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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燃燒的大江

武林七大劍派,唯有華山的掌門人是女子,華山白“南陽”徐淑真 接掌華山以來,門戶使為女子所掌持。此后山門下人材雖漸凋落,但 卻絕無敗類,因為這些女掌門人都謹末著徐淑真的遺訓,擇徒極嚴, 寧缺毋濫。

華山派最盛時門下弟子曾多達七百余人,但傳至飲雨大師時,弟 子只有七個了,飲雨大師擇徒之嚴,自此天下皆知。

枯梅大師就是飲雨大師的衣缽弟子,江湖傳言,枯梅大師少女時 為了要投入華山門下,曾在華山之顛冒著凜別雪長跪了四天四夜,等 到飲雨大師答應那時,她全身都已被埋在雪中,几乎返魂無朮。

那時她才十三歲。

七年后,飲雨大師遠赴南海,枯梅留守華山,“太陰四劍”為了報 昔年一掌之仇,大舉來犯,揚言要火焚玄玉觀,盡殲華山派。枯梅大 師身受輕重傷三十九處,還是浴血苦戰不懈,到最后太陰四劍競沒有 一人能活著下山。

自此一役后,武林中人都將枯梅大師稱為“鐵仙姑”。

又五年后,青海“冷面羅剎”送來戰書,要和飲雨大師決戰于泰山 之額,飲雨若敗了,華山派使得投為羅剎幫的屆下。

這一役事關華山派成敗存亡,但飲雨大師卻偏偏在此時走火入 魔,華山既不能避而不戰,枯梅就只有代師出戰。

她也知道自己絕非“冷面羅剎”敵手,去時已抱定必死之心,要和 冷面羅剎同歸于盡。

冷面羅剎自然也根本沒有將她放在眼里,就讓她“出題目,划道 兒”,枯梅大師竟以大火燃起一鍋沸油,從容將手探入油中,帶著笑 說:“只要冷面羅剎也敢這么做,華山就認敗服輸。”冷面羅剎立即變 色,跺腳而去,從此足跡再未踏入中原一步,但枯梅大師的一只左手, 也已被沸油燒成焦骨。

這也就是“枯梅”兩字的由來。

自此一役后,“鐵仙姑”枯梅師太更是名動江湖,是以二十九時便 已接掌華山門戶,至今已有三十年。

三十年來,華山弟子從未見過她面上露出笑容。

枯梅大師就是這么樣一個人,若說她這樣的人也會蓄發還俗,江 湖中只怕再也不會有一個人相信。

但楚留香卻非相信不可,因為這確是事實……

黃昏。

夕陽映著滾滾江水,江水東去,江灣處泊著五六艘江船,船上居 然也有裊裊炊煙升起,仿佛是個小小的江上村落。

江船中有一艘顯得分外突出,這不但因為船是嶄新的,而且因為 船上的人太引人注意。

窗上懸著竹帘,竹帘半卷,夕陽照入船艙,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 人,端坐在船艙正中紫檀木椅。

她右手扶著根龍拐杖,左手藏在衣袖里,一張干枯瘦削的臉上, 滿是傷疤,耳朵缺了半個,眼睛也少了一只,剩下的一只眼睛半開半 合,開合之間,精光暴射,無論誰也不敢逼視。

她臉上絕無絲毫表情,就端端正正的坐著,全身上下紋風不動, 像是桓古以來就已坐在那里的一尊石像。

她身子很瘦小,但卻有種說不出來的咸嚴,無論誰人只要瞧上她 一眼,連說話的聲音都會壓低些.

這位老婦人已是十分引人注意的人,何況她身夯帶有兩個極美 麗的少女,一個斯斯文文,秀秀氣氣,始終低垂著頭,仿佛羞見生人, 另一個卻是英氣勃勃,別人瞧她一眼,她至少瞪別人兩眼。

嶄新的江船、奇丑的老太婆、絕美的少女……這些無論在哪里都 會顯得很特出,楚留香遠遠就已瞧見了。

他還想再走近些,胡鐵花卻拉住了他,道:“你見過枯梅大師么?”

楚留香道:“四年前貝。過一次,那次我是陪蓉兒她們去游華山時 遠遠瞧過她一跟。”

胡鐵花道:“你還記不記得她的模樣?”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你自己也說過,無論誰只要瞧過她一眼, 就永遠忘不了的。’

胡鐵花道:“那么你再看看,坐在那邊船里的是不是她?”

楚留香模了摸鼻子,苦笑道:“我簡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胡鐵花知道:“你鼻子有毛病,眼睛難道也有毛病了嗎?達倒是好 消息。”

楚留香的鼻子不通氣,胡鐵花一直覺得很好玩,因為他覺得自己 身上至少總還有一樣比楚留香強的地方。

楚留香沉吟著,道:“我想她未必是真的還了俗,只不過是在避人 耳目而已。”

胡鐵花道:“為什么要避人耳目?”

楚留香道:“枯梅大師居然會下華山,自然是為件大事。”

胡鐵花道:“這見鬼的地方,會有什么大事發生,何況枯梅大師的 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這一輩子怕過誰?她可不像你,總是喜歡易 容改扮,好像見不得人似的。”

楚留香也說不出話不了,他望著那滿面英氣的少女,忽然笑道: “想不到高亞男倒還是老樣子,非但沒有老,反而顯得更年輕了,看來 沒有心事的人總是老得慢些。”

胡鐵花板起了臉,冷冷地道:“在我看來,她簡直已像個老太婆 了,你的眼睛只伯真有了毛病。”

楚留香笑道:“但我的鼻子卻像是好了,否則不會嗅到一陣陣酸 溜溜的味道。”

就在這時,突見一艘快艇急駛而來。

艇上只有四個人,兩人操槳,兩人迎風站在船頭,操槳的雖只有 兩人,但運槳如飛,狹長的快艇就像是一根箭,眨眼間使已自暮色中 駛入江灣,船頭黑衣大漢身子微微一揖,就竄上了枯梅大師的江船。

楚留香的鼻子雖然不靈,但老天卻并沒虧待他,另外給了他很好 的補償,讓他的眼睛和耳朵分外靈敏。

他雖然站得很遠,卻已看出這大漢臉上帶著層水鏽,顯然是終年 在水上生活的朋友,站在起伏不定的快艇上,居然穩如平地,此刻── 展動身形,更顯出他非但水面上功夫不弱,輕功也有根基。

楚留香見到他一躍上了江船,就沉聲問道:“老太太可是接到帖 子而來的么?我們奉命前來迎……”

他一面說話,一面大步走入船艙,說到這里,“接”字還未說出來, 枯梅大師的拐杖一點,他的人就凌空飛起,像個斷線的風箏般的飛出 了十几文,“扑通”一聲落入江水里。

快艇上三個人立刻變了顏色,操槳的霍然掄起了長槳,船頭上另 一個黑衣大漢厲聲道:“我兄弟來接你們,難道還接錯了嗎?”

話未說完,突見眼前寒光一閃,耳朵一涼,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頓時就變得面無人色。

劍光一閃間,他耳朵已不見了。

但眼前卻沒有人,只有船艙中一位青衣少女腰畔的短劍仿佛剛 入鞘,嘴角仿佛還帶著冷笑。

枯梅大師還是靜靜的坐在那里,她身旁的紫衣少女正在為她低 誦著一卷黃經,根本連頭都未曾抬起。

船艙中香煙繚繞,靜如佛堂,像是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那快 艇已被嚇走了,去時比來時還要快得多。

胡鐵花搖著頭,喃喃道:“這么大年紀的人了,想不到火氣還是這 么大。”

楚留香微笑道:“這就叫姜桂之性,老而彌辣。”

胡鐵花道:“但枯梅大師船泊在這里,顯然是和那些黑衣人約好 了的。”

楚留香道:“嗯。”

胡1鐵花道:“那么人家既然如約來接她,她為何卻將人家趕走?”

楚留香笑了笑,道:“這只因那些人對她禮貌并不周到,枯梅大師 雖然修為功深,但卻最不能忍受別人對她無禮。”

胡鐵花搖著頭笑道:“枯梅大師的脾氣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那些 人卻偏要來自討苦吃,如此不識相的人例也少見得很。”

楚留香道:“這只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她就是枯梅大師。”

胡鐵花皺眉道:“那些人若連她是誰都不知道,又怎會約好她在 這里見面呢?”

楚留香笑了,道:“我既不是神仙,又不是別人肚里的蛔虫,你問 我,我去問誰?”

胡鐵花撇了撇嘴,冷笑道:“人家不是楚香帥一向‘無所不知,無 所不曉’嗎?原來你也有不知道的事。”

楚留香只當沒聽到他的話,悠然道:“几年不見,想不到高亞男不 但人更漂亮了,誰能娶到這樣的女孩子做太太,可真是福氣。”

胡鐵花板起臉道:“你既然這么喜歡她,我就讓給你好了。”楚留 香失笑道:“她難道是你的嗎?原來你……”

他并沒有說完這句話,因為他已發現方才那快艇去而復返,此刻 又箭一般急駛而來。

船頭上站著身長玉立的輕衫少年,快艇迎風破浪,他卻像釘子般 在船頭,動也不動。

胡鐵花道:“原來他們去找救兵去了,看來這人的下盤功夫倒不 弱。”

快艇駛到近前,速度漸緩。

只見這輕衫少年袍袖飄飄,不但神情很瀟洒,人世長得很英俊, 臉上更永遠都帶著笑容,遠遠抱拳道:“不知這里可是藍太夫人的座 船么?”

他語聲不高,卻很清朗,連楚留香都聽得很清楚。

枯梅大師雖仍端坐不動,卻向青衣窄袖的高亞男微一示意,高亞 男這才慢吞吞的走到船頭,上上下下打量了這少年几眼,冷冷道:“你 是誰?來于什么?”

少年賠著笑道:“弟子丁楓,特來迎駕,方才屬下禮數不周,多有 得罪,但求藍太夫人及兩位姑娘恕罪。”

他不但話說得婉轉客氣,笑容更可親。

高亞男的臉色不覺也和緩了些,這少年丁楓又賠著笑說了几句 話,高亞男也回答了几句。

這几句話說得都很輕,連楚留香也聽不到了,只見丁楓已上了大 船,恭恭敬敬向枯梅大師行過禮,問過安。

枯梅大師也點了點頭,江船立刻啟澱,竟在夜色中揚帆而去。

胡鐵花用指尖敲著鼻子,喃喃道:“枯梅大師怎會變成藍太夫人 了?這倒是怪事。”

楚留香沉吟著,道:“看情形這些黑衣人約的本是藍太夫人,但枯 梅大師卻不知為了什么緣故,竟冒藍太夫人之名而來赴約。”

胡鐵花道:“枯梅大師為什么要冒別人的名?她自己的名難道還 不夠大?”

楚留香道:“也許就因為她名聲太大了,所以才要冒別人的名1但 以枯梅大師的脾氣,竟不惜冒名赴約,這件事想必非同小可。”

胡鐵花皺眉道:“我實在想不通達會是什么樣的大事?”

楚留香目光閃動,忽然笑了笑,道:“也許她是為了替高亞男招親 來的,這位丁公子少年英俊,功不弱,倒也配得過我們這位清風女劍 客了。”

胡鐵花板起了臉,冷冷道:“滑稽,你這人真他媽的滑稽得要命。”

在水上生活的人,也有他們生活的方式,晚上是他們休息、喝酒、 聊天、補網的時候,只要日子還能過得去,沒有人愿意在晚上行船的, 所以天一黑之后,要想雇船就很不容易。

但楚留香總有他的法子。

楚留香雇船的時候,胡鐵花以最快的速度去買了一大壺酒。

胡鐵花這個人可以沒錢、沒有房子、沒有女人,甚至連沒有衣服 穿都無妨,但卻絕不能沒有朋友沒有酒。

夜靜得很,也暗得很。

江上夜色淒迷。也不知是煙?還是霧?

遠遠望去,枯梅大師的那艘船已只剩下一點燈光,半片帆影,但 行駛輕還是很快,楚留香他們的輕舟几乎已使盡全速,才總算勉強跟 住它。

胡鐵花高踞在船頭上,眼睛瞬也不解的瞪著前面那艘船,一大口 一大口的喝著酒,居然已有很久沒有說話了。

楚留香已注意他很久了,忽然喃喃自語道:“奇怪,這人平時話最 多,今天怎么連一句話都沒有了?莫非是有什么心事?”

胡鐵花想裝作沒聽見,憋很久,還是憋不住了,大聲道:“我開心 得很,誰說我有心事?”

楚留香道:“沒有心事,為什么不說話?”

胡鐵花道:“我的嘴正忙著喝酒,哪有空說話?”

他又喝了口酒,喃喃道:“奇怪奇怪,你這人平時看到酒就連命也 不要了,今天卻連一口酒都沒喝,莫非有了什么毛病?”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的嘴正忙著在說話,哪有空喝酒?”

胡鐵花忽然放下酒壺,轉過頭,瞪著楚留香道:“你究竟想說什 么?說吧!”

楚留香道:“有一天,你弄了兩壇好酒,就去找‘快網’張三,因為 他烤的魚又香又嫩,用來下酒是再好也沒有的了,是不是7”

胡鐵花道:“是。”

楚留香道:“你和他正坐在船頭烤魚吃酒,忽然有條船很快的從 你們旁邊過去,船上有三個人,其中有個人你覺得很面熟,是不是?”

胡鐵花道:“是。”

楚留香道:“你覺得面熟的人,原來就是高亞男,你已有很久沒有 貝到她了,就想跟她打個招呼,她就像沒瞧見,你想上她的船去問個 明白,又不敢,因為枯梅大師在那條船上,雖然天不怕,地不怕,但枯 梅大師卻是你萬萬不敢惹的,是不是?”

胡鐵花這次連“是”字都懶得說了,直著脖子往嘴里灌酒。

楚留香道:“枯梅大師遁跡已有二十八余年未履紅塵,這一次竟 下山來了,而且居然改作俗家打扮,所以你才大吃一驚,才急著去找 我……是不是?”

楚留香道:“是。”

胡鐵花道:“既然是我告訴你的,你為何又要來問我?你活見了 鬼,是不是?”

楚留香笑了,道:“我將這些話再說一次,只不過是想提醒你几件 事。”

胡鐵花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高亞男嫁給你的時候,你死也不肯娶她,現在她不理 你,本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只不過……”

胡鐵花搶著道:“只不過男人都是賤骨頭,胡鐵花更是個特大號 的賤骨頭,總覺得只有得不到的女人才是好的……是不是?”

楚留香笑道:“一點也不錯。”

胡鐵花板著臉道:“這些話我已不知聽你說過多少次了,用不著 你再來提醒我。”

楚留香道:“我要提醒你的倒不是這件事。”

胡鐵花道:“是哪件事?”

楚留香道:“你雖然是個賤骨頭,但高亞男還是喜歡你的,她故意 不理,只不過因為她自己現在正要去做一件極危險的事,她不希望你 知道。”

胡鐵花道:“為什么?”

楚留香道:“因為你雖不了解她,她卻很了解你,你若知道她有危 險,自然一定會挺身而出的,所以她寧可讓你生她的氣,也不肯讓你 去為她冒險。”

胡鐵花怔住了,吃吃道:“如此說來,她這么做難道全是為了我?”

楚留香道:“當然這是為了你,但你呢?你為她做了什么?”

他冷笑著接道:“你只會生她的氣,只會在這里喝你的悶酒,只希 望快點喝醉,醉得人事不知,無論她有什么事,你都看不到了。”

胡鐵花忽然跳了起來,左手括了自己個耳刮子,右手將那壺酒拋 入了江心,漲紅著臉道:“你老臭虫說的不錯,是我錯了,我簡直是個 活活的大混蛋,既然明知眼前要有大事要發生,我就算渴死,也不能 喝酒的。”

楚留香笑了,展顏道:“這才是好孩子,難怪高亞男喜歡你,她若 知道你居然肯為她戒酒,一定也開心得很。”

胡鐵花瞪眼道:“誰說我要戒酒,我只不過說這几天少喝些而 已……頭可斷,血可流,酒是不可成的!”

楚留香笑道:“你這人雖然又懶、又臟、又喜歡喝酒、又喜歡打架, 但還是個很可愛的人,我若是女的,也一定會喜歡你。”

胡鐵花笑道:“你若是女人,若要喜歡我,我早就落荒而逃了,又 怎會還坐在這里。”

楚留香和胡鐵花這一生中,也不知經歷過多少次危險了。

每逢他們知道有大事發生時,一定會想法子盡量使自己的頭腦 保持清醒精神保持輕松,盡量讓自己笑一笑。

他們能活到現在,也許就因為他們無論在什么時候都笑得出。

不知何時,前面的船行已慢了下來,兩條船之間的距離已漸漸縮 短,霧雖更濃,那大船的輪廓卻已清楚可見。

那大船上的人是不是也看到了這般小船呢?

楚留香正想叫船行慢些,將兩船間的距離再拉遠,忽然發現前面 那條大船競已停下,而且像是浙漸在往下沉落。

胡鐵花顯然也瞧見了,道:“前面船上的燈火怎么越來越低了?船 難道在往下沉?”

楚留香道:“好像是好的。”

胡鐵花變色道:“船若已將沉,高亞男他們怎會沒有一點動靜7”

這時兩條船之間距離已有不及五丈。

楚留香身形忽然掠起,凌空一轉,已躍上那大船的船頭。

船已傾沒,船艙中已入水。

枯梅大師、高亞男、害羞的少女、黑衣少年丁楓和操船搖櫓的船 夫竟已全都不見了。

夜色淒迷,江上杏無人影。

一陣風吹來,胡鐵花竟已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嘎聲道:“這條船明 明是條新船,怎么會忽然沉的?船上的人到哪里去了?難道全都被水 鬼抓去吞吃了么?”

他本來是想說句玩笑話的,但一句話未說完,忍不住又機伶伶打 了個寒噤,掌心似已泌出了冷汗。

他長長吸了口氣,忽然又發覺江風中竟帶著一種奇異的腥臭之 氣,忍不住問道:“這是什么味道?你……”

楚留香根本什么也沒有嗅到,卻發現江水上流下一片黑膩膩的 油光,將他們這般小船和已將沉沒的大船全都包圍住了。

胡鐵花的語聲已被一陣急箭破空之聲打斷,只見火光一閃,一根 火箭自遠處射入了江心。

接著,就是“蓬”的一響,剎那之間,整條江水都似已被燃著,變成 了一個巨大的洪爐。

楚留香他們的人和船轉瞬間就已被火焰吞沒.

水,熱得很!

楚留香和胡鐵花泡在水里,頭上都在流著汗。’

他們卻覺得很舒服。

因為這里并不是燃燒著的大江,只不過是個大浴池而已。

胡鐵花將一塊浴巾浸濕了,再擰成半干,搭在頭上,閉著眼睛長 長嘆了口氣,喃喃自語,道:“同樣是水,但泡在這里的滋味就和泡在 江水里不同,這正如同樣是人,有的很聰明,有的卻是呆子。”

楚留香眼睛也是閉著的,隨口問:“誰是呆子?”

胡鐵花道:“你是聰明人,我是呆子。”

楚留香失笑道:“你怎么忽然變得謙虛起來了?”

胡鐵花笑道:“我本來也不想承認的,卻也沒法子不承認,若不是 你,我只怕早已被燒成了一把次,哪里有到這里來洗澡的福氣。”

他又長長嘆了口氣,接著道:“老實說,那時我簡直已嚇呆了,再 也想不通江水是怎么會被燃著的,更想不到火下面原來還是水,若不 是你拉我,我還真不敢往下跳。”

楚留香笑了笑,道:“起火之前,你是不是嗅到了一種奇怪的味 道?”

胡鐵花道:“是呀……那時我忘了你鼻子不靈,還在問你,等我想 起你根本好像沒有鼻子時,火已起了。”

楚留香道:“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2”

胡鐵花道:“我若知道,又怎么問你2”

楚留香悠然道:“有鼻子的人反倒要問沒鼻子的人,倒也是件怪 事。”

胡鐵花笑了,道:“你方才沒有讓我被燒死,只算是你倒霉,無論 你救過多少次,我不是一樣要臭罵你的。”

他不讓楚留香說話,搶著又道:“這次既然已救了我,就得告訴我 那是什么味道。”

楚留香也笑了,道:“你這人至少還很坦白……我雖然沒有嗅出 那是什么味道,卻看到了。”

胡鐵花道:“看到了什么?”

楚留香道:“油。”

胡鐵花道:“油?什么油?”

楚留香道:“那究竟是什么油,我也不太清楚,只不過我以前聽說 過藏邊一帶,地下產有─種黑油,極易點燃,而且火勢一發就不可收 拾。”

胡鐵花皺眉道:“不錯,我也覺得那味道有點油腥,但長江上怎么 有那種黑油呢?”

楚留香道:“自然是有人倒下去的。”

他接著道:“你無論將什么油倒入水里,油一定是浮在水上的,所 以還是可以燃著,但他們卻忘了油既然浮在水面上,水面下就一定沒 有火,只要你有膽子往火里跳,就一定還是可以跳到水里去。”

胡鐵花笑道:“若有人想燒死你這老臭虫,可真不容易。”

楚留香笑道:“但這些人能將藏邊的黑油運到這里來,敢在大江 上放火,可見他們絕不是尋常人物,一定有組織、有力量、有財源,而 且很有膽子。”

胡鐵花道:“我們競沒看出那姓丁的小伙子有這么大的本事。”

楚留香道:“放火的人也許是丁楓,但他卻絕不會是這些人的首 腦……至于首腦是誰,你也不必問我,因為我也不知道。”

胡鐵花皺著眉,沉吟著道:“他們發現了我們在跟蹤,就不惜將自 己那條新船弄沉,不惜在江上放火來燒死我們……這些人究競是想 干什么的呢?”

楚留香道:“我早已說過,這必定是件很驚人的大事。”

胡鐵花道:“可是枯梅大師和高亞男,會不會已遭了他們的毒 手?”

楚留香道:“絕不會的。”

胡鐵花道:“如此說來,他們費了這么大力氣,難道就為的是要將 枯梅大師和高亞男接走?”

楚留香道:“喂,也許──”

胡鐵花道:“他們若是對枯梅大師有惡意,枯梅大師怎么會跟著 他們走呢?他們若是對枯梅大師沒有惡意,又為何要做得如此神秘?”

他問完這句話,就閉上眼睛,似乎根本不聽楚留香回答,因為他 知道這些事是誰也回答不出的。

這地方叫“逍遙池”,是個公共浴室,價錢并不比單獨的浴池便 宜,但泡在熱氣騰騰的大池里洗澡,卻別有一種情調﹔一面洗澡,一面 還可以享受和朋友聊天的樂趣,所以蘇浙一帶的男人們,無論貧富, 上午喝過了早茶,下午都喜歡到達泡上一兩個時辰。

浴池里當然不止他們兩個人,但隔著一層薄薄的水霧,誰也看不 清對方的面目,何況到這里來的人,大多是為‘丁自己的享受,松弛松 弛自己的神經,誰也不愿理會到別人,也不愿別人理會自己。

在浴池的另一邊,還有兩三個人在洗腳、搓背,另外有個已泡得 頭暈,正在旁邊的清水槽前沖洗。

這几個人好像并沒有留意到楚留香,楚留香也沒有留意到他們, 在這種地方,大家都是赤條條的相會,誰也看不出對方的身份,無論 是王侯將相,是名士高人,一脫光了,就和販夫走卒全沒有什么分別 了。

楚留香很喜歡到這種地方來,他發現一個人只有在脫光了,泡在 水里的時候,才能夠完全了解自己,看清自己。

還有許多大商人也喜歡到這種地方來談生意,因為他們也發現 彼此肉帛相見時,譏詐之心就會少些。

那邊角落里有兩個人正在竊竊私語,也不知在談些什么,其中有 個楚留香仿佛覺得面熟,一時卻想不起是誰了。

站在水槽前的那人已沖完了,一面擰著布巾,一面走出去。

這人的兩腿很細,很長,上身卻很粗壯,肩也很寬,走起路來搖搖 晃晃的,像是隨時都可能跌倒。

但楚留香一眼就看出這人的輕功極高,所使的兵器份量卻一定 很重,顯見也是位武林高手。

輕功高的人,所使的兵刃大多也是便于攜帶的,有的甚至只帶暗 器,輕功既高,又用重兵器的人江湖上并不多.

楚留香嘴角帶著一絲笑意,似已猜出這人是誰了。

泡在水池里觀察別人的舉動,分析別人身份,猜測別人的來歷, 也是到這里來洗澡的許多種樂趣之一。

那長腿人剛走到門口,門外突然沖進一個人來。

這人的神情很惶張,仿佛被鬼在追著似的,一沖進來,就“扑通” 一聲,跳入水池里。

水花四濺,濺得胡鐵花一頭都是。

胡鐵花瞪起眼睛,正想開口罵了,但一瞧見了這人,滿面的怒容 立刻變做了笑意,笑罵著道:“你這冒失鬼,不在河上下網,怎地跑到 這里來了,難道想在這混水里摸几條魚么?”

楚留香也失笑道:“我看你倒要小心些,莫要被他‘快網’網了 去。”

從外面沖進來的人,原來正是楚留香和胡鐵花剛剛還談超過的 “快網”張三,這人不但水性高,魚烤得好,而且機警伶俐,能說會道, 眼皮雜,交的朋友也多,對朋友當然也很夠義氣。

這人樣樣都好,只有一樣毛病。

只要一看到好的珍珠,他手就痒了,非想法子弄到手不可,黃金 白銀、翡翠瑪瑙,樣樣都打動不了他的心。

他只愛珍珠,就好像胡鐵花看到好酒一樣。

但現在他看到楚留香和胡鐵花,卻像是比看到珍珠還高興,仰面 長長出了口氣,笑道:“救苦救難王菩薩,我張三果然是福大命大,到 處遇見貴人。”

胡鐵花笑罵道:“看你沒頭沒腦的,莫非撞見鬼了么?” “快網”張三嘆了口氣,苦笑道:“真撞見鬼也許反倒好些,我撞到 的實在比鬼還凶。”‘

胡鐵花皺眉道:“什么人居然比鬼還凶,我倒想瞧瞧。”

張三道:“你……”

他剛開口,外面突然傳入了一陣驚吵聲。

那長腿的人本已走出了門口,此刻突又退了回來。

只見一個沙啞的男人聲音道:“姑娘,達地方你來不得的。”

另一人道:“別人來得,憑什么我就來不得,憑什么我就來不得?”

聲音又急又快,但卻嬌美清脆,競像是個少女的口音。

那男人著急道:“這是男人洗澡的地方,大姑娘怎么能進去?”

那少女道:“你說不能進去,我就偏要進去,非進去不可。”

她冷笑了兩聲,語聲又提高了些,道:“臭小偷,你逃到這里,本姑 娘就不敢來了么?告訴你,你逃到森羅殿,姑娘也要追你見閻羅王。”

胡鐵花伸了伸舌頭,失笑道:“這小姑娘倒真凶得緊……”

他膘了張三一眼,就發現張三的臉已嚇得全無人色,忽然一頭扎 進又熱又混的洗澡水里,竟再也不伸出頭來。

胡鐵花皺著眉笑道:“有我們在這里,你怕什么?何必去喝人家的 洗腳水。”

楚留香也笑了。

他一向喜歡遇到有趣的人,外面的小姑娘想必也一定有趣得很, 他倒希望她真的撞到這里面來。

但又有什么女人敢闖進男人的洗澡堂呢?

外面越吵越凶,那浴室的掌柜大叫道:“不能進去,千萬不 能……”

話未說完,只聽“拍”的一聲,這人顯見是被重重的摑了一巴掌, 打得他連嘴都張不開了。

接著,外面就沖進兩個人來。

赫然競真的是兩個女人。

誰也想不到竟真有女人敢闖進男人的洗澡堂,那長腿的人身子 一縮,也跳入水里,蹲了下去。

只見這大膽的女人不但年紀很輕,而且美極了,直鼻梁、櫻桃嘴, 一雙眼睛又大又亮,天上也找不出這么亮的星星。 ’她打扮得更特別,穿的是一件繡著金花墨鳳的大紅箭衣,一雙粉 底官靴,配著同色的洒腳褲。頭上戴著頂紫金冠,腰上束著同色的紫 金帶。驟然一看,正活脫脫像是個剛從靶場射箭下來的王孫公子。

但世上又哪有這么美的男子。

跟著進來的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圓圓臉仿佛吹彈得破, 不笑時眼睛里也帶著三分甜甜的笑意。

楚留香和胡鐵花對望一眼,心里都覺得有些好笑。

兩人都已看出這少女金冠上本來是接著粒珍珠的,而且必定不 小,現在珍珠卻已不見了。

珍珠到那里去了呢? “快網”張三這小子的毛病想必又犯了!

但“快網”張三非但水性精純,陸上功夫也絕不弱,輕功和暗器都 很有兩下子,為什么會對這小姑娘如此害怕?

這紅衣少女一雙大眼睛轉來轉去,水池里的每個男人都被她瞪 過几眼,胡鐵花已被瞪得頭皮發痒。

赤條條的泡在水池里,被一個小姑娘瞪著──

這實在不是件好受的事。

那小丫頭腦已早紅了,躲在紅衣少女背后,仿佛不敢往外瞧,卻 又不時偷偷的往楚留香這邊瞄一眼。

楚留香覺得有趣極了。

紅衣少女忽然大聲道:“方才有個猴子一樣的男人逃進來,你們 瞧見沒有?”

水池里的男人沒有一個說話。

紅衣少女瞪著眼道:“你們只要說出來,我重重有賞,若是敢有隱 瞞,可得小心些。”

胡鐵花眨了眨眼下,忽然道:“姑娘說的可是個有點像猴子的人 么?”

紅衣少女道:“不錯,你看到了?”

胡鐵花悠然道:“若是這么樣的人,我倒真見到了一個。”

水里的張三一顆心几乎已將從腔子里掉了出來,心里恨不得把 胡鐵花的嘴縫起來,叫他永遠也喝不了一滴酒。

楚留香也覺得很好笑。

他當然知道胡鐵花不是個出賣朋友的人,最多也只不過是想妥 張三吃些小苦頭,把那毛病改一改。

那紅衣少女眼睛更亮了,道:G那人在哪里?你說,說出來有賞。”

胡鐵花道:“賞什么?”

紅衣少女“哼”了一聲,隨手拋出了樣東西,拋入水里,楚留香眼 尖,已看出竟是錠黃澄澄的金子。

這小姑娘的出手倒一點也不小。 “能隨手拋出錠黃金來的人,來頭自然不小。”

楚留香覺得更有趣了。

胡鐵花從水里撈起了那錠金子,像是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仔細 瞧了瞧,才眉開眼笑道:“多謝姑娘。”

紅衣少女道:“那人呢?在哪里?”

胡鐵花摸了摸鼻子,悠然道:“那人么……”.

他也知道這時浴池里每個人都在瞪著他,每個人都帶著一臉看 不起他的神色,為了一錠金子就出賣朋友的人,畢竟還是惹人討厭 的。

但胡鐵花還是不臉紅,不著急慢吞吞的伸出手來,往楚留香鼻子 上指了指,笑嘻嘻道:“人就在這里,姑娘難道沒瞧見么?”

這句話說出,有的人怔住,有的人已忍不住笑出聲來。

楚留香更是哭笑不得。’

紅衣少女的臉都氣白了,怒道:“你……敢開我的玩笑!”

胡鐵花笑道:“在下怎敢開姑娘的玩笑,嘮,姑娘請看這人﹔豈正 活脫脫像是個猴子……姑娘我的難道不是他么?”…’

紅衣少女瞪了楚留香一眼,看到楚留香那種哭笑不得的樣子,目 中也不禁現出一絲笑意。

那小丫頭早已掩著嘴,吃吃的笑個不停。1l.

胡鐵花更得意了,笑著道:“這里像猴子的人只有他一個,姑娘找 的若不是他,那在下可就不知道是誰了。”.

紅衣少女沉著臉,顯然也不知該怎么樣對付達人才好。

她究竟還年輕,臉皮這么厚的男人,她實在還沒見過。’。

那小丫頭又膘了楚留香一眼,忍不住笑道:“姑娘,咱們不如還是 走吧。”

紅衣少女忽然“哼”了一聲,大聲道:“我為什么要走?為什么要 定?”

她說得又急又快,常常一句話得重復兩次,像是生伯別人聽不 清,她一句話說兩次,比別人說一次也慢不了許多。

那小丫頭道:“那小偷好像真的不在這里……”

紅衣少女冷笑了几聲,道:“其實我也不是完全來找他的,普天之 下,什么地方找都見識過,只有這種地方沒來過,我就偏要到這里來 瞧瞧,看有誰敢把我趕出去!”

胡鐵花撫掌笑道:“對,一個人活在世上,就是要像姑娘這樣活著 才有意思,像姑娘這樣的人,在下一向是最佩服的了。”

紅衣少女道:“哼!”

胡鐵花道:“只可惜姑娘的膽子還不夠大。”

紅衣少女瞪眼道:“你說什么?” 、胡鐵花笑嘻嘻道:“姑娘若敢也跳到這水池來,才算是有膽子、有 本事。”

紅衣少女的臉都氣黃了,突然伸手一拉腰上束著的紫金帶,只聽 “嗆”的一聲,她手里已多了柄精光四射的長劍。

這柄劍薄而細,正是以上好的緬鐵打成的軟劍,平時藏在腰帶 里,用時迎風一抖,就伸得筆直。

這種劍剛中帶柔,柔中帶軟,劍法上若沒有很深造詣,要想使這 種劍并不容易。

浴池里已有兩個面上露了驚訝之色,像是想不到達驕縱潑辣的 小姑娘,競也能使這種軟劍。

只見她腳尖點地,一閃身就躍上了浴池的邊緣,反手一劍,向胡 鐵花的頭頂上削了過去。

達一劍當真是又快、又准、又狠。

胡鐵花“哎喲”一聲,整個人都沉入水里。別人只道他已中劍,誰 知過了半晌,他又從水池中央笑嘻嘻的伸出頭來,笑道:“我只不過要 了姑娘一錠金子,姑娘就想要我的命么?”

紅衣少女眼睛里似將冒出火來,厲聲道:“你若是男人,就滾出 來,滾出來!”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我當然是男人,只可惜沒穿褲子,怎么敢 出來呢?”

紅衣少女咬著牙,跺腳道:“好,我到外面去等你,諒你也跑不 了。”

她畢竟是個女人,臉已有些泛紅了,說完了這句話,就頭也不回 酌定了出去,像是已氣得發抖。

那小丫頭笑瞇瞇地膘了楚留香一眼,道:“你這朋友玩笑開得太 大了,你還是趕緊替他准備后事吧!”

說到“准備后事”四字,她的臉也沉了下來,轉身走了出去。

楚留香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她倒真不是說笑了,我只有破費 兩文,去買棺材了。”

胡鐵花笑道:“用不著棺材,把我燒成灰,倒在酒壇里最好。”

清了清喉嚨,又道:“其實我也不是存心開她玩笑的,只不過這小 姑娘實在太凶、太橫、太不講理,而且動不動就要殺人,我若不教訓教 訓她,以后怎么得了?”

楚留香淡淡道:“只怕你非但教訓不了她,還被她教訓了。” “快網”張三忽然悄悄從水里伸出頭來,悄悄道:“一點也錯,我看 你還是快些消了吧。”

胡鐵花瞪眼道:“溜?我為什么要溜?你以為我真伯了那小姑娘?”

張三嘆了口氣,道:“你可知道她是誰么?”

胡鐵花道:“她是誰?難道會是王母娘娘的女兒不成?”

他接著又道:“看她的劍法,的確是得過真傳的,出手也很快,但 仗著這兩手劍法就想欺人,只怕還差著些。”

張三道:“你也許能惹得了她,但她的扔奶你卻是萬萬惹不起 的。”

胡鐵花道:“她奶奶是誰?”

張三的眼角無緣無故的跳了兩下,一字字道:“她奶奶就是‘萬福 萬壽園’的金太夫人,她就是金大夫人第三十九孫女‘火鳳凰’金靈 芝。”

胡鐵花怔住了。

胡鐵花是個死也不肯服輸的人,但這位“金太夫人”他倒的確是 惹不起的──非但惹不起,簡直沒有人能惹得起。

若以武功而論,石觀音、“水母”陰姬、血衣人……這些人的武功 也許比金太夫人高些。

但若論勢力之大,江湖中卻沒有人能比得上這金太夫人了。

金太夫人一共有十個兒子、九個女兒、八個女婿,三十九個孫兒 孫女,再加上二十八個外孫。 ‘她的兒子和女婿有的是撓頭,有的是總捕頭,有的是幫主,有的 是掌門人,可以說沒有一個不是江湖中的頂尖高手。

其中只有‘個棄武修文,已是金馬玉堂,位后極品。還有一個出 身軍伍,正是當朝軍功最盛的威武將軍。

她有九個女兒,卻只有八個女婿,只因其中一個女兒削發為尼, 投入了峨媚門下,傳了峨媚“若因大師”的衣缽。

她的孫兒孫女也大都成名立萬,“火鳳凰”金靈芝是最小的一個, 也是金老太太最喜歡的一個。

最重要的是,金老太大家教有方,金家的子弟都是正路,絕沒有 一個為非作歹的,是以江湖中提起金太夫人來,大家都尊敬得很。

這樣的人,誰惹得起?’

胡鐵花怔了半響,才嘆了口氣,瞪著張三道:“你早就知道她是金 老太太的孫女了?”

張三點頭道:“喂。”

胡鐵花道:“但你還是要偷她的珍珠……你莫非吃魚吃昏了、喝 酒喝瘋了么?”

張三苦笑道:“我本來也不敢打這主意,但那顆珠子……唉,那顆 珠子實在不該戴在頭上的,我只瞧了一眼,魂就飛了,不知不覺就下 了手……唉,我怎么會想到她敢追到男人的洗澡堂來呢?”

只聽火鳳凰在外面大聲道:“你反正跑不了,為何還不快出來!”

胡鐵花皺了皺頭道:“這位姑娘的性子倒真急。”

他忽然拍了拍楚留香的肩頭,陪笑道:“我知道你一向對女,,、最 有法子,這位姑娘也只有你能對付她,看來我也只有請你出馬了。”

楚留香笑了笑,悠然道:“我不行,我長得像猴子,女人一見就生 氣。”

胡鐵花道:“誰說你長得像猴子,誰說的?那人眼睛一定有毛病, 他難道看不出你是天下最英俊、最瀟洒的男人么?”

楚留香閉上眼睛,不開口了。

胡鐵花笑道:“其實,這也是個好機會,說不定將來你就是金老太 大的孫女婿,我們做朋友的,也可以沾一點光。”

楚留香像是已睡著,一個字也聽不見。

張悄悄道:“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我看,你還是……”

胡鐵花忽然濕淋淋的從水里跳了起來,大聲道:“不管她是金老 太太的孫女也好,銀老太大的孫女也好,總不能蠻不講理,她若不講 理,無論她是誰,我都能比她更不講理。”

楚留香這才張開眼來,悠悠道:“從來也沒有人說過你講理。”

胡鐵花已圍了塊布巾,沖了出去。

浴池里的人也立刻跟著跳出來,這熱鬧誰不想看?

那長腿人走過時,忽然向楚留香笑了笑。

楚留香對他也笑了笑。

長腿的人帶著笑道:“若是我猜的不錯,尊駕想必就是……”

他向后面瞧了一眼,忽然頓住語聲,微笑著走了出去。

走出他后面的正是楚留香覺得很面熟的人。

這人的臉紅得就像是只剛出鍋的熟螃蟹,也不知是生來如此,是 被熱水池紅?還是看到楚留香之后才漲紅的?

他自始至終都沒向楚留香瞧過一眼,和他同行的人眼角卻在偷 偷膘著楚留香,但等到楚留香望向他時,他就低下頭,匆匆走了出去。 “快網”張三悄悄道:“這兩人看來不像是好東西,我好像在哪里 見他們。”

楚留香似乎在想什么,隨口道:“昭,我好像也見過他們。”

張三道:“那個腿很長的人,輕功必定極高,派頭也很大,想必也 是個很有來頭的人物,但我卻從未見過他。”

他笑了笑,接著道:“我未見過的人,就一定是很少在江湖走動 的。”

楚留香道:“嗯。”

張三道:“這地方雖然有碼頭,但平時卻很少有武林豪杰來往,今 天一下子就來了這么多人,倒也是件怪事。”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你說了這么多話,只不過想拉著我在這 里陪你,是不是?”

張三的臉紅了。

楚留香道:“但人家為你在外面打架,你至少也該出去瞧瞧吧。”

張三道:“好,出去就出去,跟你在一起,我哪里都敢去。”

楚留香道:“人出去之前,莫忘了將藏在池底的珍珠也帶去。”

張三的臉更紅了,搖著頭嘆道:“為什么我無論做什么事,總是瞞 不過你……”

逍遙池的門不大。

浴室的門都不會大,而且一定挂著很厚的帘子,為的是不讓外面 的寒風吹進來,不讓里面的熱氣跑出去。

現在帘子已不知被誰掀開了,門外已擠滿了一大堆人。

居然有個大姑娘膽敢跑到男人的澡堂里來,已是了不得的大新 聞,何況這大姑娘還拿著長劍要殺人。

胡鐵花正慢慢吞吞的在穿衣服。 “火鳳凰”金靈芝這次倒是沉住了氣,鐵青著臉站在那里,只要有 人敢瞧她一眼,她就用那雙大眼睛狠狠的瞪過去。

胡鐵花慢慢的扣好了扣子,道:“你難道真想要我的命?”

金靈芝道:“哼。”

胡鐵花嘆道:“年紀輕輕的小姑娘,為什么一翻臉就要殺人呢?”

金靈芝瞪眼道:“該殺的人我就殺,為什么要留著?為什么要留 著?”

胡鐵花道:“你一共殺了多少人?”

金靈芝道:“一千個,一萬個,無論多少個你都管不著。”

胡鐵花道:“你若殺不了我呢?”

金靈芝咬著牙道:“我若殺不了你,就把腦袋送給你!”

胡鐵花道:“我也不想要你的腦袋,你若殺不了我,只望以后永遠 也莫要再殺人了,這世上真正該死的人并不多。”

金靈芝叱道:“好──”

一個字出口,劍光已匹練般刺向胡鐵花咽喉。

她劍法不但又快又狠,而且一出招就是要人命的殺手。

胡鐵花身形一閃,就躲開了。

金靈芝瞪著眼,一劍比一劍快,轉瞬間已刺出了十七八劍,女子 使的劍法在多以“輕靈”為主,但她的劍法定的是“剛猛”一路,只聽劍 風破空之聲“哧哧”不絕,連門口的人都遠遠躲開了。

這地方雖是讓顧客們更衣用的,但地方并不大,金靈芝劍鋒所 及,几乎已沒有留下對方可以閃避的空隙。

只可惜遇著的是胡鐵花。若是換了別人,身上只伯已被刺穿了 十七八個透明窟窿。

胡鐵花別的事沉不住氣,但一和人交上手,就沉得住氣了,只因 他和人交手的經驗實在丰富極了,簡直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別人一 打起架來總難免有些緊張,在他看來卻像家常便飯一樣。

就算遇見武功比他高得多的對手,他也絕不會有半點緊張。所 以別人看不出的變化,他都能看得出,別人躲不開的招式,他都能躲 開。

只見他身形游走,金靈芝的劍快,他躲得更快。

金靈芝第十九劍刺出,突又硬生生收了回來,瞪著眼道:“你為何 不還手?”

胡鐵花笑了關,道:“是你想殺我,我并沒有想殺你!”

金靈芝跺了跺腳,道:“好,我看你還不還手,看你還不還手?”

她一劍刺出,劍法突變。

直到此刻為止,她出手雖然迅急狠辣,劍法倒并沒有什么特別奇 妙之處,“萬福萬壽園”的武功本不以劍法見長。

但此刻她劍法一變,只見劍光綿密,如拔絲、如肅繭、如長江水 河,滔滔不絕,不但招式奇幻,而且毫無破綻。

就算不識貨的人,也看得出這種劍法非尋常可比。

要知世上大多數劍法本都有破綻的,若是沒有破綻,就一定不知 經過多少聰明才智之士改進。

但這許多聰明才智之士既然肯不借竭盡智力來改進這套劍法, 那么這套劍法的本身,自然也必定有非凡之處。 “快網”張三躲在門后,悄悄道:“這好像是峨媚派的‘柳絮劍 法’。”

楚留香道:“不錯。”

張三道:“她七姑是峨媚基苦因師太的衣缽弟子,這套劍法想必 就是她七姑私下傳授給她的。”

楚留香點了點頭,還未回話。

只聽金靈芝喝道:“好,你還不回手……你能再不回手算你有本 事1”

喝聲中,她的劍法又一變。

綿密的劍式,忽然變得疏談起來。

漫天劍氣也突然消失了。

只見她左手橫眉,長劍斜削而出,劍光似有似無,出手似快似慢, 劍路似實似虛,招式將變未變。

不識貨的人這次已看不出這種劍法有什么巧妙了。

有的人甚至以為這小姑娘心已怯,力已竭。

但楚留香看到她這一招出手,面上卻已不禁為之聳然動容。

他已看出這一招正是華山派劍法“清風十三式”中的第一式“清 風徐來。”

第二章 玉帶中的秘密

武林七大門派齊名,說起來雖以“少林”、“武當”為內外家之首, 其實“昆侖”、“點蒼”、“峨媚”、“南海”、“華山”,也各有所長,是以這七 大門派互相等敬,卻也絕不相讓。

只不過若是說起劍法來,無論是哪一門,哪一派的,都絕不敢與 華山爭鋒,只因華山派這一套“清風十三式”的確是曼妙無侍,非人能 及,連昆侖的“飛龍大九式“都自傀不如。

達“清風十三式”妙就妙在“清淡”兩字,講究的正是:“似有似無, 似實似虛,似變未變。”正如羚羊挂角,無跡可尋,對手既然根本就摸 不清他的劍路和招式,又怎能防避招架。

高亞男號稱“清風十三式”學全,只不過學會了九式而已。

除了高亞男外,枯梅大師根本就未將這“清風十三式”的心法傳 授給任何弟子,華山派以外的人,自然更無從學起。

但現在金靈芝居然竟使出了一招“清風徐來”,非但楚留香為之 聳然動容,胡鐵花更是嚇了一大跳。

只聽“哧”的一聲,他衣襟已被劍划破,冰冷的劍鋒堪堪貼著他的 皮肉划過,差點兒就要了他的命!

以胡鐵花的武功,本來是不會躲不開這招的,但他已不知見過高 亞男使過多少次“清風徐來”了。

這一招“清風徐來”的劍式,他也已學得似模似樣,只不過其中的 神髓,卻無論如何也學不會。

高亞男自然也絕不會將心法傳授給他,枯梅大師門規嚴謹,誰也 沒這么大膽子敢將師門心法私下傳授給別人,

此刻金靈芝居然使出了一招“清風徐來”,而且神充氣足,意在劍 先,競似已得到了“清風十三式”的不傳之秘!

若是換了別人也還罷了,胡鐵花卻深知其中厲害,自然難免吃 驚,一驚之下,心神大分,竟險些送了命!

金靈芝一招得手,第二招己跟著刺出。只見她出手清淡,劍法自 飄忽到妙,如分花拂柳,赫然又是一招“清風十三式”中的“清風指 柳”!

就在這時,突見人影一閃,她的手腕已被一個人捉住了!

這人來得實在太快,快得不可思議。

金靈芝眼角剛瞥見這人的影子,剛感覺到達人的存在,這人已將 她的手腕門輕輕扣住。

這人的出手親切不勁,但也不知怎的,金靈芝被他一只手扣住, 全身的力氣,就連半分也使不出來。

她大驚回頭,才發現這人正是方才也泡在浴池里,被人罵做“活 像只猴子”居然還面帶笑容的人。

他現在面上正也帶著同樣的笑容。

金靈芝本覺他笑得不討厭,現在卻覺得他笑得不但討厭,而且可 恨極了,忍不住大叫了起來,道:“你想干什么?想兩個打一個?不要 臉,不要臉!”

楚留香等她罵完了,才微笑著道:“我只想問姑娘一件事。”

金靈芝大聲道:“我根本不認得你,你憑什么要問我?”

楚留香淡談道:“既是如此,在下不問也無防,只不過……”

他說到達忽然就沒有下文了,居然真的是說不問,就不問。

金靈芝等了半晌,卻沉不住氣了,忍不住問道:“只不過怎樣?”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要問的是什么,姑娘說不定也想知道的。”

金靈芝道:“你要問什么?”

這句話她連想都沒有想,就脫口而出。

胡鐵花暗暗好笑1

這老臭虫對付女孩子果然有一手,他曾經說過:“女孩子就像人 的影于,你若去追她,逼她,她永遠在你前面,你一轉身,她就反而會 來盯著你了。”這話看來倒真的是一點都不假。

只聽楚留香沉聲道:“我只想請問姑娘,姑娘方才使出的這‘清風 十三式’,是從哪里學來的?”

金靈芝的臉色突然變了,大聲道:“什么‘清風十三式’?我哪里使 出過‘清風十三式’的?你看錯了,你眼睛一定有毛病。”

這就像小孩子偷糖吃,忽然被大人捉住,就只有撒賴,明明滿嘴 是糖,卻硬說沒有,明明知道大人不相信,還是要硬著頭皮賴一賴。

誰知楚留香只笑了笑,居然也不再追問下去了。

金靈芝聲音更大,瞪大眼道:“我問你,你是于什么的?八成也是 那小偷的同黨,說不定就是窩主,識相就快把我那珍珠還來!”

人家不問她,她反而問起人家來,這就叫“豬八戒倒打一耙”,自 己心里有鬼的人,大多都會使這一套的。

楚留香還是不動聲色,還是帶著笑道:“窩主倒的確是有的,只不 過……不是我。”

金靈芝道:“不是你是誰?”

楚留香道:“是……”

他伸出手,徐徐的划著圈子,指尖在每個人面前都保是要停下 來,經過胡鐵花面前的時候,胡鐵花心里暗道:“糟了。”

他方才說楚留香“活像猴子”,以為楚留香這下子一定要修理修 理他了,誰知楚留香的手并沒有在他面前停下來。

那臉色好像熟螃蟹一樣的人也早已穿起了衣服,穿的是一件紫 緞團花的袍子,腰上還系著根玉帶。

他身材本極魁傳,脫得赤條條時倒也沒什么,此刻穿起衣服來, 紫紅的緞袍配著他紫紅色的臉,看來當真是相貌堂堂,威風凜凜,派 頭之大,門里門外几十個人就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他的。

他本來已經想走了,怎奈門口有人打架,出路被堵住,想走也走 不了,只有站在旁邊瞧熱鬧。

只是仿佛對楚留香有什么忌憚,始終不敢正眼去看楚留香,只聽 楚留香將“是”字拖得長長的,到現在才說出一個“他”字。

他發現每個人臉上都現出驚訝奇怪之色,而且眼睛都在望著他, 他也有些奇怪,忍不住想瞧瞧楚留香手指的誰。

他再也想不到,楚留香的手正不偏不倚指著他的鼻子!

只聽楚留香悠然道:“他不但是窩主,而且還是主使,那顆珍珠就 藏在他身上!”

這紫袍大漢的臉立刻漲得比螃蟹更紅了,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吃 吃道:“這……這位朋友真會開玩笑。”

楚留香笑著臉,正色道:“這種事是萬萬開不得玩笑的。”

紫袍大漢笑道:“這位姑娘的珍珠是因是方在下都未見過,閣下 不是在開玩笑是什么?”

這人顯然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老江湖了,驟然吃了一驚,神情難 免有些失措,但立刻就恢復了從容。

楚留香目光四掃,道:“各位有誰看到過方的珍珠?……這位朋友 若說連珍珠是圓是方都不知道,那不但是在開玩笑,簡直是在騙小孩 子了。”

紫袍大漢看到別人臉上的神色,知道大家都已被這番話打動,他 就算再沉得住氣,此刻也不禁有些發急了,冷笑著道:“閣卞如此血口 噴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好在事實俱在,我也不必再多作辯白……。”

他一面說,一面往外走,似乎怒極之下,已要拂袖而去。

楚留香也沒攔他,只是放松了抓住金靈芝脈門的手。

只見劍光一閃,金靈芝已攔住了這紫袍大漢的去路,用劍尖指著 他的鼻子,冷笑著道:“你想溜?溜到哪里去?”

紫袍大漢的臉被劍光一映,已有些發育,勉強笑道:“姑娘難道真 相信了他的話?”’

金靈芝道:“我只問你,珍珠是不是你偷的?”

紫袍大漢用眼角膘了楚留香一眼道:“我若說珍珠是這人偷的, 姑娘可相信么?”─

楚留香淡淡道:“珍珠若在我身上,就算是我偷的也無妨。”

紫袍大漢的心仿佛已定了,冷笑道:“如此說來,珍珠難道在我身 上么?”

楚留香道:“那倒是一點也不假。”

紫袍大漢突然仰面大笑起來,道:“笑話……嘿嘿,這真是天大的 笑話。”

楚留香道:“若從你身上將那珍珠搜出來,那就不是笑話了。”

他話未完,那小丫頭在旁邊叫了起來道:“對,只有搜一搜才知道 誰說的話是真?誰說的是假?”

紫袍大漢的臉色變了,跟著他來的那人,已忍不住沖了過來,反 手握住腰上的佩刀,厲聲道:“你們真的要搜?”

那小丫頭眼睛笑瞇瞇膘著楚留香,道:“只要不做賊心虛,搜一搜 又何防?”

那人一瞪眼,似乎就想拔刀。

但紫袍大漢反而將他的手拉住了,搶著道:“要搜也無妨,但若搜 不出呢?”

楚留香道:“若搜不出,就算我偷的,我若賠不出珍珠,就貽腦 袋。”

紫袍大漢:“各位都聽到,這句話可是他自己說的。”

楚留香沉下臉,道:“我說話一向言而有信,這點你想必也知道。。

紫袍大漢競還是不敢正眼瞧,轉過頭道:“好,你們來搜吧!”

那小丫頭笑道:“是不是先得要他脫光了再搜?”

楚留香笑道:“那倒也不必,我知道珍珠就濃在他束腰的那玉帶 里,只要他將那根玉帶解下來看看就行了。

紫袍大漢的臉色又變了,雙手緊握著玉帶,再也不肯放松,像是 生伯被別人搶去似的。‘

那小丫頭道:“解下來呀,難道你不敢么?”

金靈芝劍尖閃動,厲聲道:“不解也得解!”

胡鐵花一直在旁邊笑嘻嘻的瞧著,此刻忽然道:“他當真敢不解 下來,我倒佩服他的膽子!”

那佩刀的人又想動手,但紫袍大漢又攔住了他,大聲道:“好,解 就解,但你自己方才說的話,可不能忘記。”

楚留香道:“既是如此,我就親手檢查檢查,這件事關系重大,我 好歹也只有一個腦袋……各位說是不是7”

大家雖未點頭,但目中已露出同意之色。

紫袍大漢跺了跺腳,終于解下玉帶,道:“好,你拿去!”

這玉帶對他實在是關系重大,方才他洗澡時都是帶在手邊的,平 時無論如何他也不肯解下。

但此時此刻,眾目睽睽之下,他若不解,豈非顯得無私有弊:何況 金靈芝手里的劍尖距離他面目還不及一尺。更何況他早已知道楚留 香是誰了。

好在他自己知道自己根本連碰都沒有碰那珍珠,方才也沒有別 人沾過他身,他也不怕有人來栽臟。

玉帶解下來,他反倒似松了口氣,斜眼瞪著楚留香,嘴角帶著冷 笑,好保已在等著要楚留香的腦袋了。

他卻不知道想要楚留香腦袋的人又何止他一個,但到現在為止, 楚留香的腦袋還是好好的長在頭上。

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瞪著楚留香的手。

只見楚留香雙手拿著那根玉帶仔細瞧了几眼,突然高高舉起﹔手 一扳,只聽“哧哧”之聲不絕于耳,玉帶中竟暴雨般射出了數十點寒 星﹔接著就是“奪,奪,奪”一串急響,數十點寒星全都射入了屋頂,一 閃一閃的發著慘碧色光芒。

這暗器又多又急,瞧那顏色,顯然還帶著見血封喉的劇毒。別人 與他交手時,怎會想到他腰帶中還藏著暗器,自是防不勝防。

旁邊瞧的人雖然大多不是武林中人,但其中的厲害卻是人人都 可以想到的,大家都不禁為之失色。

金靈芝冷冷道:“好歹毒的暗器,帶這種暗器的人,想必就不會是 好人。”

紫袍大漢臉色又發育,抗聲道:“暗器是好是歹都無妨,只要沒有 珍珠,也就是了。”

楚留香道:“各位現在想必已看出這玉帶是中空的,珍珠就藏在 里面……喏,各位請留心瞧著……”

他兩手忽然一扳,“崩”的一聲,玉帶已斷,里面掉下了一樣東西, 骨碌碌的在地上滾停。

眼快的人都已瞧見,從玉帶里落下來的,赫然正是一粒龍眼般大 小的,光采圓潤奪目的珍珠!

紫袍大漢几乎暈了過去,心里又驚、又急、又痛。

痛的是他這“玉帶藏針”來得極不容易,二十年來已不知救過多 少次命,幫他傷過了多少強敵。

制造這條玉帶的巧手匠人,已被他自己殺人滅口,如今玉帶被 毀,再想同樣做一根,已絕無可能了。

驚的是他明明沒偷這珍珠,珍珠又怎會從玉帶中落下呢?

珍珠既然在他玉帶里,他再想不承認也不行了,這叫他如何不 急?

紫袍大漢情急之下,狂吼一聲,就想去搶那珍珠。

但別人卻比他更快。

胡鐵花橫身一攔,迎面一拳,他急怒之下,章法大亂,竟未能避 開,胡鐵花這一拳正打在他的肩頭上。

只聽“砰”的一聲,他的人已被打得退出七八步去,若非那佩刀的 人在旁邊扶著,他就難免要仰天跌倒。

但胡鐵花自己也暗暗吃了一驚,他自己當然很明白自己拳頭上 的力量,這一拳雖然只用了四五成力,已足以打得人在床上睡上十天 半個月的了,江湖中能挨得了他這一拳的人,只怕沒几個。

紫袍大漢挨了一拳,居然并沒什么事,不說他的暗器彈毒,單說 他這一身硬功夫,已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那小丫頭已乘機將珍珠撿了起來,送過去還給金靈芝。

楚留香面帶微笑,道:“不知道這珍珠可是姑娘失落的么?”

金靈芝鐵青著臉,瞪著那紫袍大漢,厲聲道:“你還有什么話說?”

紫袍大漢還未說話,那佩刀人實在忍不住了,大喝道:“大爺們就 算拿了你一顆珍珠,又有什么了不起!成千上萬兩銀子,大爺們也是 說拿就拿,也沒有人敢咬掉大爺的蛋去。”

金靈芝怒極反笑,冷笑道:“好有你這句話就行了!”

話未說完,劍已刺出。只見劍光飄忽閃爍,不可捉摸。

她怒極之下,情不自禁,又赫然的使出是一招“清風十三式”。

楚留香和胡鐵花交換了眼色,會心微笑。

就在這時,突見人影一閃,一個人自門外斜掠了進來!這人來得 好快!

金靈芝的劍早巳刺出,但這人竟比她的劍還快。

只聽“拍”的一聲,金靈芝的劍竟被他的兩只手夾住!

這一來連楚留香都不免吃了一驚。

這人身法之快,已很驚人,能以雙手夾住別人的劍鋒,更足驚人, 但令楚留香吃驚的倒不是這些。

金靈芝此刻所使的劍法,若不是“清風十三式”,倒也沒什么,但 她此刻用的正是“清風十三式。”

這種劍法的變化誰也捉摸不到,連楚留香也無法猜透她的劍路, 但這人出手就已將她劍式制住,武功之高,簡直不可思議。

只見這人長身玉立,輕衫飄飄,面上的笑容更溫柔親節,叫人一 見了他就會生出好感。

楚留香和胡鐵花見了這人,又吃了一驚,他們絕未想到,這人竟 是昨晚和枯梅大師同船而去的英俊少年丁楓!

金靈芝見了丁楓,也像吃了一驚,臉色立刻變了。

丁楓卻微笑著道:“多日不見,金姑娘的劍法精進了,這一招‘柳 絮飛雪’使得當真是神完氣足,意在劍先,就連還珠大師只怕也得認 為是青出于藍。”

還珠大師正是金靈芝的七姑,“柳絮飛雪”也正是峨嵋嫡傳劍法 中的一招。旁邊有几個練家子已在暗暗點頭:“難怪這位姑娘的劍法 如此高卓,原來是峨媚派門下。”

但楚留香和胡鐵花邦知道金靈芝方使出的明明是“清風十三式” 中第八式“風動千鈴”。 “風動千鈴”和“柳絮飛雪”驟眼看來,的確有些相似,但其中的精 微變化,卻截然不同!

這少年為何偏偏要指鹿為馬呢?

丁楓又道:“這兩位朋友,在下是認得的,但望金姑娘看在下薄 面,放過了他們吧。”

金靈芝雖然滿面怒容,居然忍了下來,只是冷冷道:“他們是小 偷,你難道會有這種朋友?”

丁楓笑道:“姑娘這想必是誤會了。”

金靈芝冷笑道:“誤會?我親眼看見的,怎么會是誤會?”

丁楓道:“這兩位朋友雖然不及‘萬福萬壽園’之富可敵國,但也 是擁資百萬的豪富。像姑娘手里這樣的珍珠,他們兩位家里雖沒有 太多,卻也不會太少。在下可以保証,他們兩位絕不會是小偷。”

一句話說得非但份量很重,而且也相當難聽了。

但金靈芝居然還是沒有發作,只是板著臉在自己生氣。

她號稱“火鳳凰”,脾氣的確和烈火差不多,見了這少年居然能將 脾氣忍住,更是別人想不到的事。

佩刀人道:“多謝公子仗義執言,否則……”

紫袍大漢搶笑道:“這件事其實也算不了什么,大家全是誤會,現 已解釋開了,在下今晚還是要擺酒向金姑娘賠禮。

丁楓笑道:“好極了,好極了……”

紫袍大漢道:“不知金姑娘肯賞光么7”

金靈芝“哼”了一聲,還未說話,丁楓已代替她回答了,笑道:“不 但金姑娘今夜必到,在場這几位朋友,也一定要到,大家既然在此相 會,也總算是有緣,豈可不聚一聚。”

他忽然轉身面對著楚留香,微笑道:“不知這兩兄台可有同感 么?”

楚留香笑道:“只要有酒喝,我縱然不去,我這位朋友一定會拉我 去的。”

胡鐵花在笑道:“一點也不錯,只要有酒喝,就算喝完了要挨几 刀,我也非去不可。”

丁楓笑道:“好極了,好極了……”

突聽一人說:“如此熱鬧的場面,不知道請不請我?”

這人站在人叢里,比別人都高著半個頭,只因他的腿比別人都長 很多,正是方才在水槽旁洗澡的那個人。

但此刻當然也穿上了衣服,衣著之華麗絕不在那紫袍大漢之下, 手上還提著個三尺見方的黑色皮箱,看來份量極重,也不知里面裝的 是什么。

紫袍大漢目光閃動,大笑道:“兄台若肯賞光在下歡迎還來不及, 怎有不請之理?”

那長腿的人笑道:“既然如此,我先謝了,卻不知席設哪里?”

紫袍大漢道:“就在對面的‘三和樓’如何7”

長腿的人道:“好,咱們就一言為定。”

他含笑膘了楚留香一眼,大步走出去。

既然已沒什么熱鬧好看了,大家也就一哄而散。金靈芝是和丁 楓一起走的,她似乎并不想和丁楓一起走,但也不知為了什么,竟未 拒絕。

直到大家全走光了,那佩刀人才恨恨道:“大哥,我真不懂你剛才 怎么能忍得下來的?就算那丫頭是金老太婆的孫女,我兄弟難道就是 伯事的人么?”

紫袍大漢又嘆了口氣,苦笑道:“幸好你沒那么樣做……你可知 道他是誰么?”

佩刀的人冷笑道:“看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樣子,難道還會是楚留 香不成?”

紫袍大漢沉著臉,一字字道:“一點也不錯,他正是楚留香!”

佩刀的人怔住了,再也說不出話來。

紫袍大漢也怔了半晌,嘴角泛起一絲獰笑,喃喃道:“楚留香,楚 留香,我們雖對付不了你,但總有人能對付你的。你若還能活三天, 我就算你本事!”

楚留香胡鐵花一轉過街,胡鐵花就忍不住問道:“張三那小子 呢?”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叫他溜了。”

胡鐵花笑道:“我真想不出你是用什么法子叫他將那顆珍珠吐出 來的,這小于也奇怪,什么人都不服就服你。”

楚留香微笑不語。

胡鐵花道:“但你那手也未免做得也太絕了。”

楚留香道:“你不認得那人?”

胡鐵花道:“我知道他認得你,所以雖然吃了啞巴虧,也不敢出 聲,但我卻從來也沒有見過他,倒覺得他怪可憐的。”

楚留香道:“你若知道他是誰,就不會可憐他了。”

胡鐵花道:“哦?”

楚留香道:“你可聽說過,東南海面上有一伙海盜,殺人劫貨,無 惡不作?”

胡鐵花道:“紫鯨幫?”

楚留香道:“不錯,那人就是紫鯨幫主海闊天!他一向很少在陸上 活動,所以你才沒有見過他。”

胡鐵花動容道:“但這廝的名字卻早已聽說過,你方才為何不說 出來?我若知道他就是海闊天,那一拳不把他打扁才怪。”

楚留香談淡一笑,道:“以后你總還有機會的,何必著急。”

胡鐵花忽又笑了道:“聽說海闊天眼光最准,只要一出手,必定滿 載而歸,可說是一等一的大強盜,今天卻被你硬扣一頂‘小偷’的帽 子,他晚上回去想想,能睡得著才怪。”

楚留香笑道:“他脫光時,我本未認出他,但一穿上衣服,我就知 道他是誰了,我早已想治治他了,今天正是個機會。”

胡鐵花道:“但你為何又放他走了呢?”

楚留香道:“我不想打草驚蛇。”

胡鐵花沉吟著,道:“海闊天若是草,蛇是誰?……丁楓?”

楚留香道:“不錯。”

胡鐵花點頭道:“此人的確可疑,他本在枯梅大師船上,船沉了, 他卻在這里出現﹔他本是去接枯大師的,現在枯梅大師卻不見了。”

楚留香道:“這也是我第一件覺得奇怪的事。”

胡鐵花道:“金靈芝和華山派全無淵源,卻學會了華山派不傳之 秘‘清風十三式’,而且還死也不肯認帳。”

楚留香道:“這是第二件怪事。”

胡鐵花道:“金靈芝本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見了丁楓,卻好 像服氣得很,她和丁楓之間,又有什么關系?”

楚留香道:“這是第三件。”

胡鐵花道:“紫鯨一向只在海上活動,海闊天卻忽然也在這里出 現了﹔丁楓既然肯為他解圍,想必和他有些關系。他們怎會有關系 的?”

楚留香道:“這是第四件。”’

胡鐵花想了想,道:“丁楓一出手就能夾住金靈芝的劍,顯然對 ‘清風十三式’的劍路也很熟悉。他怎么會熟悉華山的劍法?”

楚留香道:“這是第五件。”

胡鐵花道:“他明明知道那是華山派的‘清風十三式’,卻硬要就 說它是峨媚的‘柳絮劍法’,顯然也在為金靈芝掩飾。他為的是什 么?”

楚留香道:“這是第六件。”

胡鐵花道:“他的雙掌夾劍,用的仿佛是自扶桑甲賀谷傳來的‘大 拍手’,輕功身法卻仿佛和昔年的血影人路數相同,又對華山派的劍 法那么熟悉﹔這少年年紀雖輕,卻有這么高的武功,而且身兼好几家 的不傳之授,他究竟是什么來路?”

楚留香道:“這是第七件。”

胡鐵花揉著鼻子,鼻子都揉紅了。

楚留香道:“還有呢?”

胡鐵花嘆了口氣,苦笑道:“一天之內就遇著了七件令人想不通 的怪事,難道還不夠?”

楚留香笑道:“你有沒有想過,這七件事之間的關系?”

胡鐵花道:“我的頭早就暈了。”

楚留香道:“這七件事其實只有一條線,枯梅大師想必就是為了 追查這條線而下山的。”

胡鐵花道:“哦?”

楚留香道:“‘清風十三式’本是華山派不傳之秘,現在卻至少已 有兩個不相干的人知道了,這秘密是怎么會走漏的?枯梅大師身為華 山掌門,自然不能不管。”

胡鐵花恍然道:“不錯,枯梅大師下山,為的就是要追查‘清風十 三式’和秘傳心法是怎么會給外人知道的,她為了行動方便,自然不 能以本來身份出現了。”

楚留香道:“知道‘清風十三式’秘傳心法的只有枯梅大師和高亞 男,枯梅大師自己當然絕不會泄露秘密……”

胡鐵花斷然道:“高亞男也絕不是這種人。”

楚留香道:“她當然不是這種人,所以這件事只有一種可能。”

胡鐵花道:“什么可能?”

楚留香道:“‘清風十三式’的心法秘笈已失竊了。”

胡鐵花長長吸了口氣,道:“不錯,除了這原因之外,枯梅大師怎 肯輕易出山。”

楚留香沉吟道:“‘清風十三式’既是華山派的不傳秘,它的心法 秘笈收藏得必定極為嚴密……”

胡鐵花搶著道:“能有法子將它偷出來的人,恐伯只有‘盜帥’楚 留香了。”

楚留香苦笑道:“我也沒這么大本事。”

胡鐵花邊苦笑道:“這件事簡直好像和‘天一神水’的失竊案差不 多了。”

楚留香道:“驟然一看,兩件事的確仿佛有些大同小異,其實卻截 然不同。”

胡鐵花道:“有什么不同?”

楚留香道:“神水宮弟子極多,分子復雜,華山派卻向擇徒最嚴, 枯梅大師門弟子一共也只不過有七個而已。”

胡鐵花道:“不錯。”

楚留香道:“神水宮的‘天一神水’本就是‘水母’的門下弟子保 管,‘清風十三式’的劍譜卻一定是枯梅大師自己收藏的……”

胡鐵花道:“不錯,要偷‘清風十三式’的劍譜,的確比偷‘天一神 水’困難多了。”

楚留香道:“由此可見,偷這劍譜的人,一定比偷‘天一神水’的無 花還要厲害得多。”胡鐵花道:“你想這人會不會是……丁楓?”

