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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祖孫

秋風撲面,已有冬意。

殘秋已殘。

李尋歡的心境也正如這殘秋般蕭索。

你留在這裡,只有增加她的煩惱和痛苦--

老人的話,似乎還在他耳邊響起。

他也知道自己非但不該再見她,連想都不該想她。

那老人不但是智者,必定是位風塵異人,絕頂高手。世上無論什麼事 ,他似乎都秀少有不知道的。

但他的身份實在太神秘。

他究竟是什麼人?究竟隱藏了什麼?

孫駝子,李尋歡很佩服。

一個若能在抹布和掃把間隱忍十五年,無論他是為了什麼,都是值得 人深深佩服的。

但他究竟是為了誰才這樣做?

他們守護的究竟是什麼?

至於孫小紅--小紅的心意,他怎會不知道?

但他卻不能接受,也不敢接受。

總之,這一家人都充滿了神秘,神秘得幾乎已有些有可怕--

山村。

山腳下,高高挑起一面青布酒旗。

酒舖的名字很雅,有七個字:停車醉愛楓林晚。

只看這名字,李尋歡就已將醉了。

酒不醇,卻很清,很冽,是山泉釀成的。

山泉由後山流入這裡,清可見底,李尋歡知道沿著這道泉水走到後山 ,就可在一片梅林深處找到三五間精致的木屋。

阿飛和林仙兒就在那木屋裡。

想到阿飛那英俊瘦削的臉,那明亮銳利的眼睛,那孤傲倔強的表情, 李增歡的血都似沸騰了起來。

但最令人難以忘懷的,還是他那難得見到的笑容,還有他那顆隱藏在冰雪後的火熱的心。

近鄉情怯。

他不知道阿飛這兩年來已變成什麼模樣?

他不知道林仙兒這兩年來是怎麼樣對待他的?

她雖然像是天上的仙子,卻專門帶男子入地獄。

阿飛是不是已落入地獄中了。

李尋歡不敢去想,他很了解阿飛,他知道像阿飛這種人,若為了愛情 ,是不惜活在地獄中的。

黃昏,又是黃昏。

李尋歡坐的位置,是這小店最陰暗的角落裡。

這是他的習慣,因為坐在這種地方,他可以一眼就看到走進來的人, 而別人卻很難發現他。

但他卻絕未想到第一個走進來的人竟是上官飛。

他一走進來就在最靠近門的位置上坐下,眼睛一直瞪著門外,彷彿是在等人,神情竟顯得有些焦急,有些緊張。

這和他往昔那種陰沉鎮靜的態度大不相同。

他等的顯然是個很重要的人。而且他單身前來,未帶隨從,顯見這約會非但很重要,而且很秘密。

在這種偏僻的山村,怎會有令他覺得重要的人物?

那麼他等的是誰呢?

他到這裡來,是不是和阿飛與林仙兒有關系。

李尋歡以手支頭,將面目隱藏起來。

上官飛的眼睛一直瞪著門口,根本就沒有向別的地方看一眼。

小店中終於掛起了燈。

上官飛的神情顯得更焦躁,更不安。

就在這時,已有兩頂綠泥小橋停在門口,抬轎的都是十來歲的年輕 小伙子。

第一頂小轎中已走下個十三四歲的紅衣姑娘,雖然還沒有吸引男人的 魅力,但纖腰一握,倒也楚楚動人。

上官飛剛拿起酒杯,突然放下。

這小姑娘剪水般的雙瞳四下一轉,已盈盈來到他面前,道:公子久候了。

上官飛目光閃動,道:你是--

紅衣小姑娘眼波四下一轉,悄聲道:停車醉愛楓林晚,嬌面紅於二月花。

上官飛霍然長身而起,道:她呢?她不能來?

紅衣小姑娘抿嘴笑道:公子且莫心焦,請隨我來--

李尋歡看著上官飛走出門,坐上了第二頂小轎,看著轎夫們將轎子抬 起,他就發覺一件很奇怪的事。

這些轎夫們一個個都是年輕力壯,行動矯健,第一頂小轎的轎夫抬轎 時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但第二頂小轎的轎夫抬轎時卻顯得吃力多了。

李尋歡立刻隨著付清了酒帳,走出了門。

他本不喜歡多管別人的閑事,更不願窺探別人的隱私,但現在他卻決定要尾隨上官飛,看看他約會的究竟是什麼人。

因為李尋歡總覺得他到這裡來,必定和阿飛有關系。

轎子已走入楓林。

突然,轎子裡傳出一聲笑。

笑聲又嬌,又媚,而且,還帶著輕輕的喘息,無論任何人,只要他是 男人,聽了這種知聲都無法不動心。

但轎子裡坐的明明是上官飛。難道上官飛已變成了女人?

過了半晌,轎子裡發出一聲嬌啼:小飛,不要這樣--在這裡不可以 --

“原來你也和別的男人一樣,想我,就是為了要欺負我。”

語聲越來越低,漸漸模糊,終於聽不見。

轎子已上山坡。

李尋歡倚在山坡下的一株楓樹後,在低低地咳嗽。

原來轎子裡有兩個人。

其中一人自然是上官飛。

但一直在轎裡等著他的女人是誰?

