時后退,刀劍又從轎子 里抽出。

四把百煉精鋼打成的快刀,刀頭竟已被折斷,玲瓏雙劍的劍也 已只剩下半截。 朱五太爺冷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果然好功夫!” 他突又大喝:“看箭!”

弓弦聲響,亂箭齊發.暴雨飛蝗般射了過來,射入了轎子。

轎子里還是全無反應,几十根箭忽然又從里面拋出,卻已只剩 下箭杆。

箭頭呢?

只聽“嗤”的一聲響,十道寒光自轎子里飛出,打入了珠帘左 邊的第一排窗口。

窗口里立刻響起了慘呼.濺出了血珠。

這變化每個人都看得見,小馬也看見了.心里卻不知是什么滋 味。

現在他才知道,他們流血流汗.拼命保護的這個人,才是真正 的高手,武功遠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高得多。

但他卻實在想不通這個人為什么要裝成病重垂危的樣子?為什 么要躲在轎子里?

他故意要小馬他們保護他過山,究竟為的是什么? 朱五太爺忽又大喝:“住手!” 小馬立刻住手。

他本就不愿再糊里糊涂地為這個人拼命了。

他忽然發現自己這几天做的事.簡直就象是條被人戴上罩眼去 拉磨的驢子。

常無意也已住手。

他的心情當然也跟小馬差不多。

朱五太爺說的話就是命令,他的屬下當然更不敢不住手。

大廳里立刻又變得一片死寂。過了很久,才聽見藍蘭輕輕嘆了 口氣,道:“我早就勸過你們,不要去惹他的,你們為什么不聽?” 轎子里的人在咳嗽。

朱五太爺冷笑道:“神龍已現首,閣下又何必再裝病?” 藍蘭道:“他本來就有病!”

朱五太爺道:“什么病?” 藍蘭道:“心病。” 朱五太爺道﹔“他病得很重?”

藍蘭點點頭,嘆息著道:‘幸好他的病還有藥可治!” 朱五太爺道:“哦?”

藍蘭道:“治他病的藥,并不在山那邊!” 朱五爺道:‘在哪里?”

藍蘭道:“就在這里,我們就是上山來求藥的,所以我們故意要 讓你把我們逼入絕路、故意要讓你認為我們已不能不到這里來!”

朱五太爺道:“你們千方百計,為的就是要來見我?” 藍蘭不否認。

朱五太爺道:“既然如此.他為什么還要躲在轎子里?”

藍蘭道:“我問問他。”

她轉過身,靠近轎子.輕輕問道:“朱五太爺想請你出來見見面, 你看怎么樣?”

轎子里的人“嗯”了一聲.藍蘭立刻掀起了垂帘,一個人扶著 她的手,慢慢地走下轎,正是小馬在太平客棧里見過的那個年輕人。

他臉色還是那么蒼白。完全沒有血色,在這還沒有寒意的九月 天氣,他身上居然穿件貂裘,居然沒有流汗。

貂襲的皮毛丰盛,掩住了他半邊臉,卻還是可以看出他的眉目 很清秀。

藍蘭看著他,眼睛里流露出無限溫柔,道:“你走不走得動?”

這年輕人點點頭,面對著珠帘.道:“現在你已看見了我?” 朱五太爺道:“看來閣下好象真的有病。”

他臉上的表情別人雖然看不見,但是每個人都能聽得出他的聲 音很激動,只不過正故作鎮定而巳。

年輕人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你雖然看得見我,我卻看不見你。”

朱五太爺道:“你為何不過來看看?”

年輕人道:“我正想過去!”

他居然真的走了過去。走得雖然很慢,腳步卻沒有停。

走過石階時,他的腳步也沒有停。

──無論淮只要走上這石級一步,格殺勿論!

這句話他好象根本沒聽見。

珠帘旁的窗口里,箭又上弦,閃閃發光的箭頭.都在對著他。 他好象根本沒看見。

卜戰、無舌、夜狼、玲瓏雙劍,這些絕頂高手,在他眼中也好 象全都是死人!

卜戰他們也沒有動.因為朱五太爺還沒有發出命令!

這是不是因為他故意要留下這個人,由自己來出手對付?