楚留香沉吟道:“縱然不是丁楓,也必定和丁楓有關系。”

他接道:“枯梅大師想必已查出了線索,所以才會冒那‘藍太夫 人’的名到達城來和丁楓相見。”

胡鐵花道:“如此說來,她只要抓住丁楓,豈非就可問個水落石 出?”

楚留香笑了笑道:“枯梅大師自然不會像你這么魯莽,她當然知 道丁楓最多也不過是條小蛇而已,另外還有條大蛇……”

胡鐵花道:“大蛇是誰?”

楚留香道:“到現在為止,那條大蛇還藏在草里,只有將這條大蛇 捉住,才能查出這其中的秘密,捉小蛇是無用的。”

胡鐵花沉思著點了點頭,道:“枯梅大師現在的做法,想必就是為 了要迫出這蛇究竟藏在哪堆草里,所以她不能輕舉妄動。”

楚留香笑道:“你終了明白了。”

胡鐵花道/但我們……”

楚留香打斷了他的話,道:“我們已絕不能輕舉妄動,因為這件事 不但和枯梅大師有關,也和很多別的人有關。”

胡鐵花道:“哦?”

楚留香道:“除了枯梅大師外,一定還有很多別的人秘密也落在 這條大蛇的手里,和這件事有牽連的更都是極有身份的人物。”

胡鐵花嘆道:“不錯,這件事的確比那‘天一神水’失竊案還是詭 密復雜得多。”

楚留香道:“最重要的是,無花盜取‘天下神水’,只不過是為了自 己要用,這條大蛇盜取別人的秘密,卻是為了出售I”

胡鐵花愕然道:“出售?”

楚留香道:“你想,金靈芝是怎么會得到‘清風十三式’秘傳心法 的?”

胡鐵花也不禁動容道:“你難道認為她是向丁楓買來的?”

楚留香道:“不錯。”

他接著又道:“這種交易自然極秘密,丁楓必早已警誡過她,不可 將劍法輕易在人前炫露,便今天她情急之下,就使了出來。”

胡鐵花恍然道:“所以她一見丁楓,就緊張得很,明明不能受氣的 人,居然也忍得氣了,為的就是知道自己錯了事。”

楚留香道:“正因為如此,所以丁楓才會故意替她掩飾。”

胡鐵花笑了笑,道:“只可惜他無論怎樣掩飾,縱瞞得了別人,也 瞞不過我們的。”

楚留香道:“丁楓現在還不知道我們是誰,不知道我們和華山派 的關系,也許他還以為將我們也一起瞞過了。”

胡鐵花道:“但他遲早會知道的。”

楚留香緩緩道:“不錯,他遲早總會知道,等到那時……”

胡鐵花變色道:“等到那時,他就一定要將我們殺了滅口了,是不 是?”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你的確還不算太笨。”

胡鐵花冷笑道:“想殺我們的人可不止他一個,現在那些人呢?”

楚留香道:“那些人是那些人,丁楓是丁楓1”

胡鐵花道:“丁楓又怎樣,難道能比石觀音,比血衣人更厲害?”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丁楓也許不足懼,但那條大蛇……”

胡鐵花大聲道:“你怎么也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起來了?…… 那條大蛇又怎樣,難道能把我們吞下肚里去?”

楚留香沉聲道:“甲賀谷的‘大拍手’、血影人的輕功心法,已都是 武林中難見的絕技,‘清風十三式’更不必說了,他們能將這三種武功 都學會,何況別的。一個人若能身兼數十家武功之長,這種難道不比 石觀音他們可怕?”

胡鐵花道:“哼!”

楚留香道:“何況,能學到這几種武功,那得要多大的本事?由此 可見,那條大蛇的心機和手段,也必定非常人能及。”

胡鐵花冷笑道:“陰險毒辣的人,我們也見得不少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也不是真怕了他們,只不過能小心總是小 心好些。”

胡鐵花冷冷道:“你若再小心些,就快要變成老太婆了。”

楚留香笑道:“老太婆總是比別人活得長些,她若在三十三歲時 就被人殺死了,又怎會變成老太婆?”

胡鐵花也笑了,道:“虧你倒還記得我年紀,我這個人能夠活到三 十三歲,想不倒也真還不容易。”

他嘆了口氣,接著道:“其實我也知道這件事不是好對付的,無論 誰也只要牽連進去了,再想脫身,只怕就很難。”

楚留香道:“現在牽連這件事里來的,據我所知,已有‘萬福萬壽 園’、華山派、紫鯨幫,我不知道的,還不知有多少。”

胡鐵花沉吟著,道:“就算只有這些人,已經很了不得了。”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我知道至少還有一個很了不得的人。”

胡鐵花道:“誰?”

楚留香道:“這人現在就在我們身后。”

胡鐵花吃了一驚,霍然轉身,果然看一個人早就跟在他們后面, 他也看出來這人必定很有些來歷。

這是條通向江岸的路,很是偏僻。

路旁雜草叢生,四下渺無人跡──只有一個人。

這人穿著件極講究的軟緞袍,手里提著個黑色的皮箱,衣服是嶄 新的,皮箱卻已很破舊。

他的人很高,腿更長,皮膚是淡黃色的,黃得很奇怪,仿佛終年不 見陽光,又仿佛常常都在生病。

但他的一雙陣子卻很亮,和他的臉完全不相稱,就好像老天特地 借了別人的一雙眼睛,嵌在他臉上。

胡鐵花笑了。若是別人在后面釘他們的梢,他早就火了,但他對 這人本來就沒有惡感,此刻遠遠就含笑招呼著道:“同船共渡,已是有 緣,我們能在一個池子里洗澡,更有緣了,為何不過來大家聊聊。”

這人也笑了。

他距離胡鐵花他們本來還很遠,看來走得也不太快,但一眨眼 問,就已走時三四丈,再一眨眼,就已到了他們的面前。

楚留香脫口贊道:“好輕功1”

達人笑了笑,道:“輕功再好,又怎能比得楚香帥。”

楚留香含笑道:“閣下認得我,我卻不認得閣下,這豈非有點不公 平。”

這人微微一笑道:“我的名字說出來,兩位也絕不會知道。”

楚留香道:“閣下太謙了。”

胡鐵花已沉下了臉,道:“這倒也不是太謙,只不過是不愿和我們 交朋友而已。”

這人搶著道:“我絕非故意謙虛,更不是不原和兩位交朋友,只不 過……”

他笑了笑,接著道:“在下姓勾,名子長,兩位可聽過么?”

楚留香和胡鐵花都怔住了。 “勾子長。”

這名字實在奇怪得很,無論誰只要聽過一次,就很少難忘記,他 們非但沒聽過這名字,簡直連這姓都很少聽到。

勾子長笑道:“兩位現在總該知道,我是不是故意作狀了。”

他接著又道:“其實我這人從來也不知道“謙虛”兩字,以我的武 功,在江湖中本該很有名才是,只不過,我根本就未曾在江湖走動過, 兩位自然不會聽過我的名字。”

這人果然一點也不謙虛,而且直爽得很。

胡鐵花最喜歡就是這種人,大笑道:“好,我叫胡鐵花,你既認得 楚留香想必也知道我的名字。”

勾子長:“不知道。”

胡鐵花笑不出來了。

他忽覺得太直爽的人也有點不好。

幸好勾子長已接著道:“但我也看得出,以胡兄你武功在江湖中 的名氣絕不會在楚香帥之下……”

胡鐵花忍不住笑道:“你用不著安慰我,我這人還不算太小心眼。” 他瞪了楚留香一眼,扳起了臉道:“但你也不必太得意,我就算不如你 有名,那也只不過是因為我酒比你喝得多,醉的時候比你多,所以風 頭都被你搶去了。”

楚留香笑道:“是是是,你的酒比我喝得多,每次喝酒,我喝一杯, 你至少已喝了七八十杯。”

胡鐵花道:“雖然沒有七八十杯,至少也有七八杯,每次我看見你 舉起杯子,以為你要喝了,誰知你說几句話后,就又放了下去。”

他指著楚留香的鼻子道:“你的毛病就是話說得太多,酒喝得太 少。”

楚留香道:“是是是,天下哪有人喝酒比得上你,你喝八杯,我喝 一杯,先醉倒的也一定是我。”

胡鐵花道:“那例一點也不假。”

勾子長忍不住笑了。

他覺得這兩人斗起嘴來簡直就像是個大孩子,卻不知他們已發 現路旁的雜草叢中有人影閃動,所以才故意斗起嘴。

那人影藏樹后,勾子長競全未覺察。

胡鐵花和楚留香對望了一眼,都已知道這勾子長武功雖高,江湖 歷練卻太少,他說“根本未在江湖走動”,這話顯然不假。

但他既然從未在江湖走動,又怎會認得楚留香呢?

這時那人影已一閃而沒,輕功仿佛也極高。

胡鐵花向楚留香汀了個眼色,道:“你說他可曾聽到他什么?”

楚留香笑道:“什么也沒有聽到。”

勾子長咳嗽了兩聲,搶著道:“我非但未曾聽說過胡兄大名,連當 今天下七大門派的掌門,我都不知道是誰。”

胡鐵花失笑道:“那我心里就舒服多了。”

勾子長道:“當今天下的英雄,我只知道一個人,就是楚香帥。”

胡鐵花道:“他真的這么有名?”

勾子長笑道:“這只因我有個朋友,時常在我面前提起楚香帥,還 說我就算再練三十年,輕功也還是比不上楚香帥一半。”

胡鐵花微笑道:“這只不過是你那位朋友在替他吹牛。”

勾子長道:“我那朋友常說楚香帥對他思重如山,這次我出來,他 再三叮嚀,要我見到楚香帥時,千萬要替他致意,他還伯我不認得楚 香帥,在我臨行時,特地將楚香帥的丰采描敘了一遺。”

他笑了笑,接著道:“但我見到楚香帥時,還是未能立刻認出來, 只因……”

胡鐵花笑著接道:“只因那時他脫得赤條條的,就像個剛出世的 嬰兒,你那朋友當然不會是女的,又怎知他脫光了時是何模樣7”

勾子長笑道:“但我一見到楚香帥的行事,立刻就想起來了,只不 過……我到現在為止,還想不通那顆珍珠是怎會跑到玉帶中去的。”

胡鐵花道:“那只不過是變把戲的障眼法,一點也不稀奇。他一 定是從住在天橋變戲法的‘四只手’那里學來的。所以他還有個外號 叫‘三只手’,你難道沒有聽說過7”

勾于長道:“這……我倒未聽敝友說起。”

楚留香笑道:“這人嘴里從來也未長出過象牙來,他的話你還是 少聽為妙。”

胡鐵花道:“你嘴里難道就長得出象牙來?這年頭象牙可值錢得 很呢,難怪有些小姑娘要將你當做個活寶了。”

楚留香也不理他,問道:“卻不知貴友尊姓大名,是怎會認得我 的?”

勾子長道:“他叫王二呆。”

楚留香皺眉道:“王二呆?”

勾子長笑道:“我也知道這一定是假名,但朋友貴在知心,只要他 是真心與我相交,我又何必計較他用的是真名,還是假姓?”

楚留香點了點頭,并沒有再追問下去。

別人不愿說的事,他就絕不多問。

他們邊談邊走,已快走到江岸邊了。

風中傳來一陣陣烤魚的鮮香。

胡鐵花笑道:“張三這小于總算還是懂得好歹的,已先烤好了魚, 在等著慰勞我們了。” “快網”張三的船并不大,而且已經很破舊。

但楚留香和胡鐵花都知道,這條船是張三花了無數心血造成的。 船上每一根木頭,每一根釘子都經過細心的選擇,看來雖然是破舊, 其實卻堅固無比,只要坐在這條船上,無論遇著多么大的風浪,楚留 香都絕不會擔心。

他相信張三的本事,因為他自己那條船也是張三造成的。

船頭上放著個紅泥小火爐,爐子旁擺滿了十來個大大小小的罐 子,路子里裝著的是各式各樣不同的作料。

爐火并不旺,張三正用一把小鐵叉叉著條魚在火上烤,一面烤, 一面用個小刷子在魚上涂著作料。

他似乎已將全副精神全都放在手里這條魚上,別人簡直無法想 像“快網”張三也有如此聚精會神、全神貫注的時候。

楚留香他們來了,張三也沒有招呼。

他烤魚的時候,就算天塌下來,他也不管的,無論有什么事發生, 他也要等魚烤好了再說。

他常說:“魚是人人都會烤的,但我卻比別人都烤得好,就因為我 比別人專心,‘專心’這兩個字,就是我烤魚的最大的訣竅。”

楚留香認為無論做什么事的人,都應該學學他的這訣竅。

香氣越來越濃了。

胡鐵花忍住不道:“我看你這條魚大概已經烤好了吧。’

張三不理他。

胡鐵花道:“再烤會不會烤焦7”

張三嘆了口氣,道:“被你一打岔,一分心,這條魚的滋味一定不 對了,就緒你吃吧!”

他將魚連著鐵叉子送過去,喃喃道:“性急的人,怎么能吃得到好 東西。”

胡鐵花笑道:“但性急的人至少還有東西可吃,總比站在一邊干 流口水的好。”

他也真不客氣,盤膝坐下,就大嚼起來。

張三這才站起來招呼,笑道:“這位朋友方才在澡堂里差點被我 撞倒,我本該先烤魚敬他才是……你們為何不替我介紹介紹7”

勾子長道:“我叫勾子長,我不吃魚,一看到魚我就飽了。”

張三怔了怔,大笑道:“好,好,這位朋友說得真干脆,但不吃魚的 人也用不著罰站呀……來,請坐請坐,我這條船雖破,洗得倒很干淨, 絕沒有魚腥臭。”

他船上從來沒有椅子,無論什么人來,都只好坐在甲板上。

勾子長先將那黑皮箱放下,再坐在皮箱上。

張三眼睛瞪著他的皮箱──這皮箱放下來的時候,整條船都似 乎搖了搖,顯見份量重得驚人。

勾子長笑道:“我不是嫌臟,只不過我的腿太長,盤著腿坐不舒 服。”

張三似乎全未聽到他在說什么。

勾子長笑道:“你一定在猜我這箱子里裝的是什么,但你永遠也 猜不著的。”

張三似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笑道:“我知道箱子里裝的至少 不會是魚。”

勾子長目光閃動,帶著笑道:“我可以讓你猜三次,若猜出了,我 就將箱子送給你。”

張三笑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猜得出。”

他嘴里雖這么樣,卻還是忍不住猜著道:“份量最重的東西,好像 是金子。”

勾子長搖了搖頭,道:“不是。”

他忽又笑了笑,接著道:“就算將世上所有黃金堆在我面前,我也 絕不會將這箱子換給他。”

張三眼睛亮了,道:“這箱子竟如此珍貴?”

勾子長道:“在別人眼中,也許一文不值,但在我看來,卻比性命 還珍貴。”

張三嘆口氣,道:“我承認猜不出了。”

他凝注著勾子長,試探著又道:“如此珍貴之物,你想必也不會輕 易給別人看的。”

勾子長道:“但你遲早總有看得到的時候,也不必著急。”

他笑了笑,接著道:“性急的人,是看不到好東西的。”

魚烤得雖慢,卻不停的在烤,胡鐵花早已三條下肚了,卻還是睜 大了眼睛,在盯著火上烤的那條。

勾子長笑道:“晚上‘三和樓’還有桌好菜在等著,胡兄為何不留 著點肚子?”

胡鐵花笑道:“這你就不懂了,世上哪有一樣萊能比得上張三烤 魚的美味?”

他閉上眼睛,搖著頭道:“熊掌我所欲也,魚亦我所欲也,若是張 三烤的魚,舍熊掌而食魚矣。”

張三失笑道:“想不到達人倒還有些學問。”

胡鐵花悠然道:“我別的學問沒有,吃的學問卻大得很,就算張三 烤的魚并不高明我也先吃了再說,能呼到嘴的魚骨頭,也比飛著的鴨 子好。”

他忽然又瞪起眼睛道:“你們以為今天晚上那桌菜是好吃的么7 菜里若沒有毒,那才真是怪事了。”

楚留香忽然道:“這罐醋里怎么有條娛蟻?難道你也想毒死我?”

醋里哪有什么蜈蚣?

胡鐵花第一個忍不住要說話了,楚留香卻擺了擺手,叫他閉嘴, 然后就拿起那罐醋,走到船舷旁。

誰也猜不出他這是在做什么,只見他將整耀醋全都倒了下去。 “這人究竟有什么毛病了?”

胡鐵花這句話還未說出來,就發現平靜的江水中忽然卷起了一 陣浪花,似乎有條大魚在水里翻跟斗。

接著,就在個三尺多長,小碗粗細的圓筒從水里浮了起來。

圓筒是用銀子打成的,打得很薄,所以才會在水中浮起。

胡鐵花立刻明白了,道:“有人躲在水里用這圓筒偷聽?”

楚留香點了點頭,笑道:“現在他只怕要有很久聽不到任何聲音 了。”

水里聽不見水上的聲音,只有將這特制的銀筒套在耳朵上伸出 水面,水上的聲音就會由銀筒傳下去。”

但他卻再也想不到上面會灌下一瓶醋。

胡鐵花笑道:“耳朵里灌醋,滋味雖不好受,但還是太便宜了那小 于,若換了是我,一定將這罐辣椒油灌下去。”

張三嘆了口氣,喃喃道:“沒有辣椒油倒還無防,沒有醋,全就烤 不成了。”

勾子長早已動容,忍不住說道:“香帥既已發現水中有人竊聽,何 不將他抓起來問問,是誰派他來的?”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問是絕對問不出什么的,但縱然不問,我 也知道他是誰派來的了。”

勾子長道:“是誰?”

楚留香還未說話,突見兩匹快馬,沿著江岸急馳而來。

馬上人騎朮精絕,馬也是千中選一的好馬,只不過這時嘴角已帶 著白沫,顯然是已經過長途急馳。

經過這條船的時候,馬上人似乎說了兩句話。

但馬馳太急一眨眼間就又奔出數十丈外,誰也沒有這么靈的耳 朵。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胡鐵花自然知道這人是誰,問道:“老臭虫,他們說的是什么?”

楚留香道:“那有胡子的人說:‘幫主真在那條船上?’沒胡子的人 說:‘只希望……”

胡鐵花道:“只希望什么?”

楚留香道:“抱歉得很,下面的話,我也聽不清了。。

胡鐵花搖了搖頭,道:“原來你的耳朵也不見得有多靈光。”

但勾子長已怔住了。

他簡直想不通楚留香是怎么能聽到那兩人說話的,非但聽到了 那兩說話,還看出了誰有胡子,誰沒胡子,還能分辨話是誰說的。

勾子長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楚留香忽然又道:“你可看出這兩人是從哪里來的么?”

胡鐵花和張三同時搶著道:“自然是從‘十二連環塢’來的。”

兩人相視一笑,胡鐵花接著道:“奇怪的是,武老大怎會到江上來 了?”

勾子長又征住了,忍不住問道:“十二連環塢是什么地方7”

胡鐵花道:“十二連環塢就是‘鳳尾幫’的總舵所在地。”

勾子長道:“鳳尾幫?”

胡鐵花道:“鳳尾幫乃是江淮間第一大幫,歷史之悠久,几乎已經 和丐幫差不多了,而且行事也和丐幫差不多,正派得很。”

勾子長道:“武老大又是誰呢?”

胡鐵花道:“武老大就是武維場,也就是鳳尾幫的總瓢把子。”

張三接著道:“此人不但武功極高,為人也極剛正,可算得上是個 響當當的好漢子,我若見到他,一定請他吃條烤魚。”

胡鐵花道:“你要知道,想吃張三的烤魚,并不容易,‘神龍幫’的 云從龍己想了很多年,就硬是吃不到嘴。”

勾子長道:“神龍幫就在長江上?”

張三道:“不錯,神龍幫雄踞長江已有許多年了,誰也不敢來搶他 們的地盤,武維揚就因為昔年和神龍幫有約,才發誓絕不到長江上 來。”

胡鐵花道:“但他今天卻來了,所以我們才會覺得奇怪。”

勾子長道:“可是……你們又怎知道那兩騎一定是從‘十二連環 塢’來的呢?”

胡鐵花問道:“你可看到,他們穿的是什么樣的衣服7”

勾子長道:“好像是墨綠色的衣服,但穿墨綠色的衣服的人也很 多呀。”

胡鐵花道:“他的腰帶是用七根不同顏色的絲條編成的,那正是 ‘風尾幫’獨一無二的標志。”

勾子長怔了半晌,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你們的眼睛好 快……”

張三淡淡的說道:“要在江湖中混,非但要眼睛快,還要耳朵長, 單憑武功高強是絕對不夠的……”

突聽馬蹄聲響動,兩匹馬自上流沿岸奔來。

馬上卻沒有人。

這兩匹馬一花一白,連勾子長都已看出正是方才從這里經過的, 現在又原路退回,但馬上的騎士怎會不見了呢7

勾子長忽然從船頭躍起,橫空一掠,已輕輕的落在白馬的馬鞍 上,手里居然還提著那黑色的皮箱。

只聽耳畔一人贊道:“好輕功!”

他轉頭一瞧,就發現胡鐵花已坐到花馬的馬鞍上,笑嘻嘻的瞧著 他。

兩人相視而笑,同時勒住了馬。

這時楚留香才慢慢的定了過來,笑道:“兩位的輕功都高得很,只 不過勾兄更高一籌。”

胡鐵花笑道:“一點也不錯,他手里提著個几十斤重的箱子,自然 比我吃虧多了。”

勾子長居然并沒有現出得意之色,翻身下馬道:“香帥深藏不露, 功夫想必更深不可測,几時能讓我開開眼界才好。”

胡鐵花笑道:“你以為他真是深藏不露?告訴你,他只不過是個天 生的悚骨頭而已,能躺下的時候,他絕不坐著,能走的時候,他絕不會 跑。”

楚留香笑道:“能閉著嘴的時候,我也絕不亂說話的。”

勾子長目光閃動,忽然道:“香帥可知道這兩匹馬為何去而復返? 馬上的騎士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道:“勾兄想必也已看出,他們只怕已遭了別人的毒 手!”

胡鐵花動容道:“你們已看出什么?怎知他們已遭了毒手?”

勾子長指了指白馬的馬鞍,道:“你看,這里的血漬還未干透,馬 上人想必已有不測。”

馬鞍上果然是血漬斑斑,猶帶殷紅。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你學得倒真不慢,簡直已像是個老江湖 了。”勾子長苦笑道:“我只不過是恰巧站在這里,才發現的,誰知香帥 談笑之間就已看到了。”

楚留香沉聲道:“武維揚將手下無弱兵,這兩人騎朮既精,武功想 必也不弱,兩騎來去之羊,還未及片刻,他們就已遭了毒手……”

胡鐵花搶著道:“去瞧瞧他們的尸體是不是還找得到……”

一句話未說完,已打馬遠去。

第三章 推 測

江岸風急,暮色漸濃。

胡鐵花放馬而奔,沿岸非但沒有死人的尸首,連個活人都瞧不 見。

江上的船只也少得很。

“還不到一頓飯的時候,那兩匹馬就已去而復返,顯然并沒有走 出多遠,就已被人截擊,他們的尸首怎么會跑到這么遠的地方來。”

胡鐵花終于還是想通這道理了,立刻勒轉馬頭,打馬而回,

走了還沒有多久,他就發現楚留香、勾子長、張三都圍在岸邊,那 兩個騎士的尸首,赫然就在他們的腳下。

胡鐵花覺得奇怪極了、來不及翻身下馬,已大呼道:“好小子,原 來你們找到了,也不招呼我一聲,害我跑了那么多的冤枉路。”

楚留香笑了笑,道:“人好久沒有馬騎,我還以為你想乘此機會騎 騎馬又兜兜風哩,怎么敢打斷你的雅興。”

胡鐵花只好裝做聽不懂,一掠下馬,道:“你們究竟是在哪里找到 的?”

張三道:“就在這里。”

胡鐵花道:“就在這里?怎么會沒有瞧見?”

張三笑道:“你殺了人之后,難道會將尸體留在路上讓人家看么?”

他搖了搖頭,喃喃道:“想不到這人活了三十多歲,還是這種火燒 屁股的脾氣。”

胡鐵花叫了起來,道:“好呀,連你這小子也來臭我了,你是什么 東西?下次你偷了別人珍珠,看我還會不會替你去頂缸?”

他剛受了楚留香的奚落,正找不著出氣的地方。

張三正是送上門來的出氣筒。

勾子長還不知道他們的交情,也不知道他們沒事就斗嘴,只不過 是為了松弛緊張的神經,也已搶著來解圍了,道:“這兩人的尸首,都 是從水里撈起來的。”

胡鐵花道:“哦。”

其實他也早已看到這兩具尸首身上都是濕淋淋的,又何償不知 道尸首必已被拋人江水中。

勾子長又道:“那凶手還在他們衣服里塞滿了沙上,所以一沉下 去,就不再浮起,若非香帥發現地上的血漬,誰也找不到的。”

胡鐵花淡淡道:“如此說來,他本事可真不小,是不是?”

勾子長嘆了口氣,道,“香帥目光之敏銳, 的確非人能及。”

胡鐵花道:“你對他一定佩服得很,是不是?”

勾子長道:“實在佩服己極。”

胡鐵花道:“你想跟著他學?”

勾子長道:“但愿能如此。”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你什么人不好學,為什么偏偏要學他呢?”

勾子長笑了笑,還沒有說話。

突見一道淡青色的火光沖天而起,在幕色中一閃而沒。

這時天還沒完全黑,火光看來還不明顯。

但勾子長的面色卻似已有些變了,突然拱了拱手,笑道:“我還有 事,得先走一步。香帥、胡兄,晚上‘三和摟’再見。”

話未說完,身形已展動。

只見他兩條長腿邁出几步,人已遠在二三十丈外,眨眼就不見蹤 影,胡鐵花就算還想拉住他也已來不及了。

過了很久,張三才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憑良心說,這人的輕功 實在不錯。”

楚留香道:“的確不錯。”

張三道:“看他的輕功身法,似乎和中土各門各派的都不同。”

楚留香道:“是有些不同。”

張三道:“他這種輕功身法,你見過么?”

楚留香搖了搖頭,微笑道:“我沒有見過的武功很多……”

胡鐵花忽然道:“我看他非但輕功不弱,馬屁功也高明的很。”

楚留香道:“哦?”

胡鐵花道:“你以為他真的很佩服你么?”

他冷笑著接道:“他故意裝成什么都不懂的樣子,故意拍你的馬 屁,討你的好,想必對你有所圖謀,我看你還是小心的好。”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許他真的佩服我呢?你又何必吃醋?”

胡鐵花哼了一聲,搖頭道:“千穿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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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鐵花冷笑道:“但張碧奇就算勝了,也勝得不光榮。我著這種 投機取巧的法子,大概也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

楚留香道:“怎見得?”

胡鐵花道:“這種法子也只有女人才想得出。”

楚留香笑了笑,道:“但張碧奇夫妻那時總還是武林后輩,無論是 用什么法子取勝的,軒轅野都無話可說,立刻就將離愁官拱手讓人, 他自己也就從此失蹤,至今已有四十余年,江湖中簡直就沒有人再聽 到過他的消息。”

他接著又道:“但自從那一戰之后,張碧奇夫婦也很少在江湖露 面了。近二十年來,更是絕跡紅塵,后一輩的人,几乎未聽過他們的 名字。”

胡鐵花冷冷道:“他們只怕也自知勝得不光榮,問心有愧,所以才 投臉見人。”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興高采烈﹔金靈芝竟一直沒打斷他們 的話,只因這兩人口才極好,說的又是件極引人入勝的武林故事,當 真是緊張曲折,高潮迭起,金靈芝已聽得出神。

直到兩人說完,金靈芝才口過神來,大聲道:“我到這里來,可不 是聽你們說故事的。我只問你,到底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楚留香苦笑道:“我說這故事,只為了要想姑娘知道,張碧奇夫婦 對那玉蟠桃是如何珍視,我和他們素昧平生,毫無淵源,怎么能要得 到?”

金靈芝道,“我也知道你要不到,但要不到的東西,你就去愉。江 湖中人人都知道,天下再也沒有‘盜帥”楚留香偷不到東西,是不是?”

楚留香道:“但張碧奇夫婦在極樂官一住四十年,武功之高,想必 已深不可測,這四十年來,江湖中也有不少人想去打他們那玉蟋桃的 主意,簡直就沒有一個能活著回來的。”

他嘆了口氣,接著道:“何況,星宿海遠在西極,迢迢萬里,我又怎 能在短短半個月里趕去趕回?姑娘你這不是強人所難么?”

金靈芝大聲道:“不錯,我就是要強人所難!你若不答應,我現在 就殺了他!”

胡鐵花閉上眼睛,苦笑道:“看來你不如還是快替我去買棺材吧, 買棺材總比偷桃子方便得多了。”

金靈芝冷笑道:“連棺材都不必買,我殺了你后,就拋你到江里去 喂……”

這句話還未說完,突聽“轟”的一聲,船底竟然裂開了一個大洞, 江水立刻噴泉般涌出──船身震蕩,金靈芝驟出不意,腳下一個踉 蹌,只覺手腕一麻,也不知被什么東西打了一下,手里的劍就再也拿 不住了。

這柄劍忽然間就到了楚留香手上。

洶涌的江水中,竟然鑽出個人來,正是“快網、張三。

只聽張三笑道:“姑娘在這里耽半天,想必也被熏臭了,也下來 洗個澡吧。”

笑聲中,他竟伸手去抱金靈芝的腿。

金靈芝臉都嚇白了。

船艙明明是開著的,她居然不會往外鑽,只是大聲道:“你敢碰 我,你敢……”

張三已看出她一定不懂水性,所以才會慌成這樣子,笑道:“在地 上是姑娘厲害,可是在水里,就得看我的了。”

金靈芝驚呼一聲,突然覺得有只手在她肘下一托,她的人就被托 得飛了起來,飛出了船艙。

只聽楚留香的聲音帶著笑道:“下一次著想要人的命,就千萬莫 要聽人說故事……”

船在慢慢的往下沉。

張三托著腮,蹲在岸邊,愁眉昔臉的瞧著,不停的嘆著氣,好像連 眼淚都已快掉了下來。

胡鐵花心里雖然對他有說不出的感激,嘴里卻故意道:“舊的不 去,新的不來,這條船反正也快報銷了,早些沉了反而落個干淨,你難 受什么?”

張三跳了起來,大叫道:“破船?你說我這是條破船?這樣的破船 你有几條?”

胡鐵花笑道:“一條部沒有,就算有,我也早就將它弄沉了,免得 看著生氣。”

張三仰天打了兩個哈哈,道:“好好好,胡相公既然這么說,那不 破的船胡相公想必至少也有十條八條的了,就請胡相公隨便賠我一 條如何?”

胡鐵花悠然道:“船,本來是應該賠的,應該賠你船的人,本來也 在這里,只可惜……”

他用眼角瞇著楚留香,冷冷的接著道:“只可惜那人已被這位憐 香惜玉的花花公子放走了。”

楚留香笑了,道:“我放走了她,你心里是一萬個不服氣,但我若 不放走她,又當如何,你難道還能咬她一口么?”

張三道:“一點也不錯,以我看也是放走了的好。她若留在這里, 少時若又掉兩滴眼淚,胡相公的心就難免又要被打動了,胡相公的心 一軟,說不定又想去摸人家的大腿,若再被人家的劍抵住脖子,到了 那時,唉……”

他長長嘆了口氣,搖著頭道:“我就算想再救胡相公,也找不到第 二條破船來弄沉了。”

胡鐵花也仰天打了兩個哈哈,道:“好好好,你兩人一搭一擋,想 氣死我是不是?告訴你,我一點也不氣,我上了人家一次當,就不會再 上第二次了!”

張三道:“哦?胡相公難道是第一次上女人的當么?”

胡鐵花說不出話,鼻子似乎又有點發痒,又要用手去摸摸,楚留 香這摸鼻子的毛病,他早已學得“青出于藍”了。

張三道:“據我所知,胡相公上女人的當,沒有七八百次,也有 三五百次,每次上了當之后,都指天誓言,下次一定要學乖,但下次見 了漂亮女人時,他還是偏偏要照樣上當不誤,你說這是不是怪事?”

楚留香笑道:“他上輩子想必欠了女人不少債,留著這輩子來還 的,只不過……憑良心講,他這次上當,倒也不能怪他。”

張三道:“哦?”

楚留香道:“那位金姑娘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若說她騎馬 上過房,闖過男人澡堂,甚至說她脫光了衣裳在街上走,我都不會覺 得奇怪,但若說她會奸計騙人,那就連我也是萬萬不想不到的了。”

胡鐵花嘆了口氣,喃喃道:“這老臭虫雖然也是個臭嘴,但有時至 少還會說几句良心話,我就因為再也想不到她是這樣的人,所以才會 上她的當。”

張三道:“這話倒也有理,但方才騙人的難道不是她么?”

楚留香道:“我想,她方才那么樣做,一定不是她自己的主意。”

胡鐵花道:“不錯,她一定是受了別人的指使,說不定還是被人所 脅,否則……”

張三道:“否則她一定不忍心來騙我們這位多情大少的,是不 是?”

他不讓別人說話,接著又道:“但像她那種脾氣的人,又有誰能指 使她?威脅她?”

楚留香沉吟著,道:“說不定她有什么把柄被人捏在手里。”

胡鐵花道:“不錯,威脅她的人一定是了楓,你看她見到丁楓時的 樣子,就可看出來了。”

張三道:“那也未必,她對那位丁公子事事忍讓,說不定只因為她 對他早已情有所鐘,女人家對自己喜愛的,總是讓著些的,你看那位 丁公子,不但少年英俊,風流瀟洒,而且言語得體,文武雙全,我若是 女人,見了他時,那脾氣也是萬萬發作不出來的。”

胡鐵花眼睜睜的聽著,忽然站來,向他長長作了一揖,道:“我求 你一件事好不好?”

張三也不禁怔了怔,道:“你想求我什么?還想吃烤魚?”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我求求你,不要再氣我,我實在已經受不 了了,等我發了財時,一定賠你一條船,而且保險和你那條船一樣 破。”

張三也忍不住笑了,喃喃道:“這人本來說的還像是人話,誰知說 到后來又不對了……”

他接著道:“你們若說她竟是受丁楓所脅,也未嘗沒有道理,只不 過,丁楓想要的本是楚留香的命,何苦要他去偷那玉蟠桃?”

胡鐵花道:“這你都不懂么?……這就叫做借刀殺人之計!”

張三道:“借刀殺人?”

胡鐵花道:“丁楓想必也知道老臭虫不是好對付的,所以就要他 去盜那玉蟠桃,想那極樂官豈是容人來去自如之地?老臭虫若真去 了,還能回得來么?”

張三拊掌道:“不錯,想不到你居然也變得聰明起來了。”

楚留香道:“還有呢?”

胡鐵花道:“還有什么?”

楚留香笑道:“丁楓用的這本是一條連環計,一計之外,還有二 計,你這位聰明人怎會看不出了。”

胡鐵花道:“還有第二計?是哪一計?”

楚留香道:“那是三十六計中的第十八計,叫調虎離山。”

胡鐵花道:“調虎離山?”

楚留香道:“不錯,他在這里想必有什么勾當,生怕我們礙了他的 事,所以就想將我們遠遠的支到星宿海去,這一去縱能回來,至少也 是半個月以后的事了。”

胡鐵花默然半晌,搖著頭嘆道:“看來也只有你這樣的人,才能看 得破丁楓那種人的好計,我的確還差得遠了,這種陰險狡詐的事,我 非但做不出,簡直連想也想不出。”

楚留香失笑道:“但你罵人本事倒不錯,罵起人來,全不帶半個臟 字。”

胡鐵花道:“這我也是跟你學的,難道你忘了?”

張三道:“說來說去,那丁楓看來倒的確是個了不得的角色。”

胡鐵花冷笑道:“有什么了不得?”

張三道:“他能算准你們對金靈芝不會有防范之心,能令金靈芝 來做這種事,單憑這一點,已經很夠了不得了。”

楚留香道:“只不過他千算萬算還是漏了一算。”

張三道:“哪一算?”

楚留香道:“他忘了金靈芝本不是這樣的人,無論在什么時候,都 忍不住要發發小姐脾氣,否則她又怎會硬逼著你到臭水里去洗澡。”

張三笑道:“逼我洗澡倒也罷了,那故事她卻是萬萬不該聽的,她 若不聽得那么出神,我任下面將船底弄破了那么大一個洞,她怎會連 一點也不知道。”

第四章 心懷鬼胎

三和樓自然有“樓”,非但有二樓,二樓上還有個閣樓。

閣樓的地方并不大,剛好可以擺得下一桌酒。

海闊天請客的一桌酒,就擺在這閣樓上。

胡鐵花走上這閣樓,第一眼看到的人,竟然是金靈芝。

金靈芝居然還是來了。

胡鐵花在“逍遙池”里看到她的時候,她看來活脫脫就像個潑婦, 而且還是有點神經病的潑婦。

在那船艙里,她就變了,變得可憐兮兮的,像條小綿羊,但一眨 眼,這條小綿羊就變成一條狐狸,一只老虎。

現在,她居然又變了。

她已換了件質料很高貴,并不太花的衣服,頭上戴的珍翠既不大 多,也不太少。

她端端正正,規規矩矩的坐在那里,看來既不刺眼,也絕不寒傖, 正是位世家大宅中的千金小姐應該有的模樣。

胡鐵花暗中嘆了口氣:“女人真是會變,有人說:女人的心,就像 是五月黃梅天時的天氣,說這話的人,倒真是個天才。”

最高明的是,在她看到楚留香和胡鐵花時,居然還面不改色,就 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方才躲在船艙里的那個人,好像根本就不是她。

胡鐵花又不禁嘆了口氣:“我若是她,她若是我,我見了她,只怕 早已紅著臉躲到桌子下面去了,如此看來,女人的臉皮的確要比男人 厚得多。”

他卻不知道,若說女人的臉皮比男人厚,那也只不過因為她們臉 上多一層粉而已,縱然臉紅了,別人也很難看得出。

也有人說:年紀越大的女人,臉皮越厚。

其實那也只不過因為年紀越大的女人,粉也一定擦得越多。

金靈芝左邊兩位子,是空著的,顯然是准備留給楚留香和胡鐵花 的,在酒席上,這兩個位子都是上座。

但胡鐵花卻寧可坐在地上,也不愿坐在那里。

被人用劍抵住脖子,畢竟不能算是件很得意的事。

胡鐵花的脖子到現在還有點疼。

金靈芝右邊,坐的是個像貌堂堂的錦袍老人,須發都已花白,但 一雙眸子,卻還是閃閃有光,顧盼之間,棱棱有威,令人不敢逼視。

無論誰都可以看出,這人的來頭必定不小。可喜的是,他架子倒 不大,見到胡鐵花他們進來,居然起來含笑作禮。

胡鐵花立刻也笑著還禮。

但也不知為了什么,他的笑容很快就又瞧不見了。

他一進來,就覺得這老人面熟得很,只不過驟然間想不起是誰 了。等到他見到這老人綿袍上系著的腰帶,他才想了起來。腰帶是 用七根不同顏色的絲條編成的。

這老人赫然競是“鳳尾幫”的總瓢把子“神箭射日”武維揚。

胡鐵花忍不住偷偷了楚留香一眼,意思正是在說:“你豈非已算 定武維場死了么?他現在為何還好好的活著?”

楚留香居然也面不改色,就像根本沒有說過這些話似的,胡鐵花 常常都在奇怪,這人的臉皮如此厚,胡子怎么還能長得出來。

勾子長居然也已來了,武維揚旁邊坐的就是他,再下來就是丁 楓、海闊天和那佩刀大漢。

坐在那里,勾子長也比別人高了半個頭。

“但他的腿雖長,上身并不長呀。”

胡鐵花正在奇怪,勾子長也已含笑站了起來,胡鐵花這才看出原 來他竟還是將那黑皮箱墊著坐下,像是生怕被人搶走。

等到人座后,胡鐵花才發覺旁邊有個空位子,也不知留著等誰 的,這人居然來得比他們還遲。

丁楓的笑容還是那么親切,已舉杯道:“兩位來遲了,是不是該 罰?”

楚留香笑道:“該罰該罰,先罰我三杯。”

他果然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胡鐵花也放心了。

楚留香喝下去的酒,就絕不會有毒。酒里只要有毒,就瞞不過楚 留香。

丁楓又笑道:“楚兄既已喝了,胡兄呢?”

胡鐵花笑道:“連他都喝了三杯,我至少也得喝六杯。”

他索性將六杯酒都倒在一個大碗里,仰著脖子喝了下去。

丁楓拊掌道:“胡兄果然是好酒量,果然是名不虛傳。”

胡鐵花道:“原來閣下早已認得我們了。”

了楓微笑道:“兩位的大名,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在下若說不認 得兩位,豈非欺人之談了。”

胡鐵花瞪了海闊天一眼,道:“有海幫主在這里,閣下能認得出我 們,倒也不奇怪,但我若說,我們也認得閣下,那只怕就有些奇怪了。 是不是?”

丁楓道:“那倒的確奇怪得很,在下既無兩位這樣的赫赫大名,也 極少在江湖間走動,兩位又怎會認得在下?”

胡鐵花笑道:“怪事年年都有的,我倒偏偏就是認得你,你信不 信?”

了楓道:“哦?”

胡鐵花道:“閣下姓丁,名楓……”

他話未說完,丁楓的面色已有些變了,失聲說道:“不錯,在下正 是丁楓,卻不知兩位怎會知道?”

他在枯梅大師艙上自報姓名時,當然想不到岸上還人偷聽。

胡鐵花心里暗暗好笑,面上卻正色道:“其實閣下的大名我們已 知道很久了,閣下的事,我們也都清楚得很,否則今日我們又怎會一 請就來呢?”

丁楓嘴里好像突然被人塞了個拳頭,半晌說不出話來。

胡鐵花察言觀色,忽然仰天一笑,道:“丁兄若是認為自己的身份 很神秘,不愿被人知道,那就只怪我多嘴了,我再罰六杯。”

楚留香笑道:“這人有個最大的本事,無論你說什么,他總能找到 機會喝酒的。”

丁楓也立刻跟著笑了,道:“在座的人,只怕還有一位是兩位不認 得的。”

那佩刀大漢立刻站了起來,抱拳道:“在下向天飛。”

他只說了這五個字,就坐了下去,眼睛始終也沒有向胡鐵花他們 這邊看過一眼,方才那一肚子火氣,到現在竟還是沒有沉下去。

楚留香笑道:“幸會幸會,‘海上孤鷹’向天飛的大名,不知道的人 只怕還很少……”

勾子長突然打斷了他的活,淡淡道:“這名字我就不知道,而且從 來也未聽說過。”

向天飛的面色變了,冷笑道:“那倒是巧得很,閣下的大名,我也 從未聽人說起過。”

陸上的強盜大致可分成几種,有的是幫匪,有的是股匪,有的占 山為王,有的四處流竄,有的坐地分贓,還有一種,叫獨行盜。

獨行盜的武功通常都很高,一個人獨來獨往,從來不要幫手,因 為他們覺得這樣做不但行事較隱秘,而且也沒有人搶著要和他們分 肥,其中的高手,有的甚至真能做到“日行千家,夜盜百戶”的。

他們只要做成一宗大買賣,就能享受很久。

但獨行盜既然是獨來獨往從無幫手,所以冒的風險自然也比較 大,是以他們大多身懷几種獨門絕技,足以應變。

也有的是輕功極高,一擊不中,也能全身而退。總之,若非對自

已武功有自信的人,就絕不敢做獨行盜。在海上做案,遇險的機會總 比陸上多,因為商船航行海上,必定有備,而且海上風浪險惡,也絕 非一個人所能應付得了的。所以海盜大都是嘯聚成群,很少有獨行 盜。

這“海上孤鷹”向天飛卻正是海上絕無僅有的獨行盜。此人不但 武功高,水性熟,而且極情于航海朮,一人一帆,飄游海上,遇著的若 非極大的買賣,他絕不會出手。

自東而西,滿載而歸的商船,常會在半夜中被洗劫,船上的金銀 珠寶已被盜一空,沉重的銀兩,卻原封不動。那時船上的人縱未見到 下手的人是誰,也必定會猜出這就是“海上孤鷹”向夭飛的手筆了。大 家也只有自認倒霉。

因為那時向天飛早已揚帆而去,不知所終,在茫茫大海中要找一 個人,正好像要在海底撈針一般。

獨行盜大多都脾氣古怪,驕橫狂做,很少有朋友,而且下手必定 心黑手辣,這向天飛自然也不例外。

比起別人獨行盜,這向天飛卻有兩樣好處。第一,他手下極少傷 人性命,而且一向只劫財,不劫色。

楚留香總覺得這人并不太壞。

但這人的脾氣卻壞極了,一言不合,好像就要翻桌子出手。

這次勾子長倒很沉得住氣,居然還是神色不動,淡淡道:“我本就 是個無名小卒,閣下未曾聽過我的名字,本不足為奇,但閣下既然號 稱“海上孤鷹”,輕功必是極高明的了。”

若是別人聽了這話,少不得總要謙謝一番。

向天飛只是冷冷道:“若論輕功么,在下倒過得去。”

勾子長大笑道:“好好好,原來閣下也是個直爽人,正投我的脾 氣。”

他舉杯一飲而盡,緩緩接著道:“我這次出來,為的就是要見識見 識江湖中的輕功高手,閣下既然這么說,我少不了是要向閣下領教 的了。”

向天飛道:“向某隨時候教。”

勾子長淡淡一笑,悠然道:“我想你用不著等多久的。”

胡鐵花心里暗暗好笑:“想不到這勾子長也是個喜歡惹事生非的 角色,卻不知為何偏偏找上向天飛,莫非他初出江湖,想找個機會成 名立戶?”

丁楓忽然笑道:“勾兄的輕功,想必也是極高明的了?”

勾子長膘了向天飛一眼,淡淡道:“若論輕功么,在下也倒還過得 去。”

丁楓道:“勾兄若真想見識見識當今江湖中的輕功高手,今天倒 真是來對地方。”

勾子長道:“哦?”

了楓笑道:“勾兄眼前就有一人,輕功之高當世無雙,勾兄若不向 他請教請教可真是虛此一行了。”

胡鐵花膘了楚留香一眼,兩人心里都已有數,“這小子在挑撥離 間。”

勾子長卻好像聽不懂,笑道:“在下正也想請丁兄指教指教的。”

了楓笑道:“在下又算得了什么:勾兄千萬莫要誤會了……”

勾子長目光閃動,道:“丁兄說的難道并不是自己么?”’

丁楓大笑道:“在下臉皮雖厚,卻也不敢硬往自己臉上貼金。”

勾子長道:“那么,丁兄說的是淮呢?”

了楓還未說話,勾子長忽又接著道:“了兄說的若是楚香帥,那也 不必了,楚香帥的輕功,我的確自愧不如,但別人么……嘿嘿”

他“嘿嘿”干笑了兩聲,接著道:“無論是哪位要來指教,我都隨時 奉陪。”

他這句話無異擺明了是站在楚留香一邊的。

胡鐵花雖對他更生好感,卻又不免暗暗苦笑,覺得這人實在是初 出茅廬,未經世故,平白無故就將滿桌子人全都得罪了。幸好這時那 最后一位客人終于也已趕來。

只聽樓梯聲只響了兩響,他的人已到了門外。來的顯然又是位

輕功高手。

胡鐵花就坐在門對面,是第一個看到這人的。

這人的身材不高,簡直可說是瘦小枯干,臉上黃一塊,白一塊,仿 佛長了滿臉的白癬,一雙眼睛里也布滿了紅絲,全無神采。

他相貌既不出眾,穿的衣服也很隨便,甚至已有些破舊,不認識 他的人,一定會覺得奇怪:“堂堂紫鯨幫的幫主,怎么會請了這么樣的 一位客人來?”

但胡鐵花卻是認得他的。

這人正是長江“神龍幫”的總瓢把子云從龍云二爺。水性之高, 江南第一,據說有一次曾經在水底潛伏了三日三夜,沒有人看見他換 過氣,他臉上黃一塊、白一塊的,并不是癬,而是水鏽。

他一雙眼睛,也是因為常在水底視物,才被泡紅了的。

長江水利最富,船只最多,所以出的事也最多,“神龍幫”雄踞長 江,只要在長江一帶發生的事,無論大小,“神龍幫”都要伸手去管一 管的。

能坐上“神龍幫”幫主的金交椅,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每天也不知 要解決多少糾紛,應付多少人。

云從龍自奉雖儉,對朋友卻極大方,應付人更是得體,正是個隨 機應變,八面玲瓏的角色。

但此刻這位八面玲瓏的云幫主卻鐵青著臉,全無笑容,神情看來 也有些憤怒、慌張,竟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神龍幫”里,莫非也發 生了什么極重大的意外變化?

第五章 死客人

四熱炒,四冷盤還沒搬下去,一尾“清蒸鰣魚”已擺上奪,海闊天 請客的菜,是從來不會令客人失望的。

“清蒸鰣魚”正是三和樓錢師傅的拿手名菜,胡鐵花覺得它雖不 如張三烤的鮮香,但滑嫩處卻仿佛猶有過之。

但無論多么好的菜,也得要心情好的時候才能夠欣賞領略,一個 人若是滿肚子別扭,就算將天下第一名廚的第一名菜擺在他面前,他 也會覺得食而不知其味的。

現在大家心里頭顯然都別扭得很。

云從龍自從坐下來,就一直鐵青著臉,瞪著武維揚,看到這么樣 的一張臉,還有人能吃得下去?

“神龍幫”與“鳳尾幫”為了搶地盤,雖曾血戰多次,但那已是二十 年前的事了,早已成了過去。

近年來江湖中人都以為兩幫早已和好,而且還謠傳武維揚和云 從龍兩人“不打不相識”如今已成為好朋友。

但看今天的情形,兩人還像是在斗公雞似的。

胡鐵花實在想不通海闊天為何將這兩人全都請到一個地方來? 難道是存心想找個機會讓這兩人打一架么?

只聽樓梯聲響,又有人上樓來了,聽那腳步聲,顯然不止一個人。

了楓皺了皺眉頭,道:“難道海幫主還請了別的客人?”

海闊天目光閃動,笑道:“客人都已到齊,若還有人來,只怕就是 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了。”

云從龍忽然長身而起,向海闊天抱了抱拳,道:“這兩入是在下邀

來的,失禮之處,但望海幫主千萬莫要見怪!”

海闊天道:“焉有見怪之禮?人越多越熱鬧,云幫主清來的客人, 就是在下的貴賓,只不過……”他大笑著接道:“規矩卻不可廢,遲來 的人,還是要罰三杯的。”

云從龍又瞪了武維揚一眼,冷冷道:“只可惜這兩人是一滴酒也 喝不下去的人。”

海闊天笑道:“無論誰說不能喝酒,都一定是騙人的,真正一滴酒 都不能喝的人,在下倒未見過。”

胡鐵花忍不住笑道:“真正連一滴酒都不能喝的,只怕是個死 人。”

云從龍鐵青著臉,毫無表情,冷冷道:“這兩人正是死人!”

這人居然我了兩個死人來做陪客!

難道他還嫌今天這場面太熱鬧了么?

海闊天面上陣青陣白,神情更難尷尬,忽然仰面大笑道:“好好 好,什么樣的客人在下都請過,能有死客來賞光,今天倒還真是破題 兒第一遭,云幫主倒真替在下想得周到,總算讓在下開了眼界。”

他臉色一沉,厲聲道:“但既然是云幫主請來的,無論是死是活, 都請進來吧!”

云從龍似乎全未聽出他話中骨頭,還是面無表情,抱拳道:“既是 如此,多謝海幫主了!”

他緩緩走了出去,慢慢的掀起門帘。

門口竟果然直挺挺站著兩個人。

死人!

死人自然不會自己走上樓的,后面自然還有兩個活人扶著。但 大家看到這兩個死人,就誰也不去再去留意他們背后的活人。

只見這兩個死人全身濕淋淋的,面目浮腫,竟像是兩個剛從地獄 中逃出來的水鬼,那模樣真是說不出的猙獰可怕。

屋子里的燈火雖然很明亮,但大家驟然見到這么樣兩個死人,還

是禁不住倒抽了涼氣。

胡鐵花和勾子長的面色更都已變了。

這兩個死人,他居然是認得的。

這兩人都穿著緊身黑衣,腰上都系著七色的腰帶,竟赫然正是楚 留香他門才從江里撈出來的那兩具尸體。

楚留香本要將這兩具尸首埋葬的,但張三和胡跌花卻認為還是 應該將“他們”拋回江里。

張三認為這件事以后一定會有變化。

他倒真還沒有猜錯,這兩人此刻果然又被人撈起來了。

但這兩人明明是“鳳尾幫”門下,云從龍將他們送來于什么呢?

海闊天的確也是個角色,此刻已沉住氣了,干笑兩聲,道:“這兩 位既然是云幫主請來的貴客,云幫主就該為大家介紹才是。”

云從龍冷冷道:“各位雖不認得這兩人,但武幫主卻一定認得 的。”

他目光一轉,刀一般瞪著武維揚,厲聲道:“武幫主可知道他們是 為何而來的?”

武維揚道:“請教。”

云從龍一字字地續道:“他們是向武幫主索命來的!”

死人索命,固然誰也不會相信,但云從龍說的這句話每個字里都 充滿了怨毒之意,連別的人聽了,背脊中都仿佛升起一陣寒意。

門帘掀起,一陣風自門外吹來,燈火飄搖。

問動的燈光照在這兩個死人臉上,這兩張臉競似也動了起來,那 神情更是說不出的詭秘可怖,竟似真的要擇人而噬。

武維揚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后縮了縮,勉強笑道:“云幫主若是在 說笑話,這笑話就未免說得太不高明了。”

云從龍冷冷道:“死人是從來不說笑的。”

他忽然撕開了死人身上的衣襟,露出了他們左肋的傷口來,嘶聲 說道:“各位都江湖中的大行家,不知是否已看出,他們這致命的傷口

是被什么樣的凶器所傷的?”

大家面面相覷,閉口不言,顯然誰也不愿涉入這件是非之中。

云從龍道:“在下縱然不說,各位想必也已看出這是‘神箭射日’ 武大幫主的大手筆了。一箭入骨,直穿心臟,武大幫主的‘風尾箭’果 然是高明極了,厲害極了……”

他仰天冷笑了几聲,接著又道:“只不過這兩人卻擦 眼睛,走到武維揚面前,伏地而拜,道:“神龍幫屬下第三分舵弟子夏 奇峰,叩見新幫主。”

了楓長揖到地,含笑道:“武幫主從此兼領兩幫,必能大展鴻圖, 可喜可賀。”

這兩人一揖一拜,武維揚的“神龍幫”幫主之位就已坐定了,云從 龍的尸身猶倒臥在血泊中,竟全沒有人理會。

胡鐵花忽然嘆了口氣,哺哺道:“云從龍呀云從龍,你為何不將這 幫主之位傳給宋仁鐘呢?”

這句話說出,丁楓、夏奇峰、武維揚的面色都變了變。

武維揚忍不住問道:“卻不知這位宋仁鐘宋大俠和云幫主有什么 關系。”

胡鐵花道:“宋仁鐘是我的朋友,和云從龍一點關系也沒有。”

武維揚勉強笑道:“這位宋大俠若真是雄才大略,力足以服人,在 下就將這幫主之位轉讓給他也無不可。”

胡鐵花道:“這位宋仁鐘既非什么大俠,更沒有什么雄才大略,只 不過是棺材店老板而已。”

武維揚怔了怔,道:“棺材店老板?”

胡鐵花淡淡道:“不錯,他最大的本事,就是送人的終,云從龍若 將這幫主之位傳給了他,雖沒別的好處,至少也有副棺材可睡,至少 還有人為他送終。”

武維揚的臉紅了,干咳兩聲,道:“云故幫主的遺托,自然應該由 在下收殮……夏舵主!”

夏奇峰躬身道:“在。”

武維揚道:“云故幫主的后事,就交給你去辦吧,務必要辦得風光

隆重,從今天起,‘神龍幫’三千子弟,上下一體,都得為云故幫主 戴孝守制七七四十九天,嚴禁喜樂。若違命,從重嚴辦……知道了 么?”

夏奇峰再拜道:“遵命!”

武維揚突然在云從龍尸身前拜了三拜,雙手捧起了他的尸身,咽 哽道:“君君子之生前,為我之敵,君君子之死后,為我之師,往者已 矣,來者可追,歸君君子遺托,以示哀思……”

說完這八句話,他的人竟已走下樓去。

胡鐵花道:“他倒是說走就走,竟連招呼都不打一聲。”

丁楓微笑道:“被胡兄那么一說,若換了我,只怕也無顏留在這 里。”

胡鐵花冷冷道:“依我看,他殺了云從龍,生怕有人找他報仇,所 以乘早溜之大吉了。”

丁楓道:“神龍與鳳尾兩幫本是世仇,近百年來,兩幫血戰不下數 百次,死者更以千計,別人就算要替他們復仇,只怕也是無從著手 的。”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不錯,這本是他們兩幫的私事,別人還 是少管些好。”

胡鐵花瞪了他一眼,終于忍住了沒有說話。

丁楓道:“如今云幫主雖不幸戰死,但神、鳳尾兩幫,經此并成一 家,自然也就不必再流血了,這倒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胡鐵花冷冷道:“有這么樣的大好喜事,丁兄是不是准備要慶祝 一番呢?”

丁楓像是完全聽不出他話中的譏消之意,反而笑道:“正該如此。 我們既然都不是‘神龍幫’屬下,自然也不必為云故幫主戴孝守制,只 不過……”

他目光閃動,接著又笑道:“此間自然已非飲宴之地,幸好海幫主 的座船就在附近,在下也知道紫鯨幫主的座船上,酒菜想必是終年不 缺的,卻不知海幫主可舍得再破費一次么?”

海闊天笑道:“丁兄也未免將在下看得大小氣了,卻不知各位是 否肯賞光……”

胡鐵花道:“我……”

他只說了一個字,楚留香就打斷了他的話,笑道:“這里的酒喝得 實在有點不上不下的,若能以海幫主座船上去作長夜之飲,實足大快 生平,海幫主就算不請,我也要去的。”

丁楓拊掌笑道:“長夜之飲雖妙,若能效平原君君于十日之飲,就 更妙了。”

楚留香笑道:“只要丁兄有此雅興,小弟必定奉陪君子。”

丁楓道:“胡兄呢?”

楚留香搶著道:“他?十日之醉,他只怕還覺得不過癮,最好來個 大醉三千年。”

胡跌花又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我只希望那里的客人都是活的, 因為死人都不喝酒,看到不喝酒的人,我就生氣。”

勾子長忽然笑道:“我現在雖然還活著,但到了那條船上后,恐怕 就要變成死人了。”

海闊天皺了皺眉,道:“閣下難道還怕我有什么惡意不成?”

勾子長淡淡笑道:“我倒并沒有這意思,只不過若真連喝十天,我 若還未醉死,那才真是怪事。”

海闊天展顏一笑,道:“金姑娘呢?也賞光么?”

到現在為止,金靈芝居然一直沒開口說過一個字。

現在她居然還不說,只點了點頭。

胡鐵花瞧了她一眼,冷冷道:“其實,不喝酒的人,去不去都無 妨。”

金靈芝非但未開口說話,也未喝過酒,不認識她的人簡直以為她 的嘴已縫起來了。

但這次胡鐵花話未說完,她眼睛已瞪了過來,大聲道:“你以為我 不會喝酒?”

胡鐵花也不理睬她,卻哺哺自語著道:“只要是活人,就一定會喝

酒的,但酒量的大小,卻大有分別了。”

金靈芝冷笑道:“我以為只有你一個人酒量好?”

胡鐵花還是不睬她,哺哺道:“男人也許還有酒量比我好的,但女 人么……嘿嘿,女人的酒量就算再好,也有限得很。”

金靈芝的臉已氣紅了,道:“好,我倒要讓你瞧瞧女人的酒量究竟 如何?”

胡鐵花這才瞧了她一眼,道:“真的?”

金靈芝大聲道:“若喝不過你,隨便你要怎么樣都行,但你若喝不 過我呢。”

胡鐵花笑了,道:“隨便你要怎么樣都行?這句話女人家萬萬不可 隨便說的,若則你若輸了,那豈非麻煩得很?”

金靈芝臉更紅了,咬著牙道:“我說了就說了,說出來的話一定算 數。”

胡鐵花笑道:“好,你喝一杯,我喝兩杯,我若先醉了,也隨便你怎 么樣。”

金靈芝道:“好,這句話可是你自己說的。”

胡鐵花道:“我說出來的話,就好象釘子釘在牆上,再也沒有更可 靠的了。”

丁楓忽然笑道:“胡兄這次只怕要上當了?”

胡鐵花道:“上當?”

丁楓道:“萬福萬壽園中,連三尺童子都有千杯不醉的酒量,金姑 娘家學淵源,十二歲時就能喝得下一整壇陳年花雕﹔胡兄雖也是海 量,但若以兩杯換她一杯,只怕就難免要敗在娘子軍的手下了。”

胡鐵花大笑道:“花雕甜如蜜,美人顏如玉,勝敗何足論,醉死也 無妨。”

勾子長嘆了口氣,哺哺道:“看來死人又多了一個了。”

紫鯨幫主的座船,自然是條好船,堅固、輕捷、光滑、華麗、甲板上 也洗刷得一塵不染,就像是面鏡子,映出了滿天星光。

好船就正和美人與名馬一樣,就算停泊在那里不動,也自有一種 動人的風姿神采,令人不飲自醉。

但無論是好船,是美人,還是良駒名馬,也只有楚留香這樣的人 才懂得如何去欣賞。

胡鐵花就只懂得欣賞酒。幸好酒也是佳琅。

岸邊水淺,像這樣的大船,只有停泊在江心,離岸至少也有二三 十丈,無論輕功多么好的人,也難飛越。

楚留香他們是乘著條小艇渡來的。

胡鐵花一上甲板,就喃喃地:“在這里烤魚倒不錯,只可惜張三不 在這里,這條船也不是金靈芝的……”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若是金姑娘的又如何/

胡鐵花眨眼道:“這條船若是她的,我就想法子要她賠給張三。”

楚留香笑道:“我看只要你能不‘隨便她怎樣’,已經謝天謝地 了。”

胡鐵花瞪起了眼上,道:“我一定要叫她‘隨便我怎么’,然后再叫 她嫁給你,要你也受受這位千金大小姐的氣,能不被氣死,就算你運 氣。”

楚留香笑道:“花雕甜如蜜,美人顏如玉,就算受些氣,也是開心 的……只怕你到了那時,又舍不得了。”

只聽身后一人道:“舍不得什么?像胡兄如此大方的人,還有什么 舍不得的?”

胡鐵花用不著口頭,就知道是勾子長來了。因為別人的腳步沒 有這么輕。

楚留香已笑道:“再大方的人總也舍不得將自己的老婆讓人的。”

勾子長道:“胡兄原來已成家了,這倒看不出。”

楚留香道:“有老婆的人,頭上也不會挂著招牌,怎會一眼就看得 出來。”

勾子長日光上下打量著胡鐵花,像越看越有趣。

胡鐵花忍不住道:“你看什么?我臉上難道長出一朵花么?”

勾子長的臉似乎已有些紅了,吶吶地道:“我只是覺得……覺得 有了家室的人,絕對不會像胡兄這樣……這么樣…”

他眼睛瞟著胡鐵花,似乎不敢將下面的話說出來。

楚留香卻替他說了下去,笑道:“你覺得有老婆的人,就絕下會像 他這么臟,是不是?”

勾子長臉更紅了,竟已默認。

楚留香大笑道:“告訴你,這人除了舍不得老婆外,還舍不得洗 澡,他常說一個人若是將身子洗干淨了,就難免大傷元氣。”

勾子長雖然拼命想忍注,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胡鐵花板著臉道:“滑稽滑稽,像你這么滑稽的人,天下真他媽的 找不出第二個來。”

丁楓、金靈芝、向天飛,本都已入船艙,聽到他們的笑聲,大家居 然又全部退了出來。

金靈芝此刻像是又恢復“正常”了,第一個問道:“你們在聊些什 么呀?聊得如此開心?”

楚留香忍住笑,道:“我們正在聊這位胡兄成親的事。”

金靈芝瞪了胡鐵花一眼,道:“哼。”

楚留香忍住笑道:“只因他馬上就要成親了,所以大家都開心得 很。”

金靈芝頭一扭,大步走回了船艙,嘴里還冷笑道:“居然有會嫁給 這種人,倒真是怪事,想來那人必定是個瞎子。”

胡鐵花實在忍不住,大聲道:“不但是個瞎子,而且鼻子也不靈。 所以才嗅不到我的臭氣,但我寧愿要這種人,也不愿娶個母老虎的。”

金靈芝跳了起來,一轉身,已到胡鐵花面前,瞪著眼道:“誰是母 老虎?你說!你說!你說!”

胡鐵花昂起頭,背負起雙手,道:“今天的天氣倒不錯,只可惜沒 有月亮。”

楚留香悠然道:“月亮就在你旁邊,只可惜你自己看不見而已。”

金靈芝本來還想發脾氣的,聽了這句話,也不知怎的,臉突然紅

了,狠狠跺了跺腳扭頭走入了船艙。

丁楓目光閃動,笑道:“胡兄若真的快成親了,倒是件喜事,卻不 知新娘子是哪一位?”

楚留香道:“說起新娘子么……人既長得漂亮,家世又好,武功也 不錯,酒量更不錯,聽說能喝得下一整壇……”

胡鐵花跳了”起來,大叫道:“老臭虫,你再說一個字,我就…… 就……宰了你。”

一句話未說完,他的臉居然也紅了。

大家都忍不住覺得有些好笑,就在這時,突見一條小船,自江岸 那邊飄飄盈盈的搖了過來。

船頭上站著一個人雙手張著塊白布。

自布上寫著四個大字:“賣身葬友。”

董永“賣身葬父”多千古傳為佳話,但“賣身葬友”這種事,倒真還 是古來所無,如今少有,簡直可說是空前絕后。

勾子長失聲道:“各位請看,這人居然要將自己賣了,去埋葬他的 朋友,如此夠義氣的人,我們要交上他一交。”

胡鐵花道:“你若想交個朋友,還是將他買下來的好,以后他若 臭,你至少還可將他再賣出去。”

楚留香道:“只要不臭、不臟、不賴、不拼命喝的人,總有人要的, 怎會賣不出去?”

胡鐵花還未說話,只聽小船上那人已大聲喲喝道:“我人既不臭, 也不臟,更不懶,酒喝得不多,飯吃得比麻雀還少,做起事來卻像條 牛,對主人忠心得又像家狗,無論誰買了我,都絕不會后悔,絕對是貨 真價實,包君滿意。”

喲喝聲中,小船漸漸近了。

但胡鐵花卻連看也不必看,就已聽出這人正是“快網”張三。

他忍不住笑道:“這小子想必是窮瘋了。”

張三站在船頭,正色道:“船上的大爺大奶奶們,有沒有識貨的,

把我買下來。”

丁楓目光閃動,笑道:“朋友是真的要將自己賣了么?”

張三嘆了口氣,道:“我本來還有條船可賣的,怎奈交友不慎,船 也沉了,如今剩下光棍兒一個,不買自己賣什么?”

丁楓道:“卻不知要價多少?”

張三道:“不多不少,只要五百兩,若非我等著急用,這價兒我還 不賣哩。”

丁楓道:“朋友究竟有什么急用?”

張三又嘆了口氣,道:“只因我有兩個朋友,眼看已活不長了,我 和他們交友一場,總不能眼見著他們的尸體喂狗,就只好將自己賣 了,准備些銀子,辦他們的后事。”

丁楓瞟了胡鐵花和楚留香一眼,笑道:“既是如此,也用不著五百 兩銀子呀。”

張三嘆道:“大爺你有所不知,我這兩個朋友,活著時就是酒鬼, 死了豈非要變成酒鬼中的酒鬼了?我每天少不得還要在他們墳上倒 些酒,否則他們在陰間沒酒喝,萬一活回來了,我可真受不了了!”

他競指著和尚罵起禿驢來了。胡鐵花只覺得牙痒痒的,恨不得 咬他一口。

勾子長忍不住笑道:“既是如此,丁兄不如就將他買下來了吧。”

丁楓微笑道:“買下也無妨,只不過……”

突聽一人道:“你不買,我買。”

語聲中,金靈芝已又自船艙中沖了出來,接著道:“五百兩就五百 兩。”

張三卻搖頭,笑道:“只是姑娘買,就得要五千兩。”

金靈芝瞪眼道:“為什么?”

張三道:“只因男主人好侍候,女主人的麻煩卻多了,有時還說不 定要我跳到臭水里去洗澡。”

金靈芝想也不想,大聲道:“五千兩就五千,我買下了。”

張三反倒怔住了,吃吃道:“姑娘真的要買?”

金靈芝道:“誰跟你說笑?”張三目交四轉,道:“還有沒有人出仍 比這位姑娘更高的?”

胡鐵花搖著頭,道:“這人不但像麻雀、像牛,還像狗,豈非活脫脫 是怪物,我腦袋又沒毛病,何必花五千兩買個怪物。”

金靈芝又跳了起來,怒道:“你說誰是怪物?你說!你說!”

胡鐵花悠然道:“我只知有個人不但是母老虎,還是個怪物,卻不 知誰?金姑娘你莫非知道么?”

金靈芝氣得滿臉通紅,卻說不出話來。

胡鐵花嘆了口氣,喃喃道:“搶銀子、搶錢的人都有,想不到居然 還有人搶著要挨罵,奇怪奇怪,真是奇怪極了。”

他嘴里說著話,人已遠遠的溜了。

張三干咳兩聲,道:“若沒有人再出價,我就賣給這位姑娘了。”

突聽一人道:“你就是‘快網’張三么?”

張三道:“不錯,貨真價實,如假包換。”

那人道:“好,我出五千零一兩。”

江心中,不知何時又蕩了一艘小艇。

出價的這人,就坐在船頭,只見他身上穿著件灰朴朴的衣服,頭 上戴著頂大帽,帽沿低壓,誰也看不到他的自然是不放心的。”

向天飛冷冷道:“何況,這還不是陌生人的船,而是條海盜船!”