他一向對女人秀有經驗,他知道世上會撒嬌的女人雖然不少,但撒起嬌來真能令男人動心的卻不多。

他簡直已可說出轎子裡這女人的名字。

但他不敢說,因為他還沒有確定。

無論對什麼,他都不肯輕易判斷,因為他不願再有錯誤,對他說來, 一次錯誤就已太多了。

他判斷錯一次,不但害了他自己一生,也害了別人一生。

轎子已在這小樓前停下來,後面的轎夫正在擦汗,前面轎子那小姑娘 已走了出來,走上小樓旁的梯子,正在敲門。

篤,篤,篤,她只敲了三聲,門就開了。

第二頂轎子裡直到這時才走出個人來。

是個女人。

李尋歡看不到她的臉,只看出她的衣服和頭發都已很凌亂,身段很誘 人,走路的姿勢更誘人。

這種姿態李尋歡看來也很熟悉。

只見她盈盈上了小樓,突然回過頭來,向剛走出轎子的上官飛招了招 手,才閃身入了門。

李尋歡只能看到她半邊臉。

她的臉白中酡紅,仿佛還帶著一抹春色。

這一次李尋歡終於確定了。

這女人果然是林仙兒!

林仙兒在這裡,阿飛呢?

李尋歡真想沖進去問她,卻又忍住了。

李尋歡是個很奇怪的人。

他雖然並不是君子,但他做的事卻是大多數“君子”不會做,不願做 ,也永遠無法做得到的。

他做的事簡直沒有任何人能做得到,因為世上只有這樣的一個李尋歡 ,以前固然沒有,以後恐怕了不會再有了。

是以世上雖有些人一心只希望李尋歡快些死,但也有些人情願不惜犧牲一切,讓他活下去。

夜深了。

李尋歡還在等著。

一個人在等待的時候,總會想起許多事。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阿飛的時候--

那天李尋歡並不寂寞,還有鐵傳甲和他在一起。

他不禁又想了鐵傳甲,想起了他那張和善忠誠的臉,想起了他那鐵釘般的胴體--

只可惜他的胴體雖如鋼鐵般堅強,但一顆心卻是那麼脆弱,那麼容易 被感動,所以他活在世上,總是痛苦多於歡樂。

想著想著,李尋歡突然又想喝酒了。

他取出酒瓶,將剩下的酒全部喝了下去。

然後他又咳嗽起來。

他從來不肯為自己考慮。

就在這時,小樓的門開了。上官飛已走了出來,他看來比平時愉快多 了,只不過顯得有些疲倦。

門裡面伸出一雙手,拉著他的手。

晚風中傳來低低的細語,似在珍重再見,再三叮囑。

過了很久,那雙手才緩緩鬆開。

他走得很慢,不住回顧,顯然還舍不得走。

但這時小樓上的門已關了。

上官飛仰首望天,腳步突然加快,但神情看來還有些痴迷,時而微笑 ,時而嘆息。

他是不是也被帶入了地獄?

小樓上的燈光很柔和,將窗紙都映成粉紅色。

上官飛終於走了,李尋歡忽然覺得這少年也很可憐。

李尋歡長長嘆了口氣,大步向小樓走了過去。

篤,李尋歡先敲了一聲門,又篤篤接連敲了兩聲,他早已發覺那小姑娘敲門用的正是這種法子。

篤,篤篤,敲了三聲後,門果然開了一線。

一人道:你--

她只說了一個字,就看清李尋歡了,立刻就想掩門。

但李尋歡已推開門走了進去。

開門的竟不是林仙兒,也不是那穿紅衣服的小姑娘,而是個白發蒼蒼 ,滿面皺紋的老太婆。

她吃驚地瞧著李尋歡,顫聲道:你--是誰?到這裡來幹什麼?

李尋歡道:我來找個老朋友。

老太婆說:老朋友?誰是你的老朋友?

李尋歡笑了笑,道:她看到我時,一定會認得的。

他嘴裡說著話,人已走了進去。

老太婆攔住他,又不敢,大聲道:這裡沒有你的老朋友,這裡只有我 和我孫女兩人。

小樓上一共隔出三間屋子,一間客屋,一間飯廳,一間臥室,布置得自然都很精雅。

但三間屋子裡都看不到林仙兒的影子。

那穿紅衣服的小姑娘像是害怕得很,臉都嚇白了,顫聲道:奶奶,這 人是強盜麼?

老太婆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了。

李尋歡覺得有些哭笑不得,苦笑道:你看我像不像強盜?

小姑娘咬著嘴唇道:你若不是強盜,為什麼三更半夜闖到人家裡來?

李尋歡道:我是來找林姑娘的。

小姑娘像是覺得他很和氣,已不太害怕了,眨著眼道:這裡沒有林姑娘,只有位周姑娘。

林仙兒莫非用了化名?

李尋歡立刻追順問:「周姑娘在哪裡?」

小姑娘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姓周,周姑娘就是我。

李尋歡笑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簡直像是個呆子。

小姑娘似乎覺得有些好笑,道:但我卻不認得你,你為何來找我?

李尋歡苦笑道:我找的是位大姑娘,不是小姑娘。

小姑娘道:這裡沒有大姑娘。

李尋歡道:這裡剛剛沒有人來過?

小姑娘道:有人來過--

李尋歡問道:誰?

小姑娘道:我和我奶奶,我們剛從鎮上回來。

她眼珠子轉劫,又道:這裡只有兩個人,小的是我,大的是我奶奶, 但她也早就不是姑娘了,你總不會是找她吧!

李尋歡又笑了。

他覺得自己很笨的時候,總是會發笑。

李尋歡的確沒有看到有人出去。

但也卻明明看到林仙兒走進來。

難道他真的見著鬼了麼?

難道從轎子裡走出來的那女人,就是這老太婆?

老太婆忽然跪了下來,道:我們祖孫都是可憐人,這裡也沒有什麼值 錢的東西,大爺你無論看上了什麼,只管拿走就是。

李尋歡道:好。

飯廳的桌上有瓶酒。

李尋歡拿起了這瓶酒,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只聽那小姑娘在後面偷偷地笑著道:原來這人並不是強盜,只不過是個酒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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