因為他才是狼山上的第一高手.只有他才能對付這年輕人。

他那驚人的氣功,江湖中的確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這年輕人深藏不露,武功更深不可測。 他們這一戰是誰勝誰負?

沒有人能預料,可是每個人手里都捏著把冷汗,不管他們是誰 勝負,這一戰的激烈與險惡,都必將是前所未見的。

(二)

年輕人已走近了珠帘,朱五太爺居然還是端坐在珠帘里,動也 不動。 他是不是已有成竹在胸?

小馬的拳頭又握緊,心里在問自己。

“別人敢過去.我為什么不敢?難道我真是條被人牽著拉磨的驢 子?”

別的事他都可以忍受,挨窮、挨餓、挨刀子,他都不在乎。 可是這口氣他實在忍不下去。

這世上本就有種人是寧死也不能受氣的,小馬就是這種人。

他忽然沖了過去,用盡全身力氣沖了過去,沖過了石階。

沒有人攔阻他,因為大家的注意力本都集中在那年輕人的身上。

等到大家注意到他時,他已箭一般沖入了珠帘,沖到朱五太爺 面前。 一個人年紀漸漸大了,通常都會變得比較孤僻古怪。 朱五太爺變得更多。

近年來除了他的貼身心腹無舌童子外,連群狼中和他相處最久 的卜戰,都不敢妄入珠帘一步。 ──妄入一步,亂劍分尸。

以他脾氣的暴烈,當然絕不會放過小馬的。

小馬是不是能撐得住他的出手一擊?

常無意也已准備沖過去,要死也得和朋友死在一起。 誰知朱五太爺還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動也沒有動。 小馬居然也沒有動。

一沖進去.他就筆筆直直地站在朱五太爺面前,就好象突然被 某種神奇的魔法制住.變成了個木頭人。

難道這個珠帘后真的有種神秘的魔力存在?可以將有血有肉的 人化為木石?

還是因為朱五太爺已練成了某種神奇的武功,用不著出手,就 可以將人置之于死地?

這世上豈非本就有很多令人無法思議、也無法解釋的事? 對這些事,無論任何人都會覺得有種不可抗拒的恐懼。 常無意緊握著他的劍,一步步走過去。 他心里也在怕,他的衣衫已被冷汗濕透,但是他已下定決心,絕 不退縮。

想不到他還沒有走入珠帘,小馬就已動了。

(三)

小馬并沒有變成木頭人,也沒有被人制住,卻的確看見了一件 不可思議的怪事。

一闖入珠帘,他就發現這位叱□風云、不可一世的狼山之王,竟 已是個死人。

不但是死人,而且已死了很久。

珠帘內香煙繚繞.朱五太爺端坐在他的寶座上,動也沒有動,只 因為他全身都已冰冷僵硬。

他臉上的肌肉也已因萎縮而扭曲.一張本來很庄嚴的臉,已變 得說不出的邪惡可怖。

誰也不知道他已死了多久。

他的尸體沒有腐爛發臭,只因為已經被某種神秘的藥物處理過。

因為有個人要利用他的尸體來發號施令,控制住狼山上的霸業。

剛才在替他說話的,當然就是這個人。

他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秘密,所以絕不能讓任何人接近這道 珠帘。

他能夠信任的,只有一個無舌的啞巴,因為他非但沒有舌頭,也 沒有欲望。

現在小馬當然也明白張聾子為什么要冒死沖過來了。

───他天生就有雙銳眼,而且久經訓練,就在這道珠帘被“站 住”那兩個喝聲振動時,發現了這秘密。

── “站”字是開口音,可是說出這個字的人, 嘴卻沒有動。

他看出端坐在珠帘后的人已死了,卻忘了死人既不能說話,說 話的必定另有其人,這個人當然絕不會再留下他的活口。

小馬怔住了很久,只覺得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悲哀,為這位縱橫 一世的狼山之王悲哀,為人類悲哀。

不管一個人活著時多有權力,死了后也只能受人擺布。

他嘆息著轉過身,就看見了─個比他更悲傷的人。

那個身世如謎的的年輕人,也正痴痴地看著朱五太爺,蒼白的 臉上,已淚流滿面。

小馬忍不住問:“你究竟是誰?” 年輕人不開口。

小馬道:“我知道你一定不姓藍,更不會叫藍寄云。”

他的目光閃動,忽然問:“你是不是姓朱?”