這人不說話則已,一說話,就是副想要找麻煩的神氣。

船頭那人淡淡笑道:“在下倒對各位沒有不放心的,只怕各位不 放心我。”

丁楓道:“我們對別人也許會不放心,但對閣下卻放心得很。”

船頭的人道:“為什么?”

丁楓笑道:“一個若像閣下這樣身懷巨盜,防范別人正還來不及, 又怎會再去打別人主意?”

船頭那人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胡鐵花冷冷道:“原來一個人只要有錢了就是好人,就不會打別 人壞主意了。”

他拍了拍楚留香的肩頭,“如此看來,我們還是快下船吧。”

丁楓笑道:“酒還未喝,胡兄自動地就要走了?”

胡鐵花道:“我們身上非但沒有巨資,簡直可說是囊空如洗,說不 定隨時都要在各位身上打打壞主意,各位怎能放心得下?”

他又膘了金靈芝一眼,冷冷地接著道:“但這也怪不得各位,有錢 人對窮鬼防范些,原是應該的。”

丁楓道:“胡兄這是說笑了,兩位一諾便值千金,俠義之名,早已 轟傳天,若有兩在身旁,無論到哪里去,在下都放心得很,何況……”

金靈芝忽然截口道:“何況他還沒有跟我拼酒,就算想走也不 行。”

楚留香笑道:“既是如此,在下等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聽到世上 竟有那樣的奇境,在下確實也動心得很。”

張三長長嘆了口氣,道:“好了好了,你們都有地方可去了,只剩 下我這個孤魂,方才大家還搶著買的,現在就已沒人要了。”

胡鐵花道:“別人說的話若不算數,只好讓我將你買下來吧。”

金靈芝板著臉,道:“我說過的話,自然是要算數。”

胡鐵花眨了眨眼,道:“你還要買他?”

金靈芝道:“當然。”

胡鐵花逍:“還是出那么多銀子。”

金靈芝道:“當然。”

胡鐵花道:“還是現金交易?”

金靈芝“哼”了一聲,揚手就將一大疊銀票甩了過去。

張三突然飛身而起,凌空翻了兩個跟斗,將滿天飛舞的銀票全部 抄在手上里,這才飄落到甲板上,躬身道:“多謝姑娘。”

海闊天拍手:“好功夫,金姑娘果然有眼力,這么樣的功夫,就算 再多花些銀子,也值得的。”

丁楓長長向金靈芝一揖,笑道:“恭喜金姑娘收了位如此得力的 人,日后航得海上,大家要借重他之處想必極多了,在下先在此謝 過。”

他不謝張三,卻謝金靈芝,顯然已將張三看做金靈芝的奴仆。

胡鐵花冷笑道:“張三,看來我也要恭喜你了,有位這樣的主子日 后的日子想必一定好過得很。”

張三笑道:“日后我的朋友若是鳴呼哀哉,至少我總有錢為他收 尸了。”

胡鐵花道:“我什么樣的朋友都有,做人奴才的朋友,你倒真還是 第一個。”

張三笑道:“這你就不懂,交有錢的奴才總比窮光蛋朋友好,至少 他總不會整天到你那里去白吃。”

第六章 白蠟燭

胡鐵花和張三在這里斗嘴,楚留香和丁楓卻一直在留意那邊船 上的動靜。

那條船雖比張三乘來的瓜皮艇大些,卻也不太大。船上只有兩 個人。除了船頭戴大帽,身穿灰袍的怪客外,船尾有個搖櫓的梢公, 也就是方才將那一箱黃金提到船頭來的人。

這時他又提了三只箱子到船頭來,那大灰袍的怪客正在低聲囑 咐著他,他只是不停的點頭,一言不發就像是個啞巴。

兩船之間,距離還有五六丈。

海闊天和丁楓并沒有叫人放下搭的繩梯,顯然想考較考較這兩 人,看看他們用什么法子將那四箱黃金弄過來。只見那船夫已將四 口箱捆住,又提起團長索,用力掄了掄,風聲呼呼,繩頭顯然還系著件 鐵器,仿佛是個小鐵錨。

只聽“呼”一聲,長索忽然間橫空飛出,接著又是“奪”的一響,鐵 錨己釘入大船的船頭,入木居然很深。

那船夫又用力拉了拉,試了試是否吃住勁,然后就將長索的另一 端系在小船頭的橫木上。

海闊天笑了笑,道:“看樣子他們是想從這條繩子走過來。”

丁楓淡淡道:“只望他們莫要掉到水里去才好。”

海闊天笑道:“若真掉了下去,倒也有趣,麻煩的是我們還要將他 撈起來。”

其實索上行人,也并不是什么上乘的輕功,就算走江湖賣藝的繩 妓,也可以在繩子上走個三五丈。

但這時丁楓和海闊天都已看出這灰袍人的氣派雖不小,武功卻 不高,他自己能走得過來已是運氣了,他手下那船夫只怕就要他用繩 子提過來,再提那四口箱子時候,他是還有氣力,更大成問題了。

繩子一系好,那灰衣人果然就飛身躍了上去,兩個起落已掠出四 五丈,再躍起時,身形已有些不穩,一口真氣似已換不過來。

連楚留香手里都為他捏著把汗,擔心他會掉到水里去。只聽 “咯”的一聲,他居然落到船頭上了,就好像是從空中摔下一袋石頭似 的,震得艙門口的燈籠都在不停的搖蕩。

看來這人非但內力不深,輕功也不高明,這么樣一個人,居然敢 帶著四箱黃金走上紫鯨幫幫主的船上來,膽子倒真不小。

海闊天背負著雙手,笑瞇瞇的瞧著他,那眼色簡直就像是瞧著一 條自己送上門的肥羊。

楚留香嘆了口氣,暗道:“這位仁兄這下子可真是‘上了賊船 了’。”

“上了賊船”本是北方的一句俗話,正是形容一個人自投虎口,此 刻用來形容這人,倒真是再也恰當不過的絕妙好辭。

海闊天笑瞇瞇道:“原來閣下也是位武林高手。”

灰衣人低著頭,喘著氣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海闊天道:“那邊船上還有一人,不知是否也要和閣下同行?”

灰衣人道:“那正是小徒,在下這就叫他過來拜見海幫主。”

海闊天笑道:“好說好說,令高徒的身手想必也高明得很。”

灰衣人居然并沒有謙虛,只是高聲呼喚道:“白蠟燭,你也過來 吧,留神那四口箱子。”

他搖著頭,又笑道:“我這徒弟從小就是蠟燭脾氣,不點不亮,我 從小就叫慣他“白蠟燭”了,但望各位莫要見笑。”

勾子長忍不住道:“要不要我過去幫他一下?”

他雖想乘此機會將自己的輕功露一露,卻也是一番好意。

誰知灰衣人卻搖頭道:“那倒不必,他自己走得過來的。”

海闊天又笑了。師傅險些掉下水,徒弟還能走得過來么?

只見那“白蠟燭”已拿起船上的木梁,將四口箱子分別系在兩頭, 用肩頭擔了起來,突然飛身一躍,躍上了長索。

大家的一顆心都已提了起來,以為這下子他就算能站得住,這條 繩子也一定要被壓斷了。

四箱黃金加在一起,至少也有几百斤重,能挑起來已很不容易, 何況還要挑著它施展輕功。

誰知這“白蠟燭”挑著它走在繩子上,竟如履平地一般。

海闊天笑不出來了。

勾子長也瞧得眼睛發直,他自負輕功絕頂,若要他挑著四口箱 子,趟過六七丈飛索,也絕難不到他。但若要走得這么慢,他就未能 做到了。這“走索”的輕功,本是越慢越難走了。

只聽灰衣人一聲輕呼,白蠟燭竟然一腳踩空,連人帶箱子都似已 將落水中,誰知人影一閃,不知怎地,他已好好的站在船頭上了 ──原來他適才是他露一手功夫給大家瞧瞧。

大家本來誰也沒有注意他,此刻卻都不禁要多瞧他几眼。然后 大家就知道他為什么被人叫做“白蠟燭”了。

他的皮膚很白,在燈光下看來,簡直白得像透明,可以看到里面 的血脈骨骼,這種白雖然是病態,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奇異魅力。

他的五官都很端正,眉目也很清秀,但卻又帶著某種驚恐痴呆的 表情,就好像一個剛剛受過某種巨大驚駭的小孩子一樣。

他身上穿的衣服,本來無疑也是白的,但現在卻已臟得令人根本 無法辨別它本不是什么顏色。

這么有八個人非死不可,我和向天飛兩人更已死定了。”

胡鐵花皺眉道:“如此說來,至少還有兩個人能活著回去,這兩人 是誰呢?”

海闊天一字字道:“活著的人,自然就是殺死另外八個人的凶 手!”

張三瞧著這六口棺材,喃喃道:“我好像已瞧見有六個死人躺在 里面。”

胡鐵花忍不住問道:“是哪六個人?”

張三道:“一個是楚留香,一個是胡鐵花,還有一個好像是女的 ……”

他說得又輕又慢,目光凝注著這六口棺材,竟帶著種說不出的陰 森之意。

胡鐵花縱然明知他是在胡說八道,卻也不禁聽得有些寒毛凜凜, 直想打冷戰,忍不住大喝道:“還有一個是你自己,是不是?”

張三長長嘆了口氣,道:“一點也不錯,我自己好像也躺在棺材 里,就是這一口材!”

他的手往前面一指,大家的心就似也跟著一跳。

他自己竟也不由自主機伶伶打了個寒噤,手心已泌出了冷汗。

海闊天臉色蒼白,嘎聲道:“還有兩個人呢?你看不看得出?”

張三抹了抹汗,苦笑道:“看不出了。”

楚留香道:“海幫主莫非懷疑公孫劫余和白蠟燭兩人是凶手?”

海闊天默然不語。

楚留香目光閃動,道:“那位丁公子和海幫主似非泛泛之交,此事 海幫主為何不找人去商量商量?”

海闊天又沉默了很久,才長長嘆息了一聲,道:“這位張兄實未看 錯,在下也覺得只有三位和金姑娘不會是殺人的凶手,所以才找三位 來商量。”

楚留香淡淡道:“海幫主難道對丁公子存著懷疑之心么?”

海闊天又沉默了起來,頭上已見冷汗。

楚留香卻不肯放松,又問道:“看來海幫主與丁公子相交似已有

很多年了。”

海闊天遲疑著,終于點了點頭。

楚留香眼睛一亮,追問道:“既是如此,海幫主就該知道丁公子的 底細才是。”

海闊天眼角的肌肉不停抽搐,忽然道:“并沒有懷疑他,只不 過……只不過……”

他嘴角的肌肉也抽搐起來。連話都說不出了。

胡鐵花忍不住問道:“只不過怎樣?”

海闊天似乎全未聽到他在說話,目光凝注著前方,似乎在看著很 遠很遠的一樣東西。

又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也不知為了什么,自從云從龍云幫主 死了之后,我時常都會覺得心驚肉跳,似乎已離死期不遠了。”

胡鐵花道:“為什么?”

楚留香眼睛里閃著光,道:“云幫主之死,和海幫主你又有何關 系?”

海闊天道:“我……我……我只是覺得他死得有些奇怪。”

胡鐵花皺眉道:“奇怪?有什么奇怪?”

海闊天道:“武維揚幫主號稱‘神箭射日’,弓箭上的功夫可說是 當世無雙,但是若論硬碰的武功,也未必能比云從龍云幫主高出多 少。”

張三搶著道:“不錯,據我所知,兩個拳掌兵刃,輕功暗器,可說都 不相上下,只不過武幫主弓馬功夫較高,云幫主水上功夫強些。”

海闊天沉聲說道,“但昨夜在三和樓上,武幫主云幫主交手時,兩 位都在場的,他們交手只不過片刻,最多也不會超過十招,云幫主便 已死在武幫主的掌下……他豈非死得太怪,也死得太炔了?”

胡鐵花沉吟著,瞟了楚留香一眼,道:“莫非武幫主也和金靈芝一 樣,學了手極厲害的獨門武功?”

楚留香道:“這當然也有可能,只不過,武幫主已是六十歲的人了, 縱在老當益壯,筋骨總已不如少年人之精健,記憶也要差得多,學起

武功來,吸收自然也不如少年人快,是以無論修文習武,都要從少年 時入手。”

他嘆了口氣,接著道:“這就是老年人的悲哀,誰也無可奈何。”

海闊天道:“不錯,這一點我也想過,我也認為武幫主絕不可能忽 然練成一門能在十招內殺死云幫主的武功。”

胡鐵花道:“那么依你們看,這是怎么回事呢?”

楚留香和海闊天對望了一眼,眼色都有些奇怪,兩人心里似乎都 有種很可怕的想法,卻不敢說出來。

這一眼瞧過,兩人竟全都不肯說話了。

胡鐵花沉思著,緩緩地道:“云從龍和武維揚交手已不止一次,武 維揚功夫深淺,云從龍自然清楚得很。”

張三點頭道:“不錯,天下只怕誰也不會比他更清楚了。”

胡鐵花道:“但昨天晚上在三和樓上,兩人交手之前,云從龍的神 情舉動卻很奇怪。”

張三道:“怎么樣奇怪?”

胡鐵花道:“他像是早已知道自己此番和武維揚一走出門,就再 也不會活著走口來了,難道他也早已知道武維揚的功夫非昔日可 比?”

張三道:“就算武維揚真練成一種獨門武功,准備要對付云從龍, 他自己就絕不會告訴云從龍,云從龍又怎會知道?”

胡鐵花皺眉道:“那么云從龍為何會覺得自己必死無疑?難道他 忽然發現了什么秘密?……他發現的是什么秘密?”

他目光轉向楚留香,接著道:“他臨出門之前,還要你替人喝了一 杯酒,是不是?”

楚留香道:“嗯。”

胡鐵花道:“以他的酒量,絕不會連那么小的一杯酒都喝不去的, 是不是?”

楚留香淡淡道:“這也許是因為人不是酒鬼,自己覺得喝夠了,就 不愿再喝。”

胡鐵花搖頭道:“依我看,他這么樣做必定別有用意。”

楚留香皺了皺眉,道:“什么用意?”

胡鐵花道:“他交給你的那杯酒里,仿佛有樣東西,你難道沒有注 意?”

楚留香道:“他交給我那杯酒,我就喝了下去,什么也沒有瞧見。”

他笑了笑,接著道:“我一向用嘴喝酒,不是用眼睛喝酒的。”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近來你的眼睛也越來越不靈了,我勸你以 后還是遠離女人的好,否則再過兩年,你只怕就要變成個又聾又瞎的 老頭了。”

張三笑道:“那倒沒關系,有些女人就是喜歡老頭子,因為老頭不 但比年輕人體貼,而且錢也一定比年輕人多。”

胡鐵花冷笑道:“喜歡老頭子的女人,一定也一樣,是天生的奴才 胚了。”

海闊天一直在呆呆的出著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但看他面上的 猶疑痛苦之色,他想的必定是個很難解決的問題。

直到此刻,他才長長嘆了口氣,勉強笑道:“在下能與三位相識, 總算有緣,在下只想……只想求三位答應一件事。”

他嘴里說的雖是“三位”,眼睛瞧的卻只有楚留香一個人。

楚留香道:“只要我力所能及,絕不推辭。”

這句話若是從別人嘴里說出,也只不過是句很普通的推托敷衍 的話,但從楚留香嘴里說出就不同了。

楚留香一字之諾,重于千金,是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

海闊天長長松了口氣,臉色也開朗多了,道:“在下萬一遇有不 測,只求香帥將這……”

他一面說著話,一面已自懷中取出個小小的檀香木匣。

才說到這里,突聽“咯咯”兩聲,似乎有人在用力敲門。

海闊天面色變了,立刻又將匣子藏入懷中,一個箭步竄到門口, 低叱道:“誰?”

門已上栓,門外寂無應聲。

海闊天厲聲道:“王得志、李得標,外面是什么人來了?”

王得志和李得標自然就是方才守在門外的兩個人,但也不知為 什么,這兩人也沒有回應。

海闊天臉色變得更可怕,一把拉開門栓,推門走了出去。

楚留香跟著走出的時候,只見他面如死灰,呆如木雞般站在那 里,滿頭冷汗雨點般往下流個不停。

守在門外的兩個人,已變成了兩具死尸。

第七章 死神的影子

尸體上看不到血漬。兩人的臉也很安詳,似乎死得很平靜,并沒 有受到任何痛苦。

海闊天解開他們的衣服,才發現他們后心上有個淡紅色的掌印, 顯然是一掌拍下,兩人的心脈就被震斷而死。

胡鐵花長長吐出口氣,失聲道:“好厲害的掌力!”

掌印一是左手,一是右手,殺死他們的,顯然只是一個人,而且是 左右開弓,同時出手的。

但掌印深淺卻差不多,顯見那人左右雙手的掌力也都差不多。

楚留香道:“看來這仿佛是朱砂掌一類的功夫。”

胡鐵花道:“不錯,只有朱砂掌留下的掌印,才是淡紅色的。”

楚留香道:“朱砂掌這名字雖然人人都知道,其實練這種掌力的 心法秘訣早已失傳,近二三十年來,江湖中已沒聽過朱砂掌的高手。”

胡鐵花道:“我只聽說過一個‘單掌追魂’林斌,練的是朱砂掌,但 那也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林斌現在已死了很久,也沒聽說過他有傳人。”

楚留香道:“不錯,‘單掌追魂’!昔年練朱砂掌的,大多只能練一 只手,但這人卻雙手齊練,而且都已練得不錯,這就更少見了。”

海闊天忽然道:“據說練朱砂掌的人,手上都有特征可以看得出 來。”

楚留香道:“初練時掌心的確會發紅,但練成之后,就‘返璞歸 真,,只有在使用時,掌心才會現出朱砂色,平時是看不出來的。”

海闊天長啞道:“既是如此,除了你我中人外,別人都有殺死他們

的可能了。”

張三道:“只有一個人不可能。”

海闊天道:“誰?”

張三道:“金靈芝。”

海闊天道:“何以見得?”

張三道:“瞧這掌印,就知道這人的手很大,絕不會是女人的手。”

胡鐵花冷笑道:“得人錢財,與人消災,金靈芝買了你,錢倒花得 一點也不冤枉。”

海闊天道:“但女人的手也有大的,據相法上說,手大的女人,必 定主富主貴,金姑娘豈非正是個富貴中人么?”

張三冷冷道:“原來海幫主還會看相,據說殺人者面上必有凶相, 只不知海幫主可看得出來么?”

海闊天還未說話,突又聽到一聲慘呼。這呼聲仿佛是從甲板上 傳下來的,雖然很遙遠,但呼聲淒厲而尖銳,每個人都的聽得清清楚 楚。海闊天面色又變了,轉身沖了上去。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看來這條船上倒真是多災多難,要活著走 下船去實在不容易。”

楚留香忽然從王得志的衣襟中取出樣東西來,沉聲道:“你們看 這是什么?”

他手里拿著的赫然竟是粒龍眼般大小的珍珠。

張三面色立刻變了,失聲道:“這就是我偷金姑娘的那顆珍珠。”

楚留香道:“沒有錯么?”

張三道:“絕沒有錯,我對珍珠是內行。”

他擦了擦汗,又道:“但金姑娘的珍珠又怎會在這死人身上呢?”

楚留香道:“想必是她不小掉在這里的。”

張三駭然道:“如此說來,金靈芝難道就是殺人的凶手?”

楚留香沒有口答這句話,目中卻還著沉思之色,將這顆珍珠很小 心的收藏了起來,大步走上樓梯。

胡鐵花拍了拍張三的肩頭,道:“主人若是殺人的凶手,奴才就是

從犯,你留神等著吧。”

胡鐵花他們走上甲板的時候,船尾已擁滿了人,金靈芝、丁楓、勾 子長、公孫劫余、白蠟燭,全都到了。

本在那里掌舵的向天飛已不見了,甲板上卻多了灘血漬。血漬 殷紅,還未干透。

胡鐵花動容道:“是向天飛!莫非他已遭毒手?但他的尸身呢?”

海闊天眼睛發紅,忽然厲聲道:“錢風、魯長吉,今天是不是該你 們兩人當值掌舵的?”

人叢中走出兩人,躬身道,“是。”

海闊天怒道:“你們的人到哪里去了?”

錢風顫聲道:“是向二爺令我們走遠些的,我們不走,向二爺就瞪 眼發脾氣,還要打人,我們才不敢不走開。”

魯長吉道:“但我們也不敢走遠,就在那里幫孫老三收拾纜繩。”

海闊天道:“方才你們可曾聽到了什么?”

錢風道:“我們聽到那聲慘呼,立刻就趕過來,還沒有趕到,又聽 到‘噗通’一響,再看向二爺,就已看不到了。”

眾人對望了一眼,心里都已明白,那“噗通”一聲,必定就是向天 飛尸身落水時所發出的聲音。

大家都已知道向天飛必已凶多吉少。

海闊天與向天飛相交多年,目光已將落淚,嘎聲道:“二弟,是我 害了你,我本不該拉你到這里來的……”

丁楓柔聲道:“海幫主不必太悲傷,尸身還未尋出之前,誰也不能 斷定死的誰,何況,向二爺武功極高,又怎會輕易遭人毒手?”

張三道:“尸身落水還沒多久,我下去瞧瞧是否還可以將他撈上 來。”

這時船行已近海口,波濤洶涌。張三卻毫不遲疑,縱身一躍,已 像條大魚般躍人水中。

海闊天立刻大喝道:“減速,停船,清點人數!”

喝聲中,水手們已全都散開,紫鯨幫的屬下,果然訓練有素,雖然

驟經大變,仍然不慌不亂。

船行立刻就慢了下來。只聽點名吆喝之聲,不絕于耳。

過了半晌,那錢風又快步奔回,躬身道:“除了王得志和李得標, 別人都在,一個不少。”

別人都在,死的自然是向天飛了!

海闊天忽然在那灘血漬前跪了下來。

丁楓目光閃動,沉聲道:“向遏

楚留香嘆息著,苦笑道:“你奠忘了,棺材有好几口,他若不將棺 材填滿,只怕是絕不會住手的。”

胡鐵花沉默了半晌,道:“那么,你想他第二個下手的對象是誰 呢?”

楚留香道:“這就難說了……說不定是你,也說不定是我。”

胡鐵花道:“那么你就快乘還沒有死之前,將那樣東西拿出來給 我們瞧瞧吧。”

楚留香笑了,道:“這人倒真是有雙賊眼,那杯酒里,的確有樣東 西。”

張三忍不住問道:“究竟是什么東西?”

楚留香道:“是個蠟丸,蠟丸里還有張圖。”

胡鐵花道:“什么圖?”

楚留香說道:“我看了半天,也沒看出那張圖畫的究竟是什么

圖上畫著的,是個蝙蝠。

蝙蝠四圍畫著一條條彎曲的線,還有大大小小的許多黑點,左上

角還畫了圓圈,發著光的圓圈。

楚留香道:“這一條條彎彎曲曲的線,仿佛是代表流水。”

張三道:“嗯,有道理。”

楚留香道:“這圓圖畫的好像是太陽。”

張三道:“不錯。”

胡鐵花道:“但這些大大小小的黑點是什么呢?”

楚留香道:“也許是水中的礁石……”

胡鐵花道:“太陽下、流水中、礁石間,有個蝙蝠……這究竟是什 么意思?可真把人糊涂死了。”

楚留香道:“這其中自然有極深的意義,自然也是個很大的秘密, 否則云從龍也不會在臨死前慎重的交托給我了。”

胡鐵花道:“他為什么不索性說明白呢?為什么要打這啞謎?”

楚留香道:“那時他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

胡鐵花搶著涎:“不錯,那天在三和樓上,我也覺得他說話有些吞 吞吐吐,而且簡直有些語無倫次,連‘骨鯁在喉’這四個字都用錯了。”

張三道:“怎么用錯了?”

胡鐵花道:“‘骨鯁在喉’四字,本來形容一個人心里有活,不吐不 快,但他卻用這四上字來形容自己喝不下酒去,簡直用得大錯而特錯。”

張三失笑道:“云從龍又不是三家村里教書的老夫子,用錯了典 故,也沒什么稀奇,只有像胡先生這么有學問的人,才會斤斤計較的 咬文嚼字。”

楚留香笑道:“這兩年來,小胡倒的確像是念了不少書,一個人只 要還能念得下書,就不至于變得太沒出息。”

胡鐵花怒道:“你們究竟是什么意思?每次我要談談正經事的時 候,你們就胡說八道。”

楚留香笑了笑,突然一步竄到門口,拉開了站,門口競站著一個 人。

第八章

楚留香一拉開門,她的臉立刻紅了,雙手藏在背后,手里也不知 拿著什么東西,想說話卻又說不出。

胡鐵花冷道:“我們正在這里鬼扯,想不到金姑娘竟在門口替我 們守衛,這倒真不敢當。”

金靈芝咬了咬嘴唇,扭頭就走,走了兩步,突又回頭,大聲道:“張 三,你出來。”

張三立刻跳下床,趕出去,陪著笑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胡鐵花冷冷道:“這奴才倒真聽話,看來金姑娘就算要他殺人,他 也會照辦的。”

金靈芝也不理他,將藏在身后的一包東西拿了出來,道:“這包東 西你替我收著。”

張三道:“是。”

金靈芝道:“這包東西是我剛撿來的,你可以打開來瞧,但你若替 我弄丟了,小心我要你的腦袋。”

張三笑道:“姑娘只管放心,無論是什么東西,只要交到我手上, 就算是天下第一號神偷也休想把它偷去。”

金靈芝“哼”了一聲,回頭推開對面的房門走了進去,“砰”的,又 立刻將房門重重的關上了。

胡鐵花道:“我們屋子里倒真有個天下第一神偷,可得將這包東 西抱緊些,腦袋被人拿去,可不是好玩的。”

他話未說完,對面另一扇門忽然被推開了,了楓從門里探出頭

來。目光有意無意間瞧了張三手里的包袱一眼,笑道:“三位還未睡 么?”

楚留香笑道:“丁公子想必也和我們一樣,換了個新地方,就不大 容易睡得著。”

丁楓日光閃動,俏聲道:“在下有件事正想找楚香帥聊聊,不知現 在方便不方便?”

楚留香還未說話,隔壁的一扇門突也開了,從門里走出來的,不 是白蠟燭,也不是公孫劫余,赫然竟是勾子長。

只見他臉色發青,眼睛發直,手里還是緊緊的提著那黑色的皮 箱,忽然瞧見楚留香、丁楓他們都站在門口,立刻又吃了一驚。

丁楓淡淡道:“我還以為勾兄真的又去解手了哩,正想替勾兄介 紹一位專治腎虧尿多的大夫瞧瞧。”

勾子長面上陣青陣紅,吶吶道:“我本是去解手的,經過這里,忽 然想找他們聊聊。”

丁楓目光閃動,盯著他,緩緩道:“原來勾兄和他們兩位本就認 得,這我倒也沒有想到。”

他膘了楚留香一眼,帶著笑道:“香帥你只怕也未想到吧。”

勾子長干咳著,道:“我和他們本來也只不過見過一兩面,并不熟 ……并不熟……”

他一面說話,一面已從丁楓身旁擠進門去。

楚留香道:“丁兄若有什么指教,清過來這邊說話好么?”

丁楓沉吟著,笑道:“大家累了一天,也該安息了,有什么事等到 晚上再說也不遲。”

他身子立刻縮了回去,關上了門。

那邊的門也關上了,公孫劫余和自蠟燭一直沒有露面。

胡鐵花早已忍不住了,不等門關好,就嘆著氣道:“看來這年頭倒 真是人心難測,想不到勾子長也不是一個老實人,他明明是認得公孫 劫余和白蠟燭的,但他們上船的時候,他卻一點聲色也不露。”

張三道:“他口口聲聲說自己初出江湖,除了楚留香外,誰都不認 得,原來都是騙人,原來他認的人比我們還多。”

胡跌花道:“我本還以為他真的什么事都不懂,又會得罪人,又會 惹麻煩,誰知道他比我們誰都沉得注氣。”

張三道:“他那些樣子也許全是故意裝給我們看的,要我們對他 不加防備,其實他說不定早已和公孫劫余串通好了……”

胡鐵花突然跳了起來,道:“不對不對,我得去瞧瞧。”

張三道:“什么事不對?瞧什么?”

胡鐵花道:“說不定他就是凶手,公孫劫余和白蠟燭就是他第二 個下手的對象,現在說不定已遭了他的毒手!”

楚留香一直在沉思著,此刻才笑了笑,道:“勾子長出來后,屋里 還有人將門關上,死人難道也會關門不成?”

胡鐵花怔了怔,自己也笑了,喃喃道:“看來我也被你們傳染了, 變得和你們一樣會疑神疑鬼。”

他瞧了張三一眼,又接著道:“你為什么還不將這包袱打開未瞧 瞧?”

張三道:“我為什么要把它打開來瞧瞧?”

胡鐵花道:“她自己說過的,你可以打開來瞧的。”

張三道:“但我若不愿意呢?”

胡鐵花道:“你難道不想知道包袱里是什么?”

張三淡淡道:“我也許要等你睡著了之后才打開來呢!”

胡鐵花又怔住了,低著頭怔了半晌,突然出手如風,一把將張三 手里提著的包袱搶了過來,大笑道:“我不是楚留香,不會偷,可是我 會搶……”

他三把兩把就將包袱扯開,笑聲就立刻停頓。

包袱里是件衣服。

一件染著斑斑血漬的長衫。

衣服是淡青色,質料很好,既輕又軟,穿在身上一定很舒服,前襟 上卻濺滿了鮮血。

胡鐵花變色道:“我見過這件衣服。”

張三忍不住道:“在哪里見過?”

胡鐵花道:“丁楓那天去接枯梅大師的時候,穿的就是這件衣 服。”

張三臉色也變了,動容道:“衣服上的血呢?難道就是向天飛的? 丁楓難道是殺死向天飛的凶手?”

胡鐵花恨恨道:“我早就懷疑他了,但金靈芝明明很聽了楓的話, 為什么要將這件衣服故意送到我們這里來呢?”

張三沉吟著,道:“也許她還不知道是了楓的衣服,也許……”

胡鐵花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也許這是金靈芝在故意栽贓。”

張三道:“栽贓?”

胡鐵花道:“她知道我們已發現那尸身上的珍珠,知道我們已在 懷疑她,所以,就故意偷了丁楓的衣服,弄上些血漬,來轉移我們的 目標。”

他冷笑著接道:“你若穿了我的衣服去殺人,凶手難道就是我 么?”

楚留香道:“但這件事還有兩點可疑。”

胡鐵花道:“哪兩點?”

楚留香道:“第一,金靈芝本是千金小姐,要她殺人,也許會殺, 但若要她去偷別人的衣服,她只怕就未必能偷得到。”

張三立刻道:“不錯,她怎會知道丁楓的衣服放在哪里?一偷就能 偷到?”

楚留香道:“第二,她若真想轉移我們的目標,就不會自己將這件 衣服送來,做賊的人,終難免要有些心虛的。”

胡鐵花道:“你認為這件衣服本是別人故意放在金靈芝能看到的 地方,故意要被她發現,好教她送到這里來的?”

楚留香道:“這當然也有可能,但丁楓也可能就是凶手,在殺人之 后,時間太匆忙,所以來不及將血衣藏好……”

張三接口道:“勾子長和丁楓住在一間屋子里,要偷丁楓的衣服, 誰也沒有他方便,所以我認為勾子長的嫌疑越來越大。”

胡鐵花道:“你為什么不去問問你那女主人,這件衣服她究竟在 哪里找到的?”

張三搖頭,笑道:“我不敢,我怕碰釘子,你若想問,為什么不自己 去問?難道你也不敢么?”

胡鐵花跳了起來,冷笑道:“我為什么不敢?難道她還能咬我一口 不成?”

他一口氣沖了出去,沖到金靈芝門口。

但等到他真舉起手要敲門時,他這口氣已沒有了。

想到金靈芝手叉著腰,瞪著眼的樣子,他只覺頭皮有些發毛。

“她也許已經睡著了,我若吵醒了她,她發脾氣也是應該的,別人 吵醒我時我又何嘗不會發脾氣?何況敲女人房門,也是種很大的學 問,那不但極技巧,還得要有勇氣,決不是人人都能敲得開的。”

胡鐵花嘆了口氣,喃喃道:“大家反正今天晚上總要見面的,等到 那時再問她也不遲。”

大多數男人都有件好──他們若是不敢去做一件事時,總會替 自己找到種很好的借口,絕不會承認自己沒有勇氣。

屋子里有兩張床,另外還搭了個地鋪。

胡鐵花回房去的時候,兩張床上都睡著人了。

張三蹺著腿,正在喃喃自語著道:“奇怪奇怪,我怎么沒聽見敲門 的聲音呀,難道胡先生膽子也不比我大,嘴里吹著大氣,到時候卻也 不敢敲門的?”

胡鐵花一肚子火,大聲道:“這是我睡的床!你怎么睡在上面了?”

張三悠然道:“你睡的床!誰規定這張床人睡的?總督衙門規定 的么?”

胡鐵花恨得牙痒痒的,卻也沒法子,冷笑道:“船上的床簡直就像 是給小孩睡的,又短又窄又小,像我這樣的堂堂大丈夫,本就是睡在 地上舒服。”

他剛睡下去,又跳起來,叫道:“你這人倒真是得寸進尺,居然把

我的枕頭也偷去了!”

張三笑道:“睡在地上既然又寬敞、又舒服,海闊天也許就怕你睡 得太舒服,爬不起來,所以根本就沒有替你准備枕頭。”

胡鐵花氣得直咬牙,眼珠子轉了轉,忽然笑道:“看來你也跟老臭 虫一樣,鼻子也不靈,否則怎會沒有嗅到臭氣。”

張三忍不住問道:“什么臭氣?”

胡鐵花道:“我方才就坐在這枕頭上,而且還放了個屁……”他話 未說完,張三已將枕頭拋了過來。

胡鐵花大笑道:“原來你這小子也會上當的。“

張三板著臉著道:“你說別的我也許不信,但說到放屁,你倒的確 是天下第一,別人三十年所放的屁,加起來也沒有你一天放的多。”

這兩天發生的事實在太多、太可怕了,而且還不知有多少可怕的 事就要發生,就在今天晚上……

胡鐵花本來以為自己一定睡不著的。

他聽說睡不著的時候,最好自己數數字,數著數著就會不知不覺 人睡的,這法子對很多人都靈得很。

他准備拼著數到一萬,若還睡不著就出去喝酒。

他數到“十六”時就睡著了。

胡鐵花是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的。

敲門聲很輕,“篤、篤、篤”,一聲聲的響著,仿佛已敲了很久。

“這屋子的生意倒不錯,隨時都有客人上門。”

胡鐵花一骨碌爬了起來,腦袋還是昏沉沉的,用力拉開門,一肚 子火氣都准備出在敲門的這人身上。

誰知門外竟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篤、篤、篤”,那聲音卻還是在不停的響著。

胡鐵花定了定神,才發覺這聲音并不是敲門聲,而是隔壁屋子里 有人在敲著這邊的板壁。

“那小子干什么?存心想吵得別人睡不著覺么?”

胡鐵花也在壁上用力敲了敲,大聲道:“誰?”

敲牆的不是公孫劫余就是白蠟燭,他根本連問都不必問的。

隔壁果然有說話了。

胡鐵花耳朵貼在板壁,才聽出那正是公孫劫余的聲音。

他聲音壓得很低,一字字道:“楚香帥么?請過來一敘如何?”

原來是找楚留香的。

胡鐵花一肚子沒好氣,正想罵他几句,轉過頭,才發現兩張床都 是空的,楚留香和張三竟都已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隔壁的人又在說話了,沉聲道:“楚香帥也許還不知道在下是准, 但……”

胡鐵花大聲道:“我知道你是誰?但楚留香卻不在這里。”

隔壁那人道:“不知他到哪里去了?”

胡鐵花道:“這人是屬兔的,到處亂跑,鬼才知道他溜到哪里去 了。”

隔壁那人道:“閣下是……”

胡鐵花道:“我姓胡,你要找楚留香干什么?告訴我也一樣。”

隔壁那人道:“哦──”

他“哦”了這一聲后,就再也沒有下文。

胡鐵花等了半天,越想越不對。

公孫劫余和楚留香一點關系也沒,忽然找楚留香干什么?而且又 不光明正大的過來說話,簡直有點鬼鬼祟祟的。

他難道也有什么秘密要告訴楚留香?

“這老臭虫越來越不是東西了,自己溜了也不叫我一聲。”

胡鐵花用力捏著鼻子,喃喃道:“昨天我又沒有喝醉,怎么睡得 跟死豬一樣?”

其實他自己并不是不知道,只要有楚留香在旁邊,他就睡得特別 沉,因為他知道就算天塌下來,也有楚窗香頂著,用不著他煩心。

他很快的穿好鞋子,想到隔壁去問間公孫劫余,找楚留香干什 么、還想問問他是怎么認得勾子長的?”

但他敲了半天門,還是聽不到回應。

對面的門卻開了,勾子長探出頭來,道:“胡兄想找他們?”

胡鐵花頭也不回,冷冷道:“我又沒毛病,不找他們,為什么敲他 們的門?”

勾子長陪笑道:“但他們兩人剛剛卻到上面去了,我瞧見他們去 的!”

胡鐵花霍然回頭,瞪著他道:“看來你對別人的行動倒留意得 很。”

勾子長怔了怔,吶吶道:“我……我……”

胡鐵花大聲道:“我自從認得了你,就一直拿你當做朋友,是不 是?”

勾子長嘆道:“我也一直很感激。”

胡鐵花道:“那么我希望你有什么話都對我老老實實的說出來, 不要瞞我。”

勾子長道:“我本來就從未在胡兄面前說過謊。”

胡鐵花道:“好,那么我問你,公孫劫余和那白蠟燭究竟是什么來 路?你是怎么會認得他們的?”

勾子長沉吟了半晌、嘆道:“胡兄既然問起,我也不能不說了,只 不過……”

他壓低了語聲,接著道:“此事關系重大,現在時機卻還未成熟, 我對胡兄說了后,但望胡兄能替我保守秘密,千萬莫在別人面前提 起。”

胡鐵花想也不想,立刻道:“好,我答應你。”

勾子長道:“就連楚香帥……”

胡鐵花道:“我既已答應了你,就算在我老子面前,我也絕不會說 的,我這人說話一向比楚自香還靠得住,你難道信不過我?”

勾子長松了口氣,笑道:“有胡兄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 他將胡鐵花拉到自己屋子里,拴起了門。

丁楓也出去了。

勾子長先請胡鐵花坐下來,這才沉聲道:“兩個多月前,開封府出 了一件巨案,自關外押解貢品上京的鎮遠將軍本來駐扎在開封的衙 門,突然在半夜里失去了首級,准備進貢朝庭的一批東西,也全部失 了蹤。隨行的一百二十人竟全被殺得干干淨淨,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胡鐵花聳然道:“既然出這種大事,我怎么沒有聽說過?”

勾子長嘆道:“就固為這件案子太大,若是驚動了朝庭,誰也擔當 不起,所以只有先將它壓下來,等查出了真凶再往上報。”

胡鐵花皺眉道:“做案的人既未留下一個活口,手腳想必干淨得很, 要查出來,只怕不大容易。”

勾子長道:“但人算不如天算,他們以為案子做得已夠干淨了,卻 不知老天偏偏留下了個人來做他們的見証,叫他們遲早逃不出法 網。”

胡鐵花道:“是什么人?”

勾子長道:“是鎮遠將軍的一個侍妾,那天晚上,她本在鎮遠將軍 房中侍寢,本也逃不過他們毒手,但出事的時候,她正好在床后面解 手,發現有變,就躺到床下去了,雖未瞧見做雜那兩人的面目,卻將他 們說的話全部聽得清清楚楚。”

胡鐵花失笑道:“看來女人的命,果然要比男人長些。”

勾子長道:“據她說,做案的是一老一少兩個人,事成之后,就准 備逃到海外去,找個“銷金窟”享受一輩子,我就是根據這條線索,才 追到這里來的。”

胡鐵花訝然道:“聽你這么說,你難道是六扇門里的人?”

勾子長道:“在下倒并不是官家的捕頭,只不過是關外熊大將軍 的一個貼身衛士,此次入關,正是奉了熊大將軍之命,特地來追查這 件案子的。”

他笑了笑,接著道:“就因為在下幼年時便已人將軍府,從未在外 面走動,所以對江湖中的事才陌生得很,倒令胡兄見笑了。”

胡鐵花已聽得目瞪口呆,這時才長長吐出口氣,搖著頭笑道:“原 來是這么回事?你為何不早說?害得我們險些錯怪了你,抓賊的反而

被人當做強盜,豈非冤枉得很。”

勾子長苦笑道:“只因在下這次所負的任務極重,又極機密,所以 才不敢隨意透露自己的身份,何況海闊天、向天飛、丁楓,又都不是什 么規矩人,若知道我是來辦案的公差,只怕也會對我不利。”

胡鐵花點了點頭,道:“你這么一說,我就完全想通了……你是否 懷疑公孫劫余就是做案的那個人?”

勾子長道:“不錯,這兩人的嫌疑實在太大,所以今天早上我才會 到他們房里,正是想要探探他們的口風。”

胡鐵花道:“你可探聽出什么?”

勾子長嘆道:“像他們這樣的人,自然守口如瓶,我去了一趟,顯 而易見但毫無結果,反而打草驚蛇,他們想必已看出我的身份,只 怕……”

他臉色變了變,住口不語。

胡鐵花道:“不錯,他們既已看出你的身份,只怕是不會放過你 的,你以后倒真要多加小心才是。”

他拍了拍勾子長的肩頭,又笑道:“但現在我既知道這件事,就絕 不會再容他們胡作非為,你只管放心好了。”

勾子長道:“多謝多謝,有胡兄相助,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只不 過……”

他又皺起了眉,沉聲道:“這兩人之毒辣奸狡絕非常人可比,我們 現在又沒有拿住他們的真憑實據,暫時還是莫要輕舉妄動的好。”

胡鐵花點了點頭,緩緩道:“但這兩人并沒有理由要殺死向天飛 呀、難道他們的目的是要將這條船上的人全部殺死滅口?”

第九章 朱砂掌印

薄暮。

滿天夕陽,映照著無邊無際的大海,海面上閃耀著萬道金光,那 景色真是說不出的豪美壯麗,氣象萬千。

楚留香和張三倚著船舷,似已瞧得出神。

張三嘆道:“我沒有到海上來的時候,總覺得江上的景色已是令 人神醉,如今來到海上,才知道江河之渺小,簡直不想回去了。”

楚留香微笑著,悠然道:“這就叫做曾經滄海難為水……”

忽然發現丁楓從船頭那邊匆匆趕了過來,神色仿佛很驚惶,還未 走近,就大聲呼喚道:“兩位今天可曾看到過海幫主么?”

楚留香皺了皺眉,道:“自從今晨分手,到現在還未見過。”

張三道:“他累了一天,也許睡過了頭,丁公子為何不到下面的艙 房去找找?”

丁楓道:“找過了,他那張床鋪還是整整齊齊,像是根本沒有睡 過。”

楚留香動容道:“別人難道也沒有見到他么?”?

丁楓臉色灰白,那親切動人的笑容早已不見,沉聲道:“我已四 處查間過,最后一個見到他的人是錢風。”

楚留香又皺了皺眉,道:“錢風?”

丁楓道:“據錢風說,他中午時還見到海幫主一個人站在船頭,望 著海水出神,嘴里還不停的念著向二爺的名字,錢鳳請他用飯,他理 都不理,自從那時之后,就再也沒有人見到過他。”

楚留香道:“那時甲板上沒有別的人?”

了楓道:“那時船上的水手大多數在膳房用飯,只有后艄兩個兒 掌舵,左舷三個人整帆,舵艄上還有個人在了望。”

他嘆了口氣,接著道:“但這六個人卻部未瞧見海幫主在船頭。”

張三道:“難道錢風是在說謊?”

丁楓道:“但我卻想不出他為何要說,也許別人都在忙著,所以沒 有注意海幫主走上甲板來,海幫主站在船頭的時候也不久。”

張三道:“那么,他到哪里去了?難道跳下海了么?”

丁楓黯然道:“我只怕他心中悲悼向二爺之死,一時想不開,就 尋了短見……”

楚留香斷然道:“海幫主絕不是這樣的人,錢風呢?我想問他几句 話。”

丁楓道,“今天不是他當值,正在底艙歇著,”

楚留香道:“我們去找他。”

底艙的地方并不大。十几個人擠在一間艙房里,自然又臟、又 亂、又臭。

錢風的鋪位就是右面一排的第三張床,他的人正向在床上,用 被蓋著臉,蒙頭大睡,卻一雙腳露在被子外,還穿著鞋子,像是已累 極了,一躺上床,連鞋都來不及脫,就已睡著。

魯長吉卻沒有睡,聽說有人找他,就搶著要去將他叫醒。

叫了半天,錢風還是睡得很沉,魯長吉就用手去搖,搖了半天,還 是搖不醒,魯長吉失笑道:“這人一喝酒,睡下去就跟死豬一樣。”

張三瞟了楚留香一眼,笑道:“這人的毛病倒和小胡差不多。”

他笑容突然凍結。魯長吉掀起棉被,他就發覺不對了。錢風躺在 床上,神情看來雖很安祥,但臉色卻已變得說不出的可怕,那模樣正 和他們在貨艙門外發現的兩個死尸一樣。

魯長吉兩腿發軟,再也站不穩,“噗”地坐倒在地上。

無論誰都可看出,睡在床上的已不是個活人。

楚留香一步竄了過去,拉開錢風的衣襟,他的前胸果然有個淡紅

色的掌印!是左手的掌印!

錢風也已遭了那人的毒手!

丁楓聳然道:“這是朱砂掌”

張三冷冷瞅了他一眼,道:“丁公子果然好眼力,想必也練過朱砂 掌的了。”

丁楓似未覺出他這話中是有刺的,搖頭道:“近年來,我還未聽說 江湖有練朱砂掌的人!”

楚留香目光閃動,道:“不知這船艙剛才有誰進來過?”

魯長吉滿頭冷汗。顫聲道:“我也是剛下來的,那時錢風已睡著 了……這里的人全睡著了,像我們這種粗人,一睡著就很難吵醒。”

他說的不錯,張三將正在睡覺的九個人全部叫醒一問,果然誰 也沒有瞧見有外人進來過。

楚留香淡淡道:“但丁公子方才明明是到這里來問過錢風話的, 你們難道也沒有瞧見么?”

大家都在搖頭。

丁楓也還是神色不變,道:“我方才的確來過,但那時錢風還是 活著的,而且我問他話的時候,金姑娘也在旁邊,可以証明。”

他接著又道:“然后我就到膳房中去問正午時在甲板上的那六個 人,再去找楚香帥和張兄,前后還不過半個時辰。”

張三忍不住問道:“金姑娘呢?”

了楓道:“金姑娘和我在樓梯上分了手,去胡兄,勾兄和那位公孫 先生那里,也不知找著了沒有?”

楚留香沉吟著,道:“不知那膳房在哪里?”

膳房就在廚房旁,也不大,那兩張長木桌几乎就已將整個屋子都 占滿了,水手們不但睡得簡陋,吃得也很馬虎。桌上擺著三只大海碗, 一碗裝的海帶燒肥肉,一碗裝的是大蒜炒小魚,還有一碗湯,顏色看 來筒直就像是洗鍋水。飯桶卻很大──要人做事,就得將人喂飽。現

在碗中的菜已只剩下一小半,飯桶也几乎空了。

吃飯的六個人,兩個伏在桌上,兩個倒在椅子下,還有兩個倒在 門口,竟沒有一個活的。

他們致命的傷痕,也全都是一樣,是個淡紅的掌印,又是朱砂掌?

伏在桌上的兩個人,死得最早,旁邊兩個人剛站起來,就被擊倒 在椅子下,還有兩個已逃至門口,卻也難逃一死!這六個顯見在一剎 那間就全都已遭了毒手!

張三咬著牙,恨恨道:“看來這人的手腳倒真快得很!”

楚留香嘆道:“如此看來,海幫主想必也是凶多吉少的了。”

丁楓也長嘆道:,‘不錯,海幫主被害時,錢鳳和這六人想必已發 覺,所以那凶手才不得不將他們殺了滅口!”

他搖著頭,慘然道:“他們方才若將秘密對我說出來,只怕就不會 落得如此下場!那凶手是用什么法子能令這些人守口如瓶的呢?”

張三冷冷道:“也許他們還沒有機會說。”

他眼角瞟著丁楓,冷冷接著道:“丁公子一問過他們,他們就死 了,這豈非巧得很。”

丁楓還是面不改色,黯然道:“不錯,我若不問他們、他們也許還? 不至于死得這么快……這件事發生前后還不到半個時辰,在這半個 時辰中,有誰可能下此毒手呢?”

張三冷冷道:“每個人都有可能。”

丁楓目光閃動,道:“在這半個時辰中,兩位可曾看到過公孫劫余 和勾子長么?”

現在,所有的人都聚齊了。

胡鐵花失聲道:“我可以証明,勾子長一直和我在聊天,絕沒有出 去殺人的機會。”

丁楓道:“公孫先生呢?”

公孫劫余道:“我們師徒一直在屋子里,胡兄總該知道的。”

胡鐵花冷笑道:“不錯,我的確和你隔著牆說過兩句話,但那以后

呢?”

公孫劫余道:“以后我們還是留在屋子里,直至到金姑娘來找我 們……”

金靈芝道:“不錯,我去找他們的時候,他們的確在屋里。”

胡鐵花沉著臉道:“但在我和你們說過話之后,金姑娘去找你們 之前的那段時候,你們到哪里去了?那段時間已足夠殺几個人了。”

公孫劫余道:“今日我們師徒根本就未出過房門一步。”

胡鐵花冷笑道:“但勾兄卻明明瞧見你們出來過的,那又是怎么 回事呢?”

公孫劫余目光一閃,瞪著勾子長,一字字道:“閣下几時瞧見我們 師徒走出去過的?”

勾子長臉色變了變,道:“我聽到外面有腳步聲,就走出去看,正 好看到一個人在上樓梯,我以為就是公孫劫余先生。”

公孫劫余冷冷道:“原來閣下只不過是‘以為’而已,并沒有真的 看到是我。”

勾子長勉強笑道:“當時那人已快走上樓了,我只看到他的腳,實 在也不能確定他是誰。”

胡鐵花瞪了他一眼,也只好閉上了嘴。忽然間,大家都不說話了。 船艙中忽然靜得如同墳墓,只聽外面傳來“噗通”一響。

隔了半晌,又是“噗通”一響。

大家心里都明白,這必定是水手們在為他們死去的同伴海葬,這 一聲聲“噗通”之聲,聽來雖沉悶單調,卻又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陰森 恐怖之意,就像是閻王殿前的鬼卒在敲擊著喪鐘。

還不到一天,船上就已死了九個人。別的人還能活多久?下一個 該輪到誰了?

凶手明明就在這個船艙里,大家卻偏偏猜不出他是誰!

楚留香本想等他每二次下手時,查出些線索來的,誰知他出手一 次比一次干淨,這次竟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來。

大家眼睛發直,誰也沒去瞧別人一眼,仿佛生怕被別人當做凶

手,又仿佛生怕被凶手當做下一次的目標。

桌上不知何時已擺下了酒菜,卻沒有人舉箸。

又過了很久,胡鐵花忽然道:“一個人只要沒有死,就得吃飯 ……”

他剛拿起筷子,張三已冷冷道:“但吃了之后,是死是活就說不定 了。”

胡鐵花立刻又放下了筷子。

淮也不敢說這酒菜有沒有毒?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但不吃也要被餓死,餓死的滋味可不好 受,毒死至少要比餓死好。”

他竟真的拿起筷了,將每樣菜部嘗了一口,又喝了一杯酒。

勾子長失聲贊道:“好,楚香帥果然是豪氣如云,名下無虛!”

胡鐵花笑道:“你若以為他真有視死如歸的豪氣,你就錯了,他只 不過有種特別的本事,能分辨食物中有毒無毒,連我也不知道他這種 本事是從哪里來的。”

公孫劫余嘆了口氣,道:“和楚香帥在一起,真是我們的運氣。”

胡鐵花又沉下了臉,道:“你若是凶手,只怕就要自嘆倒霉了。”

公孫劫余也不理他,舉杯一飲而盡。

誰也不知道胡鐵花今天為什么處處找公孫劫余的麻煩,但几杯 酒下肚,大家的心情已稍微好了些。

丁楓忽然道:“事際非常,大家還是少喝兩杯的好,金姑娘和胡兄 雖約好今日拼酒的,也最好改期,兩位無論是誰醉倒,都不太好。”

他不提這件事也還罷,一提起來,金靈芝第一個沉不住氣,冷笑 道:“喝不喝都沒關系,但醉倒的絕不會是我。”

胡鐵花也沉不住氣了,也冷笑著道:“醉倒的難道是我么?”

金靈芝再也不說別的,大聲道:“拿六壺酒來!”

凡是在江湖中混過兒年的人都知道,是哪几種人最難應付,能 不惹他們時,最好避開些。

第一種是文質彬彬的書生秀才,第二種是出家的和尚道士,第三 種是上了年紀的老頭子。

但最不好惹的,還是女人。

這几種人若敢出來闖江湖,就一定有兩下子。

胡鐵花打架的經驗丰富得很,這道理他自然明白。但喝酒就不同 了。

一個人的酒量再好,上了年紀,也會退步的,至于女人,先天的體 質就差些,后天顧慮也多些,喝酒更沒法子和男人比。

胡鐵花喝酒的經驗也丰富得很,這道理他自然也明白,他喝酒從 來也不怕老頭子和女人。

但天下事都有例外的。

這次金靈芝剛喝下第一杯酒,胡鐵花就已知道上當了。

江湖中人有句俗話:“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這句話用來形 容喝酒,也同樣恰當得很。

有經驗的人,甚至只要看到對方拿酒杯的姿勢,就能判斷出他酒? 量的大小了──酒量好的人,拿起酒杯來當真有“舉重若輕”的氣概, 不會喝酒的,小小一個酒杯在他手上也會變得像有几百斤重。

只不過,金靈芝畢竟是個女人,喝酒至少還要用酒杯。

胡鐵花就沒有這么斯文了。

他拿起酒壺,就嘴對嘴住肚子里灌。

在女人面前,他就是死也不肯示弱的,金靈芝第一壺酒還未喝 完,他兩壺酒已下了肚。

勾子長拍手笑道:“胡兄果然是好酒量,單只這‘快’字,已非人能 及。”

胡鐵花面有得色,眼晴膘著金靈芝,大笑道:“拼酒就是要快,若 是慢慢喝,一壺酒喝上個三天三夜,就連三歲大的孩子都不會喝醉。”

金靈芝冷笑道:“無論喝得多快醉倒了也不算本事,若是拼著一 醉,無論誰都能灌几壺酒的……張三,你說這話對不對?”

張三道:“對對對,對極了,有些人的酒量其實并不好,只不過是

敢醉而已,反正已經喝醉了,再多喝几壺也沒關系。”

他笑著接道:“一個人只要有了七八分酒意,酒喝到嘴里,就會變 得和白開水一樣,所以喝得多并不算本事,要喝不醉才算本事。”

胡鐵花板著臉,道:“我若真喝醉了,你第一個要當心。”

張三道:“我當心什么?”

胡鐵花道:“我發起酒瘋時,看到那些馬屁精,就好像看見臭虫一 樣,非一個個的把它掐死不可。”

他忽然向楚留香笑了笑,又道:“但你卻下必擔心,你雖是個老臭 虫,卻不會拍馬屁。”

楚留香正在和丁楓說話,像根本全未留意他。

張三卻嘆了口氣,喃喃道:“這人還未喝醉,就已像條瘋狗一樣, 在亂咬人了,若是真喝醉了時,大家倒真得當心些。”

丁楓就坐在楚留香旁邊,此刻正俏聲道:“金姑娘說的話倒也并 非全無道理,像胡兄這樣喝酒,實在沒有人能不喝醉的。”

楚留香微笑道:“他喝醉了并不奇怪,不醉才是怪事。”

丁楓道:“但現在卻不是喝醉酒的時候,楚兄為何不勸勸他?”

楚留香嘆道:“這人只要一開始喝酒,就立刻六親不認了,還有誰 勸得住他?”

他忽又笑了笑,眼睛盯著丁楓,緩緩接道:“何況,此間豈非正有 很多人在等著看人喝醉時的模樣,我又何必勸他?”

丁楓默然半晌,道:“楚兄莫非認為我也在等著他喝醉么?”

楚留香淡淡道:“若非丁兄方才那句話,他們此刻又怎會拼起酒 來的?既已拼起了酒又怎能不醉?”

丁楓道:“但……但在下方才本是在勸他們改期……”

楚留香笑道:“丁兄不勸也許還好些,這一勸,反倒提醒了他們 ──丁兄與他相處已有兩三天,難道還未看出,他本是個‘拉著不定, 趕著倒退’的山東驢子脾氣?”

丁楓沉默了半晌,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楚兄現在想必對我還

有些誤解之處,但遲早總有一日,楚兄總可了解我的為人……”

楚留香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張三,那樣東西你為何還不拿 來給丁兄瞧瞧?”

張三笑道:“只顧看著人們拼酒,我几乎將這件大事忘了。”

他嘴里說著話,人已走入了后艙。

丁楓目光閃動,試探著問道:“卻不知楚兄要我瞧的是什么?”

楚留香微笑道:“這樣東西實在妙得很,無論誰只要將它接了過 去,他心里的秘密,立刻就會被別人猜到。”

丁楓也笑了,道:“如此說來,這樣東西莫非有什么魔法不成?”

楚留香道:“的確是有些魔法的。”

丁楓雖然還在笑著,卻已笑得有些勉強。

這時張三已自后艙提了包袱出來,并沒有交給丁楓,卻交給了楚 留香。

楚留香接在手里,眼睛盯著丁楓眼睛,一字字道:“丁兄若有什么 心事不愿被別人知道,還是莫要將這包接過去的好。”

丁楓勉強笑道:“楚兄這么說,難道還認為在下有什么不可告人 的秘密?”

楚留香微笑不語,慢慢的將包袱遞了過去。

大家本在瞧著金靈芝和胡鐵花拼酒的,這時已不約而同向這邊 瞧了過來,只有金靈芝和胡鐵花兩個人是例外。他們都已有了好几 分酒意,除了“酒”之外,天下已沒有任何別的事能吸引他們了。

丁楓終于將包袱接了過去。?

他的手也伸得很慢,像是生怕這包里會突然鑽出條毒蛇來,在他 手上狠狠的咬一口。別的人心里也充滿了好奇,猜不透這包袱究竟 有什么古怪?

這包袱實在連一點古怪也沒有。

了楓手里拿著包袱,又笑了,道:“楚兄此刻可曾看出在下的秘密 么?”

楚留香淡淡道,“多少已看出一些。,

丁楓道:“看出了什么?”

楚留香眼睛里發著光,道:“我已看出丁兄本來是用左手的。”

丁楓面不改色,笑道:“不錯,在下幼年時本連吃飯寫字都用左 手,因此,也不知被父教訓過多少次,成年后才勉強改了過來,但只稍 不留意,老毛病就已犯了。”

楚留香道:“如此說來,丁楓的左手想必也和右手同樣靈便了。”

丁楓道:“只怕比右手還要靈便些。”

楚留香笑了笑,淡淡道:“這秘密不該說出來的。”

丁楓道:“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為何不該說出來?”

楚留香正色道:“以我看來,這秘密關系卻十分重大。”

了楓道:“哦?”

楚留香緩緩道:“別人只要知道丁兄的左手比右手還靈便,下次 與了兄交手時,豈非就對丁兄的左手加意提防了么?”

了楓知道:“楚兄果然高見,幸好在下并沒有和各位交手之意, 否則倒真難免要吃些虧了。”

張三忽然道:“那倒也未必,反正了公子右手也同樣可以致人死 命,別人若是提防著丁公子左手,丁公子用右手殺他也一樣。”

丁楓居然還是面不改色,還是笑道:“張兄莫非認為在下殺過許 多人么?”

張三冷冷道:“我只不過是說,用兩只手殺人,總比一只手方便 得多,也快得多。”

丁楓淡淡笑道:“如此說來,三只手殺人豈非更方便了?”

張三說不出話來了。

他就算明知了楓在罵他是個“三只手”,也只聽著──一個人只 要做過一件見不得人的事,就算挨一輩子的罵,也只有聽著的。

幸好丁楓沒有罵下去。

他手里捧著包,笑問道:“不知楚兄還看出了什么別的秘密?”

楚留香道:“還有個秘密,就在這包袱里,丁兄為何不解開包袱瞧 瞧?”

丁楓道:“在下正有此意。”

他解開包袱,臉色終于變了。

包袱里正是金靈芝找到的那件血衣。

楚留香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過丁楓的臉,沉聲道:“丁兄可認得這 件衣服是誰的么?”

丁楓道:“自然認得,這件衣服本是我的。”

楚留香道:“衣服上的血呢?也是丁兄的么?”

丁楓勉強笑道:“在下并未受傷,怎會流血?”

勾子長忽然冷笑了一聲,搶著道:“別人的血,怎會染上下公子的 衣服?這倒是怪事了!”

丁楓冷冷道:“勾兄只怕是少見多怪。”

勾子長道:“少見多怪?”

丁楓道:“若有人想嫁禍于我,偷了我的衣服穿上,再去殺人,這 種事本就常見得很,有何奇怪?何況……”他冷笑著接道:“那人若是 和我同屋住的,要偷我的衣服,正如探囊取物,更一點也不奇怪了。”

勾子長怒道:“你自己做的事,反來含血噴人?”

丁楓冷笑道:“含血噴人的只怕不是丁某,而是閣下。”

勾子長霍然長身而起,目中似已噴出火來。

了楓卻是聲色不動,冷冷道:“閣下莫非想將丁某的血也染上這 件衣服么?”

公孫劫余突然笑道:“了公子這是多慮了,勾兄站起來,只不過是 想敬丁公子一杯而已!”

他眼睛瞪著勾子長,淡淡道:“是么?”

勾子長眼睛也在瞪著他,臉色陣青陣白,忽然大笑了兩聲,道: “不錯,在下正有此意,想不到公孫先生竟是我的知己。”他竟真的向 丁楓舉起酒杯,道:“請。”

丁楓目交閃動,瞧了瞧公孫劫余,又瞧了瞧勾子長,終于也舉杯 一飲而盡,微笑道:“其實,這件衣服上的血,也未必就是向天飛的,

說不定是豬血狗血也未可知,大家又何苦因而傷了和氣。”

說到這里,他身子忽然一震,一張臉也跟著扭曲了起來。

楚留香聳然道:“什么事?”

丁楓全身顫抖,嘎聲道:“酒中有……”

“毒”字還未出口,他的人已仰面倒了下去。

就在這剎那間,他臉已由慘白變為鐵青,由鐵青變為烏黑,嘴角 已沁出血來,連血都是死烏黑色的。

只見他目中充滿了怨毒之意,狠狠的瞪著勾子長,厲聲道:“你 ……你……你好狠!”

勾于長似已嚇呆了,連話都說不出來。?

楚留香出手如鳳,點了了楓心臟四周六處要穴,沉聲說道:“丁兄 先沉住氣,只要毒不攻心,就有救藥。”

丁楓了搖了搖頭,淒然一笑,道:“太遲了……太遲了……我雖已 知道此事遲早會發生,想不到還是難免遭了毒手。”

他語聲已含糊不清,喘息了半晌,接著道:“香帥高義,天下皆知, 我只想求楚兄一件事。”

楚留香道:“丁兄只管放心,凶手既在這條船上,我就絕不會讓他 逍遙法外。”

丁楓黯然道:“這倒沒什么?一個人若已快死了,對什么事都會看 得淡了,只不過……老母在堂,我已不能盡孝,只求楚兄能將我的骸 骨帶歸……”

說到這里,他喉頭似已堵塞,再也說不下去。

楚留香亦不禁為之黯然,道:“你的意思,我已明自,你托我的事, 我必定做到。”

丁楓緩緩點了點頭,似乎想笑一笑,但笑容尚未露出,眼帘已閨 起,他那親切動人的微笑,競是永遠不能重見了。

楚留香默然半晌,目光緩緩轉到勾子長身上。

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瞪著勾子長。

勾子長面如死灰,汗如雨下,忽然嘶聲大呼道:“不是我!下毒的

不是我!”

公孫劫余冷冷道:“誰也沒有說下毒的是你。”

勾于長道:“我也沒有想向他敬酒,是你要我敬他這杯酒的!”

公孫劫余冷笑道:“他已喝過几杯酒,酒中都無毒,我的手就算再 長,也無法在這杯酒中下毒的。”

他坐得的確離丁楓很遠。

勾子長嘎聲道:“難道我有法子在這杯酒中下毒么?這么多雙眼 晴都在瞧著,他自己也不是瞎子。”

楚留香手里拿著酒杯,忽然嘆了口氣,道:“兩位都沒有在這杯酒 中下毒,只因為無論誰都不可能在這杯酒中下毒。”

張三皺眉道:“但壺中的酒并沒有毒,否則我們豈非也要被毒 死?”

楚留香道:“不錯,只有他最后喝的這杯酒中才有毒,但毒卻不在 酒里。”

張三道:“不在酒里在哪里?”

楚留香道:“在酒杯上。”

他緩緩放下酒杯,接著道:“有人已先在這酒杯里涂上了極強烈 的毒汁,丁楓先喝了兒杯酒都未中毒,只因那時毒汁已干,酒都是冷 的,還未將毒溶化。”

勾子長這才透了口氣,喃喃道:“幸虧有楚香帥在這里,能和楚留 香在一起,的確是運氣。”

公孫劫余道:“但無論如何,畢竟總有個人下毒的,這人是誰?”

楚留香道:“人人都知道酒杯在廚房里,誰也不會對空著的酒杯 注意,所以無論誰要在酒杯里涂上毒汁,都很容易。”

勾子長道:“可是……那凶手又怎知有毒的酒杯必定會送到丁楓 手上呢?”

楚留香道:“他不知道,他也不在乎……無論這酒杯在誰手上,他 都不在乎。”

勾子長想了想,苦笑道:“不錯,在他眼中看來,我們這些人反正

遲早都要死的,誰先死,誰后死,在他來說都一樣。”

張三撿起了那件血衣,蓋在丁楓臉上,喃喃道:“十人上這條船, 現在已死三個,下一個該輪到誰了呢?”

突聽“噗通”一聲,胡鐵花連人帶椅子都摔倒在地上。

第十章 第八個人

最有可能練過“朱砂掌”的人是丁楓。

左右雙手都同樣靈活的人是丁楓。

最有機會下手殺人的是丁楓。

血衣也是丁楓的。

凶手簡直非是丁楓不可。

但現在丁楓卻死了。

胡鐵花躺在床上,就像死豬。

他唯一和豬不同的地方,就是死豬不會打鼾,他的鼾聲卻好像打 雷一樣,遠在十里外的人都可能聽到。

張三揉著耳朵,搖著頭笑道:“這人方才倒下去的時候,我真以為 下一個輪到的就是他,我真忍不住嚇了一跳。”

楚留香也笑了,道:“我卻早就知道他死不了,‘好人不長命,禍 害遺千年’,這句話你難道沒有聽說過?”

張三笑道:“我雖然沒想到他會死,卻也沒想到他會醉得這么快, 更想不到那位金姑娘喝起酒來倒真有兩下子。”

楚留香道:“你以為她自己就沒有醉?連丁楓死了她都不知道,還 直著眼睛到處找他來作裁判。”

張三嘆道:“這兩人醉的可真不是時候。”

楚留香苦笑道:“這你就不懂了,他選這時候喝醉,簡直選得再 好也沒有了。”

張三道:“為什么?”

楚留香道:“他現在一醉,就什么事都再也用不著操心,凶手也絕 不會找到他頭上,因為他們知道我們一定會在旁邊守著的。”

張三失笑道:“一點也不錯,我還以為他是個呆子,其實他真比誰 都聰明。”

楚留香道:“奇怪的是,該死的人沒有死,不該死的人卻偏偏死 了。”

張三道:“你是說丁楓本不該死的?”

楚留香道:“我算未算去,不但只有他的嫌疑最大,而且也只有他 才有殺人的動機。”

張三道:“動機?”

楚留香道:“沒有動譏,就沒有理由殺人。”

張三道:“丁楓的動機是什么?”

楚留香道:“他不愿我們找到海上銷金窟去。”

張三道:“他若不愿意,為什么又要請這些人上船呢?”

楚留香道:“固為知道這些人自己也有可能找得去的,所以將所 有的人都集中到一個地方,再一個個殺死。”

張三道:“但現在他自己卻先死了。”

楚留香嘆了口氣,苦笑道:“所以我說的這些話全都等于放屁。”

張三沉默了半晌,道:“除了丁楓之外,難道別人全沒有殺人的動 機?”

楚留香道:“殺人的動機只有几種,大多數是為情、為財、為了嫉 恨,也有的為要滅口──丁楓的動機就是最后一種。”

他接著又道:“現在丁楓既已死了,這理由就不能成立,因為這些 人彼此并不相識,誰也不會知道別人的秘密,可見那凶手絕不是為了 滅口而殺人的。”

張三道:“那么他是為了什么呢?為了情?不可能,這些人誰也沒 有搶過別人的老婆,為了財?也不可能,除了公孫劫余,別人都是窮 光蛋?”

他想了想,接著又道:“金靈芝和海闊天雖是財主,卻井沒有將錢

帶在身上,那凶手殺了他們,也得不到什么好處。”

楚留香嘆道:“不錯,我算來算去,除了丁楓外,簡直沒有一個人 有殺人的理由,所以我本來已認定了丁楓是凶手”

張三道:“公孫劫余呢?我總覺得這人來路很有問題。”

楚留香道:“這十個人中,也許有一兩個和他有舊仇,但他卻絕沒 有理由要將這些人全部殺死。”

張三道:“但事實擺在這里,凶手不是他就是勾子長,他的嫌疑總 比勾子長大些。”

剛說到這里,已有人在敲門。

敲門的人正是公孫劫余。

船艙中已燃起了燈。

公孫劫余的目中仿佛帶著種很奇特笑意,望著楚留香,緩緩道: “有件事香帥一定很奇怪。”

楚留香道:“哦?”

公孫劫余道:“在下這次到江南來,除了要找那海上銷金窟外,還 要找一個人。”

楚留香道:“哦?”

還沒有明白對方說話的目的時,楚留香絕不會多說一個字。

公孫劫余接道:“在下查訪這人已很久了,一直都得不到消息,直 到昨天,才知道他原來就在這條船上!”