年輕人還是不開口.卻慢慢地跪了下去,跪在朱五太爺面前。

小馬突然明白﹔“難道你是他的…他的兒子?”

只聽一個人在帘外輕輕道:“不錯,他就是朱五太爺的獨生子朱 云。”

(四)

朱五太爺仍然端坐在他的寶座上,從珠帘外遠遠看過去,仍然 庄嚴如神。

他的獨生子還是跪在他的面前,默默地流著淚。

卜戰遠遠地看著,眼睛里仿佛也有熱淚將要奪眶而出。

小馬道﹔“你和朱五太爺已是多年的伙伴?”

卜戰道:“很多很多年了。”

小馬道﹔“但是你剛才并沒有認出朱云就是他的獨生子。”

卜戰道:“朱云十三歲時就已離開狼山,這十年都沒有回來過。” ‘無論對任何人來說,十年間的變化都太大。

小馬道:“他為什么要走,為什么不回來?”

卜戰道:“他天生就是練武的奇才.十三歲時,就認為自己的武 功己不在他父親之下,就想到外面去闖他自己的天下。”

小馬道:“可是他父親不肯讓他走。”

卜戰道:“一個人晚年得子,當然舍不得讓自己的獨生子離開自 己的身邊。”

小馬道:“所以朱云就自己偷偷溜走了?”

卜戰道﹔“他是有個志氣的孩子,而且脾氣也和他父親同樣固執, 如果決定了一件事,誰都沒法子讓他改變。”

他嘆息著,又道:“這十年來,雖然沒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可是 我和他父親都知道,以他的脾氣,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

小馬轉向藍蘭:“這十年來他在干什么,也許只有你最清楚。”

藍蘭并不否認:“他雖然吃了不少苦,也練成了不少武功絕技, 為了要學別人的功夫,什么事他都可以做得出來。”

一個人的成功本就不是偶然的。

他能夠有今日這么樣的奇功,當然也經過了一段艱苦辛酸的歲 月。

藍蘭道:“可是他忽然厭倦了,他忽然發現一個人就算能練成天 下無敵的功夫,有時反而會覺得更空虛寂寞。”

她的神情黯然,慢慢地接著道:“因為他沒有家人的關懷.也沒 有朋友,他的武功練得越高.心里反而越痛苦。”

小馬了解這種情感。

沒有根的浪子們,都能了解這種情感。

若是沒有人真正關心他的成敗,成功豈非也會變得全無意義?

小馬凝視著藍蘭,道﹔“你不關心他?”

藍蘭道﹔“我關心他,可是我也知道,他真正需要的安慰與關懷, 絕不是我能給他的。”

小馬道:“是他的父親?”

藍蘭點點頭。道:“只有他的父親,才是他這一生中真正唯一敬 愛的人,可是他的脾氣實在太倔強,非但死也不肯承認這一點.而 且總覺得自己是溜出來的,已沒有臉再回去。”

卜戰道:‘我們都曾經下山去找過他。”

藍蘭道:“那几年他還未體會到親情的可貴,所以一直避不見面, 等他想回來的時候,已經聽不見你們的消息。”

一─人世間豈非本就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否則人世中又怎 么會有那許多因誤會和矛盾造成的悲劇?

一點兒誤會和矛盾,就可能造成永生無法彌補的悲劇。

這也就是人生中最大的悲劇。

藍蘭道:“他救過我們藍家一家人的性命,我當然不能看著他受 苦,所以我就偷偷地替他寫了很多封信,千方百計托人帶到狼山上 來,希望朱五太爺能派人下山去接他的兒子。”

卜戰道:“我們為什么都不知道這回事?”

藍蘭嘆息道:“那也許只因為我所托非人,使得這些信都落入一 個惡賊的手里。”

她接著又道:“可是當時我們都沒有想到這一點,因為我的信發 出不久,狼山上就有人帶來了朱五太爺的回音。”

卜戰道:“什么回音?”

藍蘭道,“那個人叫宋三,看樣子很誠懇,自稱是朱五太爺的親 信。。

卜戰道:“我從未聽說過這個人。”

藍蘭道:“他這姓名當然是假的,只可惜我們以后永遠都不會知 道他究竟是誰了。”

卜戰道:“為什么?”

藍蘭道:“因為現在他連尸骨都已腐爛。”

她又補充著道:“他送來的是個密封的蠟丸,一定要朱云親手副 開,因為蠟丸中藏著的是朱五太爺給他兒子的密函,絕不能讓第三 者看見。”

父子間當然有他們的秘密,這一點無論誰都不會懷疑。

藍蘭道:“想不到蠟丸中,卻藏著是一股毒煙和三枚毒針。”

小馬搶著問道:“朱云中了他的暗算?”

藍蘭苦笑道﹔“有誰能想得到親父親會暗算自己的兒子?幸好他 真的是位不世出的武林奇才,居然能以內力將毒性逼出了大半。”

小馬道﹔“宋三呢?”

藍蘭道:“宋三來的時候,已經中了劇毒,他剛想逃走時,毒性 就已發作,不到片刻間,連骨帶肉都已腐爛。”

小馬握緊拳頭,道:“好狠的人,好毒辣的手段。”

藍蘭道:“可是虎毒不食子.那時我們已想到,叫宋三送信來的, 一定另有其人,他不愿讓朱五太爺父子重逢,因為他知道朱云一回 去,必將繼承朱五太爺的霸業。”

她嘆息著道﹔“我們同時還想到了另外更可怕的一點。”

小馬道:“哪一點?”

藍蘭道:“這個人既然敢這么樣做,朱五太爺縱然沒有死,也必 定病在垂危。”

卜戰立刻同意,恨恨道:“朱五太爺驚才絕世,他若平安無恙, 這個人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絕不敢這么樣做的。”

藍蘭道:“父子關心,出于天性,到了這時候,朱云也不能再固 執了。”

她又嘆了口氣,道:“可是我們也想到了.這個人既然敢暗算朱 五太爺的獨生子,在狼山上一定已有了可以左右一切的勢力。如果 我們就這么樣闖上山來.非但一定見不到朱五太爺,也許反而害了 他老人家。”

卜戰替她補充,道:“因為那時你們還不能確定他的死活,朱云 縱然功力絕世,毒性畢竟沒有完全消除,出手時多少總要受到些影 響的。”

藍蘭道:“可惜我們也不能再等下去,所以我們一定要另外想個 萬無一失的法子。”

小馬道:“所以你們想到了我。”

藍蘭點頭道:“我們并不想欺騙你,只不過這件事實在太秘密, 絕不能泄露一點消息。”

小馬也嘆了口氣,點頭道:“其實我也并沒有怪你,這本來就是 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常無意冷冷道:“現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小馬道:“什么事?”

常無意道:“主使這件陰謀的究竟是誰?”

小馬沒有回答,藍蘭和卜戰也沒有,可是他們心里都同時想到 了一個人── “狼君子”溫良玉。

他本是朱五太爺的心腹左右,在這種緊要關頭,卻一直沒有出 現過。

珠帘后的寶座下還有條秘道,剛才替未五太爺說話的人,一定 已從秘道中溜走了。

這個人是不是溫良玉?他能逃到那里去7

“不管他逃到那里去,都逃不了的。”

“我們就算要追,也絕不能走這條秘道!”

“為什么?”

“以他的陰險和深沉,一定會在秘道中留下極厲害的埋伏。”卜 戰畢竟老謀深算,“這一次我們絕不能再因為激動而誤了大事。”

大家都同意這一點,每個人都在等著朱云的決定。

只有小馬沒有等。他不愿再等,也不能再等。

他又沖了出去,藍蘭在后面追著他問:“你想去哪里?去干什么?”

小馬道:“去干掉一個人。”

藍蘭道:“誰?”

小馬道:“一個總是躲在面具后的人。”

藍蘭的眼睛里發出光,又道:“你認為他很可能就是溫良玉?”

小馬道﹔“是的。”

外面有光,太陽的光。陽光正照在湖水上。

尾 聲

(一)

九月十四,黃昏前。

晴。

太陽已偏西,陽光照耀著湖水,再反射到那黃金的面具上。

“就是他?”