楚留香沉吟著,道:“你說的莫非是勾子長?”

公孫劫余道:“正是他。”

張三搶著問道:“他究竟是怎么樣一個人?是不是和你有舊仇?”

公孫劫余道:“在下以前也從未見過此人,又怎會有什么仇恨?”

張三道:“那么,你苦苦找他是為了什么?”

公孫劫余笑了笑,神情似乎很得意道:“香帥直到現在還未認出 在下是誰么?”

勾子長就站在樓梯口,滿面都是驚恐之色,左臂鮮血淋漓,還有 把短刀插在肩上。

楚留香眉道:“勾兄怎會受了傷?”

勾子長右手還緊緊的抓著那黑箱子,喘息著道:“我剛走下來,這 柄刀就從旁邊飛來了,出手不但奇快,而且奇准,若非躲得快,這一 刀只怕早已刺穿了我的咽喉。”

楚留香道:“下手的人是誰?勾兄沒有瞧見?”

勾子長道:“我驟出不意,大吃了一驚,只瞧見人影一閃,再追也 來不及了。”

留香道:“那人是從什么方向逃走的?”

勾子長眼角瞟著公孫劫余,沒有說話。

其實他根本就用不著說。

船上的人除了楚留香和胡鐵花外,能刺傷他的就只有白蠟燭。

公孫劫余冷笑道:“你莫非瞧見那人逃到我屋子去了?”

勾子長道:“好……好像是的,但……我也沒有看清楚。”

公孫劫余再也不說第二句話,轉身走向自己的屋子,拉開了門。

屋子里一個人也沒有。

勾子長似乎怔住了。

公孫劫余冷冷道:“白蠟燭是個傻小子,脾氣又古怪,本來一定會 留在這屋子里的,那么他的冤枉就很難洗得清了。”

張三忍不住問道:“現在他人呢?”

公孫劫余道:“金姑娘醉了后,他就一直在旁邊守護著,但孤男寡 女在一個屋子里,總得避避嫌疑,所以我又找了個人陪著他們。”

他淡淡一笑,接著道:“這就叫傻人有傻福。”

他說的話果然一個字也不假。

白蠟燭的確一直在守護著金靈芝,陪著他們的水手已証實,他根 本就沒有走開過一步。

張三皺眉道:“金姑娘和小胡都已醉得不省人事,公孫先生又和 我們在一起,出手暗算勾兄的人,會是誰呢?”

他臉色變了變,緩緩接著道:“難道這船上除了七個人外還有第 八個人?難道這凶手競是個隱形的鬼魂?”

船上其實不止七個人。

除了楚留香、胡鐵花、勾子長、金靈芝、公孫劫余、白蠟燭和張三 外,還十几個水手,殺人的凶手難道是這些水手之一?

楚留香、勾子長、公孫劫余、張三,四個人還未走出金靈芝的屋 子,就又聽到一聲大呼。

這次的呼聲赫然竟是胡鐵花發出來的。

張三變色道:“不好,小胡已醉得人事不知,我們不該留下他一個 人在屋子里的。”

這句話還未說完,他已沖了回去。

胡鐵花正坐在床上,喘著氣。他眼睛已張得很大,卻還是布滿了 紅絲,,手里緊緊抓著個面具──紙板糊成的面具,已被他捏碎。

看到胡鐵花還好好的活著,張三的火氣反而來了,怒道:“你鬼叫 什么?還在發酒瘋?”

胡鐵花眼睛發直,瞪著對面的板壁,就好像那上面忽然長出几百 朵花來似的,張三叫得聲音那么大,他居然沒有聽見。

張三冷笑道:“總共只喝了那么點酒,就醉成這副樣子,我看你以 后最好還是少逞逞能,少找別人拼酒的好。”

胡鐵花還像是沒有聽見他說話,又發了半天呆,忽然在床上翻了 個跟著斗,拍手大笑道:“凶手果然是這小子,我早知他總有一天要被 我抓住小辮子的。”

張三道:“你說凶手是誰?”

胡鐵花瞪著眼睛道:“丁楓,當然是丁楓,除了丁楓還有誰?”

張三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瞧了他几眼,才嘆了口氣,道:“我早就 知道這小子酒還沒有醒,否則又怎會見到鬼。”

胡鐵花跳了起來,道:“你才撞見鬼了,而且是個大頭鬼。”

楚留香目光閃動,沉吟著,忽然道:“你方才真的瞧見了丁楓?”

胡鐵花道:“當然。”

楚留香道:“你在哪里,這屋子里。”

張三道:“你方才明明已睡得跟死豬一樣,還能看得見人?”

胡鐵花道:“也許我就困為醉得太深,難受得要命,睡得好好的, 忽然想吐,就醒了,雖然醒了,又沒有力氣爬起來。”

喝到六七分醉時,一睡,就睡得很沉,但若喝到九分時,就可能沒 法子安安穩穩的睡了。

楚留香點了點頭,因為他也有這種經驗。

胡鐵花道:“就在我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時,忽然覺得有個人走 到屋子,走我床前,仿佛還輕輕喚了我一聲。”

楚留香道:“你張開眼睛沒有?”

胡鐵花道:“我眼睛本來瞇著的,只看到一張自蒼蒼的臉面,也沒 有看清他是誰,他叫我,我也懶得答應,誰知他忽然來扼我的脖子 了。”

他手摸了摸咽喉,長長喘了口氣,才接著道:“他的手很有力,我 掙也掙不脫,喊也喊不出,胡亂往前面一抓,抓著了他的臉。”

楚留香望著他手里的面具,道:“他的臉是不是就被你抓了下 來?”

胡鐵花道:“一點也不錯,那時我才看清這人原來就是丁楓,他也 似嚇了一跳,我就乘機一拳打在肚子上。”

他笑了笑,接著道:“你總該知道,我這拳頭是很少有人能挨得住 的。”

楚留香道:“那么,他的人呢?”

胡鐵花道:“他挨了我上拳,手就松了,一跤跌在對面的床上,但

等我跳起了要抓他時,他竟忽然不見了。”

張三笑了笑,道:“你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胡鐵花道:“‘我實在也想不通,他的人怎會忽然不見了的。”

張三道:“我告訴你好不好?”

胡鐵花道:“你知道?”

張三淡淡道:“因為你這只不過是做了場惡夢而已,夢中的人,常 常都是忽未忽去……”

他話未說完,胡鐵花已跳了起來,一把扭住他衣襟,怒道:“我的 話你不信?你憑什么?”

張三几乎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嘎聲道:“你若不是做夢,怎么會瞧 見丁楓的?”

胡鐵花道:“我為什么不會瞧見丁楓?” 一

張三道:“也沒什么別人原因,只不過因為了楓已死了!”

胡鐵花這才吃了一驚,失聲道:“丁楓死了?什么時候死的?”?

張三道:“死了最少已有三四個時辰。”

胡鐵花道:“真的?”

張三道:“當然是真的,而且是我跟勾子長親手將他抬入棺材 的。”

胡鐵花緩緩轉過頭,望著勾子長。

勾子長道:“死人還在棺村里,絕不會假。”

胡鐵花臉色漸漸發白,手也慢慢松開,喃喃道:“那人若不是丁 楓是誰?……難道我真的遇見了鬼么?”

瞧見他這種樣子,張三覺得不忍了,柔聲道:“一個人酒喝得大 多,眼睛發花,做做惡夢,都是常有的事,有一次我喝醉了,還見過孫 悟空和豬八戒哩,你信不信?”

這一次胡鐵花什么話都不說了,仰面倒在床上,用枕頭蓋住臉。

張三笑道:“這就對了,喝了酒之后,什么事都比不上睡覺的好。”

勾子長忽然道:“我知道凶手藏在哪里了。”

夢留香道,“哦?”

勾子長道:“那凶手一定扮成了個水手的樣子,混在他們中間,只 怪我們以前誰也沒有想到這點,所以才會彼此猜疑,否則他也許還不 會如此容易得手。”

楚留香慢慢點了點頭,道:“這也有可能。”

勾子長道:“非但有可能,簡直大有可能了。”

他神情顯得很興奮,接著又道:“你想,誰最有機會接近那些酒 杯?”

楚留香道:“廚房里的水手。”

勾子長拍手道:“一點也不錯……還就因為他是個水手,所以向 天飛和海闊天才會對他全沒有提防。”

張三道:“不錯,的確有道理。”

勾子長道:“亡羊補牢,猶未晚也,現在我們將他查出來,還來得 及。”

張三道:“怎么樣查呢?”

勾子長沉吟著,道:“船上的水手,一定有個名冊,我們先將這名 冊找出來,然后再一個個去問,總可以問出點名堂來。”

這想法的確不錯,人手卻顯然不足,所以大家只有分頭行事。

張三還是留守屋里,照顧胡鐵花,白蠟燭還有守護金靈芝。

兩間屋子的門全是開著的,還可以彼此照應。

本和白蠟燭在一起的那水手叫趙大中,是個老實人,他知道水手 的名冊就在金靈芝這屋里的衣柜中。

固為這是船上最精致的一間屋子,海闊天本就住在這里。

名冊既已有了,勾子長提議:“現在我和楚留香、公孫先生分頭去 找,將船上的水手全都召集到這里來,最遲半個時辰內在這里會面。”

這主意也的確不錯,因為根本就沒有第二主意。

底艙中很暗,只燃著一盞燈。

水手們都睡得很沉。

楚留香叫了一聲,沒有回應,拉起一個人手,手已冰冷!

底艙中所有的水手竟已全都變成死人!

每個致命的傷痕赫然還是朱砂掌!

楚留香的手也有些晾了,已沁出了冷汗。

他一步步向后退,退出船艙。忽然轉身,奔上樓梯,奔上甲板。

甲板上也只有四個死人。

星已疏,海風如針,船在海上慢慢的打著圈子。

掌舵的水手尸體已冰冷,胸膛上也有個紅色的掌印。

勾子長呢?勾子長怎么也不見了?

放眼望去,海天無限,一片迷茫,千里內都不見陸地。

楚留香很少發抖。

他記得有一次和胡鐵花去偷人的酒喝,若非躲到大酒缸里去,險 些就被人抓住,那天冷得連酒都几乎結了冰。

他躲在酒缸里,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怕,一直抖個不停。

但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時他才七歲。自從那一次之后,他 就沒有再發過抖。

但現在,他身子竟不停的顫抖起來,因為他第一次感覺到天地之 大,自身的渺小,第一感覺到世事的離奇,人智之有限。

他拉緊了衣襟,大步走下船艙。

公孫劫余已回來了,看他的臉色,就可知道他也沒有找著一 個活人。

楚留香第一句就問:“勾子長呢?回來了沒有?”

張三道:“他不是和趙大中一起到甲板上去找人么?”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他不在甲板上。”

張三聳然道:“莫非他也遭了毒手?”

楚留香并沒有回答這句活。

他已用不著回答。

公孫劫余神情竟也變了,道:“這人……”

他一句話還未說完,胡鐵花已跳了起來,揪住他衣襟,大喝道: “勾子長若死了,殺他的沒有別人,一定是你!”

公孫劫余神情又變了變,勉強笑道:“胡兄的酒莫非還沒有醒?”

張三也急著趕過去拉他,道:“現在可不是你發酒瘋的時候,快放 手。”

胡鐵花怒道:“你叫我放手?你可知道他是誰,可知道他的來歷?”

張三道:“你知道?”

胡鐵花大聲道:“找當然知道,他就是在京城里連傷七十多條人 命的大盜!勾子長卻是關外熊大將軍派來查訪這件案的密使,他知道 事機已敗露,所以就將勾子長殺了滅口!”

這次張三才真的怔住了。

楚留香似也覺得很意外。

自蠟燭本已趕了過來,一聽這句話,反而停下了腳步。

最奇怪的是,公孫劫余反而笑了。

胡鐵花怒道:“你笑什么?你笑也沒有用,屁用都沒有,還是老實 招出來吧。”

公孫劫余笑道:“幸好楚香帥認得我,還可以為我作証,否則這件 事倒真是死無對証了。”

他一面說著話,一面已將披散著的長發拉下,露出他的禿頂和耳 朵。一雙合銀鑄成的耳朵。

他不但頭發是假的,竟連耳朵也是假的。

假頭發不稀奇,假耳朵卻很少見。

胡鐵花失聲過:“白衣神耳!”

張三立刻接著道:“莫非是人稱天下第一名捕,‘神鷹,英老英 雄?”

“公孫劫余”笑道:“不敢,在下正是英萬里。”

張三失笑道:“這下子可真的錯把馮京當做了馬涼,居然將名捕 當做了強盜。”

胡鐵花的臉紅了,道:“這慘跎□□摹#□□胖炙擋懷齙拿蠱□□

六口棺材還擺在那里。

英萬里嘆了口氣,道:“楚香帥果然料事如神,秘道果然是直通貨 艙。”

胡鐵花道:“只是可惜貨艙里非但沒有人,簡直連個鬼都沒有。”

楚留香笑了笑,道:“人雖沒有,至少鬼總有一個的。”

胡鐵花眼睛突然亮了,問道:“你說的莫非就是丁楓?”

張三道:“但丁楓只不過是個死人,還不是鬼,我親手將他放入這 口棺材……”

他就站在第一口棺材旁,說到這里,他突然打了個寒噤,道: “你……你莫非說他已復活?”

楚留香嘆了口,道:“死人復活的事,其實我已不止見過一次 了……”

胡鐵花搶著道:“不錯,那‘妙僧’無花,也曾死后復活的。”

白獵忍不住問道:“人死真能復活?”

他自動生長在將軍府,對江湖中的詭秘變化,自然了解得很少。

楚留香道:“人若真的死了,自然不能復活,但有些人卻能用很多 方法詐死!”

白獵道:“詐死?用什么法子?”

楚留香道:“內練到某一種候,就能閉住自己的呼吸,甚至可以將 心跳停頓,血脈閉塞,使自己全身僵硬冰冷。”

他接著又道:“但這種法子并不能維持很久,最多也不會超過半 個時辰,而且,有經驗的江湖客,很快就會發覺他是在詐死。”

白獵道:“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別的法子。”

楚留香道:“據說世上還有三種奇藥,服下去后,就能令人身上一 切活動機能完全停頓,就好像毒蛇冬眠一樣。”

英萬里道:“不錯,我就知道其中有一咱叫‘西方豆寇’,是由天 竺、波斯以西,一個叫‘基度山’的小島傳來的。”

楚留香道:“但其中最著名的一種,還要算是逃情酒。”

自獵道:“逃情酒?這名字倒風雅得很。”

楚留香道:“只因制這種藥酒的人,本就是位風流才子。”

他笑了笑,接著道:“有關這‘逃情酒’的由來,也是段很有趣的故 事。”

白獵道:“愿聞其詳。”

楚留香道:“據說這位才子風流倜儻,到處留情,到后來麻煩畢竟? 來了。”

白獵道:“什么麻煩?”

楚留香道:“常言道:‘烈女怕纏郎’,其實男人最怕的也是被女人 糾纏,尤其是像他那么樣的風流才子,最好是一留過情,就‘事如春夢 了無痕’了。”

他笑了笑,接著道:“但到了后來,卻偏偏有三個女子都對他痴纏 不放,他逃到哪里,這三個女子就追到哪里,他是個文弱書生,這三個 女子卻偏偏都有些本事,他打又了不過,逃也逃不了,簡直波她們纏 得快發瘋了。”

張三目光在楚留香和胡鐵花面上一轉,笑道:“這叫做:天做孽, 猶可道,自作孽,不可活。”

楚留香道:“幸而他博覽群書,古籍中對毒藥的記載也不少,他被 纏得無可奈何時,就參照各種古方秘典,制出了一種藥酒,服下去后, 就會進入假死狀態,那三位姑娘雖然痴心,但對死人還是沒有多大興 趣,他總算逃脫了她們糾纏,孤孤單單,卻安安靜靜、快快樂樂的過了 下半輩子。”

他微笑著,接道:“所以這種酒,就叫做‘逃情’酒。”

胡鐵花失笑道:“看來你也應將這種酒准備一點在身上的。”

英萬里目光閃動,道:“香帥莫非認為了楓也是在詐死?”

胡鐵花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將那口棺材的蓋子掀了起來。棺材中 哪里有了楓的尸體?”

丁楓果然也“復活”了。

第一十一章 凶手

棺構里也不知是用鮮血,還是朱砂寫了十個血紅的字:“楚留香, 這地方我讓給你!”

胡鐵花跺了跺腳,將其他五口棺材的蓋子也掀了起來。

每口棺村里都寫著一個人的名字:“胡鐵花、金靈芝、英萬里、白 獵、張三。”

英萬里苦笑道:“他不但已將棺材替我們分配好,而且居然也早 就看出了我們的來歷。”

楚留香沉吟著,緩緩道:“他并沒有看出來,是勾子長告訴他的。”

英萬里道:“香帥認為勾子長也跟他串通了?”

楚留香道:“勾子長有求于他,自然不能不跟他勾結在一起,他知 道了勾子長的秘密,也正好利用勾子長的弱點來為他做事。”

胡鐵花摸著鼻子,道:“這件事我雖已隱約有些明白了,卻還是不 大清楚。”

楚留香道:“要弄清楚這件事,就得從頭說起。”

胡鐵花道:“好,你一件件說吧。”

楚留香道:“你有耐心聽下去?”

胡鐵花道:“如此復雜詭秘的事,不把它弄清楚,我怎么睡得著 覺,就算你要說三年,我也會聽得很有趣的。”

楚留香道:“這件事情的關鍵,就是那‘海上銷金窟’。”

他忽然向金靈芝笑了笑,道:“那地方的情形,金姑娘想必知道得 比別人都多。”

金靈芝垂著頭,沉吟了很久,才咬著嘴唇道,“不錯,海上的確是

有那么一個地方,但那地方并沒有瓊花異草,更沒有酒泉肉林。”

楚留香道:“那地方有什么?”

金靈芝道:“因為那些秘密不是價值極大,就是關系重大,所以那 里的主人每年都會將一些有關系的人請去,要他們次購那些秘密,有 時一件秘密有很多人都要搶著買,大家就要競爭,看誰出的價最高。”

楚留香:“譬如說……‘清風十三式’?”

金靈芝又用力咬了咬嘴唇,道:“不錯,清風十三式的心法,就是 他們賣給我的,固為華山門下有個人欺負過我,用的正是清風十三 式,所以我不顧一切也要將這秘密買來,叫那人也在我手下栽一次筋 頭。”

她接著道:“但那銷金窟的主人卻警告過我,千萬不能將這種劍 法公開使出,否則他就要將劍法追回呢?”

金靈芝道:“他們……他們自然有法子的!”

說到這里,這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子,目中竟也露出了恐懼之 意,顯然對“他們”手段之毒辣,了解得很清楚。

楚留香道:“但那天你一時氣憤,畢竟還是當眾將‘清風十三式’ 使了出來,恰巧又被丁楓瞧見,所以才被他所脅,做了一些你本不愿 做的事。”

金靈芝點了點頭,眼圈兒已紅了。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如此說未,那地方金姑娘是去過的了。”

金靈芝道:“嗯。”

楚留香道:“那地方的首腦,究竟是個怎么樣的人?”

金靈芝道:“不知道,我沒見過,誰也無法看得到他!”

胡鐵花忍不住問道:“為什么看不到他?難道他會隱身法?”

金靈芝瞪了他一眼,冷冷道:“到了那里,你就會明白是為什么 了。”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照現在的情況來看,我們也許永遠也到不 了那里,你為什么不先說來聽聽?”

金靈芝道:“我不高興。”

胡鐵花還想再問,但楚留香卻知道像她這種女孩子若說“不高 興”時,你就算跪下來,就算把嘴皮都說破,她也不會改變主意的。

因為她知道你若問不出,一定會生氣。

她就是要你生氣。

楚留香道:“現在,想必又到了他們出售秘密的會期,丁楓說是特 地出來迎客的,但我們這些客人,他顯然不歡迎。”

胡鐵花道:“但他又怕我們會找到那里去,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 想法子將所有不受歡迎的客人全都聚在一個地方,然后再一個個 殺死!”

張三苦笑道:“最理想的地方,自然就是船上了,上不著天,下不 著地,想跑也沒地方跑,除非跳到海里去喂鯊魚。”

胡鐵花道:“但他為什么要擺几口棺材在這里呢?難道生怕我們 太馬虎了,覺得下手太容易,所以特地要我們提防著些?”

楚留香笑了笑道:“他當然不是這意思。”胡鐵花道:“不是這意 思,是什么意思?我實在猜不透了。”

楚留香道:“他這么樣做,只不過是要我們互相猜忌,互相提防, 我們若彼此每個人都不信任,他才好從中取利,乘機下手。”

他緩緩接著道:“而且,一個人若對任何事都有猜疑恐懼之心,就 會變得疑神疑鬼,反應遲鈍,判斷也不會正確了。”

英萬里點點頭,道:“不錯,這種就是‘攻心’的戰朮,先令人心大 亂,他才好混水摸魚。”

他笑了笑,接著道:“只可惜,他還是算錯了一樣事。”

胡鐵花道:“算錯了什么?”

英萬里道:“他低估了楚香帥,還是不能‘知已知彼’,他自以為這 件事已做得天衣無縫,卻未想到還是有破綻,被楚香帥看了出來。”

張三道:“他自知有些事已瞞不下去了,所以就先發制人,自己詐 死,他認為無論誰也想不到死人會是凶手!”

楚留香昔笑道:“那時你怎么沒有想到他是在‘詐死’?這種事你

以前又不是沒有遇見過!”

楚留香嘆道:“那時我的確該想到的,他為何要再三叮嚀我,要我 將他的骸骨帶回去?……”

胡鐵花冷笑道:“回為他并不是真死,生怕別人給他來個海葬。”

楚留香道:“但一天內船上已接連死了好几個人,而且大家又部 知道很快還會有人死的,所以他突然死了,別人才不會想到他是在 ‘詐死’,固為每個人心理都有種惰性。”

胡鐵花道:“惰性?什么叫惰性?”

楚留香道:“譬如說,群羊出欄,你若將一根木頭橫擋在欄門外, 羊自然就會從木棍上面跳過去。”

胡鐵花又在摸鼻子,顯然還不懂他說這番話是什么意思。

楚留香道:“第一只羊跳了過去,第二只跟著跳了過去,第二十只 羊也跳了過去,那時你若突然將木棍撤開,欄門外明明已沒有東西擋 著了,但第二十一只還是會照樣跳著出去……”

胡鐵花打斷他的話,道:“我們是人,不是羊。”

楚留香道:“這就叫惰性,不但羊有這種惰性,人也有的。”

胡鐵花摸著鼻子很久,搖著頭喃喃道:“這人說的話有時誰都聽 不懂,便卻偏偏覺得他很有道理,這是怎么回事呢?”

楚留香笑了笑道:“了楓的確將每件事都算得很准,只可惜到最 后他又算錯了一件事。”

張三道:“他又算錯了什么?”

楚留香道:“他低估了胡鐵花,認為小胡一醉就會醉得人事不知, 所以才會乘機去向小胡下手,卻未想到時常喝醉的人,醒得總比別人 快些的。”

張三道:“不錯,醉得炔,醒得也一定快。”

楚留香道:“他一擊不中,雖然自翻板秘道中逃脫,但已被小胡認 出了他的面目,雖還不能斷定我們是否會發現他‘詐死’的秘密,但這 種人做事絕不肯冒險的,所以才不得不使出了這最后一著!”

英萬里嘆道:“不錯,他無論做什么事,都已先留好了退路,‘詐

死’就是他第一條退路,等到這條路也走不通時,就再換一條。”

楚留香道:“他想必已和勾子長商量好,等到必要時,就由勾子長 將我們引開,他才有機會逃走。”

白獵忍不住道:“大海茫茫,能逃到哪里去?”

楚留香道:“甲板上本有一條危急時救生用的小艇,我方才到甲 板上去時,這條小艇已經不見了。”

白獵道:“那種小艇在海上又能走多遠?遇著一個大浪就可能會 被打翻。”

英萬里嘆道:“以丁楓行事之周密,這附近想必有他們的船只接 應。”

白獵默然半晌,忽然笑道:“但他畢竟還是自己逃走了,畢竟還是 沒有殺死我們。”

英萬里突然不說話了。

楚留香卻苦笑道:“他留我們在這里,因為他知道我們活不長 的。”

情況無論多么劣,楚留香也總是充滿了希望。

他似乎永遠都不會絕望。

但現在,“活不長”這三個字,竟從他嘴里說了出來。

自獵動容道:“活不長?為什么活不長?”

楚留香道:“大海茫茫,我們既無海圖指示方向,也不知道哪里 有島嶼陸地,他離船之前,將船上的水手全部殺死,就是想將我們困 死在海上!”

胡鐵花道:“但我們至少還可以從原路回去。”

楚留香嘆道:“這是條很大的船,張三雖精于航行之朮,我也勉強 通曉一二,但以我們兩人之力,總無法將這么大一條船操縱如意,何 況……”

胡鐵花道:“何況怎樣?”

楚留香道:“最大問題是食物和飲水……”

胡鐵花接著道:“這倒不成問題,我已經到廚房后面的貨艙去看

過了,那里食物和飲水都准備得很是充足。”

楚留香嘆道:“若是我猜得不錯,丁楓是絕不會將那些東西留下 來的。”

胡鐵花怔了怔,轉身道:“我去瞧瞧,也許他忘記了……”

英萬里道:“用不著瞧,他沒有忘!”

胡鐵花就像是突然被根釘子釘在地上。英萬里長嘆道:“我方才 找人的時候,已發現所有的水箱都被打破,連一杯水都沒有剩下來。”

胡鐵花道:“吃的東西呢?”

英萬里道::‘食物倒原封未動,因為他知道渴死比餓死更快,而且 難受得多。”

金靈芝忽然道:“沒有水又何妨?海里的水這么多,我們喝一輩子 也喝不完的。”

這位姑娘的確是嬌生慣養,什么事都不懂,連英萬里都忍不住 笑了。

金靈芝瞪大眼睛,道:“這有什么好笑的?難道我說的不對。”

胡鐵花忍住笑道:“對,對極了。”

他眼珠一轉,接著道:“從前有位很聰明的皇帝,出巡時看到城里 的人都快餓死了,就問:‘這是怎么回事呀?’別人就說:‘因為連年旱 災,田里沒有收成,所以大家都沒飯吃。’這位皇帝更奇怪了,就問: ‘沒有飯吃,為什么不吃雞,不吃肉呢?’”

這種時候,居然還有心情說笑話的人,除了胡鐵花,大概很難再 找出第二個。

金靈芝眼睛瞪得更大,居然還沒有聽懂。

白獵望著她,目光立刻變得溫柔起來,柔聲道:“海水是咸的,不 能喝,喝了不但會嘔吐,而且有時還會發瘋。”

金靈芝臉紅了,咬著嘴唇,扭過頭,忽又失聲道:“你們看,那是什 么?”

大家隨著她目光瞧過去,才發現角落里有個黑色的箱子。

那正是勾子長時時刻刻都提在手里,從未放開過的箱子。胡鐵

花第一個趕了過去,將箱子提了起來,他仔細地瞧了瞧,道:“不錯,這 的確是勾子長的箱子。”

張三道:“他把這箱子看得比命還重,怎么掉在這里了?”

白獵道:“莫非箱子是空的?”

胡鐵花用手掂了掂,道:“不是空的,還重得很,至少也有百把 斤。”

張三笑了笑,道:“我一見他的面就在奇怪,這箱千里裝的究竟是 什么?他為什么要將這箱子看得那么珍貴?”

他得意的笑著,道:“但現在,用不著打開來瞧,我也能猜出來。”

胡鐵花道:“哦?你几時也變得這么聰明了?”

張三道:“這箱子裝的,一定就是他搶來的那些珍寶,所以他才會 說這箱子的價值比黃金還重。”

白獵眼睛亮了,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接箱子。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你只怕猜錯了。”

張三道:“怎么會猜錯?”

楚留香笑了笑,道:“這口箱子里裝的若真是無價之寶,就算勾子 長自己忘記,丁楓也絕對不會忘記的。”

英萬里嘆道:“不錯,若沒有那些珍寶,他根本就無法到那海上銷 金窟去。”

白獵慢慢的縮回手,臉也已有些發紅。

胡鐵花眼角膘著張三,笑道:“我還以為你變聰明了,原來你還是 個笨蛋。”

張三瞪了他一眼,道:“好,那么你猜,這箱子里是什么?”

胡鐵花道:“我猜不出,也用不著猜,箱子就在我手上,我只要打 開來一看,就知道了。”

箱子是鎖著的,兩把鎖,都制作得很精巧,而且很結實。

胡鐵花喃喃道:“既然連箱子都留下來,為什么不將鑰匙也留下 來?”他正想用手去將鎖扭開,突然又停了,笑道:“既然有位小偷中

的大無帥在這里,我又何苦費勁?”

楚留香淡淡一笑,接過箱子,也仔細瞧了几眼,道:“這鎖是北京 卷帘子胡同趙麻子制造的,我也未必打得開。”

白獵忽然道:“讓我來試試好不好?”

他畢竟還是不放心將這箱子交在別人手里。

楚留香道:“你最好小心些,有些箱子中也裝著有機簧壽努,毒煙 迷藥,依我看,能不開,還是莫要打開的好。”

白獵勉強一笑,道:“此間反正已是絕境,又何妨冒冒險?”

他左手接著箱子,右手突然自靴中拔出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無 論誰一看,都可看出這必是柄削金斷玉的利器。

胡鐵花第一個忍不住脫口贊道:“好刀!”

白獵面有得色,道:“此乃熊大將軍所賜,據說是千載以上的古 物。”

他正想用刀去削鎖,誰知左時突然被人輕輕一托。箱子忽然間已 到了楚留香手里。

白獵面色變了變,道:“香帥莫非……”

英萬里立刻打斷了他的話,道:“香帥一向最謹慎,聽他的話,絕 不會錯的。”

白獵雖然沒有再說什么,但神色看來顯然還有些不服。

楚留香道:“我總覺得他們絕不會無緣無故將箱子留在這里,縱 然要看,也還是小心些好。”

他嘴里說話,已將箱子放在遠處的角落中。

白獵冷冷道:“香帥莫非還會魔法,隔這么遠就能將箱子打開?”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不知可否借寶刀一用?”

白獵遲疑著,終于還是將手中的匕首也遞了過去。

楚留香輕撫著刀鋒,嘆道:“果然是吹毛斷發的寶刀!”

“刀”字出口。匕首也已出手!

寒光一問,只聽“叮叮”兩響,箱子上的兩把鎖已隨著刀鋒過處落 下

白獵聳然動容,失聲道:“好……”

他這“好”字才出口,突然又是一聲山崩地裂般的大震。整個船艙 都被震動得搖晃起來。

那黑色的箱于竟突然爆炸了起來!

船艙立刻被震破一角,海水洶涌而入!

白獵已嚇得呆住了,滿頭冷汗如雨。方才開箱子如果是他的話, 此刻他早就已經身化劫灰,尸骨無存了。

胡鐵花恨恨道:“混帳王八蛋,他難道還怕我們死得不夠快。”

他還想再罵几句,但現在卻已連罵人的時間沒有了。海水人灌而 入,片刻間已將淹沒漆蓋。

英萬里嘎聲道:“快退,退上甲板!”

張三苦笑道:“這條船不出一刻就要沉入海底,退上甲板又有什 么用?”

胡鐵花恨恨道:“這廝的心真毒,連那艘救生的小艇都不留下。”

張三咬著牙道:“看來他乘那條小艇逃生,也是早就計划好的。”

英萬里嘆道:“此人當真是算無遺策,令人不得不佩服。”

事變之后,楚留香一直站在那里仿佛也呆住了,此刻突然道: “他還是算漏了什么?”胡鐵花搶著問道:“算漏了什么?”

楚留香道:“棺材!”

一口棺材,就好像一條小船。六口棺材很快就被抬上甲板,放下 海。

每個人恰巧都他分到一口棺材。

坐在棺材里,瞧著那艘船漸漸的沉沒--這種心情除了身歷其 境的人之外,只怕任誰也沒法子體會得到了。

于是一望無際的大海上,就只剩下了六口棺材。棺村里還坐著六 個人。

這種景象除了親眼看到了的之外,只怕誰也無法想象。

胡鐵花突然笑了,道: “這六口棺材本是他准備來送我們終的,誰

知卻救了我們的命。”

張三也笑了,道:“最妙的是,他好像還生怕我們坐得太擠,恰巧 替我們准備了六口。”

胡鐵花大聲笑道:“他自己只怕做夢也想不到這種事。”

張三笑道:“我希望以后有一天能當面告訴他,看看他臉上是什 么表情。”

胡鐵花笑道:“用不著看,我也想象得出,那種表情一定好看得 很。”

白獵瞧著他們,似已呆了。大海茫茫不辨方向,船已沉,飲食無 著,只能坐在棺村里等死。

但這兩人居然還笑得出,居然還好像覺得這種事很有趣。

白獵實在有點莫名其妙。

他卻不知道:一個人只要還能笑,就表示他還有勇氣!只要還有 勇氣,就能活下去!

他們比大多數人都強些,原固就在這里。

楚留香忽然從棺村里拿出几捆繩子,道:“你們若已笑夠了,就快 想法子將這六口棺材捆在一起,大海無際,我們絕不能再失散。”

胡鐵花笑道:“你居然還帶了繩子,真虧你能想得到。”

張三道:“但這些棺材蓋又有什么用?你為什么也要我們帶著?﹒

楚留香道:“正午前后,陽光太烈,我們又沒有水喝,被烈日一晒, 哪里還能支持得住?所以只有蓋起棺蓋,躺在棺材里睡覺。”

白獵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道:“香帥的確是思慮周密,非人能 及,丁楓縱然心狠手辣,算無遺策,但比起香帥來,還是差了一籌。”

直到現在,他才真的服了楚留香。

胡鐵花也嘆道:“這老臭虫的確不是人,連我也有點佩服他了。”

無論是誰,遲早總會佩服楚留香的。

英萬里嘆道:“不到非常之時,還看不出楚香帥的非常之處,到了 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才知道楚香帥畢竟是楚香帥,絕沒有第二個 人能比得上的。”

楚留香坐在那里,他們說的話,他像是完全沒有聽見。

他心里只在想著一件事:要怎么樣能活著踏上陸地!

海天無際,誰知道陸地在哪里?旭日剛從東方升起,海面上閃耀 著萬道金光。

胡鐵花揉了揉眼睛,苦笑道:“看來我們只有將這條命交給了海 水了,我運氣一向不太壞,說不定會將我們帶到陸地上去。”

張三嘆了口氣,道:“你們看,這人還沒有睡著,就在做夢了。”

胡鐵花瞪眼道:“做夢?這難道不可能?”

張三道:“當然不可能。”

胡鐵花道:“為什么?”

他這句話是問楚留香的,因為他知道張三非但不會為他解釋,說 不定反而會再臭几句。

楚留香道,“海水不同江河,是順著一定的方向流動的,所以我們 若不是坐著不動,再過三個月,還是在這里兜圈子。”

胡鐵花怔了半晌,問道:“那么,我們應該怎么辦呢?”

楚留香道:“海水不動,我們只有自己動了。”

胡鐵花道:“該怎么動?”

楚留香道:“這棺材蓋有第二樣用處,就是用它來作槳,除了金姑 娘外,我們五個人都要賣些力。”

金靈芝突然問道:“為什么要將我除外?”

楚留香笑了笑,沒有說話。

胡鐵花卻忍不住道:“因為你是女人,他對女人總是特別優待些 的。”

金靈芝瞪了他一眼,第一個拿棺材蓋,用力划了起來。

胡鐵花瞟了楚留香一眼,笑道:“看來這次你的馬屁是拍到馬腳 上了,有些女人總覺得自己比男人還強,你就該將她們也當做男人才 對,只不過……”

他淡淡接著道:“一個人若是有福不會享,就算聰明,也有限得 很。”

金靈芝像是又要叫了起來。

白獵趕緊搶著道:“金姑娘就是位女中豪杰,我們本就不該視她 為普通女子。”

楚留香道:“既然如此,我們六人分為兩班,金姑娘、白兄,和英老 前輩是第一班,然后再由我和張三,小胡接下去。”

白獵道:“朝哪邊划?”

楚留香沉吟著,道:“東南。”

白獵忍不住又問了句:“東南方現在正迎著日光,很刺眼,為什么 不向西北?何況,我們豈非正是由西北方來的,那邊一定有陸地。”

楚留香道:“但我們船已走了兩天,才來到這里,以我們現在的體 力,絕對無法划回去。”

白獵道:“但東南方……”

楚留香打斷了他的話,道:“據說東南海面上有很多不知名的小 島,而且是往東流扶桑通商的海船必經之路,我們無論是遇到只海 船,還是碰上了小島,就都有救了。”

白獵想了想,嘆息著道:“香帥的的確確比我高明得多,我又服一 次。”

棺材蓋方而沉重,很難使力,本不宜用來作槳。

幸好這些人都是武林高手,臂力自然比一般人強得多。三個人一 起使力,居然將這六口棺材編成的“木筏”划得很快。最賣力的竟是 金靈芝。她顯然是存心要給胡鐵花一點顏色看看。

自獵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她,陪笑道:“看來金姑娘非但無論 哪方面不輸給男人,簡直比男人還要強得多。”。

胡鐵花閉著眼睛,躺在棺村里,悠然道:“她的確很能干,只不過 ──太無用的女人男人見了固然頭疼,太能干的女人,男人見了也一 樣受不了的。”

他這話說的并非沒有道理。男人在女人面前本就喜歡以“保護 人”和“強者”的姿態出現,有時他們嘴里雖在埋怨女人太無用,其實

心里卻在沾沾自喜。

所以聰明的女人在男人面前,總會裝出弱不禁風的樣子,樂得將 吃苦受氣的事都留給男人去做。

這次金靈芝居然沒有瞪眼睛,發脾氣,也沒有反唇相譏。這只因 她實在已累得沒力氣發脾氣了,她的手已磨出了泡,疼得要命,手臂 更是又酸又痛,几乎已將麻木。她縱然還是咬緊了牙關在拼命,但動 作卻已慢了下來。這位千金小姐,几時受過這樣的罪。

胡鐵花一直在用眼角膘著她,此刻忽然跳了起來,道:“該換班了 吧。”

白獵也瞟了金靈芝一眼,笑道:“換班也好,我的確有些累了。”

英萬里瞧了瞧他,又瞧了瞧金靈芝,目中雖帶著笑意,卻又有些 憂郁──這老狐狸的一雙眼睛什么都見得多了,又怎會看不出這些 少年男女們的事?

他歡喜的是,白獵一向自視極高,現在居然有了意中人,憂慮的 卻是,只怕自獵這一番情意,到頭來終要成空。他發現金靈芝就算在 大發脾氣,狠狠的瞪著胡鐵花時,那眼色也和她在瞧別人時不同。

他也很了解,女人的恨和愛,往往是分不開的。

第一二章 棺材里的靈機

棺材蓋一交到楚留香、胡鐵花和張三的手,就大不相同了。

六口棺材競像是真的變成一艘輕舟,破浪前行。

金靈芝垂頭坐在那里,瞧著自己一雙春筍般的玉手,已變得又紅 又紫,掌心還生滿了黃黃的水泡。

瞧著瞧著,她眼淚已經在眼睛里打轉了。

但這罪本是她自己要受的,怨不得別人,有眼淚,也只好往肚里 吞。

胡鐵花仿佛并沒有在看她,嘴里卻喃喃道:“女人就是女人,就和 男人不同,至少一雙手總比男人嫩些,所以女人若定要將自己看得和 男人一樣,就是在自討苦吃。”

白獵忽然跳了起來,瞪著胡鐵花沉聲道:“金姑娘莫要生氣,有些 人說的話,姑娘你最好莫要去聽他。”

他這倒的確是一番好意,誰知金靈芝反而瞪起眼,厲聲道:“我要 聽誰說話,不聽誰說話,都和你沒半點關系,你多管什么閑事?”

白獵怔住了,臉紅得像茄子,簡直恨不得跳到海里去。

英萬里干咳了兩聲,勉強笑道:“太陽太大,又沒水喝,人就難免 煩躁,心情都不會好,不如還是蓋起棺蓋來睡覺吧。有什么話,等日落 后再說。”

楚留香舔了舔已將干得發裂的嘴唇,道:“不錯,若是再撐下去, 只怕連我都要倒下了。”

“砰”的,金靈芝第一個先將棺材上的蓋子蓋了起來。

英萬里刀拉著自獵躺下,道:“莫要蓋得太緊,留些空透風。”

張三打了個呵欠,喃喃道:“現在若有一杯凍透的酸梅湯,我就算 將人都賣了,也沒關系。”

胡鐵花也不禁舔了舔嘴唇,笑罵道:“你莫忘記,你已賣過一次 了。”

張三瞪眼道:“一次也是賣,兩次也是賣了,有了開頭,再賣起來 豈非更方便了?”

胡鐵花嘆了口氣,笑道:“謝天謝地,幸好你不是女人……”

躺在棺村里,其實并不如他們所想象中那么舒服。

陽光雖然沒有直接晒到他們身上,但烤起來卻更難受。

胡鐵花實在忍不住了,推開棺蓋,坐了起來。才發覺張三早已坐 出來了,正打著赤膊,用脫下來的衣服去扇風。”

胡鐵花笑道:“原來你也受不了!”

張三嘆著氣,苦笑道:“實在受不了,我差點以為自己也變成了條 烤魚。”

胡鐵花笑道:“烤人者自烤之,你魚烤得大多了。自己本也該嘗嘗 被烤的滋味。”

他眼珠一轉,又道:“老臭虫呢?”

張三道:“只怕睡著了。”

胡鐵花道:“除了死人外,若說還有個活人也能在棺村里睡覺, 這人就一定是老臭虫。”

張三失笑道:“不錯,這人就算躺在糞坑里,只怕也能睡著的。”

胡鐵花向四下瞧了一眼,還是連陸地的影子都瞧不見。

但陽光總算已弱了些。

張三忽又道:“我剛才躺在棺村里,想來想去,總有件事想不通。”

胡鐵花道:“你說吧,讓我來指教指教你。”

張三緩緩他說道:“丁楓要殺我們,都有道理,但他為什么要殺掉 海闊天呢?海闊天豈非和他是一黨的?”

胡鐵花摸著鼻子,正色道,“也許海闊天半夜里將他當做女人,辦 了事了。”

張三笑罵道:“放你的屁,你這就算指教我?”

胡鐵花也不禁笑了,道:“你的嘴若還不放干淨些,小心我拿它當 夜壺。”

突聽一人道:“兩張臭嘴加在一起,簡直比糞坑還臭,我怎么睡得 著。”

楚留香也坐起來了。

胡跌花忍不往笑道:“這人的耳朵真比兔子還長,以后要罵他,可 得小心些。”

楚留香伸手舀了捧海水,潑在上身,忽又道:“了楓要殺海闊天, 只有一個理由。”

胡鐵花道:“什么理由?”

楚留香道:“他們每年都有一次會期,接客送客,自然需要很多船 只,海闊天縱然已被他們收買,但總不如自己指揮方便。”

張三恍然道:“不錯,他殺了海闊大,紫鯨幫的几十條船就都變成 他們的了。”

楚留香道:“向天飛是海闊天的生死之交,要殺海闊天,就得先殺 向天飛!”

胡鐵花點著頭,道:“有道理。”

楚留香道:“但紫鯨幫的活動范圍只是在海上,他們的客人,卻大 多是由內陸來的,要到海上,勢必要經過長江。”

張三道:“不錯。”

楚留香道:“要經過長江,說得要動用武維揚和云從龍屬下的船 只,所以殺海闊天之前,還得先殺了他們。”

胡鐵花不懂了,道:“但武維揚非但沒有死,而且還兼任了兩幫的 幫主。”

楚留香道:“誰說武維揚沒有死?”

胡鐵花道:“我們那天豈非還親眼看到他殺了云從龍?”

楚留香道:“那人是假的!”

胡鐵花愕然道:“假的?”

楚留香道:“丁楓早已殺了武維楊,再找一個和武維揚相似的人, 改扮成他的模樣。”

他接著又解釋道:“他們故意以武維揚的箭,殺了那兩個人,也正 是要我們認為武維湯還沒有死。”

胡鐵花摸著鼻子道:“我還是不懂。”

楚留香道:“那天在酒樓上,我們并沒有看出武維揚是假的,因為 我們和武維揚并不熟,但卻有個人看出來了。”

胡鐵花道:“誰?”

楚留香道:“云從龍。”

他接著道:“正因為他已看出了武維是是別人易容假冒的,所以 當時才會顯得很驚訝。”

胡鐵花道:“可是……我們既未看出,他又怎會看出來的?”

楚留香說道:“因為江湖中的傳說并不假,這几年來,云從龍的確 已和武維揚由仇敵變成了朋友,所以他才會在遺書中吩咐,將幫主之 位傳給武維揚,由此可見,他非但已和武維揚交情不錯,而且還信任 有加。”

胡鐵花又在摸鼻于了,苦笑道:“我非但還是不懂,簡直越來越湖 涂了。”

楚留香道:“云從龍想必已知道丁楓他們有了殺他之心,所以才 會預先留下遺書。”

胡鐵花道:“嗯。”

楚留香道:“那兩個死在箭下的人,的確本是云從龍屬下,只因他 已和武維揚成為好友,所以才令他們投入十二連環塢。”

胡鐵花道:“你是說……武維揚本就知道這件事的?”

楚留香道:“不錯,所以那天在酒樓上,那‘武維揚’指責他們是混 入十二連環塢刺探消息的,云從龍就更認定他是假的了。”

胡鐵花道:“你再說清楚些。”

楚留香道:“就因為這兒年來云從龍和武維揚時常相見,所以云 從龍一進去就已發覺‘武維揚’的異樣,因為易容朮是很難瞞得過熟 人的。”

胡鐵花道:“但英萬里的易容朮卻瞞過了你。”

楚留香笑了笑道:“那只因他假扮的不是我們熟悉的人,而且又 故意份得怪模怪樣,他若扮成你,我一眼就可瞧出來了。”

胡鐵花道:“如此說來,易容朮豈非根本沒有用?”

楚留香道:“易容朮的用處,只不過是將自己本來面目掩飾,令別 人認不出他,并不能使他變成另一個人。”

張三突然道:“但我卻聽說過一件事,以前有個人……譬如說是 王二吧,王二假份成李四,混入李四家里,將李四家里大大小小几十 個人都騙走了,居然沒有一個認出他。”

楚留香道:“那是鬼活。”

張三道:“你說這絕不可能?”

楚留香道:“當然不可能,世上著真有這種事,就不是易容朮,而 是變戲法了。”

胡鐵花道:“云從龍既然已看出那武維揚是假的,為何不說破?”

楚留香道:“因為那時丁楓就在他身旁,他根本就沒有說話的機 會,不過……”

胡鐵花道:“不過怎樣?”

楚留香道:“云從龍是用別的法子暗示了我們,只可惜那時大家 全沒有留意而已……”

胡鐵花道:“他用的是什么法子?”

楚留香道:“他故意用錯成語,說出‘骨鰻在喉’四字,就要讓我們 知道,他心里有件事是‘不吐不快’的,只是無法吐出而已。”

胡鐵花道:“這你已說過了。”

楚留香道:“后來,他又故意將那魚眼睛拋出,彈到武維揚碟子 里,也就是想讓我們知道,那武維揚是‘魚目混珠’,是假的。”

胡鐵花嘆了口氣,苦笑道:“暗示雖巧妙,卻未免太難了些。”

楚留香笑了笑,道:“若是很容易懂,也就不算暗示了,”

他接著又道:“云從龍既已知道那武維揚是假的,所以在交手之 前,他就已知道此去必無生望,所以才會作那些暗示,只要我們能明 白,他的死,也總算多少有些代價。”

張三嘆道:“這就難怪他臨出門前,會那么悲憤消沉了。”

胡鐵花也嘆道:“我本來在奇怪,云從龍的武功本和武維揚相差 無几,武維揚怎能一出手就殺了他?”

楚留香道:“丁楓利用那‘武維揚’殺了云從龍,再讓那‘武維揚’ 接掌‘神龍幫’,從此以后。鳳尾、神龍兩幫屬下所有的船只他們都已 可調度自如,長江上下游千里之地,也都在他們的控制下……”

張三嘆了口氣,道:“如此說來,了楓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這‘一 石二鳥’之計,實在用得妙透了。”

楚民香沉吟著,道:“我若猜得不錯,了楓只怕還沒有這么高的手 段,他幕后想必還有個更厲害、更可怕的人物!”

胡花苦笑道:“無論這人是誰,我們只怕永遠都看不到了。”

張三忽又道:“我還有件事想不通。”

楚留香道:“哪件事?”

張三道:“既然連云從龍部認得出那‘武維揚’是假冒的,鳳尾幫 屬下和他朝夕相處已有多年,又怎會認不出?這秘密豈非遲早還是要 被人看破?”

楚留香道:“你錯了。”

他接著又道:“武維揚為人嚴峻,執法如山,鳳尾幫屬下對他不但 愛戴,而且還有敬畏之心,又有誰敢對他逼視?”

張三想了想,嘆道:“不錯,本來說不通的事,被你一說,就完全合 情合理了。”

楚留香也嘆了口氣,道:“這件事的確是詭秘復雜,其中的關鍵至 少有七八個之多,只要有一點想不通,這件事前后就連不起來了。”

胡鐵花苦笑道:“這種事莫說要我去想,就算要我再重說一遍,都 困難得很。”

他盯著楚留香,道:“我真不懂你是怎么想出來的?難道你腦袋的 構造和別人不同?”

楚留香失笑道:“我本來也有几點想不通,剛才在棺材里想了很 久,才點點滴滴的將這件事從頭到尾拼湊了起來。”

胡鐵花笑道:“原來這是棺材給你的靈感。”

楚留香正色道:“這倒不假,一個人若想找個地方來靜靜的思索 一件事,棺材里實在是個好地方。”

胡鐵花道:“哦?”

楚留香道:“因為一個人若是躺進了棺材,就會忽然覺得自己與 紅塵隔絕,變得心靜如水,許多平時想不到的地方,這時都想到了,許 多平時本已忘記了的事,這時也會一一的全都重現在眼前。”

張三笑道:“如此說來,小胡就該整天躺在棺村里才對!酒實在喝 得太多,想得太少了。”

胡鐵花瞪了他一眼,才皺著眉道:“我的確也有件事還沒有想 通。”

楚留香道:“是不是那張圖?”

胡鐵花道:“不錯,云從龍臨死之前,鄭重其事將那張圖偷偷交給 你,由此可見,那張圖的關系必定很大,是不是?”

楚留香:“是。”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但那張圖上卻只畫著個蝙蝠。”

楚留香沉吟著,道:“這蝙蝠想必也是個關鍵,其中的含意想必 很深。”

胡鐵花道:“你想出來了沒有?”

楚留香道:“沒有。”

他這答復的確干脆得很。

胡鐵花笑了,看樣子像是又想臭他兩名。

突聽一人道:“那編幅的意思我知道。”

說話的人,是金靈芝。

張三笑了笑,悄悄道:“原來她的耳朵也很長。”

胡鐵花道:“女人身上本就有兩樣東西比男人長的,其中一樣就 是耳朵。”

張三道:“還有一樣呢?”

胡鐵花道:“舌頭。”

他聲音說得很低,因為金靈芝已從棺村里坐了起來,自從她給白 獵碰了個大釘子之后,胡鐵花就好像對她客氣多了。

楚留香道:“金姑娘知道那圖上蝙蝠的含意?”

金靈芝點了點頭,道:“嗯。”

她眼晴紅紅的,像是偷偷的哭過。

楚留香道:“那編幅是不是代表一個人?”

金靈芝道:“不是,是代表一個地方。”

楚留香道:“什么地方?”

金靈芝道:“蝙蝠島,那‘銷金窟’所在之地,就叫做蝙蝠島。”

楚留香眼睛亮了,道:“如此說來,那些曲線正是代表海水。”

張三搶著道:“那圓圈就是太陽,指示出蝙蝠島的方向。”

胡鐵花大喜道:“如此說來,我們只要照著那方向,就能找到蝙 蝠島﹔只要能找到蝙蝠島,一切問題就可解決了。”

金靈芝冷冷道:“只怕到了蝙蝠島里,你的問題早就全解決了!”

胡鐵花道:“這是什么意思?”

金靈芝閉著嘴,不理他。

楚留香道:“人一死,所有的問題就都解決了──金姑娘是不是 這意思?”

金靈芝終于點了點頭,道:“上次我們出海之后,又走了五六天 才到蝙蝠島,現在我們就算是坐船,也至少還有三四天的行程,何 況……”

說到達里,她就沒有再說下去。

但她的意思大家卻都已很明白。

就算航程很順得,既沒有遇著暴風雨,也沒有迷失方向,就算他 們六個人都是鐵打的,也能不停的划──

以他們最快的速度計算,也得要有七八天才能到了蝙蝠島。

他們還能支持得住七八天么?

這簡直絕無可能。

胡鐵花摸著鼻子,道:“七八天不吃飯,我也許還能挺得住,但沒 有水喝,誰也受不了。”

張三苦笑道:“莫說再挺七八天,我現在就已渴得要命。”

胡鐵花冷冷他說道:“那只怕是因為你話說得大多了。”

張三板著臉,道:“渴死事小,憋死事大,就算渴死,話也不能不說 的。”

英萬里仰面瞧著天色,忽然笑了笑,道:“也許大家都不會渴死。”

胡鐵花道:“為什么?”

英萬里的笑容又苦又澀,緩緩道:“天像越來越低,風雨只怕很快 就要來了。”

天果然很低,穹蒼陰沉,似已將壓到他們頭上。

大家忽然都覺得很悶,眉鎖得更緊,道:“果然像是要有風雨的樣 子。”

胡鐵花道:“是風雨?還是暴風雨?”

張三嘆了口氣,道:“無論是風雨,還是暴風雨,我們都很難挨過 去。”

大家呆了半晌,不由自主都垂下頭,瞧了瞧自己坐著的棺材。

棺材是用上好的楠木做的,做得很考究,所以到現在還沒有漏 水。

但棺材畢竟是棺材,不是船。

風雨一來,這六口棺材只怕就要被大浪打成碎片。

胡鐵花忽然笑了笑,說道:“我們這里有個智多星,無論遇著什么 事,他都有法子對付的,大家又何必著急?”

他顯然想到別人都會跟著他笑一笑,但誰都沒有笑。

此時此刻,就算他說的是世上最好笑的笑話,也沒有人笑得出 來,何況這句話實在一點也不好笑。

因為大家都知道楚留香畢竟不是神仙,對付敵人,他也許能百戰 百勝,但若要對付天,他也一樣沒法子。

“人力定可勝天”,這句話只不過是坐在書房里,窗子關得嚴嚴 的,火爐里生著火,喝著熱茶的人說出來的。

若要他坐在大海中的一口棺材里,面對著無邊巨浪,漫天風雨, 他就絕不要說這句話了。

太陽不知何時已被海洋吞沒,天色更暗。

只有楚留香的一雙眼睛,仿佛還在閃著光。

胡鐵花忍不注,又道:“你是不是已想出了什么主意?”

楚留香緩緩道:“現在我只有一個主意。”

胡鐵花喜道:“快,快說出來讓大家聽聽,是什么主意?”

楚留香道:“等著。”

胡鐵花怔了怔,叫了起來道:“等著,這就是你的主意?”

楚留香嘆了口氣,苦笑道:“我只有這主意。”

英萬里嘆道:“不錯,只有等著,到了現在,還有誰能想得出第二 個主意?”

胡鐵花大聲道:“等什么?等死嗎?”

楚留香和英萬里都閉上了嘴,居然默認了。

胡鐵花怔了半晌,忽然睡了下去,喃喃道:“既然是在等死,至少 也該舒舒服服的等,你們為何還不躺下來……至少等死的滋味,并不 入人都能嘗得到的。”

無論是站著,是坐著,還是躺著,等死的滋味都不好受。

但大家也只有等著,因為誰也沒有第二條路走。

楚留香一生中,也不知遇到過多少可怕的對手,但無論遇到什么 人,無論遇到什么事,他的勇氣都始終未曾喪失過。

他從來也沒有覺得絕望。

遇著的敵人越可怕,他的勇氣就越大,腦筋也就動得越快,他認 為無論任何事,都有解決的法子。

只有這一次,他腦中竟似變成一片空白。

風已漸漸大了,浪頭也漸高。

棺材在海面上跳躍著,大家除了緊緊的抓住它之外,什么事也不 能做。

他們只要一松手,整個人只怕就會被拋人海中。

但那樣子也許反而痛快些──“死”的本身并不痛苦,痛苦的只 是臨死前的那一段等待的時候。

一個人若是還能掙扎,還能奮斗,還能抵抗,無論遇著什么事都 不可怕,但若只能坐在那里等著,那就太可怕了。

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看得出一個人的勇氣。

楚留香臉色雖已發白,但神色還是很鎮定,几乎和平時沒什么兩 樣。

胡鐵花居然真的一直睡在那里,而且像是已經睡著了。

英萬里低垂著頭,金靈芝咬著嘴唇,張三嘴里念念有詞,仿佛在 自言自語,仿佛在低低唱著一首漁歌。

只有白獵,始終挺著胸,坐在那里,瞪大了眼睛瞧著金靈芝,滿頭 大汗雨點般往下落。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白獵突然站了起來,盯著金靈芝,道:“金姑 娘,我要先走一步了,我……我……”

這句話尚未說完,他的人突然躍起,竟似往海里跳。金靈芝驚呼 一聲,楚留香的手已閃電般抓住了他的腰帶。

就在這時,張三也叫了起來,大叫著:“你們看,那是什么?”

黑沉沉的海面上,突然出現了點星光。

暴風雨將臨,怎會有星光?

胡鐵花喜動顏色,大呼道:“那是燈!”

第一十三章 海上明燈

有燈的地方,沒有陸地,就有船。

這一點燈光的確是就是星星,救星!

大家用盡全力,向燈光划了過去,風雖已急,浪雖已大,但這時在 他們眼中,卻已算不得什么了。

燈光漸亮,漸近。

他們划得更快,漸漸已可聽到船上的人聲。

楚留香看了白獵一眼,沉聲道:“一個人只要還沒有死,無論在任 何情況下,都得忍耐──我總認為這是做人最基本的條件。”

英萬里道:“不錯,有句話楚香帥說的最好,人非但沒有權殺死別 人,也沒有權殺死自己!”

船很大。船上每個人舉止都很斯文,穿著都很干淨,說話也都很 客氣。

楚留香一上了船,就覺得這條船很特別。

團為在他印象中,海上的水手們大多數都是粗魯而骯臟的一 在海上,淡水甚至比酒還珍貴,他們洗澡的機會自然不多。

暴風雨雖已將臨,但船上每個人還是都很鎮定、很沉著,對楚留 香他們更是彬彬有禮。

無論誰都可看出他們必定受過很好的訓練,從他們身上也可看 出這條船的主人一定很了不起。

楚留香很快就証實了他的想法不錯。

只不過這條船的主人,比他想象中還要年輕些,是個很秀氣,很

斯文的少年,穿著雖華麗,但卻不過火。甲板上飄揚著清韻的琴聲。

楚留香他們遠遠就已從窗中看到少年本在撫琴。自從“無花”故 世之后,楚留香己有很久沒有聽到過如此悅耳的琴聲了。

但他們還未到艙門外,琴聲便嘎然而止

這少年已站在門口含笑相迎。

他笑容溫柔而親切,但一雙眼睛里,卻帶著種說不出的空虛、寂 寞、蕭索之意,向楚留香他們長長一揖,微笑著道:“佳客遠來,未能遠 迎,恕罪恕罪。”

胡鐵花本走在楚留香前面,但他卻沒有說話!

困為他知道楚留香平時說話雖也和他一樣有點離譜,但遇著了 斯文有札的人,也會說得很文皺皺的。

文皺皺的話,胡鐵花并不是不會說,只不過懶得說而已。

楚留香果然也一揖到地,微笑著道:“劫難余生,承蒙搭救,能有 一地容身,已是望外之喜,主人若再如此多禮,在下等就更不知該如 何是好了。”

少年再揖道:“不敢,能為諸君子略效棉薄,已屬天幸,閣下若再 如此多禮,在下也置身無地了。”

楚留香也再揖道:“方才得聞妙奏,如聆仙樂,只恨來得不巧,打 擾了主人雅興。”

少年笑道:“閣下如此說,想必也妙解音律,少時定當請教。”

胡鐵花又累、又餓、又渴,眼角又膘著了艙內桌上擺著一壺酒, 只恨不得早些進去,找張舒服的椅子坐下來,喝兩杯。

但楚留香偏偏文皺皺的在那里說了一大堆客氣話,他早就聽得 不耐煩了,此刻忍不住插口道,“妙極妙極,琴旁有酒,酒旁有琴,不但 風雅極,也能早聞雅奏,實是不勝之喜。”

他心里想的明明是“早喝美酒”,嘴里卻偏偏說“早聞雅奏”,說得 居然也蠻斯文客氣。

只可惜他的意思,別人還是聽得出的。

楚留香忍不往笑道:“敝友不但妙解音律,品酒亦是名家……”

胡鐵花瞪了他一眼,截口道:“實不相瞞,在下耳中雖然無琴,眼 中卻已有酒矣。”

少年也忍不住笑了,道:“聞弦歌豈能不知雅意?胡大俠固酒中之 豪也,在下也早有耳聞。”

胡鐵花剛想笑,又怔住,失聲道:“你認得我?”

少年道:“恨未識荊。”

胡鐵花道:“你怎知我姓胡?”

那少年淡淡笑道:“彩蝶雙飛翼,花香動人間──能與楚香帥把 臂而行的,若不是“蝴蝶花”胡大俠又是誰?”

楚留香也怔住了。

胡鐵花道:“原來你認得的不是我,而是老──”

少年道:“香帥大名,早已仰慕,只恨始終緣吝一面而已。”

胡鐵花愕然道:“你既也未見過他,又怎知他就是楚留香?”

少年并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只是微笑著道:“風急浪大,海水動 蕩,諸位立足想必不穩,此船船舷離水約有兩丈,若是一躍而上,落 下時總難免要有足音。”

胡鐵花道:“不錯,若在陸上,一躍兩丈倒也算不了什么,在水上 就不同了。”

少年道:“但六位方才上船時,在下卻只聽到五位的足音,在水上 一躍兩丈,也能落地無聲的,輕功之高,當世已無人能及。”

他笑了笑,接著道:“楚香帥輕功妙絕天下,已是不爭之事……”

胡鐵花搶著道:“但你又怎知那人就是他,他就是楚留香?”

少年笑道:“怒海孤舟,風雨將臨,經此大難后,還能談笑自若,瀟 洒如昔的,放眼天下,除了楚香帥又有几人?”

他轉向楚留香,三揖道:“是以在下才敢冒認,但望香帥勿罪。”

胡鐵花瞪著眼,說不出話來了。

這少年果然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比他想象中還要高明得多。

酒,醇而美。

醇酒三杯已足解頤。

胡鐵花五杯下肚,已覺得有些醺醺然了,話也多了起來──一個 人又累又餓時,酒量本已要比平時差多的。

這時大家部已通過了姓名。只有英萬里說的名字還是“公孫劫 余”,做了几十年捕頭的人,疑心病總是特別重些的。

這也許是因為他們見的盜賊比好人多,所以無論對任何人部帶 著三分提防之心,說的假話總是多。

少年笑道:“原來各位都是名人,大駕光臨,當真是蓬蓽生輝。”

胡鐵花搶著道:“若說像閣下這樣的人,會是無名之輩,我第一個 不信。”

英萬里立刻也笑道:“在下正想請教主人尊姓。”

少年道:“敝姓原,草字隨云。原來如此的原。”

胡鐵花笑道:“這個姓倒少得很。”

英萬里道:“卻不知仙鄉何處?”

原隨云道:“關只。”

英萬里目光閃動,道:“關中原氏,聲望本隆,‘無爭山庄’,更是淵 源有自,可稱武林第一世家,卻不知原東園原老庄主和閣下怎樣稱 呼?”

原隨云道:“正是家父。”

這句話說出,大家全部怔住,就連楚留香面上都不禁露出驚愕之 色,就好像聽到了什么最驚人,最奇怪的事一樣。

三百年前,原青谷建“無爭山庄”于太原之西,這“無爭”二字,卻 非他自取,而是天下武林豪杰的賀號。

只因當時天下,已無人要與他爭一日之長短的了。

自此之后,“無爭”名俠輩出,在江湖中也不知做出了多少件轟轟 烈烈,令人側目的大事!

英萬里說的“武林第一世家”這六字,倒也不是恭維話。

近五十年來,“無爭山庄”雖然已沒有什么驚人之筆,但三百年來

的余威仍在,武林中人提起“無爭山庄”,還是尊敬得很。

當今的山庄主人原東園生性淡泊極少在江湖中露面,更從未與 人交手,固然有人說他:“深藏不露,武功深不可測。”卻也有人說 他:“生來體弱,不能練武,只不過是個以文酒自娛的飲學才子而 已……”

但無論怎么說,原老庄主在江湖中的地位仍極崇高,無論多大的 糾紛,只要有原老庄主的一句話,就立可解決。

就連號稱“第一劍客”的薛衣人,在他鋒芒最露、最會惹事的時 候,也未敢到“無爭山庄”去一櫻其鋒。

原東園本有無后之恨,直到五十多歲的晚年,才得一子,他對兒 子的寵愛之深、寄望之厚,自然是不必說了。

這位原少庄主也的確沒有令人失望。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原隨云少庄主是個“神童”,長成后更是文武 雙全,才高八斗而且溫文爾雅,品性敦厚。

武林前輩們提起這位原少庄主來,嘴上雖然贊不絕口,心里卻 都在暗暗的同情、惋惜──

只固他自從三歲時得了一場大病后,就已雙目失明,是個瞎子!

原隨云竟是個瞎子。

這一眼就認出了楚留香的人,竟是個瞎子?

大家全部怔了。

他們都是有眼睛的,而且目力都很好,但他們和他交談這么久, 非但沒有人能看出他是個瞎子,簡直連想都沒有想到過。

他舉止那么安詳,走起路來又那么穩定,為人斟酒時,更從未溢 出過一滴,別人的身份來歷,他一眼就能看破。

又誰能想到他是個瞎子!

大家這才終于明白,他眼睛為什么看來總是那么空虛寂寞了。

驚嘆之余,又不禁惋惜。

他人才是這么出眾,長得又這么英秀,出身更是在武林第一世

家,正是天之驕子,這一生本已無憾。但老天卻偏偏要將他變成個瞎 子。

難道天公也在妒人才?不隨意看到人間有無缺無憾的男子。

胡鐵花忍不住又喝了三杯酒下去。

他關心的時候固然要喝酒,不關心的時候更要多喝几杯。

原隨云卻淡淡一笑,說道:“各方佳客光臨,在下方才卻未曾遠 迎,各位現在想必已能恕在下失禮之罪了。”這雖然只不過是句客氣 的說話,卻令人聽得有些難受。

要回答這句話更難,大家都在等著讓別人說。

胡鐵花忽然道:“你方才判斷的那些事,難道都是用耳朵聽出來 的?”

原隨云道:“正是。”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原公子目力雖不便,但卻比我們這些有耳 朵的人還要強多了。”

這句話他分了三次才說完,只因說話間他又喝了三杯。

座上若有個他很討厭的人,他固然非喝酒解氣不可,座中若有個 他真佩服的人,他也要喝兩杯的。

英萬里忽然也說話了,含笑道:“在下本覺九城名捕英萬里耳力 之聰。已非人能及,今日一見公子,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原隨云道:“不敢,閣下莫非認得英老前輩?”

英萬里居然能聲色不動,道:“也不過只有數面之緣。”

原隨云笑了笑,道:“英老前輩‘白衣神耳’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在下早已想請示教益,他日若有機緣,還得煩閣下引見。”

英萬里目光閃動,緩緩道:“他日若有機緣,在下定當效勞。”

兩人這一番對答,表面上看來仿佛并沒有什么意思﹒只不過是 英萬里在故弄玄虛,掩飾自己的身份而已。

但也不知為了什么,楚留香卻覺得這番話里仿佛暗藏機鋒,說話 的兩人也都別有居心。

只不過他們心里究竟在打著什么主意,楚留香一時間還未能猜

透。

原隨云話風一轉,突然問道:“張三兄固乃水上之雄,香帥據說 也久已浮宅海上,以兩位之能,又怎會有些海難?”

張三和楚留香還沒有說話,胡鐵花已搶著道:“船若要沉,他兩人 又有什么法子?”

原隨云道:“前兩日海上并無風暴,各位的座船又怎會突然沉 沒?”

胡鐵花揉了揉鼻子,道:“我們若知道它是為什么沉的,也就不會 讓它沉了。”

這句話回答得實在很絕,說了和沒有說几乎完全一樣,除了胡鐵 花這種人,誰也說不出這種活。

原隨云笑了,慢慢的點著頭道:“不錯,災變之生,多出不意,本是 誰都無法預測的。”

胡鐵花忽又發現這人還有樣好處──無論別人說什么,他好像 都覺得很有道理。

船己開始搖蕩。

風暴顯然已將來臨。

英萬里突又問道:“原公子久居關中,怎會遠來海上?”

原隨云沉吟著,道:“對別人說,在下是動了游興,想來此一覽海 天之壯闊,但在各位面前,在下又怎敢以謊言相欺?”

胡鐵花搶著道:“原公子是位誠實君子,大家早已看出來了。”

原隨云道:“不敢……只不過,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在下此行之目 的,只怕也和各位一樣。”

英萬里動容道:“哦?原公子知道在下等要到哪里去么?”

原隨云笑了笑,道:“這兩天海上冠蓋云集,群雄畢至,所去之處, 也許都是同一個地方。”

英萬里目光閃動,道:“是哪里?”

原隨云笑道:“彼此心照不宣,閣下又何必定要在下說出來?”

胡鐵花搶著道:“是不是那號稱‘海上銷會窩’的蝙蝠島?”

原隨云拊掌道:“畢竟還是胡大俠快人快語。”

胡鐵花大喜道:“好極了,好極了……我們正好可以搭原公子的 便船,那就省事多了。”

這人只要遇見他看得順眼的人,肚子里就連半句也藏不住的。

張三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先莫歡喜,原公子是否肯 讓我們同船而行,還不一定哩。”

胡鐵花道:“我看原公子也是個好客的人,絕不會趕我們下船去 的。”

原隨云拊掌笑道:“在下與各位萍水相逢,不想竟能得交胡大俠 這樣的義氣知己。”

他再次舉杯,道:“請……各位請。”

這條船不但比海闊天的船大得多,船艙的陳設也更華麗。

原隨云也比海闊天招待得更周到。

船艙里早已准備了干淨的衣服,而且還有酒。

胡鐵花倒在床上,嘆了口氣,道:“世家子畢竟是世家子,畢竟和 別人不同。”

張三道:“有什么不同?難道他鼻子是長在耳朵上的?”