“是的。”小馬很信心:“除了溫良玉之外,我想不出第二個人。” 朱云沒有反應。

歡樂的事雖然通常都會令人疲倦,卻還比不上悲傷。

一種真正的悲傷非但能令人心神麻痺,而且能令人的肉體崩潰。

憤怒卻能令人振奮。

小馬沖出來,瞪著對岸的太陽使者﹔“你居然還在這里?”

使者道:“我為什么要走?”

小馬道:“因為你做的事。”

──你用朱五太爺的尸體,號令群狼﹔你不愿他們父子相見,暗 算朱云﹔為了摧毀他們的下一代,你假借太陽神的名,利用年輕人 反叛的心理.讓他們耽于淫樂邪惡......

這些事小馬根本不必說出來,因為這太陽神的使者根本不否認。

小馬道:“這些事你做得很成功,只可惜朱云還沒有死.我也沒 有死。”

使者道:“他沒有死,是他的運氣﹔你沒有死,是我的運氣。”

小馬道:“是你的運氣?”

使者道:“因為朱云不是你的朋友,小琳和老皮卻是的。”

小琳就在他身后,老皮也在。

使者道:“而且你還有雙拳頭,還有個會用劍的朋友,朱云卻已 只剩下半條命。”

小馬道:“你要我殺了他,換回小琳?”

使者道:“這世上喜新厭舊的人并不少,也許你會為了藍蘭而犧 牲小琳,只不過我相信你絕不是這種人。”

他知道小馬不能犧牲小琳,卻可以為了小琳犧牲一切。

使者道:“我也可以保証,以你的拳頭,和常無意的劍,已足夠 對付朱云。”

小馬的拳頭沒有握緊,他不能握緊,他的手在發抖。

因為他沒有想到一件事,

他沒有想到那個會跪在地上舐人腳的老皮,竟忽然扑起來.抱 住了這太陽神的使者,滾入了湖水里。

在滾入湖水前,老皮還說了兩句話﹔

“你把我當朋友,我不能讓你丟人。”

“朋友。”

多么平凡的兩個字,多么偉大的兩個字!

對這兩個字.朱云最后下了個結論。

“現在我才知道,無論多高深的武功,也比不上真正的友情。”

人世間若是沒有這樣的情感,這世界還成什么世界?人還能不 能算是人?

(二)

滿天夕陽,滿湖夕陽。

小馬和朱云默默相對,已久無語。

先開口的是朱云:“現在我也知道你才是個真正了不起的人,因 為你信任朋友,朋友也信任你,因為你可以為朋友死,朋友也愿意 為你死。” 小馬閉著嘴。

朱云道:“誰都想不到老皮這么樣是為了你.我也想不到,所以 我不如你。”

他嘆息,又道:“我也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是我至少也可以為你 做几件事。”

小馬并沒有問他是什么事,發問的是藍蘭。

朱云道:“我可以保証,狼山上從此再也沒有惡狼.也沒有吃草 的人。”

小馬站起來,說出了他從未說過的三個字。

他說:“謝謝你!”

(三)

小琳已清醒。

夕陽照著她的臉,縱然在夕陽下,她的臉也還是蒼白的。

她沒有面對小馬,只輕輕的說:“我知道你在找我,也知道你為 我做的事。”

小馬道:“那么你一──”

小琳道:“我對不起你。”

小馬道:“你用不著對我說這三個字。”

小琳道:“我一定要說,因為我已經永遠沒法子再跟你在一起, 我們之間已經有了永遠無法彌補的裂痕,在一起只有痛苦更深。”

她在流淚.淚落如雨:“所以你若真的對我還有一點兒好,就應 該讓我走。”

所以小馬只有讓她走。

看著她纖弱的身影在夕陽下漸漸遠去,他無語,也已無淚。

藍蘭一直在看著他們,忽然問:“這世上真有永遠無法彌補的裂 痕?”

常無意道:“沒有。”

他臉上還是全無表情:“只要有真的情.不管多大的裂痕,都一 定可以彌補。”

藍蘭道:“這句話你是對誰說的?”

常無意道:“那個象驢子一樣笨的小馬。”

小馬忽又沖過去,沖向夕陽,沖向小琳的人影消失處。

夕陽如此艷麗,人生如此美好.一個人只要還有機會.為什么 要輕易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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