胡鐵花道:“就算他沒有鼻子,我也瞧著順眼。你瞧人家,不但說 話客氣,對人有禮,而且又誠懇,又老實,至少比你強一百八十倍。”

張三冷笑道:“這就叫:王八瞧綠豆,對了眼。”

胡鐵花搖著頭,喃喃道:“這小子大概有毛病,說話就好像吃了辣 椒炒狗屎似的,又沖又臭,也不知人家哪點惹了他。”

張三道:“他當然沒有惹我,可是我卻總覺得他有點討厭。”

胡鐵花跳了起來道:“討厭?你說他討厭?他哪點討厭?”

張三道:“就憑他說話那種文皺皺、酸溜溜的樣子,我就覺得討 厭,就覺得他說的并不是老實話。”

胡鐵花瞪眼道:“人家什么地方騙了我們?你倒說說看!”

張三道:“我說不出來了。”

胡鐵花眼睛瞪得就好像個雞蛋,瞪了半天,突又笑了,搖著頭笑 道:“老臭虫,你看這人是不是有毛病?而且病還很重。”

每次這兩人斗嘴的時候,楚留香部會忽然變成個聾子。

這時他才笑了笑,道:“原公子的確有很多非人能及之處,若非微 有缺陷,今日江湖中只怕已沒有人能和他爭一日之長短。”

胡鐵花膘了張三一眼,冷笑道:“小子,你聽見了沒有?”

張三道:“我不是說他沒本事,只不過說他熱心得過了度,老實得 也過了度。”

胡鐵花道:“熱心和老實又有什么不好?”

張三道:“好是好,只不過一過了度,就變成假的了。”

他不讓胡鐵花說話,搶著又道:“像他這種人,城府本極深,對陌 生人本不該如此坦白的﹔何況,他此行本來就很機密。”

胡鐵花大聲叫道:“那是因為人家瞧得起我們,把我們當朋友,你 以為天下人都跟你一一樣,既不懂好歹,也不分黑白。”

張三冷笑道:“至少我不會跟你一樣,喝了人家几杯老酒,聽了人 家几句好話,就恨不得將自己的心肝五臟都掏出來給人了。”

胡鐵花好像真的有點火了,道:“朋友之間,本就該以肺腑相見, 肝膽相照﹔只有你這種小人,才會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

張三道:“你以為人家會拿你當朋友?交朋友可不是撿豆子,哪有 這么容易。”

胡鐵花道:“這就叫:白首如新,傾蓋如故。”

他自己剛學會這兩句話,還生怕別人聽不懂,又解釋著道:“這句 話就是說,有些人認識了一輩子,到頭發都白了的時候,交情還是和 剛見面時一樣﹔有些人剛認識,就變成了知己。”

張三冷冷道:“想不到我們胡三爺真的越來越有學問了。”

胡鐵花道:“何況,騙人總是有目的,人家為什么要騙我們?論家 世、論身份、論名聲,我們哪點能比得上人家?人家要貪圖我們什 么?”

張三道:“也許……他跟我們其中的一個人有仇。”

胡鐵花道:“他根本沒有在江湖中混過,這些人他一個也不認得, 會跟誰有仇?”

張三也開始摸鼻子了──這毛病就像是會傳染的。

胡鐵花忍不住,笑道:“你就算把鼻子都揉破,這道理還是一樣 說不通的。老臭虫,你說對不對?”

楚留香笑道:“這條船倒很規矩,既沒有秘道,也沒有復壁,我已 經查過了。”

胡鐵花笑道:“這小子總算說了句良心話。”

張三道:“可是,有件事我還是覺得很奇怪。”

胡鐵花道:“什么事?”

張三道:“每條母老虎的。”

突聽一人冷笑著道:“母老虎配酒鬼,倒真是無生的一對兒。”

船舷的門,是朝外開的。

門背后有個陰影。

這冷笑聲正是從門后的陰影中發出來的。

金靈芝猝然轉身,揮手,手里的空酒瓶箭一般打了出去。

陰影中也伸出只芋,只輕輕的一抄,就已將這只酒瓶接住。

星光之下看來,這只手也很白,五指纖纖,柔若無骨。

但手的動作卻極快,也很巧妙。

胡鐵花身形已展開,大鳥般扑了過去。

酒瓶飛回,直打他面門。

胡鐵花揮拳,“波”的,瓶粉碎,他身形已穿過,扑向陰影。

陰影中也閃出了條人影。

胡鐵花本可截住她的,但也不知為什么,他的人似乎突然怔住。

人影再一閃,已不見。

金靈芝趕過去,胡鐵花還怔在那里,眼睛直勾勾的向前瞪著,目 中充滿了驚奇之色,就好像突然見到了鬼似的。

船稍后當值掌舵的水手,什么人也沒有瞧見。

那人影到哪里去了?莫非躲入了船艙?

金靈芝轉一圈,再折回。

胡鐵花還是呆呆的怔在那里,連動都沒有動過。

金靈芝忍不住道:“你看到那個人了,是不是?”

胡鐵花道:“嗯。”

金靈芝道:“她是誰?”

胡鐵花搖了搖頭。

金靈芝道:“你一定認得她的,是不是?”

胡鐵花道:“好像……”

他只說了兩個字,文刻又改口,道:“我也沒有看清。”

金靈芝瞪著他,良久良久,才淡淡道:“她說話的聲音倒不難聽, 只可惜不是女人應該說的話。”

胡鐵花道:“哦,是么?”

第一十四章 人魚

天已亮了。

那四間艙房的門,始終是關著,既沒有人走進去,也沒有人走出 來,更聽不到說話的聲音。

胡鐵花一直坐在樓梯口,盯著這四扇門。

他整個人都仿佛變得有些痴了,有時會微笑著,像是想到了什么 很開心的事,有時忽又會皺起眉,哺哺自語:“會不會是她?……她看 到了什么?”

第一個走出門的,是張三。

在水上生活的人,就好像是魚一樣,活動的時候多,休息的時候 少,所以起得總是比別人早。

他看到胡鐵花一個人坐要樓梯上,也怔了怔,瞬即笑道:“我還以 為又不知道到哪里去偷酒喝了,想不到你還這么清醒,難得難得。”

胡鐵花道:“哼。”

張三道:“但你一個人坐在這里發什么怔?”

胡鐵花正一肚子氣,几乎又要叫了起來,大聲道:“你打起鼾來簡 直就像條死豬,而我又不是聾子,怎么受得了?”

張三上上下下瞧了他兩眼,哺哺道,“這人只怕有些女人聽不到我打鼾的聲音還睡不著覺哩。”

他手里提著臉盆,現在就用臉盆作盾牌,擋在面前,仿佛生怕胡 鐵花忽然跳起來咬他一口似的。

胡鐵花橫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擋錯地方了,為什么不用臉盆擋 著屁股?我對你的臉實在連一點興趣也沒有。”

張三道:“你倒應該找樣東西來把臉蓋住才對,你的臉簡直比屁 股還難看。”

話未說完,他已一溜煙逃了上去。

跟著走出來的是楚留香。

他看到胡鐵花一個人坐在那里,也覺得驚訝,皺著眉打量了几 眼,才道:“你的臉色怎么會這么難看?”

胡鐵花本已經火大了,這句話更無異火上加油,臉拉得更長,道: “你的臉好看?你真他媽的是個小白臉。”

楚留香反而笑了,搖著頭笑道:“看起來我剛好又做了你的出氣 筒,卻不知是誰又得罪了你,還是張三?”

胡鐵花冷笑道:“我才犯不著為那條瘋狗生氣,他反正是見人就 咬的。”

楚留香又上上下下瞧了他兩眼,沉聲道:“昨天晚上莫非出了什 么事?”

胡鐵花用力咬著嘴唇,發了好一會兒呆,忽然拉著楚留香跑上 甲板,跑到船艙后,目光不停的四下搜索,像是生怕有人來偷聽。

胡鐵花說話一向很少如此神秘的。

楚留香不住又問道:“昨天晚上你究竟瞧見了什么事?”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什么也沒有瞧見,只不過瞧見了個鬼而 已。”

他一臉失魂落魄的樣子,倒真像是撞見了鬼。

楚留香皺眉道:“鬼?什么鬼?”

胡鐵花道:“大頭鬼,女鬼……女大頭鬼。”

楚留香忍不住要摸鼻子了,苦笑道:“你好像每隔兩天要撞見一 次女鬼,看上你的女鬼倒真不少。”

胡鐵花道:“但這次我撞見的女鬼是誰,你一輩子也猜不到。”

楚留香沉吟著道:“那女鬼難道我也見過?”

胡鐵花道:“你當然見過,而且還是很好的老朋友哩。”

楚留香笑了笑道:“總不會是高亞男吧?”

朝鐵花道:“一點也不錯,就是高亞男。”

楚留香反倒怔住了,喃喃遲:“她怎會在這條船上?你會不會看錯 人?”

胡鐵花叫了起來,道:“我會認錯她?別的人也許我還會看錯,可 是她……她就算燒成灰,我也認得的。”

楚留香沉吟著,道:“她若真的在這條船上,枯梅大師想必也在。”

胡鐵花道:“我想了很久,也覺得這很有可能,因為她們的船也沉 了,說不定也都被原隨云救上來的。”

楚留香道:“而且,她們的目的也正和原公子一樣。”

胡鐵花道:“那老怪物脾氣一向奇怪,所以才會整天關著房門, 不愿見人。”

楚留香慢慢點了點頭。

胡鐵花道:“原隨云想必也看出她的毛病了,所以才沒有為我們 引見。”

楚留香忽然道:“她看到你,說了什么話沒有?”

胡鐵花道:“什么也沒有說……不對,只說了一句話。”

楚留香道:“她說什么?”

胡鐵花的臉居然也有點發紅,道:“她說,母老虎配酒鬼,倒真是 天生的一對。”

楚留香又怔了怔:“母老虎?母老虎是誰啊?”

胡鐵花苦笑道:“你看誰像母老虎,誰就是母老虎了。”

楚留香更驚訝,道:“難道是金靈芝?”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其實她倒并不真的母老虎,她溫柔的時 候,你永遠也想象不到。”

楚留香盯著他,道:“昨天晚上,你難道跟她……做了什么事?”

胡鐵花嘆道:“什么事也沒有做,就被高亞男撞見了。”

楚留香笑,搖頭笑道:“你的本事倒真不小。”

胡鐵花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吃醋的。”

楚留香笑道:“吃醋的只怕不是我,是別人。”

胡鐵花眨著眼,道:“你的意思是……她?”

楚留香笑道:“那句話里的醋味,你難道還嗅不出來?”

胡鐵花也開始摸鼻子了。

楚留香道:“她還在吃你的醋,就表示她還沒有忘記你。”

胡鐵花長長嘆了口氣,道:“老實說,我也沒有忘記她。”

楚留香用眼角膘著她,淡淡道:“她也正是個母老虎,和你也正 是天生的一對,只不過……”

他嘆息著,接著道:“一個男人同時見兩個母老虎,若是還能剩下 几根骨頭,運氣已經很不錯了。”

胡鐵花咬著牙,道:“好小子,我找你商量,你反倒想看我出洋 相。”

楚留香悠然道:“老實說,我倒真想看看你這出戲怎么收場。”

胡鐵花沉默了半晌,忽然道:“無論如何,我都得去找她一次。”

楚留香道:“找她干什么?”

胡鐵花道:“我去跟她解釋解釋。”

楚留香道:“怎么樣解釋?”

胡鐵花也怔住了。

楚留香道:“這種事越描越黑,你越解釋,她越生氣。”

胡鐵花點著頭,喃喃道:“不錯,女人本就不喜歡聽真話的,我騙 人的本事又不如你……看來還是你替我去解釋解釋的好。”

楚留香笑道:“這次我絕不會再去替你頂缸了。何況……枯梅大 師現在一定還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我們若去見她,豈非正犯了她的 忌。”

他苦笑著,接道:“你知道,這位老太太,我也是惹不起的。”

胡鐵花鼻子已摸紅了,嘆道:“那么,你說該怎么辦呢?”

楚留香道:“我只問你,你喜歡的究竟是誰?是金姑娘?還是高姑 娘?”

胡鐵花道:“我……我……我也不知道。”

楚留香又好氣又好笑,道:“既然如此,我也沒法子了。”

胡鐵花又拉住了他,道:“你想不管可不行。”

楚留香苦笑道:“我該怎么管法?我又不是你老子,難道還能替你 選老婆不成?”

胡鐵花苦著臉道:“你看這兩人會對我怎么樣?”

楚留香失笑道:“你放心,她們又不是真的母老虎,絕不會吃了 你的。”

胡鐵花道:“可是……可是她們一定不會理睬我了。”

楚留香道:“現在當然不會理你,但你若能沉得住氣,也不理她 們,她們遲早會來找你的。”

他笑了笑接道:“這就是女人的脾氣,你只要摸著她們的脾氣,無 論多凶的女人,都很好對付的。”

原隨云正站在樓梯上。

船艙里有陣陣語聲傳來,聲音模糊而不清,一千萬人里面,絕不 會有一個人能聽得清這么輕微的人語聲。

但原隨云卻在聽。

他是否能聽得清?

楚留香果然沒有猜錯,胡鐵花也居然很有些自知之明。

金靈芝非但沒有睬他,連瞧都沒有瞧他一眼,仿佛這世上根本 就沒有這個人存在似的。

她有意無意間坐到白獵旁邊的位子上,而且居然還對他笑了笑。 居然還笑得很甜。

白獵的魂都已飛了。

等胡鐵花一走進來,金靈芝居然向白獵嫣然笑道:“這螺螄很不 錯,要不要我挾一點給你嘗嘗呀?”

當然要,就算金靈芝挾塊泥巴給他嘗,他也照樣吞得下去。

金靈芝真的挾了一個給他,他几乎連殼都吞下肚。

女人若要男人吃醋,什么法子部用得出的──女人著想故意惹

那個男人吃醋,也就表示她在吃他的醋。

這道理胡鐵花很明白。

所以他雖然也有一肚子火,表面看來卻連一點酸意都沒有。

金靈芝的戲再也唱不下去了。

等白獵回敬她一塊皮蛋的時候,她忽然大聲道:“你就算想替別 人挾菜,至少也得選雙你自己沒有用過的筷子,你不嫌你自己贓,別 人都會嫌你臟的,這規矩你難道不懂?”

話未說完,她已站了起來,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白獵傻了,一張臉變得比碟里的紅槽魚還紅。

胡鐵花實在忍不住想笑,就在這時,突聽甲板上傳來一陣歡呼!

魚汛。

大家都擁到船舷旁,海水在清晨的陽光下看來就是一大塊透明 的翡翠,魚群自北至南,銀箭般自海水中穿過。

船,正好經過帶著魚汛的暖流。

胡鐵花已看得怔住,喃喃道:“我一輩子里見過的魚,還沒有今 天一半多,這些魚難道部瘋了么,成群結黨的干什么?”

張三道:“搬家。”

胡鐵花更奇怪了,道:“搬家?搬到哪里去?”

張三笑了笑,道:“剛說你有學問,你又沒學問了……魚也和人一 樣怕冷的,所以每當秋深冬至的時候,就會乘著暖流游。”

他接著又道:“這些魚說不定已游了几千里路,所以肉也變成特 別結實鮮美,海上的漁夫們往往終年都在等著這一次丰收。”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你對魚懂得的的確不少,只不過可惜卻 連一點人事也不懂。”

原隨云一直遠遠的站著,面帶著微笑,此刻忽然道:“久聞張三先 生快網捕魚,冠絕天下,不知今日是否也能令大家一開眼界。”

他自己雖然什么都不瞧不見,卻能將別人的快樂當做自己的快 樂。”

張三還在猶疑著,已有人將漁網送了過來。

捕魚,下網,看來只不過是件很單調,很簡單的事,一點學問也沒 有,更談不上什么特別的技巧。

其中的巧妙,也許只有魚才能體會得到。

這正如武功一樣,明明是同樣的一招“撥草尋蛇”,有些人使出 來,全無效果,有些人使出來,卻能制人死命。

那只因他們能把握住最恰當的時候,最好的機會。

機會總是稍縱即逝的,所以要能把握住機會,就得要有速度。

其中自然還要有點運氣──無論做什么事都得要有點運氣。

但“運氣”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個人若是每次都能將機會 把握住,他的“運氣”一定永遠都很好。

船行已漸緩。

船梢有人在呼喝:“落帆,收篷……”

船打橫,慢慢的停下。

張三手里的漁網突然烏云般撒出。

原隨云笑道:“好快的網,連人都未必能躲過,何況魚?”

只聽那風聲,他已可判斷別人出手的速度。

張三的腳,就像釘子般釘在甲板上,全身都穩如泰山。

他的眼睛閃著光,一個本來很平凡的人,現在卻突然有了魅力, 有了光采,就好像猛然間完全變了個人似的。

胡鐵花嘆了口氣,喃喃地道:“我真不懂,為什么每次張三撒網的 時候,我就會覺得他可愛多了。”

楚留香微笑道:“這就好像王瓊一樣。”

胡鐵花道:“王瓊是誰?”

楚留香道:“是多年前一位很有名的劍客,但江湖中知道他這人 的卻不多。“

胡鐵花道:“為什么?”

楚留香道:“這人又臟、又懶、又窮,而且還是殘廢,所以從不愿見

人,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時候,才肯拔劍。”

胡鐵花道:“拔了劍又如何呢?”

楚留香道:“只要劍一拔出,他整個人就像突然變了,變得生氣勃 勃,神采奕奕,那時絕不會有人再覺得他臟,也忘了他是個殘廢。”

胡鐵花想了想,慢慢的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因為他這一 生,也許就是為了劍而活著,他已將全部精神寄托在劍上,劍,就是 他的生命。”

楚留香笑了笑,道:“這解釋雖然不太好,但意思已經很接近了。”

這時張三的呼吸已漸漸開始急促,手背上的青筋已一根根暴起, 腳底也發出了磨擦的聲音。

已在收網。

這一網的份量顯然不輕。

原隨云笑道:“張三先生果然好手段,第一網就已丰收。”

胡鐵花道:“來,我幫你一手。”

網離水,“嘩啦啦”一陣響飛上船,“砰”的,落在甲板上,每個人 都怔住。

網中竟連一條魚都沒有。

只有四個人,女人。

四個赤裸裸的女人。

四個健康、丰滿、結實、充滿野性誘惑力的女人。

雖然還蜷曲在網中,但這層薄薄的漁網非但未能將她們那健美 的酮體遮掩,反而更增加了几分誘惑。 :

船上每個男人的呼吸都急促──只有看不見的人是例外。

原隨云面帶著微笑,道:“卻不知道一網打起的是什么魚?”

胡鐵花摸了摸鼻子,道:“是人魚。”

原隨云也有些吃驚,失聲道:“人魚,想不到這世上真有人魚。”

楚留香道:“不是人魚,是魚人──女人。”

原隨云道:“是死是活?”

胡鐵花道:“想必是活的,世上絕沒有這么好看的死人。”

他嘴里說著話,已想趕過去放開漁網,卻又突然停住。

他忽然發現金靈芝正遠遠的站在一邊,狠狠地瞪著他。

大家心里雖然都想去,但腳下卻像生了根﹔若是旁邊沒有人,大 家只怕都已搶著去了,但被几十雙眼睛盯著,那滋味并不很好受的。

有的人甚至已連頭都扭過去,不好意思再看。

楚留香笑了笑,道:“原公子,看來還是由你動手的好。”

原隨云微笑道:“不錯,在下是目中無色,香帥卻是心中無色, 請。”

他雖然看不到,但動作卻絕不比楚留香慢。

兩人的手一抖,漁網已松開。

每個人的眼睛都亮了,扭過頭的人也忍不住轉回。

初升的陽光照在她們身上,她們的皮膚看來就像是緞子。

柔滑、細膩,而且還閃著光。

皮膚并不白,已被日光晒成淡黃色,看來卻更有種奇特的扇動 力,足以扇起大多數男人心里的火焰。

健康,本也就是“美”的一種。

何況,她們的酮體几乎全無瑕疵,腿修長結實,胸膛丰美,腰肢 纖細,每一處都似乎帶著種原始的彈性,也足以彈起男人的靈魂。

原隨云卻嘆了口氣,道:“是死的。”

胡鐵花道:“這樣的女人若是死的,我情愿將眼珠子挖出來。”

原隨云道:“但她們已沒有呼吸。”

胡鐵花皺了皺眉,又想過去了,但金靈芝已忽然沖過來,有意無 意間擋在他前面,彎下腰,手按在她們的胸膛上。

楚留香道:“如何?”

金靈芝道:“的確已沒有呼吸,但心還在跳。”

楚留香道:“還有救么?”

胡鐵花又忍不住道:“既然心還在跳,當然還有救了。”

金靈芝口頭瞪著他,大聲道:“你知道她們是受了傷?還是得了 病,你救得了么?”

胡鐵花揉了揉鼻子,不說話了。

張三一直怔在那里,此刻才喃喃道:“我只奇怪,她們是從哪里來 的?又怎么會鑽到魚網里去的?我那一網撒下去時,看到明明是魚。”

楚留香道:“這些問題慢慢再說都無妨,現在還是救人要緊。”

英萬里道:“卻不知香帥是否已看出她們的呼吸是為何停止 的?”

楚留香苦笑道:“呼吸己停止,心卻還在跳,這情況以前我還未遇 見過。”

英萬里沉吟著,道:“也許……她們是在故意屏住了呼吸。”

原隨云淡淡道:“她們似乎并沒有這種必要,而且,這四位姑娘絕 不會有那么深的內功,絕不可能將呼吸停頓這么勻。”

英萬里皺眉道:“若連病因都無法查出,又如能救得她們?”

原隨云道:“能救她們的人,也許只有一個。”

胡鐵花搶著道:“這人在哪里?”

原隨云道:“幸好就在船上。”

胡鐵花道:“是誰?”

原隨云道:“藍太夫人。”

胡鐵花怔住了,過了半晌,才吶吶道:“卻不知道這位藍太夫人又 是什么人?”

其實他當然知道這位藍大夫人就是枯梅大師。

原隨云道:“江左萬氏,醫道精絕天下,各位想必也曾聽說過。”

公孫劫余道:“但‘醫中之神’藍老前輩早已在多年前仙去,而且 聽說他并沒有傳人。”

原隨云笑了笑,道:“藍氏醫道,一向傳媳不傳女,這位藍太夫 人,也是當今天下藍氏醫道唯一的傳人,只不過……”

他嘆了口氣,道:“卻不知她老人家是否肯出手相救而已。”

胡鐵花忽然想起枯梅大師的醫道也很高明,忍不往脫口道:“我 們大家一起去求她,她老人家想必也不好意思拒絕的。”

只聽一人緩緩道:“這件事家師已知道,就請各位將這四位姑娘

帶下去呢。”

胡鐵花的人又怔住。

說此話的人,正是高亞男。

金靈芝瞟了她兩眼,又瞪了瞪胡鐵花,忽然轉頭,去看大海。

海天交界處,仿佛又有一朵烏云飄了過來。

這兩排八間艙房,大小都差不多,陳設也差不多。

但這間艙房,卻令人覺得特別冷。

因為無論誰看到了枯梅大師,都會不由自主從心里升起一般寒 意。尤其是胡鐵花,他簡直就沒有勇氣走進去。

現在枯梅大師穿的雖然是俗家裝束,而且很華貴,但那嚴峻的神 情,那冷厲的目光,還是令人不敢逼視。

她目光掃過胡鐵花時,胡鐵花竟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哄。

幸好那四位“人魚”姑娘身上已覆蓋著條被單,用木板抬了進來, 躺在枯梅大師面前的地上。

所以艙房里根本就站不下別的人了,胡鐵花正好乘機躲在門外, 卻又舍不得馬上溜走。

高亞男雖然根本沒有瞧他一眼,但他卻忍不住要去瞧她。

何況艙房里還有四條神秘而又誘惑的美人魚呢?

她們究竟是從哪里來的?

難道海底真有龍官,她們本是龍王的姬妾動了凡心,被貶紅塵?

還是海上虛無縹緲間,有個神秘的仙山瓊島,她們本是島上的仙 女,為了領略海水的清涼,卻不幸在戲水時候落入了凡人的網?

只要是男人,絕沒有一個人會對這件事不覺得好奇的。

胡鐵花怎么舍得走?既不舍得走,又不敢進去,只有偷偷的在門 縫里竊望。艙房里沒有聲音,像是沒有人敢說話。

突然身后一人悄悄的道:“你對這件事倒真熱心得很.”

胡鐵花用不著回頭,就知道是金靈芝。

他只有苦笑,道:“我本來就很熱心。”

金靈芝冷冷道:“網里的若是男人,你只怕就沒有這么熱心了 吧。”

胡鐵花忽然想起了楚留香的話:“只要摸著女人的脾氣,無論多 凶的女人,都很好對付的。”

想到這句話,胡鐵花的腰立刻挺直也冷冷道:“你若將我看成這 樣的男人,為什么還要來找我?”

金靈芝咬著嘴唇,呆了半晌,忽然道:“今天晚上,還是老時候,老 地方……”

她根本不等胡鐵花答應,也不讓他拒絕,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她 已去了﹔等胡鐵花回頭時,早已瞧不見她了。

胡鐵花嘆了口氣,哺哺道:“沒有女人冷冷清清﹔有了女人雞犬不 寧﹔這句話說得可真不差……”

冷冰冰的艙房里,唯一的溫暖就是站在牆角的一位小姑娘。

楚留香自從上次遠遠的見過她一次,就始終沒有忘記。

她雖然垂著頭,眼角卻也在偷偷的膘著楚留香,但等到楚留香的 目光接觸到她時,她的臉就紅了,頭也垂得更低。楚留香只望她能再 抬起頭,可惜枯梅大師已冷冷道:“男人都出去。”

她說的話永遠很簡單,而且從不解釋原因,她說的話就是命令。

“砰”的,門關上。門板几乎撞扁了胡鐵花的鼻子。

張三又在偷偷的笑,悄俏道:“下次就算要偷看,也不必站得這么 近呀?鼻子被壓扁,豈非是得不償失。”

這兩人似乎又要開始斗嘴了。

楚留香立刻搶著道:“原公子,此間距離那蝙蝠島,是否已很近 了。”

原隨云沉吟著,道:“只有這條船的舵手,知道通向蝙蝠島的海 路。據他說,至少還得要再過兩天才能到得了。”

楚留香道:“那么,不知道這附近你是否知道有什么無名的島 嶼?”

原隨云道:“這里正在海之中央,附近只怕不會有什么島嶼。”

楚留香道:“以原公子之推測,那四位姑娘是從何處來的呢。”

原隨云道:“在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嘆息了一聲,又道:“古老相傳,海上本多神秘之事,有許多也 正是人所無法解釋的。”

胡鐵花也嘆了口氣,道:“如此看來,我們莫非又遇見鬼了,而且 又是女鬼。”

張三說道:“她們若是女鬼,就一定是沖著你來的。”

胡鐵花瞪了他一眼,還未說話。

艙房里突然傳出一聲呼喊!

呼聲很短促,很尖銳,充滿了驚懼恐怖之意。每個人的臉色都變 了。

英萬里動容道:“這好像是方才到甲板上那位姑娘的聲音。”

原隨云道:“不錯。”

他們兩人的耳朵,是絕不會聽錯的。

但高亞男又怎會發出這種呼聲?她絕不是個隨隨便便就大呼小 叫的女人,連胡鐵花都從未聽過她的驚呼。

這次她是為了什么?艙房里究竟發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難道那四條人魚真是海底的鬼魂?此來就是為了要向人素命?

胡鐵花第一個忍不住了,用力拍門,大聲道:“什么事?快開門.”

沒有回應,卻傳出了痛哭聲。

胡鐵花臉色又變了,道:“是高亞男在哭。”

高亞男雖也不是好哭的女人,但她的哭聲胡鐵花卻是聽過的。她 為什么哭?艙房里還有別的人呢?

胡鐵花再也顧不得別的,肩頭用力一撞,門已被撞開。

他的人隨著沖了進去。

然后,他整個人就仿佛突然被魔法定住,呼吸也已停頓。

每個人的呼吸都似已停頓。

無論誰都無法想象這艙房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無論誰都無法 描敘出此刻艙房中悲慘可怖的情況。

而一一一

到處都是血。倒臥在血伯中的,赫然竟是枯梅大師。

高亞男正伏在她身上痛哭。另一個少女早已嚇得暈了過去,所 以才沒有聽到她的聲音。

“人魚”本是并排躺著,現在已散開,誘人的胸體已妞曲,八條手 臂都已折斷。

最可怕的是,每個人的胸膛上,都多了個洞。

血洞!

再看枯梅大師焦木般的手,也已被鮮血染紅。

金靈芝突然扭轉身,奔了出去,還未奔上甲板,已忍不住吐了起 來。

原隨云面色也變了,喃喃道:“這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血腥氣怎 么這么重?”

沒有人能回答這句話。

這變化實在太驚人,太可怕,誰也無法想象。

枯梅大師的武功,當世已少敵手,又怎會突然間慘死?

是誰殺了她?

原隨云道:“藍太夫人呢?難道已……”

高亞男忽然拾起頭,瞪著他,嘶聲道:“是你害了她老人家,一定 是你!”

原隨云道:“我?”

高亞男厲聲道:“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你的陰謀圈套。”

她眼睛本來也很美,此刻卻已日哭泣而發紅,而且充滿了怨毒之 色,看來真是說不出的可怕。

只可惜原隨云完全看不見。

他神情還是平靜,竟連一個字都沒有辯。

難道他已默認,高亞男咬著牙,厲聲道:“你賠命來吧!”

這五個字還未說完,她身形已躍起,瘋狂般扑了過來,五指箕張, 如鷹爪,抓向原隨云的心臟。

這一招詭秘狠辣,觸目驚心!

江湖中人都知道華山派武功講究的是清靈流動,誰也想不到她 竟也會使出如此辣的招式。

這一招的路數,和華山派其他的招式完全不同。

“難道枯梅大師就是用這一招將人魚們的心摘出來的?”

高亞男顯然也想將原隨云的心摘出來?

原隨云還是靜靜的站在那里,仿佛根本未感覺到這=招的可怕。

無論如何,他畢竟是個瞎子,和人交手總難免要吃些虧的,高亞 男非已恨極,也不會用這種招式來對付一個瞎子。

胡鐵花忍不住的大喝道:“不可以,等……”

他下面的一個字還未說出,高亞男已飛了出去。

原隨云的長袖只輕輕一彈,她的人已飛了出去,眼看已將撞上 牆,而且撞得還必定不輕。

誰知她身子剛觸及牆壁,力道就突然消失,輕輕的滑了下去。

原隨云這長袖一揮之力,拿捏得簡直已出神人化。而且動作之 從容,神情之瀟洒,更全不帶半分煙火氣。

縱然是以“流云袖”名動天下的武當掌門,也絕沒有他這樣的功 力。

高亞男身子滑下,就沒有再站起。

她已暈了過去。 、

胡鐵花臉色又變了,一步竄了過去,俯身探她的脈息。

原隨云淡淡道:“胡兄不必著急,這位姑娘只不過是急痛攻心,所 以暈厥,在下并未損傷她毫發。”

胡鐵花霍然轉身,厲聲道:“這究竟是不是你的陰謀?”

原隨云嘆道,“在下直到此刻為止,還不知道這里發生的是什么 事?” ”

胡鐵花道:“但你方才為何要默認?”

原隨云道:“在下并未默認,只不過是不愿辯駁而已。”

胡鐵花道:“為何不愿辯駁?”

原隨云淡淡一笑,道:“男人若想和女人辯駁,豈非是在自尋煩 惱?”

他對女人居然也了解得很深。

女人若認為那件事是對的,你就算有一萬條道理,也休想將她說 服。

胡鐵花不說話了,因為他也很了解這道理。

牆角的少女,已開始呻吟。

楚留香拉起了她的兩只手,將一股內功送人了她心脈。

她心跳漸漸加強了。

然后,她眼睛張開,瞧見了楚留香﹔突然輕呼一聲,倒人了楚留香 懷里一似乎要將整個人都埋在楚留香骯膛里。

她身子不停的發抖,顫聲道:“我怕……怕……”

楚留香輕撫著她披肩的長發,柔聲道:“不用怕,可怕的事已過去 了。”

少女恨恨道:“但她們也休想活,我師傅臨死前,已為自己報了 抽“ ’

原隨云道:“哦?” ” ’

少女道:“她們得手后,立刻就想逃,卻未想到我師傅近年已練了 摘心手。”

原隨云動容道:“摘心手?”

少女道:“她老人家覺得江湖中惡人越來越多,練這門武功,正是 專門為了對付惡人用的。”

原隨云沉吟著道:“據說這‘摘心手’乃是華山第四代掌門‘辣手 仙子’華玉鳳所創,她晚年也自覺這種武功大毒辣,所以嚴禁門下再 練,至今失傳已久,卻不知令師是怎會得到其中心法?”

少女似也自知說漏了嘴,又不說話了。

胡鐵花卻搶著道:“藍太夫人本是華山枯梅大師的方外至交,原 公子難道沒聽說過?”

胡鐵花居然也會替人說謊了。

只不過,這謊話說的并不高明。

枯梅大師從小出家,孤僻冷峻,連話都不愿和別人說,有時甚至 終日都不開口,又怎會和遠在江左的藍太夫人交上了朋友。

何況,華山門規素來最嚴,枯梅大師更是執法如山。鐵面無私, 又怎會將本門不傳之秘私下傳授給別人?

幸好原隨云并沒有追問下去。

這位門第高華的武林世家子,顯然很少在江湖間走動,所以對江 湖中的事,知道得并不多。

他只是慢慢的點了點頭,緩緩道:“摘心手這種武功,雖然稍失之 于偏激狠辣,但用來對付江湖中的不肖之徒,卻再好也沒有了……那 正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她老人家若非練這種武功,只怕就難免要 讓她們逃走了。”

胡鐵花道:“為什么?她老人家若用別的武功,難道就殺不死她 們?”

楚留香道:“別的武功大半要以內力為根基,才能發揮威力,那時 她老人家全身骨骼已散,怎能再提得起真力。”

原隨云道:“不錯。”

楚留香道:“摘心手卻是種很特別的外門功夫,拿的是種巧勁,所 以她老人家才能借著最后一股氣,將她們一舉而斃。”

原隨云嘆道:“香帥果然淵博,果然名下無虛。”

胡鐵花道:“縱然如此,她們還是逃不了的。”

楚留香道:“哦?”

胡鐵花冷笑道:“我們又不是死人,難道還會眼看著她們逃走不 成?”

楚留香嘆道:“話雖不惜,可是,她們身無寸縷,四個赤裸裸的女

人突然沖出來,又有誰會去拉她們?”

他苦笑著,又接著:“而且,正如這位姑娘所說,她們身上又滑又 膩,縱然去拉,也未必拉得住。”

胡鐵花冷冷道:“不用拉,也可以留住她們的。”

楚留香道:“可是她們突然沖出,我們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怎 會驟下殺手﹔何況,這艙房又不是只有一扇門。”

艙房中果然有兩扇門,另一扇是通向鄰室的,也正E是高亞男她們 住的地方,此刻屋子里自然沒有人。

胡鐵花只好閉上嘴了。

楚留香道:“由此可見,這件事從頭到尾,她們都已有了很周密的 計划,連故意赤裸著身子,也是她們計划中的一部分。”

原隨云緩緩道:“她們故意鑽入漁網被人撈起,一開始用的就是 驚人之舉,已令人莫測高深。再故意赤裸著身子,令人不敢逼視,更 不敢去動她們。”

他嘆了口氣,緩緩接著道:“這計划不但周密,而且簡直太荒唐、 太離奇、太詭秘、太不可思議!”

楚留香嘆道:“這計划最巧妙的一處,就是荒唐得令人不可思議, 所以她才能得手。”

英萬里突然道:“但其中有一點我卻永遠無法想得通。”

楚留香道:“卻不知是哪一點?”

英萬里道:“在下已看出,她們并沒有很深的內功,又怎能屏住呼 吸那么久?”

楚留香正在沉吟著,原隨云突然道:“這一點在下或能解釋。”

英萬里道:“請教。”

原隨云道:“據說海南東瀛一帶島嶼上,有些采珠的海女,自幼就 入海訓練,到了十几歲時,已能在海底屏住呼吸很久﹔而且因為在海 底活動,最耗體力,所以她們一個個俱都力大無窮。”

英萬里道:“如此說來,這四人想必就是南海的采珠女了。”

胡鐵花跌足道:“原公子既然知道世上有這種人,為何不早說?”

原隨云苦笑道:“這種事本非人所想象,在下事先實在也未曾想 到。”

英萬里道:“只不過,附近并沒有島嶼,她們又是從哪里來的?”

張三道:“她們又怎會知道藍太夫人在這條船上,怎知她老人家 肯出手為她們醫治?’”

原隨云嘆道:“這些問題也許只有她們自己才解釋得了。”

英萬里嘆息著道:“只可惜藍大夫人沒有留下她們的活口。”

原隨云沉吟著,忽然又道:“卻不知令師臨死前可曾留下什么遺 言?”

那少女道:“我……我不知道。”

胡鐵花皺眉道:“不知道?”

那少女顳□著道:“我一看到血,就……就暈過去了。”

楚自香道:“我想,藍太夫人也不會說什么的,因為她老人家想必 也不知道這些人的來歷,否則又怎會遭她們的毒手。”

原隨云嘆了口氣,道:“她老人家已有數十年未在江湖中走動,更 不會和人結下冤仇,那些人為什么要如此處心積慮的暗算她?為的是 什么?”

這也是這秘密的關鍵所在?

動機! 。

沒有動機,誰也不會冒險殺人的。

楚留香并沒有回答這句話,沉默了很久,才嘆息著道:“無論如 何,這秘密總有揭穿的一日,現在我只希望這些可怕的事以后永遠莫 要發生了……”

他永遠也想不到要揭穿這些秘密所花的代價是多么慘重,更不 會想到以后這几天中所發生的事,比以前還要可怕得多!

第一五章 虛 驚

喪札筒單而隆重。

是水葬。

佛家弟子雖然講究的是火葬,但高亞男和那少女卻并沒有堅持, 別的人自然更沒有話說。

楚留香現在已知道那少女的名字叫華真真。

華真真。

她不但人美,名字也美。只不過她的膽子太小,也太害羞。

自從她離開楚留香的懷抱后,就再也不敢去瞧他一眼。

只要他的目光移向她,她的臉就會立刻開始發紅。

他衣襟上還帶著她的淚痕,心里卻帶著絲淡淡的惆悵。

他不知道下次要到什么時候才有機會能將她擁入懷里了。

高亞男更沒有瞧過胡鐵花一眼,也沒有說話。

原隨云也曾問她:“令師臨死前可曾由下什么遺言么?”

當時她雖然只是搖了搖頭,但面上的表情卻很是奇特,指尖也在 發抖,仿佛有些驚慌,有些畏懼。

她這是為了什么? …

枯梅大師臨死前是否對她說了些秘密,她卻不愿告訴別人,也不 敢告訴別人。

天色很陰沉,似乎又將有風雨。 總之,這一天絕沒有任何一件事是令人愉快的。 …

這一天簡直悶得令人發瘋。

最悶的自然還是胡鐵花。

他心里很多話要問楚留香,卻始終沒有機會。一直到晚上,吃過 飯,回到他們自己的艙房。

一關起門,胡鐵花立刻忍不住道:“好,現在你總可以說吧。”

楚留香道:說什么?”

胡鐵花道:“枯梅大師就這樣莫名其妙的死了,你難道沒有話 說?”

張三道:不錯,我想你多多少少總應該已看出了一點頭緒。”

楚留香沉吟著,道:“我看出來的,你們一定也看出來了。”

胡鐵花道:“你為何不說出來聽聽?”

楚留香道:“第一點,那些行凶的采珠女,絕不是主謀的人。”

胡鐵花道:“不錯,這點我也看出來了,但主謀的人是誰呢?”

楚留香道:“我雖不知道他是誰,但他卻一定知道藍太夫人就是 枯梅大師。”

胡鐵花點了點頭,道:“不錯,我也已看出他們要殺的本就是枯梅 大師。”

楚留香道:“枯梅大師和藍太夫人一樣,已有多年未曾在江湖中 走動,她昔日的仇家,也已全都死光了。”

胡鐵花道:“所以最主要的關鍵還是原隨云說的那句話──這些 人為什么要殺她?動機是什么?”

楚留香道:“殺人的動機不外几種,仇恨、金錢、女色──這几點 和枯梅大師都絕不會有所牽涉。”

胡鐵花道:“不錯,核梅大師既沒有仇家,也不是有錢人,更不會 牽涉到情愛的糾紛……”

楚留香道:“所以,除了這些動機外,剩下來的只有一種可能。”

胡鐵花道:“什么可能?”

楚留香道:“因為這凶手知道他若不殺枯梅大師,描梅大師就要 殺他!”

胡鐵花摸了摸鼻子,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這凶手就是出賣 ‘清風十三式’秘密的人。”

楚留香道:“不錯。”

胡鐵花道:“也就是那蝙蝠島上的人?是么?”

楚留香道:“不錯……他們已發現藍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師,也知 道枯梅大師此行是為了要揭穿他們的秘密,所以只有先下手為強,不 惜用任何手段,也不能讓她活著走上蝙蝠島去。”

胡鐵花道:“既然如此,他們想必也知道我們是誰了,就該將我們 也一起殺了才是,卻是為何沒有下手?”

張三淡談道:“他們也許早已發現耍殺我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也許……”

楚留香接著說了下去,道:“也許他們早已有了計划,已有把握將 我們全都殺死,所以就不必急著動手。”

胡鐵花道:“難道他們要等我們到了蝙蝠島再下手么?”

楚留香道:“這也很有可能,因為那本就是他們的地盤,天時、地 利、人和,無論哪方面他們都占了絕對的優勢,而我們……”

他嘆了口氣,苦笑道:“我們要知道那是個怎么樣助地方。只有 問一個人。”

胡鐵花忍不住道:“問誰?”

張三道:“問你。”

胡鐵花征了怔,失笑道:“你又見了鬼么?我連做夢都沒有到過那 地方去。”

張三眨了眨眼,笑道:“你雖未去過,金姑娘卻去過,你現在著去 問她,她一定會告訴你。”

他話末說完,胡鐵花已跳了起來,笑道:“我還有個約會,若非你 提起,我倒險些忘了。”

沖出門的時候,胡鐵花才想起金靈芝今天一天都沒有露面,也不 知是故意躲著高亞男,還是睡著了。

他只望金靈芝莫耍忘記這約會。

也許他自己并沒有很看重這約會,所以才會忘記,但金靈芝若是 也忘記了,他就一定會覺得很難受。

男女之間,剛開始約會的時候,情況就有點像“麻杆打狼,兩頭害 怕”,彼此都在防備著,都生怕對方會失約。

有的為了怕對方失約,自己反而先不去了。

胡鐵花几乎已想轉回頭,但這時他已沖上樓梯。

剛上了樓梯,他就聽到一聲驚呼。

是女人的聲音,莫非是金靈芝?

呼聲中也充滿了驚惶和恐懼之意。

接著,又是“噗呼”一響,像是重物落水的聲音,

胡鐵花的心跳几乎又停止──難道這條船也和海闊天的那條船 一樣,船上躲著個凶手?

難道金靈芝也向天飛一樣,被人先殺了,再拋人水里?”

胡鐵花用最快的速度沖了上去,沖上甲板。…

他立刻松了口氣。

金靈芝還好好的站在那里,站在昨夜同樣的地方,面向著海洋。

她的長發在微風中飄動,看來是那么溫柔,那么瀟洒。

沒有別的人,也不再有別的聲音。

但方才她為何要驚呼?她是否瞧見了什么很可怕的事?

胡鐵花悄悄的走過去,走到她身后,帶著笑道:“我是不是來遲 了?”

金靈芝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

胡鐵花道:“剛才我好像聽到有東西掉下水了,是什么?”

金靈芝搖了搖頭。

她的發絲拂動,帶著一絲絲甜香。

胡鐵花忍不住伸出手,輕輕的握住了她的頭發,柔聲道:“你說你 有話要告訴我,為什么還不說?”

金靈芝垂下了頭。

她的身子似乎在顫抖。

海上的夜色,仿佛總是特別溫柔,特別容易令人心動。

胡鐵花忽然覺得她是這么嬌弱,這么可愛,忽然覺得自己的確應 該愛她,保護她。

他忍不住摟住了她的腰,輕輕道:“在我面前,你無論什么話都可 以說的﹔其實我和那位高姑娘連一點關系也沒有,只不過是……”

“金靈芝”突然推開了他,轉過身來,冷冷的瞧著他。

她的臉在夜色中看來連一絲血色都沒有,甚至連嘴唇都是蒼白 的。

她的嘴唇也在發抖,顫聲道:“只不過是什么?”

胡鐵花也怔任了,整個人都怔住了。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竟不是金靈芝,而是高亞男。

海上的夜色,不但總是容易令人心動,更容易令人心亂。

胡鐵花的心早就亂了,想著的只是金靈芝,只是他們的約會,競 忘了高亞男和金靈芝本就有著相同的長發,相同的身體。

高亞男瞬也不瞬的瞪著他,用力的咬著嘴唇,又說了一句:“只不 過是什么?”

胡鐵花已憋了很久的一口氣,到現在才吐出來,苦笑道:“朋 友……我們難道不是朋友?”

高亞男又轉過身,面對著海洋。

她再也不說一句話,可是她的身子卻還是在顫抖,也不知是因為 恐懼,還是為了悲傷。

胡鐵花道:“你……你剛才一直在這里?”

高亞男道:“嗯。”

胡鐵花道:“這里沒有出事?”

高亞男道:“沒有。”

胡鐵花遲疑著,喃喃道:“也沒有別人來過?”

高亞男沉默了半晌,突然冷笑道:“你若是約了人在這里見面,那 么我告訴你,她根本沒有來。”

胡鐵花又猶疑了很久,終于還是忍不住道:“可是我……我剛才 好像聽到了別的聲音。”

高亞男道:“什么聲音?”

胡統花道:“好像有東西掉下水的聲音?還有人在驚叫。”

高亞男冷笑道:“也許你是在做夢。”

胡鐵花不敢再問了。

但他卻相信自己的耳朵絕不會聽錯。

他心里忍不住要問:方才究竟是誰在驚叫?

那“噗通”一聲究竟是什么聲音?

他也相信金靈芝絕不會失約,因為這約會本是她自己說的。

那么,她為什么沒有來?她到哪里去了?

胡鐵花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幅可怕的圖畫,他仿佛看到了兩個長 頭發的女孩子在互相爭執,互相嘲罵。然后,其中就有一人將另一人 推下海中。

胡鐵花拳心已泌出冷汗,突然拉住了高亞男的手,奔回船艙。

高亞男又驚又怒,道:“你這是干什么?”

胡鐵花也不回答她的話,一直將她拉到金靈芝的艙房門口,用力 拍門。

艙房中沒有回應。

“金靈芝不在房里……”

胡鐵花的眼睛發紅,似已看到她的尸體飄浮在海水中。

他只覺胸,中一股熱血上涌,忍不住用力撞開了門。

他又怔住。

一個人坐在床上,慢饅的梳著頭發,她不是金靈芝是誰?

她的臉也是蒼白的,冷冷的瞪著胡鐵花。

高亞男也在冷冷的盯著他。

胡鐵花只恨不得一頭撞死算了,苦笑道,響吶道:“你…-你剛才 為什么不開門。”

金靈芝冷冷的道:“三更半夜的,你為什么要來敲門?”

胡鐵花就好像被人打一巴掌,臉上辣辣的,心里也辣辣的,發了 半晌呆,還是忍不住,問道:“那么…你真的根本就是沒有去。”

金靈芝道:“到哪里去?”

胡鐵花也有些火了,大聲道:“你自己約我的,怎會不知道地方?”

金靈芝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淡淡道:“我約過你么?……我根本 就忘了。”

她忽然站起來,“砰”的關起了門。

門栓已撞斷,她就拖了張桌子過來,將門頂住。

聽到她拖桌子的聲音,胡鐵花覺得自己就像是條狗,活活的一條 大土狗,被人索著繩子走來走去,自己還在自我陶醉。

幸好別的人都沒有出來,否則他真說不一定會一頭撞死在這里。

他垂下頭,才發覺自己還是在拉著高亞男的手。

高亞男居然還沒有甩開他。

他心里又感激,又難受,垂著頭道:“我錯了……我錯怪了你。”

高亞男輕輕道:“這反正是你的老脾氣,我反正已見得多了。”

她的聲音居然已變得溫柔。

胡鐵花始起頭,才發現她的眼彼也變得很溫柔,正凝注著他,柔 聲道:“其實你也用不著難受,女孩子們說的話,本就不能算數,說不 定她也不是存心要騙你,只不過覺得好玩而已。”

她當然想安慰他,讓他心里覺得舒服些。

但這話聽在胡鐵花耳里,卻真比臭罵他一頓還要難受。

商亞男垂下頭道:“你著還是覺得不開心,我……我可以陪你去 喝兩杯。”

胡鐵花的確需要喝兩杯。

到這種時候,他才知道朋友的確還是老的好。

他覺得自己真的混帳加八級,明明有著這么好的朋友,卻偏偏還 要去找別人,偏偏還要傷她的心。

他甚至連眼圈都有些紅了,鼻子也有點酸酸的。

“方才究竟是誰在驚呼?為什么驚呼?”

“那‘噗呼’一聲響究竟是什么聲音?”

“金靈芝為什么沒有去赴約?是什么事令她改變了主意?”

這些問題,胡鐵花早已全都忘得干干淨淨。

只要還有高亞男這樣的老朋友在身旁,別的事又何必再放在心 上?

胡鐵花揉著鼻子,道:“我……我想法子去找酒,你在哪里等我?”

高亞男笑了,嫣然道:“你簡直還跟七八年前一模一樣,連一點都 沒有變。”

胡鐵花凝注著她,道:“你也沒有變?”

高亞男頭垂得更低,輕輕嘆息著,道:“我……我已經老了。”

她頰上泛起了紅暈,在朦朧的燈光下,看來竟比七八年前還要年 輕。

一個寂寞的人,遇著昔日的情人,怎么能控制得住自己?

高亞男如此,胡鐵花又何嘗不如此?

他甚至連剛剛碰的釘子全都忘了,忍不住拉起她的手,道:“我 們。。。”

這兩個字剛說出,突然“轟”一聲大震。

天崩地裂般的一聲大震 !

整條船都似乎被拋了起來,嵌在壁上的銅燈,火光飄搖,已將熄 滅。

高亞男輕呼一聲,倒在胡鐵花懷里。

胡鐵花自己也站不佳腳,踉蹌后退,撞在一個人身上。

張三不知何時已開了門,走了出來。

他來得真快。

莫非他一直都站在門口偷聽?

胡鐵花百忙中還未忘記狠狠瞪了他一眼,低聲道:“看來你這小 于真是天生的賊性難移,小心眼睛上生個大痔瘡。”

張三咧開嘴一笑,道:“我什么也沒瞧見,什么也沒聽見。”

話未說完,他已一溜煙般逃了上去。

天地間一片漆黑。

星光月色都已被烏云掩沒,燈光也都被呼嘯的狂風吹滅。

船身已傾斜,狂風夾帶著巨浪,卷上了甲板。

甚至連呼聲都被吞沒。

除了風聲浪濤外,什么也瞧不見,什么也聽不見。

誰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所有的人都已擠上了甲板,都已被嚇得面無人色,這天地之威, 本就是誰都無法抗拒的。

每個人都緊緊抓了一樣東西,生怕被巨浪卷走,吞沒。

只有几個人還是穩穩的站在那里,身上的衣衫雖已被巨浪打得 濕透,但神情卻還是很鎮定。

尤其是原隨云。

他甚至比楚留香更鎮定事實上,只是站在那里,靜靜的聽著。

誰也不知道他能聽出什么!

浪頭卷過,一個水手被浪頭打了過來。

原隨云一伸手,就撈佐了他,沉聲著道:“出了什么事?”

那水手用手擋住嘴,嘶聲道:“船觸礁,船底已開始漏水。”

原隨云到這時才皺了眉,道:“帶路航行的舵手呢?”

水手道:“沒有瞧見,到處找都沒有找到,說不定已被浪卷走。”

楚留香一直站在原隨云身旁,此刻突然道:“這條船還可以支持 多久?”

水手道:“難說得很,但最多也不超過半個時辰了。”

楚留香沉吟著,道:“我到前面去瞧瞧。”

他身形躍起,只一閃,似乎也被狂風巨浪所吞沒一般…

礁石羅列。

在黑沉沉的夜色中看來,就像是上古洪荒怪獸的巨牙。

船身几乎已有一半被咬住。

楚留香忽然發現礁石上仿佛有人影一閃。

如此黑夜,如此狂風,他當然無法分辨出這人的身形面貌。

他只覺這人影輕功高絕,而且看來眼熟得很。

這人是誰?

在這種風浪中,他為何要離開這條船?他要到哪里去?

遠方也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瞧不見,從一排排獸牙般的礁石中望 過去,仿佛已經到了地獄的邊緣。

這人難道甘心去自投地獄?

只聽一人沉聲道:“香帥可曾發現了什么?”

原隨云居然也跟著過來了,而且知道楚留香就在這里。

他的眼雖瞎了,但心上卻似乎還有另一只眼。

楚留香沉吟著,道:“礁石上好像有個人……”

原隨云道:“人?在哪里?”

楚留香遙視著遠方的黑暗,道:“已向那邊飛奔了過去。”

原隨云道:“那邊是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不知道,我瞧不見。”

原隨云沉吟著道:“既然有人往那邊走,那邊想必就有島嶼。”

楚留香道:“縱然有,也必事實上是無人的荒島。”

原隨云道:“為什么?”

焚留香道:“若有人,就必定有燈光。”

原隨云道:“香帥沒有瞧見燈光?”

楚留香道:“沒有,什么都沒有。”

原隨云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無論如何,那邊至少比這里安全 些,否則他為何要往那邊走?”

楚留香點了點頭,道:“他想必知道那邊是什么地方,我們卻不知 道。”

原隨云道:“所以我們至少也應該過去瞧瞧,總比死守在這里 好。”

胡鐵花也跟了過來,立刻搶著道:“好,我去。”

原隨云笑了笑,道:“若是在平時,在下自然不敢與各位爭先,但 到了這種時候,瞎子能看見的,有眼睛的人也許反而看不見。”

他身形突然掠起,雙袖展動,帶起了一陣勁几,等到風聲消失,他 的人也已消失在黑暗里。

他就像是乘著風走了。

大家仿佛全都怔住了,過了很久,張三才嘆了口氣,喃喃道:“靜 如處子,動如脫兔,用這兩句話來形容他,倒真是一點也不錯……他 們平時看到他那種斯斯文文的樣子,又有誰能想到他的功夫竟如此 驚人?”

胡鐵花也嘆了口氣,道:“若是老天只准我選一個朋友,我定選 他,不選臭虫。”

張三冷冷道:“看來你倒比女人還要害新厭舊。”

楚留香突也嘆了口氣,道:“若換了我,只怕也要選他的。”

張三皺眉道:“為什么?”

楚留香道:“因為我寧可和任何人為敵,也不愿和他為敵。”

張三道:“你認為他比石觀音、神水官主那些人還可怕?”

楚留香的神色很凝重,緩緩道:“老實說,我認為他比任何人都可 怕得多。”

胡鐵花長長吐出了口氣,笑道:“幸好他不是我們的仇敵,而是我 們的朋友。”

張三悠悠道:“我只希望他也將我們當做朋友。”

胡鐵花忽又問道:“你剛才真的看到礁石上有個人么?”

楚留香道:“嗯。”

胡鐵花道:“你當時為什么不追過去瞧瞧?”

楚留香道:“那人的輕功未必在我之下,等我要追過去時,已看不 到他的人了。”

胡鏽花皺眉道:“輕功和你差不多的人,世上并沒有几人,這人會 是誰呢?”

楚留香道:“我雖然沒有看清他的身形面貌,但卻覺得他眼熟得 很,仿佛是我們認得的人。”

胡鐵花道:“你連他的身形都沒有看清,又怎會知道認得他?”

楚留香道:“那只因他的輕功身法很奇特,而且他的……”

他突然頓注了語聲,眼睛出亮了起來,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胡鐵花忍不住問道:“他的什么?”

楚留香眼睛發著光,喃喃道:“腿,一點也不錯,就是他的腿。”

胡鐵花道:“他的腿怎么樣了?”

楚留香道:“他的腿比別人都長得多。”

胡鐵花的眼睛也亮了,道:“你說的莫非是……勾子長?”

楚留香沒有說話。

還沒有十分把握確定的事,他從來不下判斷。

他知道一個人的判斷若是下得太快,就難免會造成錯誤。

無論多少的錯誤,都可能造成很大的不幸。

英萬里臉上也變了顏色,搶過來,道:“如此說來,莫非勾子長本 也在這條船上?莫非原隨云一直在掩護著他?”

張三立刻道:“不錯,空著的艙房本有四間,枯梅大師她們住了三 間,也還有一間正好給他……我早就知道這里面有毛病。”

楚留香卻笑了笑,淡淡道:“你的毛病,就是每次都將判斷下得太 早了。”

張三道:“可是我……”

楚留香打斷了他的話,道:“也許他不是從船上去的,而是從那邊 島上來的呢?”

胡鐵花道:“是呀,也許他本就在那邊島上,聽到這邊撞船聲音, 自然忍不住過來瞧瞧。”

楚留香道:“何況,我根本沒有看清他究竟是誰,這世上腿長的人 也很多,本就不止勾子長一個。”

胡鐵花接道:“再說,就算他是勾子長,就算他在這條船上又怎么 樣?那也不能証明原隨云就是和他一伙的。”

張三道:“真的不能嗎?”

胡鐵花道:“當然不能。”

他瞪著張三,接著道:“我問你,你若是原隨云,看到有人飄流在 海上,你會不會先問清他的來歷,才救他上來?”

張三想也不想,立刻道:“不會,救人如救火,那是片刻也遲不得 的。”

胡鐵花拍掌道:“這就對了,原隨云也許到現在還不知道他是 誰。”

張三道:“可是,他至少也該對我們說……”

胡鐵花道:“說什么?他又怎知道勾子長和我們有什么過節?勾子 長若不愿出來交朋友,他又怎能勉強?像他那樣的君子,本就不會 勉強任何人的。”

張三嘆了口氣,苦笑道:“如此說來,我倒是以小人之心,去度君 子之腹了。”

胡鐵花道:“一點也不錯,你這人唯一可取的地方,還有點自知之 明。”

一陣急風過處,原隨云已又出現在眼前。

他全身雖已濕透,但神情還是那么安樣,靜靜的站在那里,看來 就好像根本未移動過。

胡鐵花第一個搶著問道:“原公子可曾發現了什么嗎?”

原隨云道:“陸地。”

胡鐵花喜動顏色,道:“那邊有陸地?”

原隨云道:“不但有陸地,還有人!”

胡鐵花動容道:“人?多少人?”

原隨云道:“仿佛很多。”

胡鐵花更詫異,道:“都是些什么樣的人?”

原隨云道:“我只聽到人聲腳步,就趕回來了。”

英萬里忍不住道:“原公子為何不問問他們,這里是什么地方?”

原隨云道:“因為他們本就是要來找我們的,現在只怕已經快到 了。。。”

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礁石上已出現了一行人影。

七八個人一個跟著一個,走在如此黑暗中,如此險峻的礁石上, 還是走得很快,很輕松,就仿佛白日里走在平地上似的。胡鐵花特別 留意,其中有沒有一個腿特別長的人。

沒有。

每個人的身材都很纖小,几乎和女人差不多。現在雖已走得很 近,但還沒有人能看得清他們的面貌。

走在最前面的一人,腳步最輕靈,遠遠就停下,站在四五丈外一 塊最尖銳的礁石上。

狂風帶面巨浪卷過,他的人搖搖晃晃的,似乎隨時都可能被巨浪 吞噬。但兩三個浪頭打過,他還是好好的站在那里。

楚留香一眼就看出這人輕功也很高,而且必定是個女人。

只聽這人道:“來的可是三原原隨云公子的座船么?”

語聲清越而嬌脆,果然是女人的聲音。

原隨云道:“在下正是原隨云,不知閣下……”

那人不等他說完,突然長揖道:“原公于萬里闖關,總算到了這 里,奴婢們迎接來遲,但請恕罪?”

原隨云動容道:“這里莫非就是蝙蝠島?

那人道:“正是!”

這兩個字說出來,每個人都長長吐了口氣,卻也不知是驚煌?還 是歡喜?

他們的目的地雖然總算到了,可是,在這里究竟會發生什么?有 几個人能活著回去?

遠方仍是一片神秘。

蝙蝠島還是被籠罩在無邊的神秘與黑暗中。

誰也不知道那地方究竟是天堂?還是地獄?──至少在人們的想 象中,天堂總不會是這個樣子的。

只見礁石上那人身形忽然掠起,足尖夜船頭上一點,已掠上船 桅。

大家這才看到她穿的是一個黑衣,黑巾蒙面。

她手里還帶著條長索,用繩頭在船桅上打了個結。

長索橫空,筆直的伸向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這長繩的另一端在哪里?

黑衣人已帶著笑道:“風浪險惡,礁石更險,各位請上橋吧。”

原隨云皺眉道:“橋?什么橋?”

黑衣人道:“就是這條繩索。各位上橋后,只要不掉下來,就可一 直走到本島的洞天福地中,島主就正在那邊恭迎大駕。”

她銀鈴般笑了笑,又接著道:“各位到了那里,就知道此行不虛 了。。”

胡鐵花忍不注道:“若是從橋上跌下去了呢?”

黑衣人淡淡道:“若是沒有把握能走得過去的人,不如還是留在 這里的好,這條橋雖可渡人至極樂,但若一跌下去,只怕就要墮入鬼 域,萬劫不復了。”

原隨云道:“能走得過此橋的并沒有几人,閣下難道要我棄別的 人于不顧?”

黑衣人笑了笑,道:“當然還是另一條路,走不過這條橋的人,就 請走那條路。”

胡鐵花又忍不住問道:“那是條什么樣的路?”

黑衣人悠然道:“等到天亮時,各位就會知道那是條什么樣的路 了。”

天邊沒有亮。

第一個上橋的,自然是原隨云。

他臨去時似乎有什么話要對楚留香說,卻又終于忍住。

他仿佛相信楚留香能了解他的意思。

高亞男也上了橋。華山門下,輕功都不弱。

她一直守候在胡鐵花身旁,臨走的時候,還在問:“你呢?”

胡鐵花還沒有說話,楚留香已替他回答:“我們走另一條路。”

高亞男沒有再說什么,因為她已了解楚留香的意思。

然后,就是華真真。

她慢慢的走過去,已走過楚留香面前,突又回過頭深深的凝注著 他,仿佛也有許多話要說,卻又沒有勇氣說出來。

楚留香笑了笑,柔聲道:“你放心,我會去的,我想那條路至少比 這條路安全得多。”

華真真的臉似又紅了。

胡鐵花暗中嘆了口氣,有件事他總是不明白!

為什么楚留香遇上的女孩子總是如此純真,如此溫柔?

為什么他自己遇上的女孩子不是神經病,就是母老虎?

繩橋在狂風中飄搖。

橋上的人也在搖晃,每一刻都可能墮下,墮入萬劫不復的鬼域!

眼見著她們一步步的走著,慢慢的走過去,走向黑暗──

每個人掌心都捏著把冷汗。

就算她們能走得過,最后又將走到哪里呢?

在繩橋那邊等著他們的,也許正是個來自地獄的惡魔。

胡鐵花忽然道:“我本該跟他們一起去的,你為什么不肯?”

楚留香道:“我們既沒有請柬,更不會受歡迎,跟著他們走,只有 連累他們,無論對誰都沒有半點好處。”

胡鐵花道:“可是我們遲早總是要去的,你怎知另一條路比這條 路安全?”

楚留香道:“走那條路,至少不引人注意。”

張三道:“不錯,我們可以扮成船上的水手,混過去,然后再見機 行事。”

他忽然瞧見金靈芝遠遠站在一旁,忍不住道:“可是,金姑娘,你 為什么不跟他們一起走?”

金靈芝板著臉,冷冷道:“我不高興。”

楚留香沉吟著,忽然道:“金姑娘的意思,我們本該明白的。”

“我當然明白,她不走,只因為她要陪著我。”

胡鐵花几乎已想將這句話說了出來。

幸好楚留香已接著道:“勾子長既已來了,丁楓想必也來了,已對 金姑娘不滿,金姑娘若是現在去了,也許就難免要有不測。”

胡鐵花摸了摸鼻子,忽然覺得別人都比他精明得多,現實得多。

楚留香道:“我只有一件事想要請教金姑娘。”

金靈芝冷冷道:“你們不是什么事都懂么,又怎么來請教我?”

楚留香笑了笑,道:“但我們卻實在猜不透這蝙蝠島究竟是個怎 么樣的地方。”

張三立刻接著道:“不錯,最奇怪的是,島上既然有那么多人,為 何看不到一點燈光,難道這島上的人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見東西么?”

金靈芝目中突然露出一種恐懼之色,什么話都沒有說,掉頭就 走。只要提到“蝙蝠島”這三個宇,她的嘴就像是被縫住。

胡鐵花恨恨道:“我本來以為毛病最大的人是張三,現在才知道 原來是她。”

楚留香沉吟著:“金姑娘不肯說出蝙蝠島的秘密,想必有她的苦 衷。”

胡鐵花道:“什么苦衷?”

楚留香道:“也許……她已被人警告過,絕不能吐露這秘密。”

胡鐵花故意精著嗓子道:“若是泄露了秘密,就刺瞎你兩只眼睛, 割下你一根舌頭……是不是這種警告?”

楚留香道:“也許他們說得還要可怕些。”

胡鐵花道:“你以為她會怕?”

楚留香笑了笑,道:“若是你說的,她當然不怕,但有些人說了就 能做到!”

胡鐵花道:“就算她真的怕,現在船上又沒有蝙蝠島上的人,又怎 知她說了沒有?”

楚留香淡談道:“你能確定現在船上真沒有蝙蝠島上的人么?”

胡鐵花說不出話來了,過了很久,才嘆出口氣,苦笑道:“現在我 只希望一件事。”

張三忍不住問道:“什么事?”

胡鐵花道:“我只希望我們到了那島上后,莫要被人變成蝙蝠。”

他用力揉著鼻子,喃喃地道:“就算把我變成條狗,我也許還能夠 忍受,可是變成蝙蝠……唉,蝙蝠……”

第一六章 船艙中的蝙蝠

東方,終于現出了曙色。

蝙蝠島的輪廓終于慢慢的出現了。

胡鐵花以最快的速度,換了身水手的衣服,然后就又站在船頭 等著。

“這蝙蝠島究竟是個什么怪樣了,島上是不是整天都有成千成萬 只蝙蝠在飛來飛去?”

就為了要等著瞧瞧,他簡直已急得要發瘋。

現在,他總算看到了。

他完全失望,完全怔住。

島上連半只蝙蝠都沒有。

非但沒有蝙蝠,什么都沒有。

這蝙蝠島竟只不過是座光禿禿的石山,沒有花,沒有樹,沒有草, 沒有野獸,沒有生命。

昨夜晚上那些人,也不知全都到哪里去了。

胡鐵花叫了起來,大聲道:“天呀,這就是蝙蝠島?這就是銷金窟, 看來我們都活活的上了人家的當了。”

楚留香看的神情也很沉重。

胡鐵花道:“還說什么看不完的美景,喝不完的美酒,簡直全他媽 的是放屁,這見鬼的島上簡直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張三道:“別的沒有,至少鬼總有的。”

胡鐵花道:“你也見了鬼嗎?”

張三就道:“昨天晚上來的那几個,不是鬼是什么?跟著他們走的 那些人,只怕都已被他們帶人了地獄。”

他當然是在說笑,但說到這里,他自己也不覺機伶伶打了個寒 噤。勉強向楚留香笑了笑,道:“你說那些人全都躲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不說話。

在還沒有弄清楚一件事之前,他從不開口。

這件事他顯然也弄不清楚。

胡鐵花卻又忍不住要開口了,道:“也許,他們早已准備了別的船 在那邊等著,把人一帶過去,立刻就乘船走了。”

張三撫掌道:“有道理。”

胡鐵花道:“也許這里根本就不是蝙蝠島,他們這樣做,為的就是 要將我們甩在這里。”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不管這里是不是蝙蝠島,看來我們都得老 死在這島上了。”

張三苦著臉道:“不錯,這條船幸好被礁石嵌使,所以才沒有沉, 但誰都沒法子再叫它走了,也沒法子在船上住一輩子。”

胡鐵花嘆道:“島上若有樹木,我們還可以再造條船,或建造木 筏,只可惜這見鬼的島上連根草都沒有。”

張三忽然道:“你等一等。”

誰也不知道他要于什么,只見他飛也似的跑下船艙,又飛也似跑 了上來,手里還捧著個罐子。

胡鐵花皺眉道:“你替我找酒去了么,現在我簡直連酒都喝不 下。”

張三打開罐子,道:“這不是酒,是鹽。”

胡鐵花道:“鹽?你弄這么大一罐鹽來干什么?”

張三道:“有人說,鹽可以避邪,還可以除霉氣……來,你先嘗一 點。”

胡鐵花半信半疑的瞧著他,終于還是忍不住嘗了一點。

張三道:“來,再來一點。”

胡鐵花皺眉道:“還要嘗多少才能除得了我這一身霉氣?”

張三道:“最好能把這一罐子全都吃下去。”

胡鐵花又叫了起來,道:“你這小于是不是瘋了?想把我咸死是不 是?”楚留香也笑了笑,道:“也許他想把你腌成咸肉,等將來斷糧時吃 你。”

張三笑道:“他就算吃一麻袋鹽,肉也是酸的,我寧可餓死也不 吃。”

胡鐵花怒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張三悠然道:“也沒有什么別的意思,只不過……我也聽人說過, 老鼠吃多了鹽,就會變成蝙蝠﹔我想試試人吃多了鹽,是不是也和老 鼠一樣。”

話未說完,胡鐵花的巴掌已摑了過去。

張三早就防到這一著了,跳開了三四尺,笑道:“我本來想自己試 的,只不過我又不想老死在這里,所以就算真的變成蝙蝠,也沒什么 意思。”

胡鐵花的手忽又縮回去了,盯著張三道:“你的意思難道是說,這 地方就是蝙蝠島?”

張三道:“這里若不是騙蛹島,我就不是張三,是土狗。”

胡鐵花道:“這里若是蝙蝠島,昨天晚上的那些人到哪里去了?”

張三道:“山洞里。”

胡鐵花的眼睛亮了,失聲道:“不錯,石山里一定有秘窟,蝙蝠島 上的人一定全都任在山窟里,所以外面才瞧不見煙火。”

他用力拍著張三的肩膀,笑道:“你小子果然比老子聰明,我佩服 你。”

張三已被他拍得彎下腰去,苦著臉道:“求求你莫要再佩服我好 不好?你若再佩服我,我的骨頭就要斷了。”

楚留香突然道:“英先生呢?”

胡鐵花道:“英萬里……我好像已很久沒有看到這個人了。”

張三道:“也許他還在下面換衣服呢。”

胡鐵花道:“好像不在呀,我上來的時候,瞧見他的房門是開著 的。”

他笑了笑,又道:“老年人都餓不得,也許他到廚房去找東西吃 了。”

張三道:“也不在,我去拿鹽的時候看過,廚房里沒有人。”

船上的水手都擠在后梢,有的在竊竊私議,有的在發征,到了這 種時候,誰還有心情吃東西。

楚留香皺眉道:“你們最后一次看他是在什么時候?”

胡鐵花道:“好像是昨天晚上吃飯的時候。”

張三道:“不對,船觸礁之后,我還瞧見過他。”

楚留香道:“以后呢?”

張三皺著眉,道:“以后我就沒有注意了。”

那時正是天下大亂的時候,誰也不會留意別人。

楚留香的神情更凝重,突然道:“他只要還在這條船上,就不會失 蹤,我們去找。”

三個人奔到艙口,就發現金靈芝站在那里,擋住了門。

張三陪笑道:“請金姑娘讓讓路好么,我們要去找人。”

金靈芝道:“找誰?”

她不等別人說話,又淡淡的接著道:“你們若要去找英萬里,就不 必了。”

胡鐵花忪然道:“不必?為什么不必?”

金靈芝根本不理他。

張三又陪著笑,道:“莫非金姑娘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金靈芝玲玲道:“他在什么地方,我們不知道,只不過,我知道他 已不在這船上。”

胡鐵花又叫了起來,道:“他已走了么?什么時候走了,我怎么沒 有瞧見?”

金靈芝還是不理他。

在她眼中,世上好像已根本沒有胡鐵花這個人存在。

張三只好陪著笑再問一遍。

金靈芝冷冷笑著道:“我也不比你們多一雙眼睛,為何我瞧見了, 你們瞧不見?”

她覺得已出了些氣,這才接著道:“他就在編幅島的人來接原隨 云時走了,從船舷旁偷偷溜了下去,那時我就站在船舷旁。他走時還 要我轉告你們,說他已有發現,要趕緊去追蹤,等到了蝙蝠島后,他再 想法子跟你們再見。”

胡鐵花嘆了口氣苦笑道:“好,有膽量,看來這老頭子的膽量比我 們都大得多。”

楚留香沉吟著,道:“英先生乃天下第一名捕,耳力之明,更非常 人能及﹔有些他能做得到的事,的確不是我們能做得到的。”

張三道:“不錯,昨天晚上那種情形,眼力再好也沒有用,因為燈 根本就點不著,無論什么事都得要用耳朵去聽。”

胡鐵花道:“何況他既然號稱天下第一名捕,追蹤就自然有特別 的本事,只可惜他無論聽到什么,現在沒法子告訴我們。”

張三道:“我們是現在就到島上去呢,還是等人來接?”

胡鐵花冷冷道:“既然已等了一個晚上,再等多會兒又有何妨,也 免得被人注意了……老臭虫,你說對不對?”

楚留香好像也聽不到他說的話了,忽然問道:“那位白獵兄呢?”

胡銑花怔了怔,道:“對,我好像也已有很久沒有看到他……”

張三道:“吃過晚飯我就沒有看到他。”

胡鐵花道:“莫非他也跟英萬里一起定了?”

張三道:“撞船的時候,他好像沒有在甲板上。”

金靈芝道:“不錯,英萬里是一個人走的。”

胡銑花皺眉道:“那么他到哪里去了?難道躲起來不敢見人了 么?”

張三道:“我們去找,無論他在哪里,我們也得去把他找出來。”

左邊的第一間艙,本是原隨云的居處。

房中沒有人。

所有的陳設,自然全都是最精致的,但顏色卻很零亂,簡直可以 說是:五顏六色,七拼八湊,看得人眼都花了。

瞎子的房里,本就用不著色澤調合的,只有用手指摸著柔軟,舒 適就已經是他們的享受。

第二間,就是楚留香他們佐的。

現在房里自然沒有人。

金靈芝和英萬里他們屋子自然也沒有人。再找右邊,最后一間 的門還是接著的。

張三道:“勾子長想必本就住在這里,會不會是他將白獵殺了,再 將尸體藏在床下面?”

他說得逼真極了,就好像親眼看到了似的。

胡鐵花的臉色已不覺有些變了,立刻用力撞開了門──屋子里 竟是空的,什么都沒有,甚至連床都沒有。

胡鐵花恨恨的瞪了張三一眼,張三只裝作看不見。

高亞男和華真真的房里仿佛還留著種淡淡的香氣,只不過,幽香 雖仍在,人已不在了。

再過去就是枯梅大師的遇難之地。

定到門口,張三就覺得有些寒毛冷冷,手心里也在下冒冷汗,勉 強笑了笑,道:“這間屋子不必看了吧。”

胡鐵花道:“為什么?”

張三道:“她老人家遇難后,里面已洗刷過,又有誰敢再進去?”

胡鐵花道:“為什么不敢?”

張三勉強笑道:“她老人家死不暝目,鬼魂也許還等在里面,等人 去為她超生。”

說到這里,他自己又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寒噤──要想嚇人的人, 往往都會先嚇倒自己。

枯梅大師活著時那么厲害,死了想必也是個厲鬼!

金靈芝的臉色已有些發白,咬著嘴唇道:“這間屋子不看也好。”

胡鐵花心中也有點發毛﹔她若不說這句話,胡鐵花說不定也要放 棄了,但她一說,胡鐵花就偏偏要看看。

門是從外面鎖著的。

張三還在勸告,喃喃道:“門既然是從外面鎖著的,別人怎么進得 去?”

他話末說完,胡鐵花已扭開了鎖,推開了門。

突然間,門里響起了一種令人聽了骨髓都會發冷的聲音。

難道這就是鬼哭?

胡鐵花剛想往后退,已有一樣黑忽忽的東西飛扑了出來!

扑向他的臉!

蝙蝠!

胡鐵花揮手一擊,才發現被他打落的只不過是只蝙蝠!

但此刻在他眼中看來,世上只怕再也沒有什么惡鳥怪獸比這蝙蝠 可怕的了,他仿佛覺得全身的骨頭都在發酸。

這蝙蝠是哪里來的?

怎會飛入一間從外面鎖住的艙房?

這蝙蝠莫非來自地獄?

也許這艙房也已變成地獄,否則既已洗刷過了,怎會還有血腥 氣?

張三突然失聲驚呼,道:“血……你看這蝙蝠身上有血!”

死黑色的蝙蝠,已被血染紅!

胡鐵花道:“我打死了它,這本是它自己所流出的血I

他雖然在解釋,但聲音已有些變了!

張三搖著頭道:“小小的一只蝙蝠,怎會有這么多血?聽說……蝙蝠 會吸人血的!”

他一面說,一面打冷戰。

金靈芝的臉已變成死灰色,一步步往后退。

楚留香忽然攔住了她,沉聲道:“看來這船上也是危機重重,我們 切不可分散。”

金靈芝嘎聲道:“可可。。。可是……這蝙蝠……這些血…是從 哪里來的?”

楚留香道:“我先進去看看。”

既然有楚留香帶路,大家的膽子就都大了些。

船艙里很暗,血腥氣更重。

白獵就仰面躺在枯梅大師昨夜死的地方,甚至連姿勢都和枯梅大 師差不多,只不過他胸口多了個洞!

血洞 !

金靈芝又忍不住背轉身,躲在角落里口區吐起來。

唯一還能說得出聲音的,恐怕也就只有楚留香了。

但他也征了很久,才一宇宇道:“摘心手……他也是死在摘心手

張三道/是……是誰殺了他?……為的是什么?”

胡鐵花突然轉身,面對著金靈芝。

他臉色也已發自,看來竟是說不出的可怕,一宇宇道:“伸出你的手 來!”

金靈芝這次竟不敢不理他了,顫聲道:“為……為什么?”

胡鐵花道:“我要看看你的手!”

金靈芝卻已將手藏在背后,咬著嘴唇道:“我的手沒什么好看的, 還是去看別人的吧。”

胡鐵花冷冷道:“別人早已走了,絕不會是殺人的凶手!”

金靈芝叫了起來,道:“你難道認為我就是殺他的凶手?”

胡鐵花厲聲道:“不是你是誰?”

金靈芝叫的聲音比他更大,道:“你憑什么說是我是凶手?”

胡鐵花說道:“你先在上面擋住門,又不讓我們到這房間里來,為 說是怕我們發現他的尸體,是不是?”

他不讓金靈芝說話,接著又道:“何況,現在杜梅大師已死了,高 亞男和華真真也都走了,這船上會摘心手的人,就只有你!”

金靈芝全身都在發抖,道:“我……你說我會摘心手?”

胡鐵花道:“你既然能學會華山派的‘清風十三式’就一定也學會 了摘心手!”

金靈芝氣得嘴唇都白了,冷笑道:“狗會放屁,你也會放屁,難道 你就是狗?”

胡鐵花蹬著她,很久很久,忽然嘆了口氣道:“你罵我也無妨,打 我也無妨,因為我們總算是朋友﹔只不過朋友歸朋友,公道歸公道,無 論如何,我也得要為死去的人主持公道。”

金靈芝也瞪著他,眼眶已漸漸紅了,眼淚慢慢的涌出,一滴滴流 過她蒼白的面頰,滴在她淺紫色的衣襟上。

胡鐵花心已酸了,卻也只有硬起心腸,裝作沒有瞧見。

金靈芝任憑眼淚流下,也不擦,還是瞪著他,慢慢的,一字字道: “你既然一定要認為我是凶手,我也無話可說,隨便你……”

這句話還未說完,她終于忍不住掩面痛哭起來。

胡鐵花用力緊握著拳頭,呆了半晌,才緩緩的轉身。

楚留香還蹲在自獵的尸體旁,也不知在瞧些什么。

胡鐵花咬了咬牙,道:“喂,你說我應該對她怎么辦?”

楚留香頭也不回,緩緩道:“你最好快向她道歉,越快越好。”

胡鐵花失聲道:“道歉?你要我道歉?”

楚留香淡淡地道:“道歉還不夠,你還得告訴她,你是個不折不扣 的大混蛋,也是個自作聰明的大傻瓜,然后再自己打自己兩個耳光。”

胡鐵花聽得呆住了,摸著鼻子道:“你是真的要我這么樣做?”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你就算這么樣做了,金姑娘是否能原諒 彌,還不一定哩。”

胡鐵花吶吶道:“你難道認為她不是凶手?”

楚留香道:“當然不是。”

胡鐵花道:“你憑哪點這么樣說?”

楚留香道:“好几點。”

胡鐵花道:“你說。”

楚留香道:“第一,自獵的尸身己完全僵硬,血也早巳凝固,連指 甲都已發黑。”

胡鐵花道:“這我也看到了,每個死人都這樣子的。”

楚留香道:“但一個人至少要等死了三個時辰之后,才會變成這 樣子。”

胡鐵花道:“三個時辰……你是說他是在昨夜子時以前死的。”

楚留香道:“不錯,那時正是船觸礁的時候,金姑娘也在甲板上, 而且一直站在那里沒有動,怎么可以下來殺人?”

胡鐵花怔住了。

楚留香又道:“還有,以白獵的武功,縱然是枯梅大師復生,也不 可能一出手就殺死他,除非是他已被嚇呆了,已不能抵抗。”

胡鐵花囁儒著,道:“也許他根本想不到這人會殺他,所以根本沒 有提防。”

楚留香道:“但直到現在,他臉上還帶著驚懼恐怖之色,顯然是臨 死前看到了什么極可怕的人,極可怕的事。”

他笑了笑,接著道:“誰也不會覺得金姑娘可怕,是么?”

胡鐵花又呆了半晌,忽然轉身,向金靈芝一揖到地,吶吶道:“是 ……是我錯了,我放屁,希望你莫要放在心上。”

金靈芝扭轉身,哭得更傷心。

胡鐵花苦著臉,道:“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大混蛋,也是個自作聰明 的大傻瓜,我該死,砍我的腦袋一百八十次也不冤枉。”

金靈芝忽然回過頭道:“你說的是真話?”

胡鐵花道:“當然是真的。”

張三立刻搶著道:“真的是真話?你有一百八十個腦袋嗎?”

胡鐵花往后面給了他一腳,面上卻帶著笑道:“我的腦袋一向比 別人大,就算砍不了一百八十次,砍個七八十刀總沒有什么問題。”

他只希望金靈芝能笑一笑。

金靈芝的臉卻還是挂得有八文長,咬著牙道:“我也不想砍你的 腦袋,只想割下你這根舌頭來,也免得你以后胡說八道。”

張三膝蓋被踢麻,一面揉著,一面大聲道:“金姑娘若是沒有刀, 我可以到廚房去找把切肉的菜刀來。”

金靈芝沉著臉,反手拔出柄匕首,瞪著胡鐵花道:“你舍不舍得?”

胡鐵花嘆了口氣,苦笑道:“能保住腦袋,我已經很滿意了,區區 一很舌頭,有什么不舍不得的。”

金靈芝道:“好,伸出你的舌頭來。”

胡鐵花竟真的閉上了眼睛,伸出了舌頭。

金靈芝道:“再伸長些。”

胡鐵花苦著臉,想說話,但舌頭已伸出,哪里還說得出。

張三笑嘻嘻道:“金姑娘,要割就往根割,以后糧食斷了,還可用 這條舌頭煮碗湯喝。”

金靈芝道:”這根舌頭還不夠長,不如索性把他兩個耳朵也一起 割下來吧。”

楚留香忽然道:“要割還是割鼻子的好,反正這鼻子遲早有一天 要被揉掉了。”

胡鐵花叫了起來,道:“你們拿我當什么?豬頭肉么?”

金靈芝刀已揚起,突然“噗哧”一聲,笑了。

她臉上還接著淚痕,帶著淚的笑看來更美如春花。

胡銑花似已瞧得痴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最喜歡的女人還是她。

她既不嬌揉做作,也不撒嬌賣痴。

她既不小心眼,也不記仇。

她又明朗,又爽直,又大方。

她無論在多么糟糕的情況下,都還有心情來開開玩笑,讓自己輕 松些,也讓別人輕松些。

她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簡直就和他自已完全一模一樣。

胡鐵花覺得她的好處簡直多得數也數不清,若是將這樣的女孩 子輕輕放過,以后哪里找去?”

胡鐵花下了決心,以后一定要好好的對她,絕不再惹她生氣。

他痴痴的瞧著她,舉已將別的人全忘得于干淨淨。

張三忽也嘆了口氣,搖著頭道:“看來金姑娘末割下他的舌頭來, 卻已將他的魂割了去。”

胡鐵花喃喃道:“不但魂,連心都被割走了。”

金靈芝用刀背在他頭上輕輕─敲,抿著嘴,笑道:“你還有心么, 我還以為你的心早就喂了狗哩!”

少女們哭泣的笑,就像是春雨連綿后的第一線陽光。

大家的心情仿佛都開朗了許多。

但在金靈芝看到白獵的尸身時,她的笑容就又消失了,黯然道: “他……他死得真慘,是誰這么狠心,下這樣的毒手?”

張三道:“昨夜船觸了礁后,好像每個人都在甲板上。”

金靈芝點頭道:“那時我已發現白……白……行生沒有上去,我 還以為他……他不敢見我,所以才故意留在下面。”

說著說著,她眼眶又紅了,淒然道:“自從那天晚上,我讓他很難 受之后,他就一直躲著我,否則,他也許就……就不會死了。

胡鐵花大聲道:“這絕不關你的事,殺他的人,一定就是勾子長和 丁楓。”

他不讓別人說話,接著又道:“因為只有勾子長才有殺他的理由, 他忽然發現他們也在這里,自然會覺得很吃驚,很害怕,所以才會遭 了毒手。”

張三又嘆了口氣,道:“很有道理,只可惜勾子長那時也早就走了。”

胡銑花怔了怔,吃吃道:“也……也許,他是殺了人之后才逃走 的,我們并不能確定白獵究竟是什么時候死的,是么?”

楚留香道:“勾子長和丁楓卻絕不會使這'摘心手'。”

胡鐵花道:“你怎么知道?”

楚留香道:“因為桔梅大師練這‘摘心手’就是為了要對付蝙蝠島 上的人﹔由此可見,‘摘心手’的絕技并沒有外流。”

胡鐵花想了想,忽然額首道:“不錯,聽那位華姑娘的口氣,枯 梅大師也是最近才練成這‘摘心手’的。”

張三道:“如此說來,會使‘摘心手’的人豈非只有三個?”

胡鐵花道:“一點不錯,正是三個”

楚留香道:“只有兩個,只因枯梅大師已經死了。”

胡鐵花道:“我可以保証高亞男不是凶手,因為昨天晚上他一直 跟著我,絕不可能分身去殺人。”

金靈芝仿佛想說什么,但瞧了楚留香一眼,又忍注了。

張三已叫了起來,說道:“對了,昨天晚上那位華姑娘是最后上甲 板的,她上來的時候,我恰巧看到她,那時我就覺得她神情有些不 對。”

胡鐵花蹬著眼,道:“你說是華真真?”

張三道:“不是她是誰?”

胡鐵花搖頭道:“不可能,你若說她是凶手,我絕不相信!”

金靈芝用眼角膘著他,冷冷道:“你只相信我會殺人。”

胡鐵花苦笑著,購吶道:“但是……她一見了血就會暈過去,怎會 殺人?”

張三談淡道:“有時我見了血也會暈過去的,要死也許很難,要暈 過去還不容易?”

胡鐵花道:“無論如何,我也不相信那溫柔的小姑娘會殺人。”

張三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你還記得那位‘無花’和尚么?”

胡鐵花道“當然記得。”

張三道:“你有沒有看到過比他更斯文、更溫柔的男人?”

胡鐵花道:“他看來的確像是個小姑娘。”

張三道:“他只要一聽到殺人兩個宇,就會趕緊掩住耳朵,但他自 已殺起人,卻是一刀一個,好像切豆腐。”

胡鐵花征了半晌,嘆息著道:“她若真的是凶手,我想有人一定會 難受的。”

他瞟了楚留香一眼,道:“老臭虫,你說是么?”

楚留香一個字也不說。

金靈芝也嘆了口氣,道:“老實說,看到她那種嬌滴滴的模樣,我 也不相信他能夠殺得了自獵。”

胡鐵花道:“對了,你莫忘記,白獵的武功已可算是一流高手,連 高亞男未必是他的對手,華真真年紀那么輕,入門一定比較晚,武功 也絕不可能比高亞男高,怎么可能殺得了白獵這樣的高手?”

張三也怔了半晌,苦笑道:“其實我也沒有說她一定是凶手,只不 過覺得她有可能而已!”

胡鐵花道:“我卻認為簡直連一點可能都沒有。”

張三哺哺道:“凶手若不是她,是誰呢?難道真是枯梅大師的鬼魂 么?”

金靈芝的臉立刻又被嚇白了,拉佐胡鐵花,悄悄道:“這里好像真 有點鬼氣森森的,有什么話,上去再說吧。”

胡鐵花道:“不錯,蝙蝠島上的人,只怕已來接我們了。”

等他們全出去了,楚留香忽然俯下身,用指甲在地上刮了刮,刮 起一些東西,再找了張紙很小心的包了起來。

他又發現了什么?

不見了。

方才還擁在甲板上的那一大群水手,此刻競已全都不見了。

金靈芝已怔在那里。

張三失聲道:“莫非蝙蝠島上的人已來過,已將他們接走?”

胡鐵花恨恨道:“沒有人來接,我們難道不能自已去么?”

張三試探著道:“金姑娘至少總知道他們秘窟的入口吧?”

金靈芝沒有說話,臉色更蒼白得可怕。

胡鐵花柔聲道:“沒關系,就算你不知道,我們也一樣能找到。”

他也笑了笑,道:“神水宮那地方可算是最秘密的了,還不是一樣 被我們找到了么?”

金靈芝忽然拉著他的手,顫聲道:“我們不要去好不好?”

胡鐵花愕然道:“為什么?”

金靈芝垂下頭,道:“沒……沒有什么……”

胡鐵花柔聲道:“既已到了這里,怎么能不去?”

張三道:“何況我們也根本退不回去,根本沒有別的路可走。”

金靈芝身子已在發抖,道:“可是……可是你們不知道那地方有 多可怕。”

胡鐵花笑了笑,道:“再可怕的地方我們都走過了──你聽說過 石觀音沒有?”

金靈芝點了點頭。

胡鐵花道:“石觀音的秘窟簡直可說已怕到了極點,好好的人,只 要一進那地方就會變成個瘋子、白痴。”

想起“大沙漠”那件事,他們似乎還有余悸,長長吐出口氣,才接 著道:“每個人都說:‘只要走進去的人就永遠休想活著出來了……', 可是你看,我們還不是好好的活著么?”

金靈芝咬著嘴唇,用力搖著頭,道:“那不同……那完全不同。”

胡鐵花道:“有什么不同的?”

金靈芝又不說話了。

楚留香沉吟著道:“金姑娘既然這么樣說,那蝙蝠島想必有什么 特別與眾不同的可怕之處,也許我們連想象都無法想象。”

張三隨著笑道:“求求你,金姑娘,你說出來吧,這見鬼的蝙蝠島 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地方究竟有什么特別的可怕之處?”

金靈芝沉默了很久,一字字道:“我不知道。”

胡鐵花笑了。

金靈芝忽然大聲道:“我真的不知道,因為我根本看不見。”

胡鐵花又征佐了,道:“看不見?怎么會看不見?怎么會看不見?” 又怎么會覺得可怕?”

金靈芝咬著牙,顫聲道:“就因為看不見,所以才可怕。

胡鐵花皺眉道:“為什么?簡直不懂。”

張三道:“我懂。”

胡鐵花冷笑道:“你懂個屁。”

張三也不生氣,道:“我問你,世上最可怕的是什么?”

胡鐵花想了想,道:“寂寞──我認為世上最可怕的就是寂寞。”

張三嘆了口氣,苦笑道:“大少爺,我們現在不是在做詩,是在想 法子,要怎么才能保住這條命。”

胡鐵花道:“那么,你說世上最可怕的是什么?”

張三目光遙注著遠方,緩緩道:“就是黑暗,就是看不見!”

他忽又長長嘆了一氣,接著道:“我現在才總算明白,‘蝙蝠島’這 三個字的意思了。”

胡鐵花道:“是什么意思?”

張三道:“你知不知道蝙蝠這樣東西身上缺少了什么?”

胡鐵花茫然的搖了播了頭。

張三道:“眼睛──騙蛹沒有眼睛的,是瞎子!”

胡鐵花道:“你的意思是說──蝙蝠島上的人都是瞎子?”

張三道:“想必是的。”

胡鐵花皺皺眉道:“可是──瞎子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張三苦笑道:“瞎子當然不可怕,但自已若也變成瞎子,那就可怕 了。”

胡鐵花臉色也有些變了,道:“你難到認為我們一到編幅島,也會 變成瞎子。”

張三道:“嗯。”

胡鐵花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他們有什么手段能將我弄瞎,除非 他們真有魔法。”

金靈芝長長嘆息一聲,道:“他們用不著魔法,無論誰一到那里, 自己就會變成瞎子的。”

第一七章 人間地獄

寸草不生。

石頭是死灰色的,冷、硬、猙獰。

怒濤拍打著海岸,宛如千軍呼嘯,萬馬奔騰。

島的四周礁石羅列,几乎每一個方向都有觸礁的船只,看來就像 是一只只被惡獸巨牙咬住的小兔。

無論多輕巧,多堅固的船,都休想能泊上海岸。

天地蕭殺。

胡鐵花披襟當風,站在海岸旁的一塊黑石上,縱目四覽,忍不住 長長嘆了口氣,動容道:“好個險惡的所在!”

張三苦笑道:“我若非自己親眼看到,就算殺了我,我也不信世上 竟會有這樣的地方,競有人能在這種地方活得下去!”

胡鐵花也道:“也許他們根本不是人,是鬼,因為這地方根本就像 是個墳墓,連一樣活的東西都瞧不見。”

張三道:“甚至連一條完整的船都沒有,看來無論誰到了這里,都 休想走得了。”

胡鐵花轉向金靈芝,問道:“你真的到這里來過一次?”

金靈芝:“嗯。”

胡鐵花道:“那次你怎么走的?”

金靈芝道:“是蝙蝠公子叫人送我走的。”

胡鐵花道:“他若不送你呢?”

金靈芝垂下頭,一字字道:“他若不送,我只有死在這里!”

她一踏上島嶼,連舌頭都似乎已緊張得僵硬起來,每說一個宇, 都要費很大的力氣。

說完了這兩句話,她頭上已沁出了冷汗。

聽完了這兩句話,胡鐵花身上似已覺得冷颼颼的,手心競也有些 發濕。

他現在才相信確實比石觀音的迷魂窟,水母的神水宮都可怕得 多,因為那些地方畢竟還有活路可退。

這里卻是個無路可退的死地!

楚留香沉吟著,忽然道:“你說的那蝙蝠公子就是這里的島主?”

金靈芝道:“嗯。”

楚留香道:“你可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金靈芝道:“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楚留香道:“也沒有人看到過他?”

金靈芝道:“沒有──我已說過,到了這里的人,都會變成瞎子。”

楚留香淡淡的笑了笑,道:“如此說來,這次原公子倒反而占了便 宜。”

胡鐵花道:“占了便宜?為什么?”

楚留香道:“因為他本來就是瞎子。”

金靈芝忽然抬起頭,道:“香帥……現在我們趕快離開這里,也許 還來得及……”

楚留香道:“離開這里?到哪里去?”

金靈芝道:“隨便到哪里去,都比這里好得多。”

楚留香道:“但這里豈非無路可退么?”

金靈芝道:“我們可找條破船,躲在里面等,等到有別的船來的時 候……”

胡鐵花打斷了她的話,道:“也許我也愿意陪你等,但你卻不知道 這老臭虫的脾氣。”

金靈芝道:“可是……香帥,這地方實在太凶險,你難道不想活著 回去么?”

胡鐵花嘆道:“你越這么說,他越不會定的。?”

金靈芝道:“為什么?”

胡鐵花道:“因為越危險的事,他越覺得有趣。他這人一輩子就 是喜歡冒險,喜歡刺激,至于能不能活著回去,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了。”

金靈芝垂下了頭,緩緩道:“我知道你們一定以為我怕死──其 實我怕的并不是死。”

楚留香柔聲道:“我明白,這世上的確有些事比死還可怕的多,所 以……金姑娘若想留下來,我們絕不會勉強。”

胡鐵花道:“你也可以叫張三留下來陪你,他本就應該這么樣做 的。”

張三咬著牙,瞪了他一眼,道:“只要金姑娘愿意,我當然可以留 下陪她,只怕她卻不要我陪的,要你……”

金靈芝忽又抬起頭,凝注著胡鐵花,道:“你愿不愿陪我?”

胡鐵花擦了擦汗,道:“我當然愿意,可是……”

金靈芝道:“可是怎么樣?”

胡鐵花抬起頭,觸及她的眼波,終予輕輕嘆了口氣,道:“沒有什 么,我陪你。”

金靈芝凝注著他,良久良久,才輕輕道:“只要能聽到你這句話, 我還怕什么?……”

一塊屏風的岩石后,懸著條鋼索,吊著輛滑車。

鋼索通向一個黑黝黝的山洞。

金靈芝將他們帶到這里,胡鐵花就忍不住問道:“這里就是入 口?”

金靈芝道:“上次我就是從這里進去的。”

胡鐵花道:“為什么連一個看守的人都沒有?”

金靈芝嘆道:“有些地方要進去本就很容易,要出來──就難如 登天了!”

楚留香道:“這滑車的終點在什么地方?”

金靈芝道:“就是他們的迎賓之處。”

楚留香道:”蝙蝠公子就是在那里迎接賓客?”

金靈芝道:“有時是丁楓在那里。”

楚留香道:“丁楓究竟是蝙蝠公子的什么人?”

金靈芝道:“好像是他的徒弟。”

楚留香沉吟了半晌,又問道:“從這里到那地方有多遠?”

金靈芝道:“我也不知道有多遠,只知道我數列七十九的時候,滑 車才停止。”

胡鐵花笑道:“看來女孩子的確比男人細心得多,我就算來過,也 絕不會數的。”

張三道:“就算數,也數不對,你根本不識數,連自己喝了多少杯 酒都數不清──有時明明只喝了二三十杯,卻硬要說自己已喝了八 十多杯。”

胡鐵花道:“我知道你會數,因為你喝的酒從來沒有超過三杯。”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你能數到五十么?”

胡鐵花瞪跟道:當然……”

楚留香道:“好,一上車,我們就開始數,數到五十的時候,我們就 往上跳。”

數到“十”的時候,滑車已進入了黑暗。

無邊無際,深不見底的黑暗,連一點光都沒有。

也沒有聲音。

每個人的身子隨著滑車往下滑,心也在往下沉。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的確就是黑暗,就是看不見!”

數到“三十”以后,就連入口處的天光都瞧不見了,每個人都覺得 越來越悶,越來越熱。

難道這真是地獄的入口?

胡鐵花緊緊握著金靈芝的手,數到“四十六”的時候,他的手才放 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跳!”

張三只覺自己的人就像是塊石頭,往下直墜。

下面是什么地方?

是刀山?是油鍋?還是火坑?

無論下面是什么,他都只有認命了。

他根本已無法停住!

好深,還沒有到底……

張三索性閉起眼睛,就在這時,他忽然覺得足尖觸及了一樣東 西。

他再想提住氣,已來不及了。

就算下面只不過是石頭,這一下他的兩條腿只怕也要跌斷。

忽然間,一只手從旁邊伸過來,將他輕輕托住──他當然看不到 這只手是誰的,但是除了楚留香還有誰?

“唉,有楚留香這種朋友在身邊,真是運氣。”

但這念頭剛在他心里升起,這只手已點了他身上七八處穴道!

更悶,更熱。

張三就像條死魚般被人摔在地上。

他咬住牙,不出聲。

這人居然也什么都沒有問,只聽他腳步緩緩的走出去.

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牢獄?

楚留香、胡鐵花和金靈芝呢?

張三只希望他們比自己的運氣好些。

就在這時,又有一個人的腳步聲走了進來。

接著,又有一個人被摔在地上,摔得更重。

胡鐵花的運氣并不比張三好,他落下時,落入了一只網。

一只仿佛是鐵絲編成的網。

他全身骨頭都被勒得發疼,這一摔,更几乎將他的骨頭都拆散.

他忍不住破口大罵,但無論他怎么罵,都沒有人理他。

腳步聲已走了出去。

“砰”的一聲,門關起,聽聲音不是石門,就是鐵門。

突聽一人輕喚道:“小胡?…”

胡鐵花一驚,道:“張三嗎?”

張三嘆道:“是我,想不到你也來了。”

胡鐵花恨恨道:“這個筋斗栽得真他媽的冤枉,連人家的影子都 沒有瞧見,就糊里糊涂的落人了人家的手里。”

他這一生也充滿了危險和刺激,出生入死也不知有多少次,每一 次都至少還能反抗!

這一次他竟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

張三嘆了口氣,道:“我現在才懂得她為什么要害怕了,也許我們 真該聽她的話的。”

胡鐵花咬著牙道:“我現在才知道那煽蠍公于簡直不是人,只要 是人,就不會可能想出這么惡毒的主意。”

張三道:“石觀音比他如何?”

胡鐵花也不禁嘆了口氣,道:“石觀音和他一比,簡直就像個還沒 有斷奶的小孩子。”

張三苦笑道:“看來我們一到這里,他們就已知道了……我們的 一舉一動他都知道,我們卻看不到他,這才叫可怕。”

他忽又問道:“金姑娘呢?”

胡鐵花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老臭虫呢?怎么還沒有來?”

張三道:“你希望他來?”

胡鐵花嘆道:“就算他的本事比我們大,畢竟不是神仙,到了這種 鬼地方,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來的。”

張三沉默了半晌,緩緩道:“也許他的運氣比我們好,他…”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門又開了。

又有一個人的腳步聲走了進來,將一個人重重摔在地上。

胡鐵花和張三心都沉了下去。

門又關起。

胡鐵花立刻喚道:“老臭虫,是你么?”

沒有人回答。

張三失聲道:“莫非他運氣比我們還壞,已遭了毒手?”

胡鐵花道:“絕不會,他們絕不會將一個死人關到這里來。”

張三道:“就算未死,受的傷出必定不輕,否則怎會說不出話?”

胡鐵花沉吟著,問道:“你還能不能動?過去瞧瞧他I”

張三嘆道:“我現在簡直像只死蟹──你呢?”

胡鐵花嘆道:“簡直比死蟹還糟1”

張三道:“也許……也許這人不是老臭虫,是金姑娘。”

只要楚留香還沒有死,他們就有希望。

所以他希望這人是金靈芝。

胡鐵花卻斷然道:“絕不是。”

張三道:“為什么?”

胡鐵花又不回答了。

張三著急道:“你吞吞吐吐的,究竟有什么事不肯說出來?”

胡鐵花還是不說。

張三沉默了很久,黯綴然道:“老臭虫若也到了這里,我們就死定 了。”

突聽一人道:“我不是楚留香。”

這聲音正是方才那人發出來的。

這聲音聽來競仿佛很熟。

胡鐵花、張三同時脫口問道:“你是誰?”

這人長長嘆了口氣,道:“我不是人,是畜牲──不知好歹的畜 牲。”

張三失聲道:“勾子長,你是勾子長。” 胡鐵花也聽出來了,也失聲道:“你怎么也到這里來了?”

勾子長慘笑道:“這就是我的報應。”

張三道:“難道是丁楓……?”

勾子長恨恨道:"他更不是人,連畜牲都不如。”

胡鐵花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對你?”

勾子長閉上了嘴。

但他縱然不說,胡鐵花心里也明白。

“兔死狗烹”。

一個人出賣了朋友,自然也會有別人出賣他。

這正是天下所有走狗們的悲哀。

勾子長仿佛在呻吟,顯然已受了傷。

胡鐵花本想譏諷他几句,臭罵他一頓的,現在又覺得有些不忍 心了,只是長長嘆息了一聲,道:“幸好老臭虫還沒有來。”

張三道:“我早就知道,無論在多凶險的情況下,他都有本事。。。”

這句話沒有說完,又有開門聲音響起,又有腳步聲走了進來。

這次來的竟似有兩個人……

胡鐵花和張三的心立刻又涼了。

“楚留香畢竟也是個人,不是神仙,在這黑暗中,一個人無論有多 大的本事,也是使不出來的。”

楚留香一躍下滑車,立刻就覺得不對了。

他天生有奇異的本能,總能感覺到危險在哪里。

現在,危險就在他腳下!

他的身子已往下墜,已無法回頭,更無法停頓。世上仿佛已沒有 什么人能改變他悲慘的命運。

能改變他命運的,只有他自已──無論誰要改變自已的命運,都 只有靠自己。

車已滑出去很遠。

楚留香突然蜷起了雙腿,凌空一個翻身,頭朝下,蜷曲的腿用力 向上一蹴,身子乘勢向上彈,足尖已勾佐懸空的鋼索。

他這才松了口氣。

只要他的反應稍微慢了些,足尖搭不上鋼索,他也只有墜下,墜 入和胡鐵花他們同樣的陷阱。

這時他已聽到了胡鐵花的憤怒的諒呼聲。

聲音很短促,然后一切又歸于平靜。

但平靜并不代表安全,黑暗中仍然到處都潛伏著危險!

楚留香倒接在鋼索上,又必須在最短時間里作一個最重要的決 定──也許就是他生死的決定。

他可以躍上網索,退出去,也可以沿著鋼索定向蝙蝠島的中心。

但他立刻判斷出這兩條路都不能走。

鋼索的另一端,必定還有更凶險的陷阱在等著他。

他更不能拋下他的朋友。

鋼索在輕微的震動,滑車似已退回。

楚留香立刻在鋼索上搖蕩了起來,擺動的幅度越來越大,終于漸 漸和鋼索的高度平行。

他的人突然箭一般射了出去。

“楚香帥輕功高絕天下,非但沒有人能比得上,甚至連有翅膀的 鳥都比不上。”

這雖是江湖中的傳言,卻并不十分夸張。

借著這擺動的力量,他橫空一掠,競達七丈。

若是換了別人,縱然能一掠七丈,也難免要撞上石壁,撞得頭破 血流。

但他掠出時腳在后,手在前,指尖一觸及山壁,全身的肌肉立刻 放松,整個人立刻貼上山壁,緩緩的向下滑。

滑了一兩丈后,才慢慢停頓,像是只壁虎般靜靜的貼在山壁上, 先讓自己情緒穩定下來。

然后,他就開始聽。

沒有聲音,卻充滿了一種復雜的香氣,有酒香、有果香、有萊香、 仿佛有女人的脂粉香。

這里究竟是個怎么樣的地方?

楚留香耳朵貼上了石壁,才聽到石壁下仿佛有一陣陣斷續的、輕 微的、妖艷的笑聲、女人的笑聲。

他是個有經驗的男人,當然知道女人在什么時候才會發出這種 笑聲來,他實在想不到會在這種地方聽到這種笑聲。

他也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等心跳也穩定下來,他就開始用壁虎功向左面慢慢移動。

他終于找到聲音是從什么地方發出來的。

他就認這地方滑下去。

有這種笑聲的地方,總比別的地方安全些。

黑暗雖然可怕,但現在卻反而幫了他的忙,只要他能不發出一絲 聲音,就沒有人能發現他。

輕功無雙的楚香帥當然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他一直滑到底,下面是一扇門。笑聲就是從門后發出來的,只不 過這時笑聲已變成了令人心跳的呻吟聲。

楚留香考慮著,終于沒有推開這扇門。

“有所不為,有所必為”,有些事,他是死也不肯做的。

他再向左移動,又找著另一扇門。

這扇門后沒有聲音,他試探著,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門后立刻響起了人語聲:“請進來呀。”

聲音妖媚而誘惑,簡直令人無法拒絕。

楚留香看不到這扇門后有些什么,也猜不出她是什么人?有多少 人?也許他一定進這屋子,就永遠不會活著走出來。

但他還是走了進去。

判斷雖只是剎那間的事,但其決定卻往往會影響到一個人的一 生。

屋子里的香氣更濃,濃得几乎可以令人溶化。

楚留香一定進門,就有一個人投入他的懷抱。

一個女人,赤裸裸的女人。

她的皮膚光滑而柔膩,她的胸膛緊挺。

她整個人熱得就像是一團火。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女人,黑暗……

世上又有哪個男人能抵抗這種可怕的誘惑,楚留香的本能似也 有反應……

女人吃吃的笑著,探索著他的反應,用甜得發膩的聲音笑道:“你 還年輕,我已有很久沒有接到過年輕人了,到這里來的,几乎全是老 頭子……又臟又臭的老頭子……”

她緊緊的纏著楚留香,就像是恨不得將他整個人都吞下去。

她的需要竟如此熱烈,几乎連楚留香都覺得吃驚了,這女人簡直 已不像是人,像是一只思春的母狼。

她的手几乎比男人還粗野,喘息著道:“來呀……你已經來了,還 等什么?”

這匹母狼仿佛已飢渴了很久很久,一得到獵物,無法忍耐,恨不 得立刻就將她的獵物撕裂!

她簡直已瘋狂。

楚留香暗中嘆了口氣。

這樣的女人,他還沒有遇到過,他也并不是不想嘗試。

只可惜現在卻不是時候。

女人呻吟著,道:“求求你,莫要再逗我好不好?我……”

楚留香突然打斷了她的話,道:“我至少應該先知道你是誰?”

女人道:“我沒有姓,也沒有名字,你只要知道我是個女人就夠了 ──在這里的女人,反正全部都是一樣的。”

楚留香道:“這里是什么地方?”

女人像是吃了一驚,道:“你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不知道!”

女人道:“你……你既然不知道,是怎么來的?”

楚留香還沒有回答,她又纏了上來,膩聲道:“我不管你是誰,也 不管你是怎么來的,只要你是個男人──只要你能証明自已是個男 人,我就什么都不管了。”

楚留香道:“若是我不愿証明呢?”

女人長長吐出口氣,道:“那么你就得死!”

楚留香知道這并不是威脅,一個人到了這里,本就隨時隨地都可 能死,而且死得很快。

他若想安全,若想探聽這里的秘密,就得先征服這女人。

要征服這種女人,只有一種法子。

楚留香卻想用另一種法子。

他突然出手,捏佐了她致命的穴道,沉聲道:“我若死,你就得先 死,你若想活著,最好先想法子讓我活著。”

女人非但沒有害怕,反而笑了,道:“死?你以為我怕死?”

楚留香道:“嘴里說不怕死的人很多,但真不怕死的人我還未見 過。”

女人笑道:“那么你現在就見到了。”

楚留香道:“我也可以讓你比死更痛苦。”

女人道:“痛苦?像我這樣的人,還有什么樣的痛苦能折磨我?”

楚留香說不出話來,他知道她說的是真話。

女人又道:“你無論用什么法子都嚇不到我的,因為我根本已不 是人!”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只要你幫裁忙,我也會幫你的忙,無論你 要什么,我都可以答應。”

女人道:“我只要男人,只要你!”

要征服這種女人,只有一種法子,根本就沒有選擇的余地。

無論多大的浪潮,都會過去的,來得著快,去得也快。

現在,浪已過去。

她躺在那里,整個人都已崩潰。

她活著,也許就為了要這片刻的歡愉。

一個人若只為了片刻的歡樂才活著,這悲痛又是多么深邃。

楚留香忽然覺得他比自己所遇到的任何女人都可憐,都值得同 情。

因為她的生命已完全沒有意義,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過去是一片黑暗,前程更黑暗。

她活著,就是在等死。

楚留香忍不住嘆了口氣,道:“只要我能活著出去,我一定也帶你 出去。”

女人道:“你不必。”

楚留香道:“你難道想在這里過一輩子?”

女人道:“是。”

楚留香柔聲道:“你也許已忘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了,人間并 不是如此黑暗的,那里不但有光明,也有歡樂。”

女人道:“我不要,什么都不要,我喜歡黑暗。”

無論她說什么,都是同樣的聲音,永遠是那么甜、那么媚。

一個人竟會用這樣的聲音說出這種話,簡直是誰都無法想象的 事。

她竟似已完全沒有情感,接著又道:“我要的,你已給了我,你要 的是什么?”

楚留香道:“我……我想問你几件事。”

女人道:“你不必問我是誰,我根本不是人,只不過是妓女﹔只要 是到了這里的人,都可以來找我,我都歡迎。”

這窄小的、黑暗的房子,就是她的全部生命,全部世界。

在這里沒有年,沒有月,也分不出日夜。

她只能永遠在黑暗中等著,赤裸裸的等著,等到她死。

這種生活簡直不是人道的生活,簡直沒有人能夠忍受。

但勉卻在忍受著。

像這種生活無論誰只要忍受一天,都會發瘋,都會變成野獸,貪 婪的野獸。所以無論做出什么事,都是可以原諒的。

楚留香忽然悄悄下了床,穿好了衣裳。

她也沒有挽留,只是問了旬,你要走了?”

楚留香道:“我不能不走。”

女人道:“到哪里去?”

楚留香嘆了口氣,說道:“現在我還不知道到哪里去。”

女人道:“你知道外面是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不知道。”

女人道:“既然不知道,你根本就連一步都不能走,也許你只要走 出這屋子,就得死!”

楚留香淡然接道:“也許……但我無論如何也要試試。”

女人道:“你為什么不要我幫你的忙?”

楚留香沉默著,只因他不忍。他既不忍說,也不忍再要她做任何 事,更不忍再利用她。

現在他已有了種負罪的感覺。

若有人能忍心利用她這樣的可憐人,那罪惡簡直不可饒恕。

沉默了很久,楚留香才嘆息著,道:“無論如何,只要我能活著出 去,我還是會來帶你走。”

女人也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你……你是個好人。”

她聲音里竟忽然有了感情,接著又道:“無論你想到哪里去,我都 可以跟你去。”

楚留香說道:“你不必……只要跟著我,就會有危險。”

女人笑了笑,道:“危險?我連死都不怕,還怕什么危險?”

楚留香道:“可是我……”

女人接口說道:“這是我自己愿意的,我几乎從沒有做過一件我 自己愿意做的事,你至少應該給個機會給我。”

世上雖沒有永恆的黑暗,卻也沒有永恆的光明,所以人間總是有 很多悲慘的故事,產生了許許多多哀艷的詩賦、淒涼的歌曲…

但無論多淒涼哀艷的詩歌,都比不上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這句 實在太令人心酸。

“我几乎從來沒有做過一件我自已愿意做的事……”

也許很少有人能真正了解這句話里所含蘊的悲痛是多么深邃, 因為也很少有人會遭遇到如此悲慘的命運。

何況,人們總覺得只有自己的悲哀才是真實的,根本就不愿去體 會別人的痛苦。

楚留香卻很了解。

他不但懂得如何去分享別人的成功與快樂,也很能了解別人的 不幸,他一心想將某些人過剩的快樂分些給另一些太不幸的人。

所以他流浪、拼命管閑事,甚至不借去偷、去搶。

所以他才是楚留香──獨一無二,無可比擬的“盜帥”楚留香。盜 賊中的大元帥,流氓中的佳公子。

若沒有這種悲天憫人的心腸,他又怎會有如此多姿多采,輝煌丰 富的一生?

那么,后人也就不會聽到他這么多驚險刺激,可歌可泣的故事。

黑暗。

這地方的黑暗似已接近永恆。

楚留香被她拉著手,默默的向前走,心里還帶著歉疚和傷感! “我沒有名字……我只不過是個工具,你若一定要問,不妨就叫 我'東三娘'吧,因為我住的是第三間屋子。”

無論多卑賤的人,都有個名字,有時甚至連貓狗都有名字.

為什么她沒有?

“你要我帶你到哪里去,逃出去?”

當然不是。

“也許你要去找蝙蝠公子?”

也不是。

“我先要去救我的朋友。”

朋友永遠第一,朋友的事永遠最要緊。有些人甚至會認為,楚留 香也是為別人活著的。

可是他愿意,他只做他愿意做的事。

從沒有人能勉強他──以后他若遇到不幸時,只要想起現在握 住他手的女人,他就會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

“她就算不能逃出去,為什么沒有勇氣死呢?”

也許會有人問這話。

但楚留香卻知道,死,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

尤其是當一個人被痛苦折磨得太久時,反而不會死了。

因為他們連勇氣都已被折磨得麻木,也太疲倦了,疲倦得什么都 不想做,疲倦得連死都懶得去死。

“我知道那邊有間牢獄,卻不知你朋友是不是被關到那里去了, 說不定他們已經遭了毒手。”

這正是楚留香想都不敢想的事。

“這地方有三層,我們現在是在最下面一層。”

她的確是活在地獄中的地獄里。

“下面這一層有東,西,南三排屋子,中間是廳,有時我們也會到 廳里去陪人喝酒。”

楚留香忽然想起了他以前去過的妓院。

那種地方通常也有個大廳,姑娘們就住在四面的小屋子里,等 著,等著人用金錢來換取她們的青春。

比起這地方的人來,她們也許要比較幸運些.

但又能幸運多少呢?

又有誰真正愿意做這種事?

又有誰能看到她們脂粉下的淚痕?

在這種地方做久了,豈非也會變得同樣麻木,同樣疲倦。

她們當然也想逃,但又能逃到哪里去?

“上面那兩層,我只去過一兩次,幸好牢獄就在下面這一層,我們 出門后,沿著牆向右走,再走到后面,就到了。”

聽來這只不過是很短的一段路,但現在,楚留香部覺得這段路簡 直就好像永遠邊走不到頭似的。

無論走多遠,都是同樣的黑暗。

他簡直就像是從未移動過。

“在這屋里,我們還可說話,但一走出門就絕不能再發出任何聲 音來,這里到處部是要命的埋伏,走得慢些,總比永遠走不到好。”

在屋里,她已將這些話全都說出來了。

現在,她只是靜靜的往前走,走得很慢。

楚留香已能感覺到她的手心漸漸發濕,正在流著冷汗。

他自己似也感覺到有種不樣的警兆!

就在這時,東三娘的腳也停下,手握得更緊。

楚留香雖然什么都瞧不見,卻己感覺到有人來了。

來的有兩個人。

兩個人走路雖然都很小心,但還是帶著很輕微的腳步聲。

蝙蝠島上的人,當然絕不會人人都是輕功高手,但是這兩個人發 覺了他們,后果就不堪設想了。

楚留香背貼著石壁,連呼吸都已停止。

這兩人侵慢的走了過來,仿佛是在巡邏,又仿佛是在搜索!

只有一線光,他們就立刻會發覺楚留香距離他們還不到兩尺。

但在蝙蝠島上,絕不許有一線光,無論任何人,都絕不允許帶任 何一種可以引火的東西上岸。

就連吃的東西,也都是冷食,因為只要有火,就有光。

“要絕對黑暗!”

這就是蝙蝠公子的命令。

這命令一向執行得很嚴格,很有效!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但楚留香卻忽然聽到說話的聲音。 把又沒

原來他身旁就是扇門,聲音就是從門里發出來的。

不知什么時候,這扇門已開了。

一個男人的聲音道:“你還拉住我干什么?是不是還想問我要這 鼻煙壺?”

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軟語央求,道:“只要你把它給我,我什么都給 你。”

男人淡淡道:“你本就已將什么都給我了。”

女人的聲音更軟,道:“可是,你下次來……”

男人冷笑道:“下次?你怎知我下次還會來找你?這地方的女人又 只你一個人!”

女人不說話了,這件事似已結束。

男人忽又道:“你又不吸鼻煙,為什么一定要這鼻煙壺?”

女人輕輕道:“我喜歡它……我喜歡那上面刻的圖畫。”

男人笑了,道:“你看得到么?”

女人道:“可是我卻能摸得出,我知道上面刻的是山水,就好像我 家那邊的山和水一樣,我摸著它時,就好像又回到了家…”

她的聲音輕得就像是夢議,忽然拉住男人,哀求著道:“求求你, 把它給我吧,我本來以為自己是個死人,但摸著它的時候,我就像是又 活了……摸著它時,我就好像覺得什么痛苦都可以忍受,我從來也沒 有這么樣喜歡過一樣東西,求求你給我吧,你下次來,我一定……”

這些話就正如東三娘說的同樣令人心酸。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替她求他了。

但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到“拍”的一聲清脆的掌聲。她的人 已被打得跌倒。

那男人卻冷笑道:“你的手還是留著摸男人吧,憑你這樣的賤貨, 配問我要……”

東三娘突然甩脫楚留香的手,向這人扑了過去I

憤怒!只有憤怒才能令人自麻木中清醒,只有憤怒才能令人不顧 一切。

東三娘扑上去時,已不顧一切!她覺得那男人的耳光就像是摑在 她自己臉上一樣!

那男人顯然做夢也末想到旁邊有人扑過來,忍不住驚呼一聲, “叮”的,一樣東西跌在地上,顯然就是那鼻煙壺。

本來在巡邏的兩個人,一聽到人聲,就停了下來,始終靜靜的站 在一旁,聽到這一聲驚呼,也立刻扑過來!也許就在這剎那間,所有的 埋伏都要被引發!

也許楚留香立刻也要落入“蝙蝠”的掌握,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 計划眼看就己將全都毀了。

就毀在一只小小的鼻煙壺上!

楚留香為了要到這里,不知經過多少苦難,付出多少代價,此刻 卻為了一只鼻姻壺而被犧牲。

若有人知道他的遭遇,一定會為他扼腕嘆息,甚至放聲一哭。

但他自己卻并沒有抱怨。因為他知道這并不是為了一只鼻煙 壺,而是為了人的尊嚴。

為了維護人類的尊嚴,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都是值得的!甚至 要他犧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借!

第一八章 地獄中的溫情

楚留香身形也展動,迎向那兩上巡邏的島奴。

他身子從兩人間穿了過去,兩人驟然覺得有人時,已來不及了。

楚留香的肘,已撞上他們的肋下。

絕沒有更快的動作,也沒有更有效的動作!

楚留香雙肘這一撞,几乎已達到人類速度、體能與技巧的巔峰, 已不是別人所能想象得到。

然后他立刻轉向那男人。

東三娘也已被這人打得跌出去很遠,這人正厲聲道:“你是 誰.....”

這三個字他并沒有說完,楚留香的鐵掌己到了!

但這次這人已有警戒,居然避開了楚留香這一掌!

能到蝙蝠島上來的人,自然絕不會是尋常之輩。

他擰身,錯步,反臂揮出,用的竟是硬功中最強的“大摔碑手”。掌 風虎虎,先聲已奪人!

可是他錯了!

在如此黑暗中,他中不該使出這種強輕的掌力,那虎虎的掌風已 先將他出手部位暴露給敵人。

他一掌揮出,脈門已被扣住!

他更做夢也未想到會遇著如此可怕的敵人,他成名已久,也曾身 經數十戰,當然是勝的時候多,敗的時候少,所以他到現在還能活 著。

但他死也不信世上竟有人能在一招間將他的脈門扣住,忍不住 失聲道:“你是……”

這次,他連兩個字都末說完,全身的肌肉已驟然失去了效用。甚 至連舌頭都已完全麻痺。

一只手已點了他最重要的几處穴道。這只手很輕,但卻比硬功 中最強的“大摔碑手”有效多了。

他也聽到有人夜他耳旁沉聲道:“記住,她們也是人!”

只要是人,就是平等的,誰也沒有權利剝奪別人的尊嚴和生命。

世上只有蝙蝠可以憑自己的觸覺飛行。

蝙蝠飛行時,總會帶著一種奇特的聲音,如果這聲音觸及了別的 東西,蝙蝠自己立刻就會有感應。

奇異的聲波,奇異的感應。

現在楚留香就聽到一種奇異的聲音,四面八方全是這種聲音。他 知道地獄中的蝙蝠已向他飛過來。

埋伏還沒有發動,也沒有暗器射出,因為這里還有他們的賓客, 他們也根本還未弄清這里究竟發生了些什么事。

但他們立刻就會弄清楚的,沒有人能在這種絕望的黑暗中抵抗 他們。因為他們已習慣于黑暗,他們的武功和攻擊在光明中也許并 不可怕,但在黑暗中卻足以要任何人的命。

楚留香也是人,也不例外。

所有一切事的發生都只不過在短短的片刻間,楚留香這時若是 立刻退走,或者滑上石壁,沒有人能追著他,他至少可以避過這次 危機。但世上卻有種人是絕不會夜危難中拋下朋友的。

楚留香就是這種人。

只聽東三娘用最低的聲音說道:“快走,到前面右轉……”

她只說到第三個宇時,楚留香已拉佐她的手,道:“走。”

東三娘道:“我不走,我一定要找到那鼻煙壺,送給她……”

楚留香深深的吸了口氣,沒有再說話。此刻連自已的性命都已 難再顧全,她卻還要找到鼻煙壺。

她像是覺得這鼻煙壺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

若是換了別人,一定要認為她不是呆子,就是瘋子,縱不拋下她, 也會勉強拖著她走的。

但楚留香既沒有走,也沒有攔阻。他也幫她找。因為他知道她 找的并不是鼻煙壺。

她找的是她已失落的人性,已失落了的尊嚴!楚留香一定要幫她 找到。

楚留香就是這么樣的一個人。

為了要做一件他認為應該做,也愿意做的事,他是完全不顧一切 后果的,就算用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不能令他改變主意。他這種人也 許有點傻。但你能說他不可愛么?

“鼻煙壺究竟找到了沒有?”

這句話是胡鐵花聽了這故事后問他的。

“當然找到了。”

“等你打到那鼻煙壺的時候,你的命也許就找不到了。”

“我現在豈非還活著么?”

胡鐵花嘆了口氣!

“你小于真有點運氣,但在那種黑暗中,你是怎么找到小小一個 鼻煙壺的呢?那豈非和想在大海撈針差不多?”

楚留香笑了笑,回答得很絕:“針沒有味道。”

“味道?什么味道?什么意思?”

“針沒有味道,鼻煙壺卻有味道……鼻煙壺跌到地上時,蓋子已 跌開了,煙的味道已散開,我們雖看不到它,卻能嗅出它在哪里。”

胡鐵花這下子才真的服了,長長的嘆了口氣。

“你實在是個天才兒童,若要換了我,在那種時候絕不會想到這 一點,若要我去摸,只伯三天都找不到。”

“老實說,我實在也有點佩服我自己。”

“我知道你腦袋一向都靈,可是,你鼻子怎么突然靈起來了呢?”

“就因為我鼻子有毛病,一嗅到鼻煙就會流鼻涕,所以找起來更 容易。”

胡鐵花又只有嘆息。

“有時連我也弄不明白,為什么每次你都能在最后的時候想出最 絕的主意,用最絕的法子化險為夷,這究竟是你的本事?還是你的運 氣?”

楚留香將鼻煙壺交給可憐的女人時,她的淚已流下,滴在他手 上,這滴淚,也許比任何人的淚都值得珍借。連他自己都想不到自己 還有淚可流。

現在,她就算死,也沒關系了,她已找到人性中最可貴的一部分, 這世上畢竟還有人拿她當人,對她關心。無論對任何女人說來,這都 已足夠。

只可惜世上偏偏有很多女人只懂得珍借珍寶,不懂得這種情感 的價值,等她們知道后悔時,寂寞已糾纏住她們的生命。

鼻煙壺雖找到了,楚留香卻還是留在那里。他已無法定!

四面八方都充滿那種奇異、令人毛骨驚然的聲音。這地方顯然 已被包圍住,既不知來的有多少人,也不知是些什么樣的人。

就連石壁也響起了那些聲音,他們的包圍就像是一面網。這面 網絕沒有任何漏洞。

楚留香無論往哪里走,都要墮入他們的網中!但他若是留在這 里,豈非也一樣要被他們找到?

他似已完全無路可走,若是胡鐵花,早就沖上去和他們拼了。

但楚留香并沒有這么樣做,他做事永遠有他自已獨特的法子。

“他總能在最危險的時候,想出最絕的主意。” 。

這屋子最多只有兩文寬,三丈長,只有一張桌,一張凳,一張床, 既沒有窗予,也沒有別的門戶。

這屋子就正如一只瓮,楚留香就在這瓮里。

來的人最少也有一兩百個,進來搜索的也有七八個,每個人手里 都拿著根很細長的棒子。

這只棒正如昆虫的觸角,就等于是他們的眼睛。

這么多人要在一間小小的屋子里找兩個大人,簡直比“瓮中捉 鱉”還容易,只要他們棒子觸及楚留香,他就休想逃得了。

他們的棒于將這屋子每個角落全都摸遍了,連桌子下,床底,屋 頂都沒有放過。

他們競始終沒有找到楚留香。楚留香藏到哪里去了?

他又不是神仙,也不會魔法,難道還能真變成只臭虫藏在床縫里 不成?何況他還帶東三娘。

這么大兩個人,就躲在這屋子里,為何別人就硬是找不到?想不 通,沒有人能想得通。

進來搜索的人顯然都很吃驚,已開始在拷問那可憐的女人!

“人到哪里去了?”

“什么人?這里根本就沒有外人來過。”

“若沒有人來,他們三個是怎么會死的?”

“不知道,我根本什么都沒有看見,只聽到一兩聲驚呼,說不定他 是彼此相殺死的。”

她聲音已因痛苦而顫抖,顯然正在受著極痛苦的折磨。

但她還是咬著牙忍受著,死也不肯吐露半句實話。

突聽一人道:“死的人是誰?”

話聲很熟,赫然正是丁楓的聲音。

有人很恭敬的回答道:“是大名府的趙剛,還有第六十九次巡邏 的兩兄弟。”

這句話說出來,楚留香也吃了一驚。

趙剛人稱“單掌開碑”,武功之強,已可算是江湖中的一流高乎, 連楚留香自已都未想到能在一招之問將他制住。

人唯有在急難中,才能發揮最大的力量。

沉默了很久,丁楓才緩緩道:“這三個人都沒有死,你難道連死人 和活人都分不清么?”

沒有人敢答話。

然后就是趙剛的呻吟聲。

丁楓道:“這是怎么回事?是誰點了你的穴道?”

趙剛憤憤道:“誰知道,我簡直連個鬼影子都沒有瞧見。”

丁楓沉吟著,道:“他用的是什么手法將你穴道點住的?”

趙剛道:“我也不知道,我糊里糊涂就被他點住穴……你們難道沒 有捉住他?”

丁楓道:“沒有。”

另一人道:“小人們早已將這地方包圍佐,就算是蒼蠅都飛不出 去的。”

丁楓冷冷道:“蒼蠅也許逃不出去,這人卻一定能逃出去?”

趙剛嘆口氣,道:“他簡直不是人,是鬼,我一輩子也沒有遇見過 出手那么快的人。”

丁楓道:“嗯。”

趙剛道:“誰?”

丁楓道:“楚留香!”

這三個字說出,趙剛仿佛倒抽了口涼氣,怔了半晌,才吶吶道: “你怎知道他就是楚留香?”

了楓冷冷道:“他若不是楚留香,早就將你殺了滅口了!”

趙剛沒有再說話,臉上的表情一定難看得很。

“盜帥”楚留香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殺人,數百年來,武林名 俠中,手上從未沾過血腥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這早巳成為武林佳話,趙剛自然也聽說過。

他竟然遇見了楚留香,這連他自已也不知是倒霉,還是走運。

丁楓沉默了半晌,突然道:“退,全退到自己的崗位去!”

有人囁哺著道:“退?可是……”

丁楓冷笑道:“不退又怎樣?楚留香難道還會在這里等著你們不 成?”

那人道:“是,退!各回崗位。”

丁楓道:“第七十次巡邏開始,每個時辰多加六班巡邏,只要遇見 未帶腰牌者格殺勻勿論!”

“你究竟是躲在什么地方的?”

以后胡鐵花當然要問楚留香,他當然也和別人一樣猜不到。

楚留香笑了笑,答道:“床上,我們一直都躺在床上。”

胡鐵花叫了起來,說道:“床上?你們這么大的兩個人躺在床上, 他們居然找不到?難道他們都是死的。”

楚留香笑道:“我當然有我的法子?”

胡鐵花道:“什么法子?難道那張床上有機關?”

楚留香道:“沒有,床上只不過有床被而己。”

胡鐵花道:“那么你用的是什么法子?你難道真的變成了只臭虫, 鑽到棉被里去了?”

楚留香道:“你猜猜我用的是什么法子?”

胡鐵花道:“誰能猜得到那些鬼花樣?”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其實我用的那法子一點也不稀奇──我 叫她睡在另一頭,用力拉住棉被的兩只角,我拉往另外兩只角,他們 有棒子在棉被上掃過,就以為床上是空的,卻不知我們就躺夜棉被底 下”

胡鐵花怔了半晌,才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不錯,這法子實在 他媽的一點也不稀奇,但只有你這種活鬼,才能想得出這種不稀奇的 法子。”

楚留香笑道:“我當然早已算准他們絕不會想到我就躺在床上, 而且,棉被拉直了,就等于在上面又加了一層床板。”

胡鐵花道:“但那時只要有一點火光,你們就完蛋了。”

楚留香道:“你莫忘記,蝙蝠島上絕不許有一點火光的,凡事有其 利必有其弊,蝙蝠公子只怕再也想不到這黑暗卻幫了我很多忙。”

胡鐵花道:“但他們巡邏得那么嚴密,你又怎么能逃走的?”

楚留香道:“他們一退,我立刻就走了。因為我知道經過那次事 后,他們巡邏得一定更嚴密,但退的時候,總難免有點亂,我若不能把 握住那機會,以后只怕就再也休想走得了。”

“永遠不放過任何機會。”

這正是楚留香一生中奉行不渝的座右銘。

黑暗中,有兩個人的腳步聲走了進來。

一個人的腳步聲較重,另一個人的腳步聲卻輕得如鬼魂,胡鐵花 若非耳朵貼在地上,根本就聽不見。除了楚留香,還有誰的腳步聲會 這么輕?

胡鐵花心里只存下最后一線希望,試探道:“老臭虫?”

來的這人立刻道:“小胡?”

胡鐵花整個人都涼了,連最后一線希望都完結,恨根道:“你他媽 的怎么也來了?你本事不是一向都很大么?”

楚留香什么都沒有說,已走到他身旁。

胡鐵花愕然道:“你是自己走進來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當然是自己走進來的,我又不是魚。”

他已解開了網,拍開了胡鐵花的穴道。

胡鐵花嘆了口氣,苦笑道:“我是魚,死魚,你的本事的確比我大 得多。”

這時張三的穴道也被解開了,道:“你怎么知道我們在這里?”

楚留香道:“多虧我的這位朋友帶我來的。”

張三悟然道:“朋友?誰?”

楚留香道:“她叫東三娘……我相信你們以后一定也會變成朋 友。”

胡鐵花道:“當然,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只可借我們現在還 瞧不見她。”

他笑著又道:“東三娘,您好嗎?我叫胡鐵花,還有個叫張三。”

東三娘道:“好……!”

她的聲音似乎在顫抖,這也許是因為她從未有道朋友──從來 沒有人將她當作朋友。

楚留香道:“金姑娘呢?”

張三搶著道:“不知通……小胡也許知道,但卻不肯說。”

楚留香道:“為什么?”

張三道:“鬼才知道為了什么?”

胡鐵花沉默了很久,才咬著牙道:“我們用不著找她了!”

楚留香吃驚道:“難道她已經……”

胡鐵花道:“她根本就沒有跳下滑車。”

張三失聲道:“真的?”

胡鐵花道:“我一直站在她旁邊的,數到五十的時候,我就趕緊往 下跳,但她卻是留在滑車上,絕對錯不了。”

張三訝然道:“她為什么不跳?”

胡鐵花恨根道:“她根本就是蝙蝠島上的老朋友了,為什么要跟 我們在一起?這滑車說不定就是她串通好的圈套。”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你已冤枉了她兩次,千萬不能再有第三次 了。”

胡鐵花道:“你說我冤枉她?”

楚留香道:“嗯。”

胡鐵花道:“那么,你說她為什么不跟我們一起跳?難道她連五十 都不會數?”

楚留香嘆道:“她這么樣,是為了我們,更為了你。”

胡鐵花几乎又要叫了起來,道:“為了我?為了要叫我往網里 跳?”

楚留香道:“她絕不知道下面有陷阱。”

胡鐵花道:“那么她就該跳。”

楚留香道:“但她若也跳下來,滑車豈非就是空的了?”

胡鐵花道:“空的又怎樣?”

楚留香道:“蝙蝠公子若是看到一輛空滑車無緣無故的滑下去, 一定就會知道有人溜進來了,一定就會特別警戒,所以金姑娘才會故 意留在滑車上,寧可犧牲她自己,來成全我們。”

東三娘忽然長長嘆了一聲,幽幽地道:“你好像總是會先替別人 去著想,而且還總是想得這么周到……”

張三笑道:“所以有很多人都認為他比別人可愛得多。”

胡鐵花也長長嘆息了一聲,道:“她既然要這么樣做,為什么不先 告訴我?”

楚留香道:“他若先告訴了你,你還會讓她這樣做么?”

胡鐵花跺了跺腳,喃喃道:“看來我真是個不知好歹的大混蛋。”

楚留香道:“這里還有位朋友是誰?”

張三道:“你一定想不到他是誰?”

楚留香談淡道:“莫非是勾兄?”

張三也怔佐了,苦笑道:“看來你真有點像是個活神仙了,你怎么 知道是他的?”

楚留香當然知道。

他早巳算准了像勾子長這種人,必定會有這樣的下場!

楚留香道:“勾兄是否傷得很重?”

勾子長呻吟著,道:“香帥用不著管我,這本就是我的報應,你 ……你們走吧,那蝙蝠公子就在最上面一層,此刻也許正在大宴兵 客。”

突聽一人冷冷道:“他們不走,他們也要留在這里陷你!陪你死。”

聲音竟是從門外發出來的,誰也無法形容有多可怕、多難聽,那 簡直就像是夜半墳間鬼哭。

這句話未說完,胡鐵花已沖過去。

胡鐵花剛沖過去,門已關起。

石門。几乎有四五尺厚。

石壁更厚。

只要石門從外面鎖起,這地方就變成一座墳墓。

楚留香他們競已被活埋在這墳墓里!

胡鐵花嘎聲道:“你是怎么進來的?”

楚留香道:“外面本來鎖住了,我扭開了鎖。”

胡鐵花道:“你進來時有沒有關門?”

楚留香道:“當然關了門,我怎會讓人發現門是開著的?”

胡鐵花道:“有沒有人知道你們進來?”

楚留香嘆道:“外面并沒有守衛的人,也許就因為他們知道絕沒 有人能從這石牢里逃出去。”

胡鐵花悚然道:“既然如此,方才那人是從哪里來的?”

楚留香說不出話來了。

張三道:“也許……那人一直跟在你們身后。”

楚留香嘆道:“也許……”

胡鐵花終于忍不住叫了起來,說道:“有人跟在你身后,你居然一 點不知道,難道那人是個鬼魂不成?”

張三道:“你叫什么?這種地方本就可能有鬼的,你再叫,小心鬼 來找你。”

胡鐵花咬著牙道:“我自已也就要就成了鬼,還伯什么鬼?”

張三道:“誰手上有火折子?”

胡鐵花恨恨道:“誰有火折子?你莫忘記,我們是從海里被人撈起 來的。”

勾子長忽然道:“我有……我在襪筒里藏了個火折子。”

張三大喜道:“還沒有被搜出來?”

勾子長道:“這火折子是京城‘霹靂’堂特別為皇宮大內做的,特 別小巧,而且不怕水。”

張三道:“不錯,我也聽說道,據說這小小一個火折于,就價值千 金,很少有人能買得起。”

胡鐵花道:“我找到了,火折子就在這……”

他話末說完,東三娘忽然大聲道:“不行,這里絕不能點火。”

胡鐵花道:“不能點火,是怕被人發覺,現在我們反正已被人關起 來了,還怕什么?”

他笑了笑,又道:“何況,我也想看看你,只要是老臭虫的朋友,我 都想…

東三娘嘶聲道:“不行,求求你,千萬不能點火,千萬不能。”

她聲音競充滿了驚懼恐怖之意。

她連死都不怕,為什么怕火光?

楚留香忽然想起她還是裸著的,悄悄脫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東三娘身子在發抖,道:“求求你,不要讓他們點火,我……我 怕。”

但這時火已亮起。

火光一亮起,每個人都似已被嚇呆了。

在這已接近永恆的黑暗中,縱然是一點火光,也足以令人狂喜。

但現在每個人臉上卻都充滿了驚奇、詫異、恐懼和悲痛之意。

這是為了什么?

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瞧著東三娘。

雖然楚留香已經為她披起了─件衣裳,但還是掩不住她那柔和 而別致的曲線,那修長而美麗的腿。

在燈光下看來,她的皮膚更宛如白玉。

她臉色是蒼白的,因為終年都見不到陽光,但這種蒼白的臉色, 看來卻更楚楚動人。

她的鼻子挺直而秀氣。

她的嘴唇雖很薄,卻很有韻致,不說話的時候也帶著動人的表 情。

她果然是個美人。

無論任何人見到她,都只會是可愛,又怎會覺得可怕呢?

那只因她的眼睛。

她沒有眼睛,根本就沒有眼睛!

她的眼帘似已被某種奇異的魔法縫起,變成一片光滑的皮膚。

變成一片空白,絕望的空白!

她若是個很平凡、很丑陋的人,縱然沒有眼睛,別人也不會覺得 如此可怕。

但她的美卻使得這一片空白變得說不出的淒迷、詭秘,令人自心 里發出一種說不出的恐怖之意。

胡鐵花的手已在發抖,甚至連火折子都拿不穩了。

楚留香這才明白她為什么怕光亮。這才明白她為什么寧愿死在 這里。

因為她本就無法再有光明!

沒有人能說得出一個字,每個人的喉頭都似已被塞住。

東三娘顫聲道:“你……你們為什么不說話?是不是火已點著?”

楚留香柔聲道:“還沒有……”

他的心雖在顫抖,卻盡量使自己的語聲平靜。

他不忍再傷害她。

胡鐵花突然大聲叫道:“這見鬼的火折子,簡直就像塊木頭,若有 人能扇得出火來,我寧愿把它吃下去。”

張三立刻也接著道:“這種火折子居然也要賣几百兩銀子一個, 簡直是騙死人不賠命。”

勾子長也道:“看來我像是上了當了,好在我的銀子是偷來的,反 正來得容易,去得快些也沒什么關系。”

張三道:“這叫做黑吃黑。”

楚留香瞧著他們,心里充滿了感激。

人間畢竟還有溫暖。

東三娘這才長長吐出口氣,說道:“好在沒有火也沒有關系,我知 道這地方根中沒有別的通路,就算有火,也照不出什么來。”

她表情看來更溫柔,嘴角竟似已露出了一絲甜蜜的笑意.

她雖然明知道這里是死路,可是她并不怕。

她本就不怕死。

她怕的只是被楚留香發觀她的“眼睛”。

楚留香只覺一陣熱血上涌,忍不住緊緊擁抱起她,柔聲說道:“只 要能和你在一起,和我的朋友在一起,沒有火又有什么關系?”

東三娘伏在他胸膛上,輕輕的摸著他的臉,緩緩道:“我只恨一件 事……我只恨看不到你。”

楚留香努力克制著,道:“以后你總有機會能看到的。”

東三娘道:“以后?……”

楚留香盡力使自己的聲音聽來很愉快,說道:“以后當然會有機 會,你以為我們真的會被困死在這里么?絕不會的。”

東三娘笑道:“可是我……”

楚留香笑道:“你不想跟我走也行,我一定要帶著你一起走,讓你 看看我,看看外面的世界。”

東三娘的腸已因痛苦而抽搐。

她的手緊握,指甲已嵌入肉里。

她顯然也在努力控制著自己,使自己聲音聽來愉俠些。

“我相信你……我一定會跟你走,我一定要看看你。”

她甚至連眼上的那一片空白都在顫抖。

若是有淚能流,此刻她限淚必已如涌水般流在楚留香胸膛上。

別的人又何嘗不想流淚。

想到她這種甜蜜的聲音,再看她面上如此痛苦的表情,縱然是心 如鐵石,只伯也忍不住要流淚的。

胡銑花突然笑了。

他用盡所有的力量,才能笑得出來,道:“你不看他也許還會好 些,若是真看到他,一定會很失望。” …

東三娘道:“為……為什么”

胡鐵花笑道:“老實告訴你,他不但是個大麻子,而且是個丑八 怪。”

東三娘卻搖著頭,道:“你們騙不了我,我知道……像他這么好心 的人,老天一定不會虧待他的,他絕不會丑,何況……”

她語聲輕得仿佛在夢中,接著又道:“就算他的臉很丑,還是沒別 人能比得上他好看,因為我們看的不是他的臉,而是他的心。”

胡鐵花終于忍不住擦了擦眼淚。

他眼淚終于忍不住流了下來。

──就算這里真的是地獄,我也情愿去,因為這里令人流淚的溫 情,已足可補償地獄中所受到的任何苦難。

“霹靂堂”的火折子,并不是騙人的。

火光仍然很亮,而且顯然還可以繼續很久。

大家本都在瞧楚留香和東三娘,誰也沒有注意到別的。

直到這時,張三才發現石牢中競還有個人。

這人赫然竟是英萬里!

張三險些就要叫了出來,但他立刻忍住,他絕不能讓東三娘疑心 這里已有火光……若沒有火光,他怎能看得到別人?

他心念一轉,喃喃道:“不知道這里有沒有別的人?說不定我們還 有朋友在這里。”

胡鐵花立刻也明白他的意思了,立刻接著道:“朋友總是越多越 好。”

張三道:“小胡,我們分頭摸索著找找好不好?”

胡鐵花道:“好,我往右面找。”

他們故意的慢慢走,走到英萬里那里。

英萬里蜷伏在角落中,閉著眼睛,眼角似也有淚痕。

剛才發生的事,他顯然也看到了,只可惜他不能開口。

他的嘴已被塞任。

張三“哎喲”了一聲,道:“這里果然還有個人,不知道是誰?”

胡失花道:“我摸摸看…,這人的耳朵仿佛是‘白衣神耳’,莫 非是英老先生?”

張三已掏出了塞在英萬里的嘴里的東西。

他立刻忍不住要嘔吐。

塞在英萬里嘴里的,竟是一只手!

一只血琳淋的手。

再看英萬里的右手,競已被齊腕砍斷!

那蝙蝠公子果然不是人,人怎么做出如此殘酷、如此可怕的事?

英萬里的嘴角已被脹裂,穴道一解開,就開始不停的嘔吐,卻 吐不出任何東西來──他的腸胃也被掏空了!

胡鐵花咬著牙,只恨不得能去咬騙幅公子一口!

咬他的手!

張三扶起了英萬里,輕輕托著他后心,也咬著牙,說道:“英先生, 英老前輩,是我們,我們都在這里。”

悲憤中,他已忘記了這并不是一句安慰的話──他們都在這里, 那就表示一切都已絕望。

英萬里的嘔吐已停止,干涸了的血漬還凝結在他嘴角上。

他喘息了很久,才長長嘆了口氣,道:“我早就知道你們都會來 的。”

胡鐵花道:“為什么?”

英萬里道:“人家早就准備好來對付我們了。從一開始,我們的 一舉一動別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胡鐵花道:“誰知道得清清楚楚?蝙蝠公子?”

英萬里道:“不錯,他不但知道我們要來,而且也知道我們在什么 時候來。”

胡鐵花道:“當然是有人告訴他的,這人對我們每件事都了如指 掌。”

張三忍不住瞪了勾子長一眼。

勾子長立刻道:“我沒有說──用不著我說,他們已知道了,而且 知道得比我還清楚。”

張三雖然明白在這種時候,他絕不會再說謊,卻還是忍不住道: “若不是你說的,是誰說的?我們的行動還有誰知道?”

勾子長道:“我不知道是誰……我只知道這些人中必還有個內 奸。”

他嘆息了一聲,接著道:“我也知道我說的話你們絕不會相信,但 我卻還是不能不說。”

楚留香突然道:“我相信你。”

張三道:“你相信他?為什么?”

楚留香道:“殺死白獵的絕不是他,他也絕不會知道藍太夫人就 是枯梅大師。”

張三道:“你認為殺死白獵的,和定計害死枯梅大師的是同一個 人?”

楚留香道:“不錯,也就是那人出賣了我們。”

張三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誰?”

楚留香道:“沒有確定的事,我從來不說!”

寧可自己上當─萬次,也不愿冤枉一個清白的人。

這就是楚留香的原則。

張三自然也知道他無論做什么事都是絕對遵守原則的,只有苦 笑道:“等你確定的時候,也許我們都已聽不到了。”

英萬里道:“知道我們行動的人并不多,除了在這里的三個人外, 就只有那位高姑娘、華姑娘和金姑娘,難道是她們三人中的一個?”

胡鐵花立刻道:“絕不是高亞男,她絕不會出賣我的。”

張三道:”難道華姑娘會害自己的師父?”

胡鐵花道:“當然也不會。”

張三淡淡道:“如此說來,有嫌疑的只剩下一位金姑娘了。”

胡鐵花怔了怔,道:“也不是她。”

張三冷笑道:“既然不是她們,難道是你么?”

胡鐵花說不出話來了。

楚留香沉吟著,道:“丁楓既然也不知道藍夫人就是枯梅大師,知 道這件事的人更少──英先生,難道你也是一到了這里,就遇到了不 測?”

英萬里苦笑道:“我根中還沒有到這里,一上岸就遭了毒手。”

楚留香道:“既然還在海岸上,你想必還能分辨出那人的身形。”

英萬里道:“不錯,那時雖也沒有星月燈火,但至少總比這地方亮 些。”

楚留香道:“你看出那人是誰了么?”

英萬里道:“我只看出那人穿著件黑袍,用黑巾蒙著臉,武功之 高,簡直不可思議!我根本連抵抗之力都沒有。”

楚留香皺眉道:“這人會是誰呢?”

胡鐵花搶著道:“除了蝙蝠公子還有誰?”

他自信這次的判斷總不會錯了,誰知英萬里卻搖了搖頭,道:“那 人絕不是蝙蝠公子!”

胡鐵花道:“你怎么知道不是?”

英萬里道:“他是個女人!我雖然看不清她,卻聽到她說話的聲 音。”

胡鐵花愕然道:“女人?……難道就是昨夜以繩橋迎賓的那女 人?”

英萬里道:“也不是,她武功雖也不弱,卻也比不上這女人十成中 的一成。”

胡鐵花動容道:“武功如此高的女人并不多呀。”

英萬里沉默了很久,忽然又道:“她也就是方才在門口說了句話 的那個人。”

胡鐵花皺眉道:“方才說話的也是個女人么?女人說話的聲音怎 會那么難聽?”

英萬里道:“她本來說話絕不是那種聲音。”

胡鐵花道:“她本來說話是什么聲音?你聽出來了沒有?”

英萬里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奇特,臉上的肌肉似已因某種說不出 的恐懼而僵硬。過了很久,才長嘆道:“我老了,耳朵也不靈了,哪里 還能聽得出來。”

他競連說話的聲音都已有些發抖。

胡鐵花忍不住問道:“你是真的聽不出?還是不肯說?”

英萬里的嘴唇也在發抖,道:“我……我……”

楚留香忽然道:“此事關系如此重大,英老先生若是聽出了,又怎 會不肯說?”

胡鐵花撇了撇嘴,道:“無論如何,她至少總不會是高亞男、華真 真和金靈芝,他們三中人的武功加起來也沒有那么高。”

楚留香嘆道:“不錯,現在我才知道她想必一直都跟在我后面的, 我卻連一點聲音都沒有聽到。就憑這份輕功,至少也得下三十年以 上的苦功夫。”

張三皺眉道:“如此說來,她豈非已是個五六十歲的老太婆了?”

胡鐵花道:“江湖中武功高的老太婆倒也有几個,但無論哪一個 都絕不會做編組公子的走狗,更不會知道我們的行動……”

剛說這里,他手里的火折子突然熄滅。

火折于是英萬里吹熄的,就在這同一剎那間,楚留香已一個箭步 竄到門口。

只有他們兩人聽到了開門的聲音.

門果然開了一線。

這機會楚留香自然不會錯過!

他剛想沖過去,門外已有個人撞了進來,撞到了他身上!

接著,“砰”的一聲,門又合起。

楚留香出手如電,已扣住了這人的腕脈。

他手指接觸到的是柔軟光滑的皮膚,鼻子自上而下發出溫馨而 甜美的香氣。

又是個女人.

楚留香失聲道:“是金姑娘么?”

這人的牙齒還在打著戰,顯然剛經過極危險、極可怕的事。

但現在她卻笑了,帶著笑道,“你拉住我的手干什么?你不怕小胡 吃醋?”

楚留香和胡鐵花几乎在同時叫了出來。

“高亞男,是你?”

火折子又亮了。

高亞男的臉色蒼白,頭發凌亂,衣襟上帶著血漬,嘴唇也被打破 了一塊,誰都看得出她一定已吃了不少苦頭。

胡鐵花沖了過來,失聲道:“你怎么也來了?”

高亞男笑,道:“知道你們在這里,我怎會不來?”

她雖然在笑,笑得卻很悲慘,眼眶也紅了。

胡鐵花拉起她的手,道:“是誰欺負了你?是不是那些王八蛋?”

高亞男合起了眼帘,淚已流下。

胡鐵花恨恨道:“他們為什么要這樣放?你不是他們請柬的客人 么?”

高亞男道:“他們現在已知道我是誰了……也許早就知道我是誰 了。”

胡鐵花咬著牙道:“英先生說的不錯,這些人里果然有內奸。”

楚留香道:“可是……華姑娘呢?”

高亞男忽然冷笑了一聲,道:“你用不著想她了,她絕不會到這里 來。”

楚留香道:“為什么?”

高亞男張開眼,眼淚已被怒火燒干,恨恨道:“我現在才知道,出 賣我們的人就是她!”

這句話說出,每個人都征住了!

高亞男道:”將‘清風十三式’的秘本盜出來的人就是她!師傅想 必早就在懷疑她了,所以這次才故意將她帶出來,想不到……想不 到……”

說到這里,她忍不住又放聲痛哭起來。

張三跺了跺腳,道:“不錯,她當然知道藍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師, 當然知道我們的行動,當然也會摘心手。想不到我們竟全被這小丫 頭出賣了。”

胡鐵花恨恨道:“白獵想必在無意間看出了她的秘密,所以她就 索性將白獵也一齊殺了──那時我就已有些懷疑她。”

張三冷笑道:“那時我好像沒聽說你在懷疑她,只聽你說她又溫 柔、又善良,而且,一見血就會暈過去,絕不會做這種事的。”

胡鐵花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嘆道:“老實說,這丫頭實在裝得太像 了,真她媽的該去唱戲才對。”

商亞男抽泣著道:“家師臨死的時候,的確留下遺言,要我對她提 防著些。但那時連我也不相信,所以也沒有對你們說出來。”

張三道:“她想必已知道令師在懷疑她了,所以才會提前下毒 手。”

高亞男道:“但家師一向待她不薄,我又怎么想得到她會和蝙蝠 島有勾結呢?”

胡鐵花道:“我唯一想不通的是,她的武功怎會有那么高,能隨隨 便便就殺了自獵。”

高亞男咬著牙,道:“自獵又算得了什么,連你們只伯都不是她的 對手。”

張三失聲道:“那小丫頭好像一口氣吹得倒似的,又怎會有這么 大的本事?”

高亞男嘆道:“你們全都忘了一件事。”

張王道:“什么事?”

高亞男道:“你們全忘了她姓華。”

胡鐵花道:“姓華又怎樣,難道..”

說到這里,他忽然叫了起來,道:“她莫非是昔年‘辣手仙子’華 飛風的后人?”

高亞男道:“一點也不錯。佛祖師爺修成正果后,就將她早年降魔 時練的几種武功心法全都交給了兄弟。因為這些武功全都是她老人 家的心血結晶,她實在舍不得將之毀于一旦。”

胡鐵花道:“摘心手功夫想必就是其中之一。”

高亞男道:“但摘心手卻還不是其中最厲害的功夫。她老人家也 覺得這些武功太過毒辣,所以再三告誡她的兄弟,只能保存,不可輕 易去練。”

胡鐵花道:“這几種武功的確已失傳了很久,有的我連聽都沒有 聽說過。”

高亞男道:“但華真真也不知用的什么法子,將這几招武功偷偷 練會了,然后才到華山來找家師。”

胡鐵花道:“她以前并不是華山門下?”

高亞男道:“她投入本門,只不過是近几年來的事。師傅聽說她 是華太祖師的后輩,自然對她另跟相看,所以才傳給她‘清風十三 式’。”

胡鐵花沉吟著,道:“也許她就是為了要學‘清風十三式’,所以才 到華山去的!”

高亞男道:“想必正是如此。因為那几種武功雖然厲害,但‘清風 十三式’卻正是它們的克星。”

胡鐵花嘆道:“她想必夜未入華山門之前,就已和蝙蝠島有了勾 結。”

高亞男黯然道:“家師擇徒一向最嚴,就為了她是華太祖師的后 人,所以竟未調查她的來歷,否則也就不會有今天這種事發生了。”

張三道:“如此說來,昨夜英老先生遇著的人,想必出就是她。”

英萬里遲疑著,似乎想說什么,卻又遲疑著,不敢說出來,也不敢 向楚留香那邊瞧一眼.

他似乎做了什么虧心的事,不敢面對楚留香。

楚留香卻一直保持著沉默,什么話也沒說。

勾子長忽然嘆了口氣,道:“現在我們總算將每件事都弄明白了, 只可借己太遲了些。胡鐵花道:“我卻有件事不明白。”勾子長道:“什 么事?”胡鐵花道:“你那黑箱子里本來裝的究竟是什么?總不會是火 藥吧?”勾子長道:“火藥是丁楓后來做的圈套,箱子里中來什么都沒 有!”

胡鐵花道:“什么都沒有哪會那么重?”

勾子長道:“誰說那箱子重?”

胡鐵花摸了摸鼻子,苦笑道:“看來就算是親眼看到的事,也未必 可靠。”

楚留香淡淡道:“不錯,有時連眼睛都靠不住,又何況是耳朵。”

英萬里忽然扑了過來,抓住勾子長,厲聲道:“箱子既然是空的, 贓物在哪里?”

勾子長盯著他,良久,才嘆了口氣,緩緩道:“我現在還不想死。”

英萬里道:“誰都不想死。”

勾子長道:“但我若說出贓物在哪里,我就活不長了。”

英萬里還想再問。

但就在這時,突聽一人冷冷道:“你們都很聰明,只可惜無論如何 都已活不長了。”

第一九章 蝙蝠公子

這里只有七個人。

楚留香、胡鐵花、張三、勾子長、英萬里、高亞男和東三娘。

這句話卻不是他們七個人說的。

聲音仿佛很遙遠,但每個人聽來都很清楚。

七個人全都怔住。

誰也不知道這聲音是哪里來的。

石獄中驟然變得死一般靜寂,几乎連呼吸也都已停止。

過了很久,那聲音才又響起:“但我并不急著殺你們,現在你們已 什么都瞧不見,我立刻就要你們連聽都聽不見,然后再慢饅的要你們 的命!”

這人還不知道這里已有了火光,顯然并不在這屋子里。

他在哪里?

楚留香突然縱身一掠,滑上了石壁。

他立刻發覺屋角上競藏著根銅管。

管曰很大,宛如喇叭,然后才漸漸收束,直埋入石壁深處。

聲音就是從這銅管里發出來的。

說話的人在銅管另一端,顯然也可以從銅管中聽到這里的動靜, 他們在這里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能在那里聽得清清楚楚。

他是否已聽出了什么?

楚留香對著銅管,一字字地道:“閣下就是蝙蝠公子?”

他每個宇都說得很慢,聲音聽來也不很大。

但他每說一個字,銅管都被震得’嗡嗡”發響。

對方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久聞楚香帥輕功妙絕江湖,不想內 力出如此深厚,若能與我為友,何悉不能雄霸天下。只可惜……”

說到這里,他語聲忽然停頓,仿佛在嘆息。

但突然間,這嘆息聲就變了,變得說不出的尖銳。驟然聽來像是 一種聲音,但仔細聽來,卻像無數種聲音混合在一起,一聲接著一聲, 越來越快,又像是千萬柄刀劍互相在磨擦。

銅管也被震得起了回應。

整個山窟都似乎震動了起來。

沒有人能忍受這種聲音。

楚留香想用手去堵臣銅管,但一觸銅管,整條手臂就都被震麻 了,他的人也像是一片風中秋葉般跌了下去。

胡鐵花只覺得仿佛有千百根針在刺著他的耳朵,又從耳朵鑽入 他的心,他的人也似將被撕裂。

他的手也被震得發抖拌,火折子已跌在地上。

他什么都再也看不到,什么都再也不能想。

他全部力量都已被這種聲音所摧毀,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用兩只 手緊緊塞佐耳朵。

但聲音還是透過了他的手,往他耳里鑽,往他心里鑽。

他精神都已完全崩潰,几乎要發瘋,只要能停止這種聲音,他不 借犧牲任何代價都情愿。

要他死,他都情愿。

但聲音就像是永遠也不會停止,誰也不知道還要繼續多久…

黑暗、死寂。胡鐵花的耳朵還在“嗡嗡”的作響,但那種可怕的聲 音卻已不知在什么時候停止。他全身都已被汗水濕透,整個人都已 虛脫,躺在地上喘息著,就像是剛到地獄里去和惡鬼們博斗了一場, 就像是場惡夢。

過了很久,他耳朵還是聽不到別的聲音。

但他總算已能站了起來。

楚留香常說他的身子就像是鐵打的。

只要他還剩下一口氣,他就能站得起來。

但別的人呢?

別人是否也能熬過這場惡夢?

胡鐵花摸索著,去找火折子。

火折子也不知跌到哪里去了,在如此黑暗中,哪里能找得到?

這時他還沒有聽到楚留香找鼻煙壺的故事,所以也想不到要用 “鼻子”去找──火折子也有味道的。

硫磺硝石的味道。

他正在想法子,火光忽然亮了。

一個人站在他面前,手里拿著火折子,赫然竟是東三娘。

胡鐵花征伎,呆呆的瞧著她,久久都說不出話來。

東三娘面上卻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淡淡地道:“這火折子很好,用 的是上好的硫磺,所以連味道都是香的。”

火光在搖晃,是哪里來的風?

胡鐵花轉過頭,立刻又歡喜得几乎叫了起來。

石門竟已開了。

楚留香的人還靠在門口,眨著眼睛,似乎已睡著。

他全身也已濕透,看來是疲倦不堪,但嘴角卻帶著笑。

門口還有兩個黑衣蒙面人,手里拿著根棒子,棒子業已折斷,人 也已例在地上,四肢扭曲著,縮成一團。

他們顯然也發現石門開了,正想沖過來關門,但一沖過來,就被 那可怕的聲音所擊例。

這石門也是被這場震動的力量,再加上楚留香本身的真力所震 開的。

無論多可怕的人,你只要懂得如何去降伏他,他就是你的奴隸, 無論多可怕的力量,你只要懂得如何去利用,它也會變得屬于你。

楚留香一向很懂得這道理。

張三呢?

張三人就像是只粽子般縮在角落里。

高亞男就躺在胡鐵花的腳下,已能掙扎著站起來。

女人對于痛苦的忍耐力,的確要比男人強些。

最慘的還是英萬里。

他的頭已被自己撞破,兩只“白衣神耳”也被攫了下來。

他只剩下了一只手,自然不能掩住兩只耳朵。

何況,“自衣神耳’是用合金打再嵌入耳骨的,傳音最靈敏,他就 算能用手擋,也擋不住那音波。

他剩下來的一只手緊緊抓住勾子長的手。

這是他要抓的逃犯,他無論是死是活,也絕不會放過他!

勾子長已暈了過去。

東三娘將火折子慢慢的交給胡鐵花,慢慢的轉身向門外走。

楚留香突然清醒了,拉住她的手,柔聲道:“你怪我騙了你?”

東三娘笑了笑,道:“我怎會怪你,你……你本是好意。”

她笑得很溫柔,也很淒涼,緩緩接著道:“你們都是好人,我永遠 都感激……”

楚留香道:“那么……你為何要走?”

東三娘沉默了很久,淒然道:“我能不走么?你看到我不嘔心?”

楚留香說道:“我什么都沒看到,我只看到了你的心。只知道你 的心比任何人都美得多,這就已足夠了。”

東三娘身子顫抖,忽然扑倒在楚留香胸膛上,放聲痛哭了起來。

這是沒有淚的痛哭。

胡鐵花的眼淚都几乎忍不住要流了下來。于咳了几聲,大聲喝 道:“張三,你少裝孫子,還賴在那里干什么?”

張三四了口氣,道:“我不是裝孫子,我簡直就是個孫子,你們走 吧,我走不動了,反正英萬里和勾子長也要人守著。”

英萬里忽然張開眼睛。

他目光已變得說不出的呆滯遲疑,茫然四顧,竟叫了起來,道: “原……”

只叫出了這一個宇,他的臉突然扭曲,身子也在袖縮,已嚇得面 無人色,就像是又看到了鬼似的。

然后,他也暈了過去。

一走出這石獄,就不能再用火折子。

“這條路我走過,你跟著走!”

高亞男拉著英萬里的手,在前面帶路。

楚留香和東三娘,走在另一邊。

這樣他們的力量雖分散,但目標越少,就越不易被人發現,縱然 有一路被發現,另一路還可以設法援救。

奇怪的是,巡邏的人反似少了──這也許是因為蝙蝠公于認為 他們已被困死,所以防守就難免疏忽。

突然間,黑暗中出現了一片碧磷磷的鬼火。

火光明滅閃動,竟映也了四個宇:“我是凶手!”

胡鐵花只覺的手突然變得冰冷,他自已手也在冒汗。

誰是凶手?

這鬼火是從哪里來的?難道枯梅大師真的英魂不滅,又在這里顯 了靈么?

胡鐵花正想追過去,那片鬼火卻突然飄飄的飛了起來。

也就在這時,他只覺腰背處麻了麻,七八棍棒子同時點在他身 上,點了他背后七八處穴道!

他的一舉一動,競還是瞞不過蝙蝠公子。

無論他走到哪里,都早已有人在那里等著了!

楚留香已掠上了第二層。

也不知為了什么,他行動似乎變得有些大意起來,也許是因為他 早就知道無論自已多小心,行動還是難免被人發覺的。

第二層居然也沒有遇見巡邏防守的人。

楚留香剛喘了口氣,竟然感覺出一陣衣袂帶風聲。

風聲很急,卻很輕。

楚留香剛推開東三娘,這人已扑了過來,剎那間已出手三招,尖 銳的風聲卻像是分成了六七個方向,同時擊向楚留香。

三招過后,楚留香已知道這人實在是他平生所遇見的最可怕的 對手,甚至比石觀音、陰姬和薛衣人還要可伯得多。

因為這人每一招出手,都充滿了仇恨,像是恨不得一出手就要楚 留香的命,而且,只要能要了楚留香的命,他自己也不惜同歸于盡。

這種招式不但可怕,而且危險。

面對著這種招式,生與死之間根本就沒有選擇的余地!

第三層,是最上面一層。若是有光,坐在第三層上,就可將第一 層和第二層的動靜都看得清清楚楚。

但第三層上說話的聲音下面卻聽不到,因為這一層特別高,就像 是個戲台,只不過坐在戲台上的并不是唱戲的,而是看戲的。

現在,在如此黑暗中,他們當然也看不到什么。

他們只看到了一點碧森森的鬼火,在第三層上飛躍、旋轉、跳動!

也沒有人說話,只能聽到一陣陣呼吸聲。

呼吸聲很重,坐在這里的人顯然不少。

鬼火飛躍得越來越快,有時明明看到它是往左面去的,也不知怎 么樣突然一折,就突然到了右面。

到后來這點鬼火就像是連成一條線。

一條曲折詭異的線。

但只要這點鬼火一停下來,就立刻映出四個宇:“我是凶手!”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個人忍不住問道:“這四個字是用碧磷 寫在人身上的么?”

另一人笑了笑,道:“果然還是朱先生好眼力。”

這聲音低沉,嘶啞,卻帶著種無法形容的權威和懾人之力。仿佛 只要他一句話說出,就可決定千百人的生死。

這下是蝙蝠公子的聲音。

那位朱先生嘆了口氣,道:“這四字若是寫在人身上的,這人的 動作就實在太快了。”

蝙蝠公子道:“朱先生猜得出他是誰么?”

朱先生沉吟著,道:“放眼天下,身法能有如此快的人并不多,在 下已想到了一個人,只不過……這人卻又不可能是他。”

蝙蝠公子道:“朱先生想到的是誰?”

朱先生道:“楚香帥。身法如此還急詭異的人,除了楚香帥外,實 在很難再找到第二個。”

蝙蝠公子又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這人為何不可能是他?”

朱先生沉吟了半晌,道:“若是楚香帥,又怎會被人在身上寫這么 樣的四個宇?”

蝙蝠公子緩緩道,“也許這四個宇并不是人寫的,而且是鬼魂顯 靈。”

他聲音突又變得說不出的虛幻空洞。

朱先生似乎打了個寒噤,嘎聲道:“鬼魂?誰的鬼魂?”

蝙蝠公子道:“自然是被他釘死的人的鬼魂。”

朱先生失聲道:“楚香帥也殺人?”

蝙蝠公子淡淡道:“他若真的從未殺人,又怎會有鬼魂纏身?”

朱先生長長吸了口氣,顯然已相信了七分。

因為活著的人,絕沒有人可能不知不覺在楚留香身上寫這么樣 四個字的,無論誰都知道楚留香的反應一向快得可怕。

過了很久,朱先生才將這口氣吐出來,道:“看情況,他現在好像 正和人交手。”

蝙蝠公子道:“看來好像是的。”

朱先生道:“這人又是誰呢?他們現在至少已拆了一百五十招,能 接得住楚留香百招以上的人,江湖中已不多,但這人直到現在還未落 下風。”

蝙蝠公子緩緩道,“也許他不是人。”

朱先生似又打了個寒噤,道:“不是人是什么?”

編蛹公子的聲音更虛幻,道:“是鬼魂……來找楚留香索命的鬼 魂。”

這句話說出,呼吸聲忽然輕了.

有的人呼吸已停頓。

鬼魂!

這兩個字本也是虛幻而空洞的,因為誰也沒有真的見過鬼魂,但 現在,在這種可怕的黑暗中,這兩個宇卻突然變得很真實。

每個人的眼前都仿佛出現了個鬼魂,各式各樣的鬼魂。

每個人所見過的鬼魂都不一樣,因為在人的想象中,鬼魂本就沒 有一定的形狀,但無論是什么形狀,卻都是同樣可怕的。

只要有一點光,就可看出這些人怕得多么厲害,有的人額上冒著 冷汗,有的人在椅子上不安的扭動。

有的人緊緊抓住自己的衣襟,簡直已連氣都透不過來。

只要有一點光,他們也就不會伯得這么厲害。

因為鬼魂總是和黑暗一起來的,沒有光的地方,才有鬼魂。

“這黑暗中究竟隱藏著多少鬼魂?”

坐在這里的,自然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武林大豪,他們能夠爬 上今日的地位,自然多多少少總殺過几個人。

“現在,這些鬼魂是不是也在找人索命?”

“鬼魂”這種事的確很奇妙,你若不去想,它就不在。

只要你一去想,就越想越多。想得越多,就越害怕。

蝙蝠公子似已猜出他們心里在想著什么,突然又道:“各位可看 到這鬼魂是什么樣子么?”

誰都不因愿答這句話。

過了很久,才有個人吃吃道:“看……看不到,誰都看不到鬼的!”

蝙蝠公子悠然道:“誰說的,只要你想看,就一定能看得到。”

他慢慢接著道:“這鬼魂看來好像是個女鬼,而且死了還沒有多 久,所以身上到處都是血,眼睛里也有血在慢慢的流出來……”

黑暗中已有牙齒打戰的聲音。

但說到這里,蝙蝠公子的語聲突然在停頓。

那點碧森森的鬼火已突然不見了!

這是怎么回事?

難道楚留香已倒了下去?

那女鬼要了他的命之后,還會要誰的命?

每個人的心都在七上八下,跳個不停,卻沒有人敢問出來。

蝙蝠公子突然拍了拍手,道:“下去瞧瞧。”

一人道:“是。”

這是丁楓的聲音。

大家只覺得一陣衣抉帶風聲很快掠出去,又很快的掠了回來。

只聽丁楓道:“下面沒有人。”

他聲音中競也充滿了恐懼之意。

蝙蝠公子道:“沒人?第八十三次巡邏的人呢?”

丁楓道:“也不在。”

蝙蝠公子沉默了很久,突然道:“好,第二次拍賣開始。”

楚留香和那“鬼魂”竟全都不見了?

他們去了哪里?

難道他們已結伴人了鬼域?

呼P吸聲終于漸漸正常。

蝙蝠公子緩緩道:“我不遠千里,將各位請談到這里未,雖然未必能 令各位全都滿載而歸,至少也得要各位覺得不虛此行。”

那位朱先生立刻陪笑道:“無論如何,在下等的確都已大開眼 界。”

其實這句客氣話說得一點都不高明,他根中什么都沒有看到,卻 偏偏要說“大開眼界”。

蝙蝠公子笑了笑,道:“在方才第一次拍賣中,我已賣出了黃教密 宗‘大手印’的秘策,蜀中唐門所制的十三種毒藥和五年前‘臨城大血 案’凶手姓名。我希望這些貨物全都能令買主滿意。”

几個人同時陪笑道:“滿意極了,江湖中誰都知道公子絕不會令 人失望的。”

蝙蝠公子道:“永遠不讓顧客失望,這正是我做生意的原則。而 且,我這里的貨物從來不濫賣,貨物只賣一次,絕不會再賣給另一個 人。”

他又笑了笑,接著道:“所以,買下‘臨城血案’凶手姓名的人,若 就是凶手自己,也大可放心,我絕不會再將這秘密泄露。”

突然有人問道:“卻不知是誰買下這秘密的?”

蝙蝠公子冷冷道:“永遠替顧客保守秘密,也是我做生意的原則, 各位無論在這里買下了什么,都絕不會有別人知道。”

黑暗中似乎有人松了口氣。

蝙蝠公子又道:“而且,各位現在雖然共處一堂,但誰也瞧不見 誰,我對各位的稱呼,也是事先約定的假名,所以各位只管放心出價, 我可以保証,絕不會有人知道你是誰。只要銀貨兩訖,以后就絕不會 再有別的麻煩。”

有人問道:“卻不知在這二次拍賣中,公子你准備售出的是什 么?”

蝙蝠公子笑了笑,道:“這次我出售的東西,比平時要特別些。”

又有人忍不住問道:“特別么?什么特別?”

蝙蝠公子道:“這次我要賣的是人!”

那人失聲道:“人?是活人?還是死人?”

蝙蝠公子道:“死活悉聽尊意,只不過活人有活人的價錢,死人 有死人的價錢。”

他又拍了拍手,道:“好,現在拍賣立刻開始,請各位准備出價 吧。”

人。

這一次蝙蝠公子要出售的竟是人。

世上還有什么比人更有趣的貨物呢?

──他要賣的究竟是些什么人?是天仙般的美女?還是忠誠的 女人?

──美麗和忠誠這兩件事,是很難在同一個女人身上發現 的。”

“也許他要賣的是男人,是什么樣的男人?是可以替你想出于百 種計謀的智者,還是可以為你去拼命的勇士?”

大家心里都在猜測,都覺得好奇。

越好奇,就越覺得有趣。

只聽丁楓道:“第一個名叫勾子長,底價是十萬兩。”

沉默了半晌,才有人問道:“勾子長是什么人?我連他名字都未聽 說過,也能值十萬兩。”

丁楓道:“几個月前發生了一件貢品被盜案,各位想必還記憶猶 新吧。”

有人道:“是不是熊大將軍的貢品被盜?”

丁楓道:“不錯,勾子長就是做案子的人,也就是一夜間連傷七十 余命的凶手,無論誰若能將他擒拿歸案,不但立刻就可名動九城,而 且花紅賞金也絕不會少的。”

于是就有人開始出價了。

“十萬五千兩。”

“十一萬。”

“十二萬。”

出價并不踴躍,因為這件事一定很燙手,而且一定要和官府打交 道,無論什么事只要和官府打交道,麻煩就多了。

最后的得主出價是“十二萬五千兩。”

丁楓道:“好,十二萬五千兩,閣下交錢之后,隨時都可特人帶 走。”

得主突然道:“我是不是一定要將他送去歸案?”

丁楓道:“不必,閣下無論將他如何處置都悉聽尊意。”

蝙蝠公子突然笑道:“勾子長單槍匹馬,就能做得出那么大的案 子,殺了他實在可惜。”

得主也笑道:“實在可惜。不瞞公子,在下正打算和他聯手做几 件事,就算有人出得價更高,在下也絕不肯讓的。”

方才沒有出價的人,已在暗暗后悔,為什么沒有想到這一層。

丁楓又道:“第二個叫英萬里,號稱‘神鷹’,中為九城名捕,底價 也是十萬兩。”

這一次他話剛說完,已有人出價了,而且價錢跳得很快,很高!

“十一萬。”

“十三萬。”

“十七萬。”

英萬里平生捕獲的盜賊不知有多少,結下的冤家更不知有多少, 這些人要的并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命!

最后的得主出價是“二十萬五千兩。”

丁楓道:“第三個人叫張……”

他話還沒說完,蝙蝠公子突然道:“第三人是胡鐵花,底價五十萬 兩。”

“胡鐵花”這名宇說出,黑暗中已起了一陣驚嘆之聲。

“五十萬兩”這數目說出,驚嘆聲更大。

有人道:“胡鐵花?卻不知是不是那位號稱‘花蝴蝶’的胡鐵花?”

丁楓道:“正是此人。”

大家突然沉默了下來。

了楓道:“各位為何還不出價?”

還是沒有人說話。

胡鐵花的仇家并不多,“五十萬兩”這價錢太高了。何況,胡鐵花 當然要比勾子長還燙手得多。”

丁楓道:“朱先生也不敢出價么?”

朱先生于咳了兩聲,道:“并不是不敢,只不過…在下買他又有

丁楓道:“不必,閣下無論將他如何處置都悉聽尊意。”

蝙蝠公子突然笑道:“勾子長單槍匹馬,就能做得出那么大的案 子,殺了他實在可惜。”

得主也笑道:“實在可惜。不瞞公子,在下正打算和他聯手做几 件事,就算有人出得價更高,在下也絕不肯讓的。”

方才沒有出價的人,已在暗暗后悔,為什么沒有想到這一層。

丁楓又道:“第二個叫英萬里,號稱‘神鷹’,中為九城名捕,底價 也是十萬兩。”

這一次他話剛說完,已有人出價了,而且價錢跳得很快,很高!

“十一萬。”

“十三萬。”

“十七萬。”

英萬里平生捕獲的盜賊不知有多少,結下的冤家更不知有多少, 這些人要的并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命!

最后的得主出價是“二十萬五千兩。”

丁楓道:“第三個人叫張……”

他話還沒說完,蝙蝠公子突然道:“第三人是胡鐵花,底價五十萬 兩。”

“胡鐵花”這名宇說出,黑暗中已起了一陣驚嘆之聲。

“五十萬兩”這數目說出,驚嘆聲更大。

有人道:“胡鐵花?卻不知是不是那位號稱‘花蝴蝶’的胡鐵花?”

丁楓道:“正是此人。”

大家突然沉默了下來。

了楓道:“各位為何還不出價?”

還是沒有人說話。

胡鐵花的仇家并不多,“五十萬兩”這價錢太高了。何況,胡鐵花 當然要比勾子長還燙手得多。”

丁楓道:“朱先生也不敢出價么?”

朱先生于咳了兩聲,道:“并不是不敢,只不過…在下買他又有

楚留香道:“哦?”

蝙蝠公子道:“你的人卻比他值錢得多。”

楚留香道:“你若不要我的命,要什么?”

蝙蝠公子道:“我只要你的眼睛!”

他冷冷接著道:“刀就在這里,你只要過來將自己的兩只眼珠子 挖出來,我立刻就釋放胡鐵花。”

楚留香道:“好,一言為定。”

蝙蝠公子道:“你莫忘了,刀就在我手上,你若想玩什么花樣,我 就先殺了他!”

楚留香道:“我已走過來,你就准備著吧!”

黑暗中突然響起了腳步聲。

楚留香似乎故意將腳步聲走得很重,一步步慢慢的走著…

空氣中仿佛突然發出了一種濃烈的酒香。

但大家的呼吸似又停止了,根本沒有人感覺到。

腳步聲越來越慢,越來越重。

楚留香難道已累得連路都走不動了,真的甘心去送死嗎?

蝙蝠公子突然厲聲喝道:“你好大的膽子,真敢玩花樣!──來人 呀!”

喝聲中,突聽“蓬”的一聲。

火星一閃,再一閃。

突然閃出了一片耀眼的火光!

火!

火在燃燒!

第三層石壁的邊緣,突然燃燒起一片火光。

整個洞窟都已被照亮!

誰也不知道火是從哪里來的,每個人都似已被嚇呆了。

只見無數條黑衣人影蝙蝠般自四面八方扑了過來,但一接近這 片火光,就又驚呼著紛紛向后倒退。

有的衣服已被燃著,慘呼著滾倒在地上。

他們竟似完全看不到這片火光,就像是一群驟然扑上了烈火的 蝙蝠,那種驚惶和恐懼簡直無法形容。

蝙蝠公子呢?

一張巨大的虎皮交椅,就放在第三層石台的中央。

方才他說話的聲音,就是從這里發出的。

但現在,搞子上卻沒有人!

只有了楓石像般怔在那里,呆呆的瞧著楚留香。

每個人都在瞧著楚留香。

這些人的衣著都很華麗,氣派也都很大,但現在卻像是一群呆 于,只有坐在遠處的一個人神情還很鎮定,態度還很安詳。

這人就是原隨云。

胡鐵花和高亞男他們本就倒在那虎皮交榜前,現在穴道都已被 解開了,胡鐵花的眼睛一直在狠狠的盯著丁楓,

楚留香的目光卻在移動著。慢慢的從每個人臉上移過,忽然笑 了笑,道:“各位果然都是名人,這里的名人倒真不少。”

高亞男恨恨道:“但那蝙蝠公子卻已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許他并沒有逃,只不過你看不到他而已。”

高亞男征了征道:“若在這里,我怎會看不到?”

楚留香道:“因為你根本不知道誰是蝙蝠公子……”

他目光又在每個人臉上掃了一遍,緩緩接著道:“這里每個人都 可能是蝙蝠公子。”

突見一個人站了起來,大聲道:“不是我,我絕不是蝙蝠公子。”

這人又黑又壯,滿臉麻子。

楚留香瞧了他一眼,只瞧了一眼,淡淡道:“閣下當然不是,閣下 只不過是臨城血案的凶手而已。”

麻于的臉立刻漲紅了,道:“你是什么東西,竟敢血口噴人?”

楚留香道:“閣下若不是那血案的凶手,方才蝙蝠公子保証為顧 容保守秘密時,閣下為何要大大的松口氣?”

他悠然接著道:“閣下自然沒有想到,那時我恰巧就站在閣下附 近。”

麻子目中突然露出了驚懼之意,四下瞧了一眼,突然凌空躍起。

但他身子剛躍起,突又慘呼著跌了下來,再也爬不起來。

原隨云揮出去的袍袖已收回。

楚留香笑道::“原公子出手果然非人所能及,多謝了。”

原隨云也微笑著:“楚香帥過獎了!”

大家本來確都已有些猜到這人就是楚留香,但直到現在才能確 定,眼睛不禁都瞪得更大,

楚留香指著伏在地上的麻子,道:“這人是誰,各位也許還不知 道。”

一個面色蒼白,身穿錦抱的中年人道:“我認得他,他就是‘遍地 洒金錢’錢老三。”

楚留香道:“不錯,蝙蝠公子這次將他請來,為的就是要他自已買 下那秘密,再確定他就是凶手,因為只有凶手自已絕不會讓這秘密被 別人買去。”

一人嘆道:“這就難怪他方才要拼命出價了。”

楚留香道:“他買下了秘密后,一定認為從此可高枕無憂,卻不知 以后的麻煩反而更多。”

一人道:“有什么麻煩?”

楚留香道:“蝙蝠公子既已知道他就是凶手,以后若要他做什么 事,他怎敢反抗?”

他嘆了口氣,接著道:“無論誰在這里買下了一樣貨物,以后就永 遠有把柄被蝙蝠公子捏在手中,就永遠要受他挾制,這道理難道想不 通么?”

這句話說出,好几個人面上都變了顏色。

一個紫面大漢失聲道:“但我們講明了銀貨兩訖,以后就永無麻 煩的。”

楚留香道:“如此說來,各位想必認為蝙蝠公子做這種事,為的 只是錢了?”

紫面大漢道:“他難道不是?”

楚留香笑了笑,道:“像他這樣的人物,若只要錢,那還不容易,又 何苦費這么多事?”

那面色蒼白的中年人道:“若不是為了錢,他為的是什么?”

楚留香長長嘆了口氣,道,野心!他這么樣做,只為了要自己的 野心實現。”

紫面大漢道:“他先用盡各種手段,收買各種秘密,使江湖中的 人心大亂,然后再要挾他的‘顧客’做他的工具。”

他又嘆了口氣,接著道:“這么做,用不著几年,他就會變成江湖 中最有權力的人,到那時各位只怕也要變成他的奴隸!”

沒有人說話了’。

每個人面上都露出了憤怒之色。

過了很久,那紫面大漢才恨根道:“只可惜我們連他是誰都不知 道,否則,我無論如何也得給他個教訓!”

楚留香道:“我若找到他,不知各位是否愿意答應我一件事?”

大家几乎異口同聲,道:“無論付什么事,香帥只管吩咐。”

楚留香一字字道:“我若找到他,就免不了要和他一戰,到那時我 只望各位能讓我安心與他一戰。”

群豪紛紛道:“香帥只管放心,我們絕不許任何人來插手的,無論 是誰,若想來幫他的忙,我們就先要那人的命!”

第二十章 決 戰

現在,楚留香終于已將局勢完全控制了!已反容為主!

但蝙蝠公子究竟是誰呢?

他的人在哪里?

這秘密眼見就要被揭穿,大家的心情反而更緊張。

只有一個人的神情還很鎮定,態度還很安詳。

這人當然就是原隨云。

楚留香目光忽然凝注在他臉上,道:“卻不知原公子是否也要我 將蝙蝠公子的名字說出來。”原隨云還在微笑著,道:“香帥請說,在下 洗耳恭聽。”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既然如此,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胡鐵花忍不住道:“你就快說吧,難道真想急死人不成?”

楚留香道:“這里終年不見天日,也不見燈光,永遠都在黑暗中, 只因為那位蝙蝠公子根中用不著光亮。”

他一字字接著道:“只因他中就是見不到光明的瞎子!”

這句話說出,大家的眼睛忽然都一齊瞪在原隨云臉上。

原隨云卻還是不動聲色,淡淡笑道:“在下就是個瞎子。”

楚留香道:“閣下也就正是蝙蝠公子!”

原隨云居然還面不改色,道:“哦?我是么?”

楚留香道:“閣下雖震聾了英老生的耳朵,但卻還是慢了半步,他 最后還是說出了一個宇,有時一個宇已足夠泄露很多秘密。”

英萬里最后一聲狂吼,只有一個宇。

“原......”

他喉聲突然停頓,因為那時他已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在他說來, 那簡直比殺了他還可怕。

只不過他耳朵末聾前,已經聽出了自銅管中發出的聲音就是原 隨云──楚留香當然也早就在懷疑原隨云。

原隨云沉默了很久,終于長嘆了口氣,道:“看來,我畢竟還是低 估了你。”

蝙蝠公子竟是原隨云!

胡鐵花簡直無法相信,任何人都無法相信。

這氣度高華,溫柔有禮的世家子,竟做得出如此殘酷、如此可怕 的事。

楚留香凝注著他,緩緩地道:“我并沒有確實的証據能証明你是 蝙蝠公子,你本可以狡辯否認的。”

原隨云淡淡一笑,道:“我不必。”

他笑得雖淡漠,卻帶著種逼人的傲氣。

楚留香也長長嘆息了聲,道:“我畢竟沒有低估了你。”

原隨云道:“我錯了,你也錯了。”

楚留香道:“我錯了?”

原隨云緩緩道:“我本來只想要你的一雙眼睛,現在卻勢必要你 的命!”

楚留香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你有機會,但機會并不很大。”

原隨云道:“至少比你的視會大,是么?”

楚留香道:“是 !”

這“是”宇雖是人人都會說的,但在此時此刻說出來,卻不但要有 超人的智慧,還得有過人的勇氣。

原隨云也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有很多人對別人員很了解,對自 已卻一無所知。”

楚留香道:“了解別人本就比了解自已容易。”

原隨云道:“只有你,你不但能了解別人,也能了解自已,就只這 一點,已非人能及,我與你為敵,實在也是逼不得己。”

楚留香道:“我也早說過,世上最可怕的敵人就是你。”

原隨云道:“你自知沒有把握勝我?”

楚留香道:“是。”

原隨云道:“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與我交手?”

楚留香道:“勢在必行,別無選擇!”

原隨云道:“好!”

他霍然長身而起,微笑著道:“我聞你往往能以寡改眾,以弱勝 強,我倒真想知道你用的是什么法子?”

楚留香淡淡道:“也沒有什么別的法子,只不過是‘信心’二字而 已!”

楚留香道:“我確信邪必不能勝正,強權必不能勝公理,黑暗必不 長久,人世間必有光明存在!”

原隨云的臉色終于變了,冷笑道:“信心能不能當飯吃?”

楚留香道:“不能,但人若無情心,和行尸走肉又有何異?”

原隨云又笑了,道:“好!但愿你的信心能將我擊倒。”

他袍袖一展,整個人突然飄飄飛起,就像是一只蝙蝠在無聲的滑 行,姿勢真有說不出的優美。

他這一掠之勢并不快,但忽然間就落在楚留香的面前。

絕沒有人見到過原隨云的武功,有人甚至不知道他也會武功,直 等他這一手輕功露出,大家才都不禁為之聳然動容。

原隨云長袖垂地,微笑道:“請。”

楚留香也微笑著,道:“請!”

兩人相對一揖,各各退后了三步,面上的微笑猶末消失。

兩人直到現在,還未疾言厲色說過一句話。

在這種生死決戰的一剎那,若是換了別人,縱不緊張得發抖,也 難免要變得臉色鐵青。

他們卻還是如此客氣,如此多禮。

他們的神經就好像是鐵鑄的,絕不會因任何事而緊張。

但在這種溫和的笑容后,隱藏著的卻是什么呢?

每個人都在瞧著他們的手。

因為無論誰都可以想到,只要他們一出手,就必定是石破天驚、 驚天動地的招式!

每個人都在等著他們的手。

就在這時,突聽一人大喝道:“等一等,這一戰是我的!”

人影一閃,胡鐵花已接在楚留香面前。楚留香皺眉道:“我已說 過。。。”

胡鐵花大聲道:“我不管你說過什么,這一戰你都得讓給我!”

楚留香道:“為什么?”

胡鐵花瞪著原隨云,道:“我一見到這人,就拿他當做朋友,你們 懷疑他時,我還百般為他辯護,可是……,可是他卻出賣了我。”

原隨云嘆了口氣,道:“江湖中人的心詭譎,你中不該隨便交朋 友。”

胡鐵花咬緊牙道:“我雖然看錯了你,但出賣我的人也都要后悔 的。”

原隨云道:“后悔的人也許是你自已。”

他又嘆了口氣,道:“乘你現在還未后悔時,快退下去吧,我不愿 和你交手。”

胡鐵花怒道:“為什么?”

原隨云談淡道:“因為你絕不是我的對手,楚香帥也許還有三分 機會,你卻連一分機會也沒有。”

胡鐵花大蠍道:“放屁……”

他的拳頭和他的聲音几乎是同時發出去的。

拳風竟將他的喝聲都壓了過去。

誰都知道胡鐵花是個又沖動、又暴躁的人,就算是為了芝麻綠豆 般的一點點小事,他往往也會暴跳如雷,大發脾氣。

只有在一種時候,他反而比別人都能沉得使氣。

那就是打架的時候。

他這一輩子也不知和人打過多少砍架了,有時固然是武林高手 作生死相拼的決斗,但有時,他也會脫下衣服,打著赤膊,全不用武 功和市井中的地痞流氓打個痛快。

打過几百次架之后,他才學會了兩個宇:冷靜!

要打贏,就要冷靜。

無論誰打架都不希望打輸的,胡鐵花當然也不會例外。

所以他就算已氣得臉紅脖子祖,但一到真的要打架的時候,他立 刻就會冷靜下來──

從經驗中得到的教訓,總是特別不容易忘記。

奇怪的是,他這一次卻像是已將這教訓完全忘得于干淨淨。

他簡直一點也不冷靜。

這一拳擊出雖然很威風、很有力,但無論誰都可以看出這種招式 用來對付地痞流氓固然狠有效,若用來對付蝙蝠公子這樣的絕頂高 手,簡直就好像要用修指甲的小刀去屠牛一樣不智。

像胡鐵花這種有經驗的人,怎會做出這種愚蠢的事?

原隨云果然全沒有費半分力,就容容易易將這一招躲了過去。

胡鐵花反身錯步,又是兩拳擊出。

這兩拳力量更大,拳風更響。

虎虎的拳風格火苗披得又高又長,卻連原隨云的衣抉都沒有沾 著。

張三罵了他几百遍“呆子”了,此刻終于忍不住罵出口:“呆子,你 小子真他媽的是個活生生的大呆瓜。”

原隨云忽然笑了笑,道:“若有人認為他呆,那人自己才是呆瓜。”

他身形就像是一片云般在胡鐵花四面飄動著,直到現在,還沒有 向胡鐵花發出過一招。

張三道:“你當然不會說他呆,你本就希望他越呆越好。”

原隨云淡淡道:“你是不是要他用沒有聲音的招式對付我?”

張三還沒有說話,胡鐵花已怒道:“你雖然不是個東西,但姓胡的 無論如何也不會用這種手段來對付個瞎子,你只管放心好了。”

原隨云說話的聲音還是很從容,和平時說話完全沒什么不同,誰 也不會聽出他說話的時候正和別人作生死的決斗。

胡鐵花說話卻已有些不對勁了。

原隨云道:“我本來就放心得很。”

他又笑了笑,接著道:“無聲的招式任誰都會使的,若是用這種 法子就能將我擊倒,我還能活到現在么?”

他還沒有回手。

胡鐵花第十七拳已擊出,突又硬生生收了回來。

原隨云身形已立刻停頓。

胡鐵花大聲道:“現在是動手的時候,不是動嘴的的候,你懂不 懂?”

原隨云道:“我懂。”

胡鐵花道:“既然懂,為什么不出手?”

原隨云淡淡道:“這也許只是因為我太懂了。”

胡鐵花道:“你懂什么?”

原隨云說道:“你的意思就是要我出手,先讓楚香帥看清我的武 功家數,才好想法子來對付我,不是么?”

胡鐵花道:“哼 !”

原隨云嘆了口氣,道:“你的確不愧是他的好朋友,只可惜你這番 心機全都白費了。”

胡鐵花道:“哦?”

原隨云道:“我會的武功一共有三十三種,無論用哪種都可將你 擊倒。”

胡鐵花冷笑道:“你這三十三種功夫中最厲害的一種,想必就是 ‘吹牛’。”

原隨云非但不生氣,反而笑了,道:“若是加上吹牛,就是三十四 種。”

胡鐵花道:“其余的三十三種,你倒也不妨說來聽聽。”

原隨云道:“東瀛甲賀客的‘大拍手’、血影人的輕功、華山派的 '清風十三式'、黃教密宗的'大手印'、失傳已久的‘朱砂掌掌’、蜀中唐 門的毒葉暗器……這几種功夫你們想必都已知道了。”

胡鐵花道:“還有呢?”

原隨云道:“還有巴山顧道人的‘七七四十九手回風舞柳劍’、少 林的‘降龍伏虎羅漢’、武當的‘流云飛袖’、辰州言家的‘僵尸拳’、中 原彭家的‘五虎斷門刀’、北派正宗‘鴛鴦腿'…”胡鐵花道:“還有 呢?”

原隨云笑了笑,道:“就憑這十種功夫還不夠了嗎?”

胡鐵花冷笑道:“既然你自己覺得很夠了,為什么不敢出手?”

原隨云道:“因為你既然曾經將我當做朋友,我至少總該讓你多 活些時候。”

胡鐵花道:“哦?你想讓我活多久?”

原隨云道:“至少等到他們全都死光了之后。”

胡鐵花道:“他們?”

原隨云道:“'他們'的意思,就是這個地方所有的人。”

胡鐵花道:“你要將這里所有的人全殺光?”

原隨云又笑了,道:“我的秘密已被他們知道,你以為我還會讓他 們活著?”

胡鐵花瞪著他,忽然仰面大笑了起來,道:“各位聽到了沒有,這 人不但會吹牛,還很會做夢!”

原隨云道:“在你們說來,這的確是場惡夢,只可借這場夢已永 遠沒有醒的時候。”

張三忽也笑道:“只可惜你什么都瞧不見,否則也就說不出這種 話了。”

第二層石台上,不知何時也燃起了一圈火。

六七尺高的火焰,就像是一堵牆,已將蝙蝠公子手下那些黑衣人 全都圍住。

這些人就像是野鬼,對火有種說不出的畏懼,一個個都往中間 退去,七八十個人都擠到了一處。 突然間,七八十個人竟一個接著一個,無聲無息的跌了下去,一 跌倒就再無法爬起。

誰也看不出這是怎么回事,更無法解釋﹔魔法!

這些人就像突然被某種神秘而可怕的魔法所控制。

他們靈魂似已離開了軀殼。

七八十個人競已全都倒下,已沒有一個人還能站得起來。

張三道:“丁楓,你是有眼睛的,你為什么不將看到的事告訴他?”

丁楓的臉已全無半分血色,嘴唇也在發抖,哪里還能說出話來。

張三嘆了口氣,道:“眼不見心不煩,有時看不見的確倒反而好 些。”

原隨云道:“有人雖然能看得見,卻什么也不知道,有的人雖然看 不見,卻什么都知道。”

張三道:“你知道什么?”

原隨云道:“我至少比你知道的多。”

張三道:“哦?”

胡鐵花搶著道:“你可知道,你的那些手下到哪里去了?”

原隨云道:“他們哪里也不能去。”

胡鐵花道:“那么,現在為什么連他們的聲音都已聽不到?”

原隨云道:“因為他們都已被人點住了穴道,都已倒了下去!”

胡鐵花怔佐了,瞪著他,似乎想看看這人究竟是不是真的瞎子。

他當然是真的瞎子。

原隨云道:“你既然能看得見,知不知道是誰點了他們的穴道?”

胡鐵花又征住了。

他的確不知道。

火圈里的人全都已例在地上,就好像真是被魔法所控制,突然都 發了瘋,你點了我的穴道,我點了你穴道,所以才全都倒下。

但這種事又怎么可能發生呢?

胡鐵花怔了半晌,忍不住問道:“你知道是誰?”

原隨云笑了笑,道:“點住他們穴道的人,當然就是那放火的人!”

點火的人又是誰呢?

起火的時候,每個人都看到的。

黑衣人們倒下去的時候,大家也全部看得清清楚楚的。

火,自然不會無緣無故的燃燒起來。

好好的一個人,自然也不會無緣無故的倒下。

誰部知道必定有個人點起火,再將他們擊倒。

可是,誰也沒有看到這個人。

他難道是個看不見的人?

胡鐵花的手又不知不覺摸到了鼻子上,只覺得濕濕的,卻也不知 道是手上的汗?還是鼻子上的汗?

原隨云淡淡道:“有些事,縱然不是瞎子,也看不見的,這就是其 中之一。”

胡鐵花道:“難道──難道還有別的事?”

原隨云道:“我現在還在這里等著,你們可知道我在等什么?”

胡鐵花恨恨道:“鬼才知道你在等什么!”

原隨云道:“你可知道這火為什么突然就燃燒得如此猛烈?”

胡鐵花無法回答。

這火的確是在一剎那間燃燒起來的,簡直就像是奇跡。

胡鐵花怔了怔半晌,又忍不住問道:“你知道?”

原隨云悠然道:“我早就說過,看不見,并不是不知道,只不 過……”

他忽又笑了笑,道:“只不過我若說出是什么東西使火燃燒得如 此猛烈的,你也許會覺得很可惜。”

胡鐵花道:“可惜?”

他忽然也明白了,失聲道:“是酒,烈酒。”

原隨云笑道:“不錯,是酒,而且是上好的陳年大曲。”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聽來倒的確有點可惜。”

原隨云道:“你知道,我從不用劣酒招待客人的,但是真正的好酒 卻很難買到很多,而且,酒喝得再快,也沒有燒得快。”

胡鐵花變色道:“你是在等酒燒光?”

原隨云笑道:“這次你又猜對了。在這里,除了酒之外,絕沒有第 二種可燃燒的東西,從今以后,我也絕不會帶可以燒得著的酒來。”

楚留香突然嘆了口氣,道:“也許我本不該聽你說這些話的。”

原隨云道:“我方才也不該聽你說那些話的,否則又怎會容人在 我面前燃火。”

他笑笑,接著道:“我既已上了你一次當,你就上我一次當又何 妨?”

火勢果然已漸漸小了。

胡鐵花大喝道:“無論如何,你反正已逃不了……大家圍住他。。。”

喝聲中,已有七八個人扑了過來。

就在這時,原隨云長袖已流云般飛卷而起。

不是流云,是狂風。

狂風卷起,原隨云的人似已被卷起。

他的人仿佛突然變成一只巨大的蝙蝠,自火焰飛過。

第二層石上的火焰立刻熄滅。

他身形竟還是在飛旋著,那兩只衣袖就像是一雙翼。

翼扇起了鳳,風扇來了火。

本已微弱的火勢,突然間全部熄滅!

黑暗!

那種令人絕望的黑暗又來了。

風聲還在盤旋著,已到了最下面一層。

胡鐵花也已到了最下面一層。

他追著風聲,因為風聲到了哪里,原隨云就到了哪里。

他身后也有一陣陣衣袂帶風聲,顯然還有很多人在跟著他。

能被請到這里的人,都是高手,輕功都不弱。

只聽“叮”的一聲,風聲突然停止。

所有的人立刻扑了上去。

然后,突然又響起了几個人的驚呼聲,莫非已有人被原隨云擊

但無論他武功多么高,也是絕對無法抵抗這么多高手的。

只聽胡鐵花厲聲喝道:“你還想往哪里逃?”

驚呼厲喝聲中,又有人大呼道:“我抓住他了……抓住他了!”

驚呼聲、厲喝聲、喜極大呼聲,几乎是在同時響起的。

誰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是誰被擊倒?

是誰抓住了原隨云。

就在這時,火光突又亮起。

一點火光,如星如豆,但在這種絕望的黑暗中,卻無異怒海中的 明燈。

二十個人都擠在一個角落里,有的人摸著頭,有的人揉著肩,顯 然是在扑過來的時候撞上了石壁。

驚呼聲就是這兒個人發出來的。

另外几個人你扣住了我脈門,我抓住了你的衣襟,面上帶著狂喜 之色,但火光一亮,這狂喜之色立刻就變得說不出的尷尬。

他們部以為自己抓住了原隨云,誰知抓住的竟是自己的朋友。

原隨云根本不在這里。

石壁上,釘著一只鐵鑄的蝙蝠!

他們追的競是這只鐵蝙蝠!

鐵蝙蝠所帶起的風聲,將所有的人全都引到這里。

原隨云呢?

每個人全部怔住,怔了半晌,才轉過身,去瞧那點火光。

火光就在楚留香手里。

他另一只手,扣住了丁楓的脈門,還站在那里,動也沒有動。

胡鐵花第一個沖了過去,大聲道:“原隨云呢?你為什么不去追 他?”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你們若都留在這里,也許我還能追得到 他,可是……”

他的話并沒有說完,但他的意思大家卻已明白。

到處都是衣袂帶風聲,每個人的衣袂帶風聲都是相同的。

黑暗中,每個人都可能是原隨云。

黑暗中,就像是有几十個原隨云,卻叫楚留香去追哪一個?

胡鐵花怔了半晌,道:“你……你方才為何不點這火折子?”

這火折子正是勾子長藏在褲筒里的那只。

勾子長交給胡鐵花,胡鐵花交給了楚留香。

楚留香卻道:“火折子方才并不在我手上。”

胡鐵花道:“我明明交了給你的,怎會不在你的手上?”

楚留香道:“這里唯一可以點火的,就是這火折子,點火的人并不 是我!”

胡鐵花又怔了怔,道:“難道這火折子方才就在那點火的人手 上?”

楚留香道:“不錯。”

胡鐵花更奇怪了,說道:“那么這火折子怎會又到了你手上的?點 火的人現在哪里?你莫非知道他是誰?”

他連珠炮似的問出了三個問題,楚留香還來不及回答──

突然又是一陣輕呼。

胡鐵花回過頭,就發現那堆倒下去的黑衣人中,正有一個人慢慢 的站起,慢慢的往這邊走了過來。

她的腳步很輕、很慢。

雖然她身上穿的也是黑衣服,面上也蒙著黑中,連眼睛都被蒙 住,但無論誰都可看出她是個女人。

她那苗條而丰滿的身材,絕不是任何衣服所能掩得住的。

胡鐵花失聲道:“原來是你:”

他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點火的人就是金靈芝。

點住這些人穴道的也是她。

但金靈芝又怎會突然出現在這里的呢?

她以前一直藏在這里?。

他的話并沒有說完,但他的意思大家卻已明白。

到處都是衣袂帶風聲,每個人的衣袂帶風聲都是相同的。

黑暗中,每個人都可能是原隨云。

黑暗中,就像是有几十個原隨云,卻叫楚留香去追哪一個?

胡鐵花怔了半晌,道:“你……你方才為何不點這火折子?”

這火折子正是勾子長藏在褲筒里的那只。

勾子長交給胡鐵花,胡鐵花交給了楚留香。

楚留香卻道:“火折子方才并不在我手上/

胡鐵花道:“我明明交了給你的,怎會不在你的手上?”

楚留香道:“這里唯一可以點火的,就是這火折子,點火的人并不 是我!”

胡鐵花又怔了怔,道:“難道這火折子方才就在那點火的人手 上?”

楚留香道:“不錯。”

胡鐵花更奇怪了,說道:“那么這火折子怎會又到了你手上的?點 火的人現在哪里?你莫非知道他是誰/

他連珠炮似的問出了三個問題,楚留香還來不及國答──

突然又是一陣輕呼。

胡鐵花回過頭,就發現那堆倒下去的黑衣人中,正有一個人慢饅 的站起,慢慢的往這邊走了過來。

她的腳步很輕、很慢。

雖然她身上穿的也是黑衣服,面上也蒙著黑中,連眼睛都被蒙 住,但無論誰都可看出她是個女人。

她那苗條而丰滿的身材,絕不是任何衣服所能俺得住的。

胡鐵花失聲道:“原來是你:”

他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點火的人就是金靈芝。

點住這些人穴道的也是她。

但金靈芝又怎會突然出現在這里的呢?

她以前一直藏在這里?。 兩人說的話雖不多,但每個字都充滿了柔情蜜意。

胡鐵花的臉已有些發紅了。

楚留香道:“張三,我將她交給你的,你要好好照顧她。”

張三道:“當然。”

胡鐵花突然冷笑道:“你為什么不將她交給我,我難道就不能照 顧她?”

張三笑了,道:“你連自己都未必能照顧得了,還想照顧別人?”

胡鐵花瞪了他一眼,猝然回頭,大步走了出去。

楚留香道:“你小心找找看,只要是活的人,都想法子帶出去!”

張三說道:“我明白,可是你……你可千萬要小心些。除了原隨 云,這里也許還有別的人、別的埋伏……”

胡鐵花已走下第二層石台,突然大聲道:“不但有人,還有鬼,各 式各樣的鬼,大頭鬼、小頭鬼、吊死鬼、色鬼……”

楚留香嘆了口氣,昔笑道:“看來這里真有鬼也說不定。”

第二一章 文無第二、武無第一

日已西斜。

但陽光還是燦爛,海浪拍打著礁石,激起一連串銀白色的泡沫。

五七只海鷗在蔚藍色的天空下,蔚藍色的海洋上低回。

剛從黑暗中走出來的人,驟然見到陽光,都不禁閉起眼睛,讓眼 帘先接受陽光溫暖的輕撫,然后才能接受這令人心跳的光明!

每個人都忍不住要長長吸口氣。

空氣仿佛是甜的。

每個人心情都突然開朗了起來。

現在,他雖然還處于絕地,可是只要有光明,就有希望。

每個人臉上都有了神采!

只有“她”是例外。

“她”躲在岩石后的陰影中,身子蟋曲著,面上的黑中還是不肯 掀起。

她竟似對陽光畏懼。難道她已無法再接受光明?

胡鐵花盯著她,突然冷笑道:“一個人若沒有做虧心事,又何必躲 著不敢見人?”

張三道:“你在說誰?”

胡鐵花冷冷道:“我說的是誰,你當然明白!”

張三又笑了,道:“原來你是在吃醋,只不過吃的是干醋、飛醋。”

胡鐵花道:“你放的是屁,于屁、飛屁。”

張三大笑道:“原來屁也會飛的,這倒少見得很,你放個給我瞧瞧 如何?”

胡鐵花道:“你瞧不見的,它就在你嘴里。”

聽到他說話的人,都忍不住想笑,只有她,卻在輕輕抽泣。

胡鐵花冷笑道:“要哭就大聲哭,要笑就大聲笑,這樣活著才有意 思”

張三道:“你說話最好客氣些。”

胡鐵花道:“我說我的,關你屁事。”

張三嘆了口氣,哺哺道:“原來你也是只瞎了眼的編幅。”

胡鐵花怒道:“你說什么?”

張三道:“你本該早就能看出這位姑娘是誰的,就算看不出,也該 想得到。”

他又嘆了口氣,道:“現在我才知道世上最可怕的情感不是恨,而 是愛。因為有了愛才有嫉妒,它不但能令人變成呆子、瘋子,能還令人 變成瞎子。”

胡鐵花真的呆住了,眼睛還在“盯”著她。

“東三娘!”

胡鐵花的臉一直紅到耳根,吃吃道:“我又錯了……我真他媽的 是大混蛋。”

他常常會做錯事,但每次他都能認錯。

這就是他最大的長處。

所以大多數人都覺得他很可愛。

張三苦笑道:“任何人做錯事都一定要挨罵﹔奇怪的是,只有你這 個小子做了錯事,別人連罵都不舍得罵你!”

胡鐵花根本沒聽見他是像在說什么,喃喃道:“點火的若不她,是 誰呢。”

張三道:“這件事我也真不明白……莫非競是華真真?”

高亞男一直沒有說話,只是冷冷的瞅著胡鐵花。

胡鐵花似已忘記了她。

這片刻之間,發生的事實在大多了,誰也不會注意到別人。

何況,“嫉妒”確實可以令人的眼睛變瞎,頭腦發昏。

此刻高亞男突然道:“絕不是華真真。”

張三道:“可是……”

高亞男不讓他說話,又道:“她就是凶手,怎么可能反來幫我們?”

張三這才有機會將那句話說完,道:“可是華真真的人呢?”

高亞男恨恨道:“她一定還躲在什么地方,等著害人。”

張三默然半晌,道:“莫非是金姑娘?”

胡鐵花道:“也不是,她沒有那么高的武功。”

張三道:“但她的人也不見了。”

胡鐵花突然跳了起來,道:“我進去瞧瞧。”

張三道:“你去找她?”

胡鐵花大聲叫道:“你以為我只記得女人?老臭虫一個人在里面, 不但要對付原隨云,還要對付華真真,我怎么還能在這里耽得下 去!”

胡鐵花已沖了進去。

就算他明知那是地獄,他也會沖進去。

高亞男嘆了口氣,幽幽道:“他對別人都不太怎么樣,為什么對楚 留香特別不同呢?”

張三道:“固為楚留香若知道他在里面有危險,也會不顧一切沖 進去的。”

他也嘆了口氣,道:“這兩個人實在是好朋友,我實在從來也沒有 見過像他們這樣的朋友。”

高亞男道:“有時我也不明白,他們的脾氣明明一點也不相同,為 什么偏偏會變成這么好的朋友,難道這也叫不是冤家不聚頭?”

張三笑了,道:“平時他們看來的確就像是冤家,隨時隨地都要你 臭我兩句,我臭你兩旬﹔但只要一遇著事,就可看出他們的交情了!”

高亞男嫣然道:“我看你也和他們差不多。”

張三笑容突然變成苦笑,道:“但我現在還是舒舒服服的坐在這 里晒太陽。”

高亞男說道:“那只因楚留香已將這里很多事托給你,受人之

托,就忠人之事,這才是真正的好朋友。”

張三凝住著她,嘆道:“看來你也不愧是他們的好朋友。”

高亞男目中似乎流露出一種幽怨之色,緩緩道:“不但是好朋友, 也是老朋友。”

高亞男的確是胡鐵花和楚留香的老朋友。

情人雖是新的好,但朋友總是老的好。

張三沉默了很久,又道:“點火的人若不是華真真,也不是金靈 芝,那么是誰呢?”

高亞男道:“我也想不出。”

張三的額上又在冒汗,道:“我從頭到尾就根本沒有看到有那么 樣一個人,但我也知道一定有那么樣一個人存在的……”

他擦了擦汗,哺哺道:“難道那個人是誰都看不見的么?”

人,是有骨有血有肉的,只要是人,別人就能看見他。

世上絕沒有隱形人。

看不見的只有幽靈、鬼魂!

高亞男目光凝注著海洋,緩緩道:“若是真有個看不見的鬼魂在 里面,他們……他們……”

她沒有說完這一句話,因為連她自己都不敢再說下去。

群豪本都遠遠站在一邊,此刻突然有几個人走了過來。

其中一個道:“我們也去瞧瞧!”

另一個道:“楚香帥為我們做了很多事,我們絕不能置身事外。”

高亞男卻搖了搖頭,道:“我想……各位還是留在這里的好。”

一人道:“為什么?”

高亞男沉吟著,忽然問道:“各位身上可帶得有引火之物么?”

那人道:“沒有,只要是可以點得火的東西,在我們上岸前就全部 被搜走了。”

一個瘦骨嶙峋的白發老者嘆息著接道:“連老朽點水煙用的紙媒 子他們都不肯放過,更何況別的。”

這老人的一雙手又黃又瘦,有如枯木,牙齒已彼熏黑,煙癮極

大,這兩天癮頭本已被吊足﹔不提起這“煙”字還好,一提起來,喉結上 下滾動,嘴里又干又苦,簡直比沒飯吃還難受。

高亞男突然也嘆了口氣,道:“王老爺子德高望重,好好的不在家 里納福,卻偏偏要到這里來受氣受罪,這又是何苦?”

自發老人臉色變了變,干咳了兩聲,道:“姑娘怎會認得老朽?”

高亞男淡淡地道:“鷹爪門享名武林垂七十年,江湖中人就算不 認得王老爺子,只看王老爺子的這雙手,也該猜得出來的。”

這老人正是淮西“鷹爪門”的第一高手“丸現云龍”王天壽。二十 年前已將掌門之位傳給了他的侄子王維杰,近年來已很少在江湖走 動,見過他真面目的人本就不多,不想競也在這里露面了。

大家都忍不住轉過頭去瞧他几眼。

王天壽怔了半晌,才干笑了兩聲,道:“姑娘年紀輕輕,眼力卻當 真不錯,當真不錯。”

張三看到這情況,才知道這些雖然都是武林名人,彼此間卻各不 相識,他們平時各據一方,見面的機會本不太多。

但原隨云安排請客名單的時候,顯然也花了番功夫,絕不將彼此 相識的人同時請到這里來,免得口音被人聽出。

王天壽也未想到自己的身份曾被個年輕輕輕的小姑娘揭破,心 里暗暗埋怨自己多嘴,正想找個機會走得遠些。

突見一個紫面虯髯的大漢自人叢中筆直走過來,一雙棱棱有光 的眼睛直瞪著他,沉聲道:“原來那位‘朱先生,就是王天壽王老爺子, 這就難怪編幅公子對‘朱先生’也分外客氣了。”

王天壽臉色又變了變,厲聲道:“閣下究竟是什么人?”

紫面大漢冷笑道:“王老爺子也用不著問在下是誰,只不過在下 卻想請教……”

高亞男突然笑道:“王老爺子畢竟是久已不在江湖走動了,連關 東道上的第一條好漢‘紫面煞神’魏三爺的異像都認不出來。”

王天壽仰面打了個哈哈,道:“原來是魏行龍魏三爺,當真是久仰 得很……”

他笑聲突然停頓,一雙昏花的老眼立刻變得精光四射,也瞪著魏 行龍,冷冷道:“久聞魏三爺多年丰收,如今已是兩家大馬場的東主, 姬妾之美,江湖中人人稱羨,卻為何不在溫柔鄉里納福,也要到這里 來受氣受苦呢?”

魏行龍臉色也變了,道:“這是在下的私事,和別人……”

王天壽打斷了他的話,道:“私事?魏三爺到這里來,為的只怕是 顧道人的‘七七四十九千回風舞柳劍’的劍訣心法吧?”

這句話說出,群豪都不禁“哦”了一聲,眼睛一起都盯到魏行龍左 眼睛留下的一條刀疤上。

這條刀疤自眼角一直划到耳根,雖長而不太深,魏行龍天生異 像,面如紫血,若不指明,別人難發現這條刀疤。

但這條刀疤的來歷,卻是人人都知道的。

昔年巴山顧道人創“七七四十九手回鳳舞柳劍”仗劍走天下,劍 法之高,并世無雙。

他生平只收了一個徒弟,卻是俗家弟子,姓柳,名吟松。劍法雖不 如顧道人之空靈清絕,但人品之清高,卻也久受江湖之推崇。

柳吟松生平從未與人給怨,只有一次到關外采藥時,路見不平, 傷了個不但劫財,還要劫色的獨行盜匪。

這獨行盜就是魏行龍。

他臉上的這條疤,就是柳吟松留下來的。

據說他曾在柳吟松面前發下重誓,表示自己以后一定洗心革面, 重新做人,所以柳吟松才劍下留情,饒了他的性命。

所以這獨行盜才搖身一變,做了馬場的東主。

他若真的已改過自新,到這里來干什么?

王天壽這句話一說出來,大家心里立刻雪亮。

“原來魏行龍改過自新全是假的。”

“原來他還是想找柳吟松復仇, 卻又畏俱柳吟松的劍法,此番到 這里來,為的就是想得到‘回風舞柳劍,的奧秘。”

武林豪杰講究的本是快意思仇,但這種說了話不算話的卑鄙小

人,卻是人人都瞧不起的。

大家眼睛瞪著魏行龍,目中卻露出了不屑之色。

魏行龍一張臉漲得更紫,咬牙道:“就算我是為巴山劍法而來的 又怎樣?你呢?”

王天壽冷笑道:“我怎樣?”

他臉色似已有些發白。

魏行龍道:“偷學別人的武功,再去找人復仇,這雖然算不得本 事,但至少也總比那些一心只想在暗中下毒害人,還要嫁禍給唐家的 人強得多了。”

王天壽怒道:“你在說誰?”

魏行龍也不理他,卻向群豪掃了一眼,道:“各位可知當今天下第 一位大英雄、大豪杰是誰么?”

“文無第二,武無第一。”

這“天下第一位大英雄”八個字,原是人人心里都想加在自己名 字上的,但若真的加到自己身上,卻是后禍無窮。

只因無論是誰有了八個字的稱號,都一定會有人不服,想盡千方 百計,也得將這八個字搶過來才能甘心。

數百年來,江湖中名俠輩出,不知有多少位大英雄、大豪杰,做出 過多少件轟轟烈烈、胺炙人口的大事。

但真能令人人都心服口服,將這“天下第一”几個字加到他身上 的人,卻至今連一個都沒有。

魏行龍這旬話問出來,大家俱面面相覷,猜不出他說的是誰。

其中也有几人瞟了高亞男人張三一眼,道:“莫非是楚香帥?”

魏行龍道:“楚香帥急人之難,劫宮濟貧,受過他好處的人也不知 有多少﹔武功機智,更沒有話說,當然是位大英雄、大豪杰﹔只不 過……”

他長長吸了口氣,接著道:“這‘天下第一’四個字,楚香帥也未必 能當得起。”

那些人立刻大聲道:“若連楚香帥也當不起,誰當得起?”

又有几個人道:“楚香帥橫掃大沙漠力敗石觀音,獨探‘神水宮’, 與‘水母,陰姬自陸上斗人水中,又自水中斗至陸上,這是何等英雄、 何等豪氣!除了楚香帥外,還有誰做得出這種驚天動地的大事?”

又有几人道:“不說別的,只說這次在編幅島上,楚香帥的所作所 為,有淮不佩服?世上還有誰能比得上他?”

魏行龍嘆了口氣,道:“楚香帥在下自然也佩服得很,只不過我說 的……”

王天壽突然厲聲道,“這種卑鄙小人說的話,各位當他放屁也就 罷了,又何必去聽他的。”

喝聲中,他腳步已向魏行龍移了過來,一雙枯瘦如木的手掌上, 育筋暴露,五指已如鷹爪般勾起。他身材本極矮小,但此刻卻似突然 暴長了一尺,全身骨節“格格”發響,驟如連珠密雨。

群豪雖已久聞“九現云龍”王天壽的武功內力之高,已不在昔年 的“鷹爪王”之下,但究竟高到什么程度,卻是誰也沒有見過的。如今 見到他這種聲勢,心里才全部暗暗吃了一驚,都知道他此番這一出 于,魏行龍此后只怕再也沒有說話的機會了。

他說的那“天下第一位大英雄”究竟是誰呢?王天壽為什么不讓 他說出來?

大家雖已全部猜出這其中有些蹊蹺,但誰也不愿去惹這種麻煩, 誰也沒有把握能接得了王天壽的鷹爪功。

突然間,兩個人一左一右,有意無意間擋住了他的路。

左面一人道:”就算他放的是屁,聽聽又何妨?”

右面一人道:“不錯,響屁不臭,臭屁不響,能聽得到的屁,總不會 大臭的。”

這兩人長得居然完全一,模一樣,都是圓圓的臉,矮矮胖胖的身 材,說起話來都是笑嘻嘻的,笑得一人一個酒窩。

只不過左面一人的酒窩在左,右面一人的酒窩卻在右。

兩入只要手里多拿一副算盤,就活脫脫是站在柜台后算帳的酒

店掌柜,當鋪朝奉。

無論你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絕不會看出這兩人有什么了不得 的功夫。

但王天壽瞧了這兩人一眼,一雙已滿布真力的手掌,競慢慢的垂 了下去,又干咳了兩聲,“既然賢昆仲想聽,就讓他放吧。”

兩人同時哈哈一笑,道:“不錯,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魏行龍怒目瞪了他們一眼,竟也只瞪了一眼,目中的怒氣立刻消 失,立刻轉過頭,像是生怕自己若再多瞧他們一眼,眼睛就會瞎掉。

群豪心里正在奇怪,不知道王天壽和魏行龍為何會對這兄弟兩 人如此畏俱,難道他們的一雙自白胖胖的手還能斗得過鷹爪功?

高亞男笑道:“賢昆仲果然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佩服佩服。”

“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這八個字本是句很平常的話,無論大綢 緞庄,小雜貨鋪,門口都會貼上這么樣一張紙條作招徠,也不管別人 是否相信──真相信的人也許連一個都沒有。

但此刻群豪聽了這句話,卻大吃了一驚。

原來這八個字正是他們兄弟兩人的外號。

左面一人是哥哥,人稱“貨真價實”錢不賺,右面的是弟弟,人稱 “重叟無欺”錢不要。

江湖中提起這兄弟兩人來,縱然不嚇得面色如上,也要變得頭大 如斗,只因這兄弟兩人做的雖是生意買賣,但買賣的卻是人頭。

惡人的頭。

魏行龍道:“在下說的這位大英雄,賢昆仲想必也知道的。”

他嘴里雖在和他們說話,眼睛卻瞧著自己的手。

錢老大笑嘻嘻道:“我兄弟認得的人也未必全是英雄。”

錢老二笑嘻嘻道:“我兄弟認得的狗熊比英雄多得多。”

魏行龍只作聽不見,道:“王天壽二十年前將掌門之位讓出來,為 的就是這位大英雄發現他們的一件丑事,才逼著他這么樣做,”

錢老大道:“這故事聽來倒有點意思了,能逼王老爺子退位的人 倒還不多!”

魏行龍道:“這位大英雄也已有很久未出江湖,如今在下才聽說 他老人家靜極思動,又想到紅塵中來一現俠蹤。”

錢老二道:“王老爺子莫非也想找他復仇?”

魏行龍道:“若論武功,十個王天壽也比不上這位大英雄一根手 指,但他卻知道這位大英雄今年過年后一定會去找他,所以就先邀了 唐家的唐大先生和另外兒位高人到淮西鷹王堡去吃春酒!”

他恨恨接著道:“他在這里買下唐門的毒藥,就為了要在酒中下 毒,害死那位大英雄,然后再嫁禍給唐大先生。”

王天壽突然仰面狂笑,道:“這小子放的屁不但響,而且其臭無 比。各位難道還想聽下去么?……各位難道不想想,王某就算真有此 意,他姓魏的又怎會知道?”

魏行龍道:“只因我已見過了那位大英雄,已知道他要去找你,知 道你邀了唐大先生作陪客,也知道你買了唐家的毒藥。”

他冷笑著接道:“這三件事湊起來,我若再猜不透你的狼心狗肺, 就枉在江湖中混這几十年了。”

錢老大道:“只可惜你說話像個老大婆,羅羅嗦嗦說了一大堆,卻 還未說出那位大英雄到底是誰?”

魏行龍一字字道:“在下說的這位大英雄,就是‘鐵血大旗門’的 掌門人,天下第一、俠義無雙的鐵大俠鐵中棠!”

鐵中棠!

這名字說出來,突然沒有人喘息了!

數百年來,若只有一人能今天下豪杰心悅誠服,稱他為“天下第 一”的,這人就是鐵中棠!

“每個人都長長吸了口氣。

過了很久,錢老大才將這口氣吐出來,道:“閣下認得鐵大俠?”

只為了“鐵中棠”這名字,他對魏行龍的稱呼也客氣起來。

魏行龍卻似突然呆了,哺哺道:“認得……認得……認得……”

他將這“認得”兩字反反復復說了十几遍,眼睛里就流下淚來,一

粒粒黃豆般大小的眼淚流過他紫色的臉,在夕陽下看來就像是一粒 粒紫色的水晶。

這么樣一條威風凜凜的大漢居然也會像小姑娘般流淚,群豪雖 覺可笑,心里卻也已隱隱猜出他必定和“鐵大俠”有極不尋常的關系。

過了很久,魏行龍突然大聲道:“我魏行龍是什么東西,怎配‘認 得’鐵大俠,可是……可是,若沒有鐵大俠,還有我魏行龍么?我魏行 龍這條命就是鐵大俠救的……”

他咬著牙,接道:“各位想必都認為是柳吟松劍下留情,魏某才能 活到現在,但若沒有鐵大俠,姓柳的又怎會,又怎會……”

說到這里,他已聲嘶力竭,突然沖過去,一拳擊向王天壽的鼻梁。

錢氏兄弟互相打了個眼色,各各后退几步。

錢不賺道:“現在我才總算明白了,柳吟松劍下留情,想必是鐵大 俠出手攔阻的,并不是柳吟松自己的主意。”

錢不要道:“所以魏行龍才會一直對柳吟松懷恨在心,想著要報 復。”

錢不賺道:“鐵大俠一向面冷心熱,無論遇著多壞的人,總要給那 人一個改過的機會,這點倒和楚香帥的作風差不多。”

錢不要道:“若非鐵大俠的菩薩心腸,王老爺子和魏三爺又怎能 活到現在?”

錢不賺道:“只可惜有些人雖能感恩圖報,有些人卻連豬狗都不 如。”

錢不要道:“我本以為豬狗不如的是魏三爺,誰知卻是王天壽。”

錢不賺道:“魏老三。你只管放心出手,他那雙爪子若是沾著你 一根寒毛,我兄弟就將腦袋賠你!”

這時王天壽早已和魏行龍交手數十招,淮西“鷹爪門”的武功果 然不同凡響,魏行龍已被迫得几乎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聽了這旬話,他精神突然一振,“呼呼”兩拳,搶攻而出,用的競 是不要命的招式,自己完全不留后路。

有錢老大的一句話,他還怕什么?

王天壽果然被迫退了兩步。

魏行龍腳踏中宮,又是兩拳擊出,拳勢雖猛,自己卻空門大露。

王天壽左手如鷹翼,向他手腕一指,右手五指如爪,直抓他心脈, 這正是鷹爪王的秘傳心法“出手雙殺”!

魏行龍只攻不守,招式已用老,這條命眼看就要送終。

突然錢不賺笑道:“王老爺子難道真想要我兄弟賠腦袋了。”

這句話還未說完,王天壽胸口已著魏行龍一拳,被打得蹌踉后退 了七步,一口鮮血噴出。

本來明明是魏行龍要遭殃的,誰知王天壽反倒挨了揍。

有些人簡直不懂這是怎么回事,但站在前面的卻已看出,錢老大 說話則錢老二的手指竟然向外一彈。

“味”的一道風聲響過,王天壽的手就突然向后一縮,魏行龍的拳 頭才能乘機擊上他胸膛。

魏行龍眼睛已紅了,怒喝著,又扑了上去。

誰知王天壽突然凌空一個翻身,自他頭頂掠過,大喝道:”錢老 大,你快叫他住手,你難道以為我不知道你來干什么的?”

他一面呼喝,鮮血還是不停的往外冒。

錢不賺笑嘻嘻道:“我本就是個生意人,到這里自然是來做買賣 的。只可惜方才什么都沒買到,現在只好買下你這顆腦袋了。”

他嘴里笑嘻嘻的說著話,慢慢的走過去,突然攻出三招。

三招之間,已將王天壽的出手全部封死。

這看來又和氣、又斯文的“生意人”,出手之迅急狠辣,竟遠在殺 人不眨眼的“紫面煞神”之上。

王天壽本已負傷,此刻哪里還能招架,嘶聲大呼道:“龍抬 頭……”

他三個字剛說出,錢不賺的指尖已搭上他胸膛,只要“小夭星”的 掌力向外一吐,他那第四個字就休想說得出來了。但就只這三個字, 已使四個人的臉色大變。

就在這時,突然人影閃動,兩人扑向錢不要,兩個扑向錢不賺,這 四人本不相識,此刻卻突然一起出手。錢不賺聽到身后的掌風,已知 道來的人武功不弱,只求自保,哪里還能顧得了傷人。

只見他矮矮胖胖的身子一縮,人已像球般滾了出去,厲喝道:“你 們是什么人?敢來出手相助鐵大俠的對頭?”

這兩人一個馬面身長,一個跛子。馬面人掌力雄渾沉厚,跛子的 身法反而較靈便。

錢不賺兩句話說完,跛子已跟過去不聲不響的擊出三招。

馬面人厲聲道:“老子就是楊標,你明白了么?”

這個人說話一口川音,兩句話里必定少不了個“老子”。

錢不賺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

反手一掌,切向跛子的下腹。

跛子身形一縮,退出三尺,道:“楊大哥,你攻上三路。”

楊標道:“好,你攻下……”

話未說完,跛子突然一個時拳打在他下腹。

楊標再也未想到這人反過來向他身上招呼,踉蹌退出几步,疼得 腰都彎了下去,兩雙手抱著肚子,面上冷汗滾滾而落,嘶聲道:“你 ……你……你龜兒子瘋了?”

跛子一招得手,又扑向錢不賺,冷冷道:“在下單鄂。”

楊標狂吼一聲,道:“好,原來是你!”

他狂吼著往前沖,但沖出兩步就跌倒,痛得在地上打滾。

單鄂道:“錢老大,你也明白了么?”

錢不賺笑道:“我既然明白了,你還想跑得了?”

單鄂道:“反正你我遲早總要干一場的,長痛不如短痛。”

只聽一人喝道:“對,長痛不如短痛,你就拿命來吧!”

喝聲中,這人已向單鄂后背攻出四招。

單鄂背腹受敵,立刻就落了下風,眼見再捱不過十招。

突然間,又聽得一人喝道:“單老大,姓錢的交給我……”

這些人本來互不相識,但也不知為了什么,突然就混戰了起來,

而且一出手就是要命的招式,仿佛都和對方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張三已瞧得怔住。

高亞男咬著嘴唇,跺腳道:“都怪我不好,我若不說出王老爺子的 來歷,也許就不會發生這些事了。”

張三忍不住問道:“這究竟是怎么口事?他們明明互不相識的,怎 會忽然打成一團糟?”

高亞男沉吟著道:“我想,這些人彼此之間,必定有種很微妙的關 系,彼此雖然互不相識,但一知道對方的來歷,就不肯放過……”

她嘆了口氣接道:“想來這必定也是原隨云早就安排好的,想利 用這種關系,將他們互相牽制。”

張三道:“會有什么微妙的關系?”

高亞男道:“誰知道!”

張三道:“方才王夭壽說出了三個字,你聽見了沒有?”

高亞男道:“他說的好像是‘龍抬頭’三個字!”

張三道:“不錯,我也聽見了,卻猜不出究竟是什么意思?”

高亞男想了想,道:“二月初二龍抬頭,他說的會不會是個日期?”

張三道:“日期?……就算是日期,也必定還有別的意思。”

高亞男道:“不錯,否則他們又怎會一聽到這三個字就忽然混戰 起來?”

張三道:“你想……那是什么意思?”

高亞男道:“也許……有些人約好了要在那個日子里做一件很秘 密的事,他們多多少少都和那件事有些關系。”張三道:“也許他們約 定了要在那個日子爭奪一樣東西,現在既然提早見了面,不如就先 打個明白,免得再等几個月。”

高亞男道:“對,單愕剛才說的那些話,顯然就是這意思。”

張三長長嘆息了一聲,道:“現在大家本該同舟共濟,齊心來對付 強敵,解決困難,誰知他們卻反而自相殘殺起來,原隨云若是知道,一 定開心得很。”

高亞男也長長嘆息了一聲,喃喃道:“說不定他已經知道了。”

張三冷眼瞧著混戰中的群豪,緩緩道:“不錯,這件事說不定也是 他早就安排好的。”

第二二章 又入地獄

胡鐵花第二次走入了山窟,已比第一次走進去時鎮定得多。

因為他已對這山窟中的情況了解了一些。

他已知道這山窟并不是真的地獄。

黑暗,卻還是同樣的黑暗。

胡鐵花沿著石壁慢慢的往前走,希望能看到楚留香手里的那點 火光。

他沒有看到,也沒有聽見任何聲音。

恐懼又隨著黑暗來了!

他忽然發現自己對這地方還是一無所知。

這里還躲著多少人,多少鬼魂?

楚留香在哪里?是不是已又落入了陷餅?

原隨云呢?華真真呢?

胡鐵花完全部不知道。

人們若是對某件事一無所知,就立刻會感覺到恐懼。

恐懼往往也是隨著“無知”而來的。

突然,黑暗中仿佛有人輕輕咳嗽了一聲。

胡鐵花立刻飛掠過去,道:“老……”

他語聲立刻停頓,因為他發覺這人絕不是楚留香。

這人正想往他身旁沖過去。

胡鐵花的鐵掌已攔住了這人的去路,這次他出手已大不相同,出 招雖急,風聲卻輕,用的是掌法中“中截”、“切”兩字訣。

這人卻宛如幽靈,胡鐵花急攻七掌,卻連這人的衣袂都未沾到。

他簡直已懷疑黑暗中是否有這么樣的一個人存在了。

但方才這里明明是有個人的,除非他能忽然化為輕煙消失,否則 他就一定還在這里。

胡鐵花冷笑道:“無論你是不是鬼,你都休想跑得了!”

他雙拳突然急風驟雨般擊了出去,再也不管掌風是否明顯。

他已聽風聲呼呼,四面八方都已在他拳風籠罩之下。

胡鐵花的拳法,實在比他的酒量還要驚人。

黑暗中,突然又響起了這人的咳嗽聲。

胡鐵花大笑:“我早就知道……”

他笑聲突然停頓,固為他突然感覺到有樣冰冰冷冷的東西在他 左腕脈門上輕輕一划,他手上的力量竟立刻消失!

鬼手?

這難道是鬼手?否則怎么這么冷?這么快?

胡鐵花大喝一聲,右拳怒擊。

這一拳他已用了九成功,縱不能開山,也能碎石。

只聽黑暗中有人輕輕一笑。

笑聲縹縹緲緲,似有似無,忽然間已到了胡鐵花身后。

胡鐵花轉身踢出一腿。

這笑聲已到兩丈外,突然就聽不見了。

胡鐵花膽子再大,背脊上也不禁冒出了冷汗。

他遇上的就算不是鬼,是人,這人的身法也實在快如鬼魅。

胡鐵花一生從來也沒有遇到過如此可怕的對手。

又是一聲咳嗽。

聲已到了四丈外。

胡鐵花突然咬了咬牙,用盡全身氣力,箭一般竄了過去。

他也不管這是人是鬼,也不管前面有什么,就算撞上石壁,撞得 頭破血流,他也不管。

胡鐵花的火氣一上來,本就是什么都不管不顧的。就算遇到閻 干。他也敢拼一拼。何況只不過是個見不得人的小鬼?

他這一竄出,果然撞上了樣東西。

這東西,仿佛很軟,又仿佛很硬,竟赫然是一個“人”。

這人是誰?

胡鐵花這一撞之力,就算是棵樹,也要被撞倒,但這人卻還是好 好的站在那里,動也不動。

胡鐵花一驚,反手一掌切向這人咽喉。

他應變已不能說不快。

誰知這人卻比他更快,一轉身,又到了胡鐵花的背后。

胡鐵花又驚又怒正擊出第二招,誰知道這人競在他背后輕輕道: “小胡,你已把我鼻子都撞歪了,這還夠么?”

楚留香!

胡鐵花几乎忍不住要破口大罵起來,恨恨道:“我只當真的見了 鬼,原來是你這老臭虫!我問你,方才你為什么不開腔?為什么要逃?”

楚留香道:“我看你才真的見鬼了,我好好站在這里,是你自己撞 上來的。”

胡鐵花怔住了,道:“你一直站在那里?”

楚留香道:“我剛走過來……”

胡鐵花咽了口口水,道:“剛才和我交手的那個人不是你?”

楚留香道:“我几時和你交過手?”

胡鐵花道:“那﹒﹒﹒那么剛才那個人呢?”

楚留香道:“什么人?”

胡鐵花道:“剛才有個人就從這里逃走的,你不知道?”

楚留香道:“你在做夢么?這里連個鬼都沒有,哪里有人?”

胡鐵花倒抽了口涼氣,就說不出話來了。

他知道楚留香的反應一向最快,感覺一向最靈敏,若真有人從他 身旁掠過去,他絕不會全無覺察。

但方才那個人明明是從這方向走的,楚留香明明是從這方向來 的。

他怎會一點也感覺不到?

胡鐵花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難道這次我真遇見鬼?”

他突又出手,扣住這人的脈門,厲聲道:“你究竟是誰?”

楚留香道:“你連我聲音都聽不出?”

胡鐵花冷笑道:“連眼睛看到的事都未必是真的,何況耳朵。”

楚留香嘆了口氣,苦笑道:“你現在好像真的學乖了。”

胡鐵花道:“你若真是老臭虫,火折子呢?”

楚留香道:“在呀?”

胡鐵花道:“好,點著它,讓我看看。”

楚留香道:“看什么?”

胡鐵花道:“看你!”

楚留香道:“你總得先放開我的手,我才能……”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遠處突然有火光一閃。

一條人影隨著火光一閃面沒。

胡鐵花再也不聽這人的話,拳頭已向他迎面打了過去。

這山窟中除了楚留香外,絕不會有第二個人身上還帶著火折子, 現在火折子光已在別的地方亮起,這人自然不會是楚留香。

這道理就好像一加一是二,再也簡單明白不過,無論誰都可以算 得出的。胡鐵花就算以前常常判斷錯誤,但這一次總該十拿九穩,絕 不會再出錯了。

他右手扣注了這人的脈門,這人已根本連動都動不了,他這一拳 擊出,當然更是十拿九穩,絕不會落空。

“無論你是人是鬼,這次我都要打出你的原形來讓我瞧瞧?”

胡鐵花這口氣已憋十几天,現在好容易抓住機會,手下怎肯留 情,几乎將吃奶的力氣都使了出來。他這拳無論打在誰的臉上,這人 的腦袋只怕都要被打扁。

誰知道這十拿九穩的一拳居然還是打空了。

他只覺右時一麻,這人的手腕已自他掌握間脫出,只聽“格”的一 響,左拳用力過猛,一拳打空,自己的腕子反而脫了臼。

胡鐵花大驚,咬著牙往后倒縱而出,“砰”的,又不知撞在什么東

西上面,連退都無法再退。兩條手臂一邊麻,一邊疼,連抬都無法抬 起,現在對方若是給他一拳,那才真的是十拿丸穩,胡鐵花除了等著 挨揍外,簡直一點法子都沒有。

誰知對方竟完全沒有反應。

胡鐵花身上已開始在冒冷汗,咬著牙道:“你還等什么,有種就過 來,誰怕了你?”

只聽這人在黑暗中嘆了口氣,道:“你當然不怕我,只不過,我倒 真有點怕你。”

忽然問,火光又一閃。

這次火光就在胡鐵花的面前亮了起來,一個人手里拿著火折子, 遠遠的站在五六尺之外,卻不是楚留香是誰?

胡鐵花瞪大了眼睛,几乎連眼珠子都掉了出來,吶吶道:“是你? 你……你什么時候來的?”

楚留香苦笑道:“你跟我說了半天話,几乎將我一個腦袋打成兩 個,現在,居然還問我是什么時候來的?除了你還有誰能做得出這種 事?我不怕你怕誰?”

胡鐵花的臉已有點紅了,道:“我又不是要打你,你剛剛不是還在 那邊么?”

他現在已辨出方才火光閃動處,就在山窟的出口附近。

楚留香道:“你打的就是我。”

胡鐵花張大了嘴,吃吃道:“我打的若是你,那人是誰呢?他怎么 也有個火折子?”

楚自香沒有回答,他用不著口答,胡鐵花也該明白了。

那人若不是楚自香,當然就是原隨云。

別人不能帶火種,原隨云當然是例外,他就是這蝙蝠島的主人, 就算是將全世界的火折子都帶到這里來,也沒有人管得著他。

胡鐵花道:“那邊就是出口,他莫非已逃到外面去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這次,你好像總算說對了。”

胡鐵花跺了跺腳,道:“你既然知道是他,為什么不追?”

楚留香道:“我本來想去追的,只可惜有個人拉住了我的手。”

胡鐵花臉又紅了,紅著臉道:“他是瞎子,我怎么想得到他身上會 帶著火折子。”

楚留香道:“誰規定瞎子身上不能帶火折子的。”

胡鐵花道:“他帶火折子有什么用?”

楚留香淡淡道:“他帶火折子的確沒什么用,也許只不過為了你 這種人打老朋友而已。”

胡鐵花心里當然也明白,方才他那拳若是真將楚留香打倒,他自 己也就休想能活著出去。

但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嘴里怎么說又是另外一口事了。有些人 的嘴是死也不肯服輸的。

胡鐵花道:“無論如何,我總沒有碰壞你一根汗毛,可是你呢?”

楚留香道:“我怎么樣?”

胡鐵花冷笑道:“你現在還不去追他,還在這里臭你的老朋友 ──我那拳就算真打著你,也不會打死你的,但我卻已經快被你臭 死了。”

楚留香悠然道:“現在就算去追,也追不著的,陰天打孩子,閑著 也是閑著,有人可以臭臭總比呆站著的好。”

胡鐵花叫了起來,道:“除了臭人外,你已經沒有別的事好做了 么?”

楚留香道:“我還有什么好做的?”

胡鐵花道:“張三、高亞男、英萬里,這些人全部在外面,現在原隨 云既然已溜出去了,你還有心情在這里胡說八道。”

楚留香道:“除了張三他們,外面還有沒有別的人?”

胡鐵花道:“當然還有。”

楚留香道:“有多少人?”

胡鐵花道:“至少也有二十來個。”

楚留香笑了笑,道:“既然還有二三十個人在外面,原隨云一個人 敢出去么?”

胡鐵花怔了怔,道:“若是還沒有出去,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道:“我怎么知道?”

胡鐵花著急道:“你不知道誰知道?”

楚留香道:“誰都不知道,這里是他的窩,老鼠若是已藏入了自 己的窩,就算是再厲害的貓,也一樣找不著的。”

胡鐵花更著急,道:“打不著難道就算了?”

楚留香道:“我聽說回教的經典上有句話說:山若不肯到你面前 來,你就走到山前面去。”

胡鐵花道:“這是什么意思?”

楚留香道:“這意思就是說,我若找不到他,就只有等他來找我。”

胡鐵花道:“就站在這里等?”

楚留香道:“反正別的地方也不見得比這里好。”

胡鐵花道:“他若不來呢?”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你難道還有什么別的法子?”

胡鐵花不說話了,他也一樣沒有別的法子。

楚留香喃喃道:“一個人的腕子若是脫了臼,不知道疼不疼?”

胡鐵花大聲道:“疼不疼都是我的事。”

楚留香道:“你不想接上去?”

胡鐵花道:“我要接的話自己會,用不著你來煩心。”

楚留香道:“既然你自己會接,還等什么?”

胡鐵花這才動手,右手一托一捏,已將左腕接上,道:“老實說,我 已被你氣得發暈,根本已忘了這回事了。”

話未說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但忽又皺眉道:“金靈芝呢?你 還沒有找到她?”

楚留香嘆道:“我找了半天,根本連個人影都沒有看到。”

胡鐵花道:“但我卻看到個人。”

楚留香道:“哦?”

胡鐵花道:“我雖然沒有真的看到他,卻聽到了他的咳嗽聲他的手摸了一下。”

想到那只又冰又冷的鬼手,他竟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

楚留香卻只是淡淡道:“你既然沒有真的見到他,怎知他是人?還 是鬼?……莫非,又有個女鬼看上你?”

胡鐵花突然跳了起來,大聲道:“你若要在這里等,就一個人等 吧。”

楚留香道:“你呢?”

胡鐵花道:“我……我去找。”

楚留香道:“你能找得到?”

胡鐵花道:“我要我的人又不只是原隨云。”

楚留香道:“還有金姑娘,華真真。”

他大聲接著道:“我知道華真真對你好像不錯,你好像也看上了 她,可是你現在總該知道,主謀害死枯梅大師的說是她,殺死白獵的 也是她,她干的壞事簡直比原隨云還要多,你難道還想護著她?”

楚留香沒有說什么,他已沒有什么好說的。

胡鐵花道:“現在我只有一件事還不明白。”

楚留香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有不明白的事。”

胡鐵花道:“我想不通她是怎么會認的原隨云的?和原隨云究竟 有什么關系?”

楚留香道:“她當然認得原隨云,你也認得原隨云的。”

胡鐵花道:“但她卻早就認得了,否則為什么要將‘清鳳十三式’ 的心法盜出來給他呢?”

楚留香又笑了,笑得很特別。

每當他這么笑的時候,就表示他一定又發現了很多別人不知道 的秘密。

他這種笑胡鐵花看得多了,正想問問他這次笑的是什么?

就在這時,黑暗中突然出現了一條人影,這人穿著一身黑衣服, 黑中蒙面,裝束打扮就和蝙蝠島上的蝙蝠差不多,但身法之輕靈奇 詭,卻連蝙蝠島主原隨云也趕不上。

他懷中還抱著個人,胡鐵花眼睛一眨,他就已到了面前,楚留香

一點反應沒有,顯然是認得他。

胡鐵花道:“這人是誰?”

這人沒有說話,只輕輕咳嗽一聲。

胡鐵花臉色已變了,這人赫然就是他剛剛見過的那個“鬼”,這個 鬼懷中抱著的人卻就是金靈芝。

難道方才燃起火光的也就是他?

難道他就是那個“看不見的人”么?

胡鐵花嘎聲道:“你認得這人?”

楚留香道:“幸虧認得。”

胡鐵花道:“他究竟是誰?你在這里怎么會有別的朋友?”

楚留香道:“他不是別的朋友。”

不是別的朋友是誰呢?胡鐵花越來越糊涂了,只聽楚香香道:“金 姑娘受了傷?”

這人點了點頭。

楚留香道:“傷得重不重?”

這人搖了搖頭。

楚留香松了口氣,道:“別的人呢?”

這人又搖了搖頭。

楚留香道:“好,既然如此,我們先出去瞧瞧。”

這人又點了點頭。

他為什么不說話,難道是個啞巴?

胡鐵花恨不得能掀開他頭上蒙著的這塊黑布來瞧瞧,只可惜這 人的身法實在太快了,腰一擰,已掠出三四丈。

胡鐵花只有在后面跟著。他忽然發現這人的腰很細,仿佛是個女 人。

到了出口處,楚留香就搶在前面,搶先掠了出去。天上若有石頭 砸下來,他寧愿自己先去捱一下。

天上當然不會有石頭砸下來,外面的陽光簡直溫暖得像假的。

只不過,就在最溫柔,最美麗的陽光下,也常常發生一些最丑陋,

最可怕的事。

最丑陋的人就是死人,最可怕的也是死人。楚留香一生中從未看 這么多死人。

所有的人全部死了,有的人至死還糾纏在一起,他們雖然是自相 殘殺而死的,但冥冥中卻似有一只可怕的手,在牽引著他們演出這幕 慘絕人衰的悲劇。

英萬里的呼吸也已停止,但他的手還是緊緊抓著勾子長的,無論 如何,他總算完成了他的任務。

無論他是個怎樣的人,就憑他這種“死也不肯放手”的負責精神, 就已值得別人尊敬。

張三就倒在他們身旁,臉伏在地上,動也不動,他身上雖沒有血 漬,但呼吸也已停止。

若是別的人是自相殘殺而死的,他們又是被誰殺了的呢?還有東 三娘和高亞男。

東三娘還是蟋伏在石級的陰影中,仿佛無論死活部不敢見人。

高亞男伏在她面前,看來本想來保護她的。

陽光還是那么的新鮮美麗──美麗得令人想嘔吐!

這簡直不像是真發生在陽光下的事,就像是個夢,惡夢。

楚留香怔在那里,突然不停的發抖,他想吐,卻吐不出,只因他根 本沒有什么東西可吐的。

他的胃是空的,心是空的,整個人都像是空的。

他以前也并不是沒有見過死人,但這些人全是他的朋友。就在片 刻之前他們還活生生的跟他在一起。

他看不到胡鐵花現在的樣子,也不忍看。

他什么都不想看,什么都不想聽。但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種很奇 特的聲音,像是呼喚,又像是呻吟。

這里莫非還有人沒有死?

楚留香仿佛驟然自惡夢中驚醒,立刻發現這聲音是從那塊石屏 后發出來的,是高亞男?還是東三娘?

東三娘忽然蜷伏著身子抽動了一下,接著,又呻吟了一聲。

她的呻吟聲,又像呼喚,呼喚著楚留香的名字。

楚留香過去。他走得并不快,眼睛里竟似帶著一種十分奇特的表 情。

難道他又看出了什么別人看不到的事?

胡鐵花也趕過來了,大聲道:“她也許還有救,你怎么還慢吞吞 的?……”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奄奄一息的“東三娘”和高亞男突然同時躍 起,四只手閃電般揮出,揮出了千百道烏絲。光芒閃動的烏絲,比雨更 密,密得就像是暴雨前的烏云!

胡鐵花做夢也想不到高亞男競會對他下毒手,簡直嚇呆了,連閃 避都忘了閃避。

何況,他縱閃避,也未必能避得開。這暗器實在太急、太密、太毒, 這變化實在發生得太突然!

胡鐵花只覺一股巨大的力量從旁邊撞了過來,他整個人都被撞 得飛了出去,只覺無數道尖銳的風聲,擦過他衣裳飛過。

他的人已倒在地上,總算僥幸避開了這些致命的暗器!是誰救了 他?

楚留香呢?這樣的突襲本沒在預料之中,也沒有能避得開,但楚 留香卻偏偏好像早已料中。

他還是好好的站在那里。

高亞男也已站起,面如死灰,呆如木雞。

再看那“東三娘”,卻已又被擊倒,擊倒她的正是那“看不見”的 神秘女子,她不但身法快,出手更炔,快得不可思議。其實所有的變化 全部快得令人無法思議。

胡鐵花呆了很久,才跳起來,沖過高亞男面前,道:“你……你怎 會做出這種事來的?你瘋了么?”

高亞男沒有回答,一個字都沒有說,就扑倒在地,痛哭了起來。

她畢竟也是女人,也和其他大多數女人一樣,自知做錯了事,無 話可說的時候,要哭。

哭,往往是最好的答復。

胡鐵花果然沒法子再問了,轉過頭,道:“東三娘又為什么要向你 下毒手?”

楚留香長長的嘆息了一聲道:“她不是東三娘!”

東三娘的打扮也和“蝙蝠”一樣,別人根本看不出她的面目。

東三娘雖然已不是東三娘,但高亞男卻的確是高亞男。她為什么 會做這種可怕的事?

胡鐵花跺了跺腳,道:“你早已看出她不是東三娘了?”

楚留香道:“我……只是在懷疑。”

胡鐵花道:“你知道她是誰?”

楚留香沉默了很久,又長長嘆息了一聲,道:“她是誰,你永遠都 不會想得到的!”

胡鐵花道:“她就是凶手?”

楚留香道:“不錯。”

胡鐵花的眼睛亮了起來,道:“那么我也知道她是誰了。”

楚留香道:“哦。”

胡鐵花大聲道:“華真真,她一定就是華真真。”

楚留香只笑了笑,跟著他們從洞窟中走出的那黑衣人卻忽然道: “她不一定不是華真真。”

胡鐵花道:“她不是誰是?”

黑衣人道:“我。”

她慢慢的將懷中抱著的人放下來,慢慢的掀起了蒙面的黑巾。

這黑中就像是一道幕,遮掩了很多令人夢想不到的秘密。

現在幕已掀起──華真真!

胡鐵花跳了起來,就好像突然被人在屁股上踢了一腳。這黑衣人 竟是華真真。

楚留香不但早已知道,而顯然一直跟她在一起,所以他剛剛才會 笑得那么奇特,那么神秘。

華真真又將她抱著的那人蒙面黑中掀起,道:“你要找金姑娘, 我已替你找來了。”

金靈芝的臉色蒼白,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一直還暈迷未醒。

胡鐵花也几乎要暈過去了。華真真既然在這里,那么這假冒東三 娘的人又是誰呢?

高亞男為什么要為她掩護?又為什么要和她狼狽為奸?

現在,所有的秘密都已將揭露,只剩下蒙在她臉上的一層幕。

胡鐵花望著她臉上的這層幕,突然覺得嘴里又干又苦,他想伸手 掀開這層幕,卻仿佛連手都伸不出去。這秘密實在太大、太曲折、太 驚人。

在謎底揭露之前,他心里反而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恐懼之意。

只聽楚留香嘆息著緩緩道:“世界上的事有時的確很奇妙,你認 為最不可能發生的事,卻往往偏偏就發生……”

他盯著胡鐵花,又道:“你認為誰最不可能是凶手呢?”

胡鐵花几乎連想都沒有想,就脫口答道:“枯梅大師。”

楚留香點了點頭,道:“不錯,就算她還沒有死,無論誰不可能想 到凶手是她。”

他忽然掀起了這最后一層幕。他終于揭露了這凶手的真面目。

胡鐵花又跳了起來──又好像被人踢了一腳,而且踢得更重,重 十倍。

枯梅大師!凶手赫然是枯梅大師,所有的計划原來都是枯梅大師 在暗中主使的。

這蝙蝠島真正的主使人說不定也就是枯梅大師!

第二三章 希望在人間

人的思想很奇特。

有時你腦中很久很久都在想著同一件事,但有時人卻會在一剎 那間想起很多事。

在這一剎那間,胡鐵花就想起了很多事。

他首先想起那天在原隨云船上發生的事。

那天晚上她和金靈芝約會在船舷旁,那天發生的事太多,他几乎 忘了約會,所以去得遲些,剛走上樓梯的時候,就聽一聲驚呼。

他確定那是女人的呼聲,呼聲中充滿了驚慌和恐懼之意。

他以為金靈芝發生了什么意外,以最快的速度沖上甲板,卻看到 高亞男站在船舷旁。

船舷旁的甲板上有一灘水漬。

他又以為高亞男因嫉生恨,將金靈芝推下了水,誰知金靈芝卻好 好的坐在她自己的艙房里,而且還關上了門不讓他進去。

他一直猜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記得從那天晚上之后,船上就 出現了個“看不見”的凶手。

現在他才忽然明白了。

枯梅大師并沒有死。

丁楓既然能用藥物詐死,枯梅大師當然也能。

金靈芝在船舷旁等他的時候,也正是枯梅大師要從水中復活的 時候。

那時夜已很深,甲板上沒有別的人,金靈芝忽然看到一個明明已 死了的人忽然從水中復活,自然難免要駭極大呼。

胡鐵花聽到的那聲驚呼,的確是金靈芝發出來的。

等他沖上甲板的時候,枯梅大師已將金靈芝帶走,她生怕被胡鐵 花發現,所以又留下高亞男在那轉移胡鐵花的注意力。

高亞男自然是幫助她師傅復活的,胡鐵花看到她,自然就不會再 去留意別的,所以枯梅大師才有機會將金靈芝帶下船艙。

金靈芝被枯梅大師所脅,不敢泄露這秘密,所以就不愿見到胡鐵 花,所以那時的神情才會那么奇特。

那天高亞男的表情卻很溫柔,不但沒有埋怨胡鐵花錯怪了她,而 且還安慰他,陪他去喝兩杯。

高亞男一向最尊敬她的師傅,枯梅大師真的死了,她絕不會有這 么好的心情。

現在胡鐵花才明白,原來高亞男早就知道了秘密,就固為她一向 尊敬師傅,所以枯梅大師無論要她怎么樣作,她都不會違背,更不會 反抗。

這次胡鐵花確信自己的猜測絕不會再錯誤,只不過卻還有几點 想不通的地方:

“金靈芝本來也是個性情倔強的女孩子,枯梅大師是用什么法子 將她要脅住的?”

“枯梅大師秘密既已被她發現,為什么不索性殺了她滅口?”

“枯梅大師一生嚴正,為什么突然竟會做出這種事來?”

“原隨云和枯梅大師又有什么關系?”

“枯梅大師為什么要詐死?”

“丁楓詐死,是因為知道楚留香已將揭破他的秘密,他一直對楚 留香有所畏懼,枯梅大師詐死,是不是也因為知道自己的秘密已被人 揭破?”

“她怕的究竟是誰?”

尤其是最后一點,胡鐵花更想不通。

他知道枯梅大師怕的絕不是楚留香,固為楚留香那時絕沒有懷 疑到她,而且憑楚留香的武功,也絕不能令她如此畏懼。

胡鐵花沒有再想下去,也不可能再想下去。

他已看到了原隨云。

這神秘的蝙蝠公子忽然又出現了。

他遠遠的站在海浪中的一塊突出的礁石上,看來還是那么瀟洒, 那么鎮定。對一切事仿佛還是充滿了信心。

胡鐵花一看到這人,心里立刻就涌起了憤怒之意,立刻就想沖過 去。

楚留香卻一把拉住了他,搖搖頭,低語道:“他既然敢現身,就想 必還有所仗恃,我們不妨先聽聽他說什么。”

他說話的聲音雖低如耳語,卻顯然還沒有避過原隨云那雙編幅 般敏銳的耳朵。

原隨云忽然道:“楚香帥。”

楚留香道:“原公子。”

原隨云嘆了口氣,道:“香帥果然是人中之杰,名下無虛,在下本 以為這計划天衣無縫,不想還是被香帥揭破了。”

楚留香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世上本無永遠不被人揭破的 秘密。”

原隨云慢慢的點了點頭,道:“卻不知香帥是什么時候開始懷疑 的呢?”

楚留香沉吟著,道:“每個人做事都有種習慣性,越是聰明才智 之士,越不能避免,因為聰明人不但自負,而且往往會將別人都估計 得太低。”

原隨云在聽著,聽得很仔細。

楚留香道:“我們在原公子船上遇到的事,几乎和在海闊天那條 船上遇見的相差無几,我發現了這點之后,就已想到,白獵他們是否 也同樣是被個死人所殺的呢?”

他接著道:“因為死人絕不會被人懷疑,而且每個人心里都有種 弱點,總認為發生過的事,絕不會再同樣發生第二次。”

原隨云點了點頭,仿佛對楚留香的想法很贊許。

楚留香道:“枯海大師和閣下顯然是想利用人們心里的這種弱 點,除此之外,這么樣做,當然還有別的好處。”

原隨云道:“什么好處?”

楚留香道:“船上會摘心手的本來只有三個人,枯梅大師既已 ‘死’了,剩下的就只有高亞男和華真真。”

他笑了笑,接著道:“閣下當然知道高亞男是我們的好朋友,認為 我們絕不會懷疑到她,而且每件事發生的時候,都有人能証明她不在 那里。”

原隨云道:“確實如此。”

楚留香道:“高亞男既然沒有嫌疑,剩下的就只有華真真了。各種 跡象都顯示出她就是殺人的凶手,使得每個人都不能不懷疑他。”

原隨云道:“但香帥卻是例外。”

楚留香道:“我本來也不例外,若不是枯梅大師和閣下做得太過 火了些,我几乎也認為她就是凶手﹔而她也几乎認為我就是凶手,几 乎在黑暗中糊里糊涂的火并起來,無論是我殺她,還是她殺了我?閣 下想必都愉快得很。”

原隨云道:“這正是我們的計划,卻不知是什么地方做過火了?”

楚留香道:“你們不該要高亞男在我背上印下‘我是凶手,那四個 字的。”

原隨云道:“你怎么知道是她做的事?”

楚留香道:“因為我們被關入那石牢時,只有她一個人接近我,而 且還有意無意問在我背上拍了拍,那四個字顯然早就寫在她手上的, 用碧磷寫成的字,隨便在什么地方一拍,立刻就會印上去,本來是反 寫的字,一印到別人身上就變成正的!”

他忽然對胡鐵花笑了笑,道:“你總還記得你小時候常玩的把戲 吧?”

胡鐵花也笑了,是故意笑的。因為他知道他們笑得越開心,原隨 云就越難受。

原隨云忍不住問道:“把戲?什么把戲?”

胡鐵花道:“我小時候常用石灰在手上寫‘我是王八’,然后拍到 別人身上去,要別人帶著這四個字滿街跑。”

原隨云也想笑笑,卻實在笑不出來。

沉著臉道:“香帥又怎會發現背后有這四個字的?”

楚留香道:“我背后并沒有眼睛,這四個字當然是華真真先看到 的。”

原隨云道:“她看到了這四個字,非但沒有將你當作凶手,反而告 訴了你?”

華真真忽然道:“因為那時我已知道是他了,雖然也看不到他的 面目,卻知道除了他之外,別人絕不會有那么高的輕功。”

她眼波脈脈的凝注著楚留香,慢慢的接著道:“我從來沒有懷疑 過他是凶手。”

原隨云道:“為什么?”

華真真沒有回答。

她不必回答。她眼睛已說明了一、切。

當她凝注著楚留香的時候,她眼睛里除了了解、信任和一種默默 的深情外,就再也沒有別的。

愛情的確是種很奇妙的事,它能令人變得很愚蠢,也能令人變得 很聰明﹔它能令人做錯很多事,也能令人做對很多事。

過了很久,他們才將互相凝注著的目光分開。

楚留香道:“那時我才知道她絕不是凶手,那時我才確定凶手必 定是枯梅大師,因為只有枯梅大師才能令高亞男出賣老朋友。”

高亞男哭聲本已停止,此刻又開始哭泣起來。

楚留香道:“那時我們雖已互相信任,但還是沒有停手,因為我們 要利用動手的時候商量出一個計划來。”

華真真柔聲道:“那時我的心早已亂了,所有的計划都是他想出 來的。”

原隨云冷冷道:“香帥的計划我雖已早就領教過,卻還是想再聽 一遍。”

華真真道:“他要我在暗中去搜集你們換下來的衣服和烈酒,在 石台四周先布置好,他自己到上面去引開你們的注意力,那時你們每 個人都在聽他說話,所以才完全沒有發現我在于什么。”

她輕輕嘆了口氣,黯然接道:“這當然也全靠東三娘的幫忙,若沒 有她,我根本找不到那么多衣服,也找不到那么多烈酒。”

東三娘也是只可憐的“蝙蝠”,她當然知道衣服和酒在什么地方。

烈酒全澆上干燥的衣服,自然一燃就著,何況“編幅”的衣服本是 種很奇特的質料制成的,既輕又薄。原隨云沉默著,像是已說不出話。

胡鐵花卻忍不住問道:“但枯梅大師為什么要如此陷害華姑娘 呢?”

楚留香道:“因為枯梅大師唯一畏懼的人就是華姑娘。”

胡鐵花不由自主又摸了摸鼻子,他不懂師傅為什么要怕徒弟。

楚留香道:“華真真名義上雖是枯梅大師的弟子,其實武功卻另 有傳授。”

胡鐵花道:“誰的傳授?”

楚留香道:“華瓊鳳華太宗師。”

胡鐵花道:“我知道華仙子是華山派的第四代掌門,但卻已仙逝 很久。”

楚留香道:“華仙子雖已仙去,卻將她的畢生武功心法記在一本 秘籍上,交給她的堂兄,華真真就是華仙子的率侄孫子。”

胡鐵花道:“我明白了,可是……”

楚留香道:“你雖已明白華真真的武功是哪里來的,卻還有很多 事不明白,是不是?”

胡鐵花苦笑道:“一點也不錯。”

楚留香道:“我分几點說,第一,華真真得了華仙子的心法后,武 功已比枯梅大師高,摘心手那門功夫,就是華真真傳給枯梅大師的。”

胡鐵花道:“這點我已想到,所以華姑娘剛才一出手就能將她制 住,除了華姑娘外,世上絕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得到。”

楚留香道:“第二,華真真得到華仙子這本秘籍后,就負起了一種 很特別的任務。”

胡鐵花道:“什么任務?”

楚留香道:“負責監視華山派的當代掌門。”

胡鐵花道:“難道是華仙子在她那本秘籍中特別規定了的?”

楚留香道:“不錯,所以華真真在華山派中的地位就變得很特殊。 華山派中無論發生什么,她都有權過問,華山門下無論誰做錯了事, 她都有權懲罰,就連身為掌門的枯梅大師也不例外。”

他接著又道:“我們一直猜不出‘清風十三式’的心法是怎會失 竊的,就因為我們從未想到枯梅大師會監守自盜。”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枯梅大師居然會是這種人,我真是做夢也 沒有想到。”

楚留香道:“她這么樣做,當然是為了原公子。但她也未想到華山 派中突然多出個華真真這么樣的監護人,因為華姑娘是最近才去找 她的。”

胡鐵花道:“就因為華姑娘要追究這件事的責任,所以枯梅大師 也不能不裝模作樣,故意親自要出來調查這件事。”楚留香道:“我們 都認為華姑娘是個很柔弱的人,都低估了她。但枯梅大師卻很了解她 是個怎么樣的女孩子,知道她的聰明和堅強。”

華真真眼睛里發出了光。

對一個少女來說,世上永遠沒有任何事比自己心上人的稱贊更 值得珍惜、更值得歡喜了。

胡鐵花道:“那時枯梅大師已知道這秘密遲早都有被華姑娘發現 的一天,她想除去華姑娘,卻又不敢下手,所以才使出這種法子來。”

楚留香道:“不錯,她這么做,不但是為了要陷害華姑娘,還想利 用我們來和華姑娘對抗,也可以消除華姑娘對她的懷疑,無論什么事 她都可以更放開手去做了。”

胡鐵花道:“這么樣說來,英萬里那天看到的白衣人也是她了。”

楚留香道:“不錯,英萬里當然也是死在枯梅大師手上的,那天其

實也已聽出了枯梅大師的聲音,卻一直不敢說出來。”

胡鐵花道:“因為他絕沒有想到枯梅大師會是這種人,想不到她 也會詐死復活,所以他才會連自己的耳朵都信不過了。”

楚留香點點頭,嘆息道:“每個人都有做錯事的時候,只可惜枯梅 大師這次做得太錯了些。”

胡鐵花道:“我還是要問,她為什么會做出這種事呢?她和原隨云 究竟有什么關系?“

楚留香沉吟著,緩緩道:“這件事除了他們自己外,只怕誰也不知 道。”

原隨云一直在聽著,此刻忽然冷冷道:“我可以保証,你們永遠都 沒法子知道的。”

楚留香淡淡道:“這種事我也不想知道,但另外有件事我倒想問 問你。”

原隨云道:“你可以問。”

楚留香道:“你們是用什么法子要脅住金靈芝的,為什么不索性 將她殺了滅口?”

胡鐵花立刻也搶著道:“不錯,這一點我也始終想不通。”

原隨云嘴角忽然露出種很奇特的笑容,道:“其實這道理簡單得 很,我們不殺她,也沒有要脅她,因為我們根本用不著那樣做,她本來 就絕不會泄露我們的秘密。”

胡鐵花道:“為什么?”

原隨云道:“因為她愛的不是你,是我,她早已將整個人都交給了 我。”

這句話說出來,胡鐵花簡直比聽到枯梅大師是凶手時還吃驚。

就連楚留香都也有被人踢了一腳的感覺。

原隨云道:“其實這點你們早就該想到的,無論誰都只能到蝙蝠 島來一次,她為什么能來兩次?無論誰來過一次后,都不會想再來,她 為什么還想來第二次?”

他淡淡的笑了笑,接著道:“她這次來,當然就是為了找我。”

胡鐵花忽然跳了起來,大聲道:“放屁,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 信。”

原隨云淡淡道:“你不必相信,我用不著要你相信。”

胡鐵花只覺滿嘴發苦,連叫都叫不出來了。

他嘴里雖說不信,心里卻不能不信。

金靈芝有些地方的確表現得很古怪,胡鐵花不去想反而好,越想 越想不通。

“那天晚上她在船舷旁的真情流露,難道也是裝出來的?”

胡鐵花心里就好像針在刺著。

這時他若肯去看金靈芝一眼,也許就不會覺得如此痛苦,只可 惜,現在他死也不去看她一眼。

金靈芝雖似仍暈迷未醒,但眼角卻有了淚珠。

她知道自己對胡鐵花的感情并不假,但卻不知道自己怎會有這 種感情。

固為她的確已將整個人都交給了原隨云。

她愛胡鐵花,是因為胡鐵花的真誠、豪爽、熱心、正直。

但原隨云無論是怎么樣的人,無論做出了多么可怕的事,她還是 愛他。

她關心胡鐵花的一切,甚至更超過關心自己,但原隨云著要她 死,她也會毫不考慮的去死。

她不懂自己怎會有這種感情,因為世上本就很少有人懂得“愛 情”和“迷戀”根本是兩口事。

愛情如星。迷戀如火。

星光雖淡卻永恆,火焰雖短暫卻熱烈,愛情還有條件,還可以解 釋,迷戀卻是完全瘋狂的。

所以愛情永遠可以令人幸福,迷戀的結果卻只有造成不幸。

只聽原隨云道:“香帥若還有什么不明的事,還可以再問。”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沒有了。”

原隨云冷冷道:“你不問,也許只不過因為有件事你還未想到。”

楚留香道:“哦?”

原隨云道:“不知道你想過沒有,這一次最后勝利的究竟是誰?”

楚留香道:“我想過。”

原隨云道:“你若真的想過,就該知道這一戰最后勝利的還是 我。”

楚留香拒絕回答。

原隨云淡淡道:“因為我還是我,而你們已全都要死了。因為你們 誰也沒法子活著離開這蝙蝠島。”

楚留香道:“你呢?”

原隨云笑了笑,揮了揮手。

他身后三丈外一塊最大的礁石后立刻就有條小船搖了出來。

搖船的是八個精赤著上身的彪形大漢,輕輕一搖槳,小艇就箭一 般竄出,手一停,小艇就嘎然頓住。原隨云道:“我只要一縱身,就可掠 上這艘船,香帥的輕功縱然妙絕天下,只怕也無法阻止我的。”

楚留香只能點點頭,因為他說的確是事實。

原隨云接道:“片刻后這艘小艇就可以將我帶到早已在山拗后避 鳳處等著的一條海船上去,用不了几天,我就可安然返回‘無爭山 庄’,江湖中絕對不會有人知道這里曾經發生過什么事,因為那時各 位只怕已死在這里。”

他也嘆了口氣,悠然道:“等死的滋味雖不好受,但那也是沒法 子的事,因為這里絕不會有第二條船,在正下當然也不會讓別的船經 過這里。”

楚留香沉吟著,道:“你一個人走?”

原隨云道:“我是否一個人,就得看你們了。”

楚留香道:“看我們?”

原隨云道:“各位若肯讓我將枯梅大師、金靈芝和高姑娘帶走,我 并不反對,但各位若是不肯,我也不在乎。”

金靈芝突然跳了起來,猛沖過去,狂呼道:“帶我走,帶我走,我不 想死在這里、我要死也得跟你死在一起。”

沒有人阻攔她,甚至連看都沒有人看她。

她受的傷雖不輕,但此刻卻似已使出了身體里每一點潛力。

她踉蹌扑上礁石,扑人原隨云懷里。

原隨云嘴里又露出了微笑,道:“在下方才說的話是真是假,現在 各位總該相信了吧。”

這句話未說完,他臉上的微笑突然消失。

誰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只看到他和金靈芝兩個人緊緊 擁抱著,從几丈高的礁石上跌了下去。

海浪卷起了他們的身子,撞上另一塊岩石。

海浪的白沫立刻變成粉紅色,鮮艷得像是少女頰上的胭脂。

無論什么事都有結束的時候。

越冗長復雜的事,往往結束得越突然。

因為它的發展本已到了盡頭,而別人卻沒有看出來。

你雖覺得它突然,其實它并不突然。

因為這根線本已放完了。楚留香截住了那艘小艇,回來時枯梅大 師已圓寂。

她臉色還是很平靜,誰也看不出她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大家也不知道金靈芝究竟是為了什么死的?

是為了不愿和原隨云分開?是因為她知道除了死之外,自己絕對 無法抓住原隨云這種人的心?還是為了胡鐵花?

胡鐵花痴痴的站在海水旁,痴痴的瞧著海浪。

海浪已將原隨云和金靈芝的尸體卷走,也不知卷到何處去了。

他但愿金靈芝沒有死,原隨云也沒有死。

他寧可眼看著他們活著離開,也不愿眼看著金靈芝死在他面前。

這就是他和原隨云之間最大的分別。

這點才是最重要的。

這才是真正的愛情!

你愛得越深時,就越會替對方去想,絕不瘋狂,也絕不自私。

高亞男也痴痴的坐在那里,痴痴的凝視著海天的深處。

她只覺得心里空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想。

她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楚留香一直在留意著她。

高亞男突然回過頭來,道:“你怕我會去死?是不是?”

楚留香笑了笑,笑得很艱澀,因為他不知該如何回答。

高亞男也笑了,她笑得反而很安詳,道:“你放心我不會死的,絕 不會,固為我還有很多事要做。”

楚留香瞧著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種欽佩之情。

他一直以為自己很了解女人,現在才知道自己了解得并不如想 象中那么深,有很多女人都遠比他想象中堅強偉大。

高亞男道:“我做錯很多事,但只要我不再做錯,為什么不能活 著?”

楚留香道:“你沒有做錯,錯的不是你。”

高亞男沒有回答這句話,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張三沒有死。”

楚留香動容道:“真的?”

高亞男道:“對他下手的人是我,我只不過點了他的穴道而已。”

楚留香几乎想跪下去。

他從來也沒有想向一個女人跪下去,現在卻想跪下去。

因為他實在太感激,也太歡喜。

高亞男道:“勾子長臨死前好像對英萬里說了几句話,我沒有聽 到他們在說什么,張三卻聽到了。”

楚留香道:“你認為勾子長臨死前終于對英萬里說出了那筆贓款 的下落?”

高亞男點點頭,道:“每個人將死的時候,都會變得比平時善良些 的。”

她忽然又接道:“所以你回去后也有很多事要做。”

楚留香道:“是。”

高亞男道:“贓物要你們去歸還,神龍幫的問題也要你們去解

決。”

楚留香笑了笑,道:“這些事都不困難。”

高亞男凝注著他,表情忽然變得很沉重,緩緩道:“但你還有件事 要做,這件事卻不容易。”

楚留香道:“什么事?”

高亞男道:“別離。”

楚留香道:“別離?和誰別離?”

這句話高亞男也沒有回答,因為她知道楚留香自己已知道答案。

楚留香已回過頭。

華真真正站在遠處痴痴的瞧著他,那雙純真而美麗的眼睛里,還 是只有信賴和愛,再也沒有別的。

楚留香的心沉了下去。

他了解高亞男的意思,他知道自己絕不可能和她永久結合。

因為華真真也有很多事做。

高亞男道:“除了她之外,沒有別人能接掌華山派的門戶,也沒有 別人能挽救華山派的命運,這是個庄嚴而偉大的使命,她應該接受, 也不能不接受。”

楚留香黯然道:“我明白。”

高亞男道:“你若真的對她好,就應該替她著想,這也許因為她生 來就應該做一個偉大的女人,不應該做一個平凡的妻子。”

楚留香道:“我明白。”

高亞男道:“對你來說,別離也許比較容易,可是她……”

突聽一個人幽幽道:“我也明白,所以你們根本用不著為我擔 心。”

華真真不知何時也已來到他們面前,她來時就像是一朵云。

她的眼睛卻明亮如星,凝注著楚留香,緩緩道:“別離雖困難,我 并不怕……”

她忽然握起了楚留香的手,接著道:“我什么都不怕,只要我們還 沒有別離時,能夠快快樂樂的在一起!我們現在既然還能炔快樂樂的

在一起,為什么偏偏要去想那些煩惱痛苦的事呢?老天要一個人活 著,并不是要他自尋煩惱的。”

楚留香沒有說話,因為他喉頭似已被塞住,因為他已無活可說。

他忽然發覺站在他面前的是兩個偉大的女性,不是一個。

高亞男沉思著,良久良久,慢慢的轉過頭。

她看到胡鐵花,她忽然站起來,走過去。

夕陽滿天,海水遼闊,人生畢竟還是美麗的!

所以只要能活著,每個人都應該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現在,剩下的只有一個秘密。

原隨云和枯梅大師之間究竟有什么秘密的感情?有什么秘密的 關系?

這秘密已永遠沒有人能解答,已隨著他們的生命埋藏在海水里。

枯梅大師也許是原隨云的母親,也許是他的情人!因為山西原家 和華山派的關系本就很深,原隨云有很多機會可以接近枯梅大師。

枯梅大師畢竟也是人,也有感情,何況,她相信原隨云絕不在乎 她的外貌和年紀,因為,原隨云是個瞎子。

也許只有瞎子才能打動一個垂暮女人的心,因為她認為只有瞎 于對她才會動真心。

這種事聽來雖然有些荒唐,其實卻并非絕無可能發生。

有很多看來極復雜、極秘密的事,都是往往為了一個極簡單的原 因造成的。

那就是愛。

愛能毀滅一切,也能造成一切。

人生既然充滿了愛,我們為什么一定還要苦苦去追尋別人一點 小小的秘密。

我們為什么不能對別人少加指責,多施同情?

原隨云和枯梅大師這一生豈非也充滿了不幸?豈非也是個很可 憐、很值得同情的人?

海船破浪前進。

楚留香和華真真雙雙仁立在船頭,凝視著遠方。

家園已在望。

光明也已在望!

希望永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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